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兩代,南北曲盛行,詩詞並就衰頽,而詞尤甚。元代文人處於異族宰制之下,典雅派歌曲,既不復重被管弦;激昂悲憤之詞風,又多所避忌,不能如量發泄;凌夷至於明代,而詞幾於歇絶矣!

元初作者,皆宋、金遺民;如劉辰翁、王沂孫、周密、張炎、元好問之倫,多感慨悲涼之作,具見前章。此外如仇遠(字仁近,號山村,錢塘人)、王惲(字仲謀,號秋澗,汲縣人)、劉因(字夢吉,容城人)、劉將孫(字尚友,廬陵人,辰翁子)、劉秉忠(字仲晦,邢州人)、詹玉(號天游,郢人)、張埜(字野夫,邯鄲人)、張翥(字仲舉,號蜕岩,晋寧人)、邵亨貞(字復孺,號清溪,華亭人)、白樸(字太素,一字仁甫,真定人)、倪瓚(字元鎮,號雲林,無錫人)、許有壬(字可用,湯陰人)等,皆元代詞壇之健者;而劉因、劉將孫、張翥、邵亨貞、許有壬爲最勝。

劉因詞以性情樸厚勝;近人況周頤至推爲“元之蘇文忠”(《蕙風詞話》)。其代表作如《人月圓》:

茫茫大塊洪爐裏,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廢壘,老樹遺臺。  太山如礪,黄河如帶,等是塵埃。不須更嘆,花開花落,春去春來。

劉將孫亦南宋遺民,其詞“撫時感事,悽艷在骨”(況説)。代表作如《踏莎行》:

水際輕烟,沙邊微雨,荷花芳草垂楊渡。多情移徙忽成愁,依稀恰是西湖路。  血染紅箋,淚題錦句,西湖豈憶相思苦?只應幽夢解重來,夢中不識從何去?

張翥少負才隽,放豪不羈,好蹴踘,喜音樂。(《元史》本傳)其詞乃上承姜夔之系統,樹骨既高,寓意亦遠;在元代諸家中,允推典雅派之上乘。例如《陌上花》“使歸閩浙歲暮有懷”:

關山夢裏,歸來還又,歲華催晚。馬影鷄聲,諳盡倦郵荒館。緑箋密記多情事,一看一回腸斷。待殷勤寄與,舊游鶯燕,水流雲散。  滿羅衫是酒,香痕凝處,唾碧啼紅相半。只恐梅花,瘦倚夜寒誰暖?不成便没相逢日,重整釵鸞筝雁。但何郎縱有,春風詞筆,病懷渾懶。

邵亨貞詞“情麗宛約,學白石而乏騷雅之致,聲律亦未盡妍美”(鄭文焯《蛾術詞選跋》)。然其流連光景,感舊傷時之作,托寄遥遠,足張一幟於風靡波頽之際,亦未易多得之才也。

許有壬傳作甚多,詞筆超邁;情境意度,俱臻絶勝;洵元詞之“上駟”,亦蘇辛一派之流波也。例如《水龍吟》“過黄河”:

濁波浩浩東傾,今來古往無終極。經天亘地,滔滔流出,昆崙東北。神浪狂飆,奔騰觸裂,轟雷沃日。看中原形勝,千年王氣,雄壯勢,隆今昔。  鼓枻茫茫,萬里棹歌,聲響凝空碧。壯游汗漫,山川綿邈,飄飄吟迹。我欲乘槎,直窮銀漢,問津深入。唤君平一笑,誰夸漢客,取支機石?

元詞作家,畧盡於此。餘如楊果(字西庵,蒲陰人)、趙孟頫(字子昂,吴興人)、虞集、薩都剌等,或工詩,或工散曲,詞雖偶作,要非專家,故不贅雲。

明代士大夫,吟詠性情,多爲散曲;風氣轉變,而詞益就衰。一代作家,推劉基、高啓、楊基(字孟載,嘉州人)、瞿祐(字宗吉,錢塘人)、楊慎(字用修,新都人)、王世貞諸人;惟楊基小令,新俊可喜,不失姜張矩矱。蓋明人宗尚,不出《花間》、《草堂》二集;藝非專習,體益卑下,故鮮有可觀也。

明季屈大均(號翁山,番禺人)、陳子龍(字卧子,華亭人)出,始崇風骨,而斯道爲之一振。二人皆節概凛然,明亡,子龍以身殉;其詞能表現作者高尚之性格,故足稱也。大均以《夢江南》賦落葉五首爲最著;況周頤稱其“沉痛之至,一出以繁艷之音,讀之使人涕泗漣洳而不忍釋手”(趙尊岳《道援堂詞提要》)。兹録一首示例:

悲落葉,葉落絶歸期。縱使歸來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

子龍詞風流婉麗;陳廷焯稱其“能以濃艷之筆,傳淒惋之神”(《白雨齋詞話》)。其風格畧近秦觀、姜夔,而出之以沉着穠摯;洵明詞中之特色已。兹録《點絳唇》一闋: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烟霧,只有花難護。  夢裏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濕胭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