自金兵南侵,二帝北狩,汴京歌舞,散爲雲烟,大晟遺聲,同歸歇絶;而一時富於民族思想之士,憤“金甌”之乍缺,傷“左衽”之堪羞,莫不慷慨激昂,各抱收復失地之雄心,借抒“直搗黄龍”之蓄念;而高宗誤信讒佞,不惜 顔事仇,逼處臨安,以度其“小朝廷”生活;坐令士氣消阻,一蹶而不可復興。志士仁人,内蔽於國賊,外迫於强寇,滿腔忠憤,無所發抒;於是乃借“横放傑出”之歌詞,以一泄其抑塞磊落不平之氣,悲歌當哭,鬱勃蒼涼。自南渡以迄於宋亡,此一係之作者,綿綿不絶;此詞體解放後之産物,爲民族生色不少也。

南渡初期作家,如張元幹(字仲宗,長樂人)、張孝祥(字安國,歷陽烏江人)、韓元吉(字无咎,許昌人)、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人)、陸游、陳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人)、劉過(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人)之倫,並有關懷家國,表現民族精神之作品,而辛棄疾爲之魁。其在當時名將,則岳飛(字鵬舉,相州湯陰人)之《滿江紅》一闋,最爲世所傳誦,亦稼軒一派之先聲也。其詞如下:

怒髮冲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耻,猶未雪。臣子憾,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棄疾年二十三,決策南向,屢官至湖南安撫使,煉飛虎營,慨然以恢復中原爲己任(事詳《宋史》本傳);性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既阻於邪議,志不克伸,乃一發之於詞。劉辰翁稱其“横竪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又謂:“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爲者?而讒擯銷沮,白髮横生,亦如劉越石陷絶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複道?”(《須溪集·稼軒詞序》)稼軒詞之精神所寄,即在其悲壯襟懷,充分表現於長短句中。劉克莊稱:“公所作大聲鏜鎝,小聲鏗鍧,横絶六合,掃空萬古。”(《後邨詩話》)其晚年退居江西之作,雖力求閑淡,且以“明白如話”出之;而“老驥伏櫪,壯心未已”,一種鬱勃蒼莽之氣,猶躍然楮墨間。其代表作如《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爲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説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簾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烟柳斷腸處!

張元幹以送胡邦衡(銓)、李伯紀(綱)詞獲罪。其送胡《賀新郎》,有“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鼓角,故宫離黍,底事昆崙傾砥柱?九地黄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之語;其感時憂國之懷抱,可於弦外得之。

張孝祥詞駿發踔厲,寓以詩人句法。其在建康留守席上所賦《六州歌頭》一曲,尤爲慷慨激昂;今日讀之,尚有餘痛。迻録如下: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横。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静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韓元吉、陳亮、劉過並與稼軒交游,引爲同調;詞格雖遠不逮辛氏,要亦具有壯烈懷抱者也。陸游號稱“愛國詩人”,間作小詞,聲情激壯。例如《夜游宫》: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裏,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南宋偏安既久,故老凋零,悲壯之音,漸見銷歇。逮乎末季,復有劉克莊(字潜夫,號後村,莆田人)、劉辰翁(字會孟,廬陵人)二大家,皆醉心於稼軒者。克莊詞於豪邁中具有家國之感,足予銷沉放任之士習以極大教訓。例如《玉樓春》“戲林推”: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换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辰翁身經亡國之痛,寄其悲憤於“倚聲”。其《摸魚兒》“酒邊留同年徐雲屋”詞,有“東風似舊,問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認郎否”?之句;湖山易主,血淚同流;視稼軒之“烟柳斜陽”,同其哀怨。近人況周頤謂:“《須溪詞》多真率語,滿心而發,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樂。其詞筆多用中鋒,風格遒上,畧與稼軒旗鼓相當。”(《餐櫻廡詞話》)辛、劉詞格畧同,特劉多亡國哀思之音耳。

南宋民族詞人,除上述諸家外,如朱敦儒(字希真,洛陽人)《相見歡》之“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劉僊倫(字叔儗,廬陵人)《念奴嬌》之“勿謂時平無事也,便以言兵爲諱,眼底關河,樓頭鼓角,都是英雄淚”;陳經國(潮州人)《沁園春》之“平戎策就,虎豹當關,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方岳(字巨山,號秋崖,祁門人)《水調歌頭》之“莫倚闌干北,天際是神州”;李演(字廣翁,號秋堂)《賀新郎》之“落落東南墻一角,誰護河山萬里?”(以上參考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文天祥(字宋瑞,號文山,吉安人)《大江東去》之“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凡兹所列,無不悲憤蒼涼,饒有激壯之音,足見人心未死。此在詞家爲“别派”,而生氣凛然;誰謂詞體脱離音樂,即失其活動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