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家之詠物,或“因寄所托”,借抒身世之感;或“侔色揣稱”,畧等“有聲之畫”。其在北宋,作者偶一爲之;如蘇軾《水龍吟》之詠楊花,晁補之《鹽角兒》之詠梅,其尤著者也。

周濟云:“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介存齋論詞雜著》)結合詞人爲社,以鬥靡争奇,較短長於一字一句之間,斯詠物之作尚焉。南宋詞人,湖山燕衎;又往往有達官豪户,如范成大、張鎡之流,資以聲色之娱,務爲文酒之會;於是以填詞爲點綴,而技術益精;其初不過文人階級,聊以“遣興娱賓”;相習成風,促進詠物詞之發展;其極則家國興亡之感,亦以詠物出之,有合於詩人比興之義;未可以“玩物喪志”,同類而非笑之也。

陸游以《卜算子》詠梅,其下半闋云:“無意苦争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極見作者之高尚人格,而游非詠物專家也。張鎡、姜夔出,詠物之作漸繁。姜作《暗香》、《疏影》之詠梅,《齊天樂》之詠蟋蟀,或謂其寄慨於靖康北狩之耻;鎡作《滿庭芳》之詠蟋蟀,則繪影繪聲,極“侔色揣稱”之能事。迻録如次: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土花沿翠,螢火墜墻陰。静聽寒聲斷續,微韻轉、悽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勸織,促破曉機心。  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携向華堂戲鬥,亭臺小、籠巧妝金。今休説,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

史達祖於鎡爲晚輩,乃專以詠物名家,極爲鎡所稱賞,謂:“生之作,辭情俱到,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妥帖輕圓,特其餘事;有瑰奇警邁清新閑婉之長,而無訑蕩污淫之失。”(《梅溪詞序》)夔亦稱其“奇秀清逸,蓋能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詞林紀事》)。史詞描摹物態,信極工巧;特無甚寄托耳。代表作如《雙雙燕》“詠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争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栖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集詠物詞之大成,而能提高斯體之地位者,厥惟王沂孫氏。周濟稱其詞“饜心切理,言近旨遠”(《宋四家詞選》)。又謂:“中僊最多故國之感,故着力不多,地分高絶,所謂意能尊體也。”(《論詞雜著》)代表作如《齊天樂》“詠蟬”:

一襟餘恨宫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調柱。鏡暗妝殘,爲誰嬌鬢尚如許?  銅僊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閲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淒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吴文英周密、張炎諸家,皆兼工詠物,而文英尤沉着密麗;南宋詞人之“匠心獨運”處,率以詠物之作爲多也。兹録文英《宴清都》“連理海棠”一闋,以見詠物詞之軌範:

綉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瑶釵燕股。障灧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  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爲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叙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此外宋末應社之詞,今尚存《樂府補題》一卷。計作者有王沂孫、周密、王易簡、馮應瑞、唐藝孫、吕同老、李彭老、李居仁、陳恕可、唐珏、趙汝鈉、張炎、仇遠等十四人,佚名者一人。其題:一爲《天香》“宛委山房擬賦龍涎香”,二爲《水龍吟》“浮翠山房擬賦白蓮”,三爲《摸魚兒》“紫雲山房擬賦蒓”,四爲《齊天樂》“餘閒書院擬賦蟬”,五爲《桂枝香》“天柱山房擬賦蟹”;而宛委爲陳恕可别號,紫雲爲吕同老别號,天柱爲王易簡别號;以此知社集由諸人輪流作主,寓“以文會友”之意;而以詠物詞聊抒亡國之哀思,異乎臨安盛日之專以描摹物態爲能事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