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宫調是宋、金間廣大人民所喜聞樂見的説唱文學。它是從變文和教坊大曲、雜曲的基礎上,錯綜變化,從而發展起來的。

變文是從説唱佛教故事開始,運用韻文和散文交錯組成。印度梵文經典,有偈頌,有長行,也就是韻文和散文更迭使用。後漢時,佛教傳入中國;至魏曹植,創作一種特殊聲調,所謂“以微妙音歌嘆佛德”(《高僧傳》第十三) ,魏、晋以來一直普遍流行,叫作“梵唄”。晋代廬山釋慧遠,又創爲“唱導”,借以“宣唱法理,開導衆心”(同上) 。這就爲唐代變文開闢了道路。這種普及性的宗教宣傳,唐代叫作“俗講”。由於它得迎合聽衆心理,引起他們的興趣,就把“或雜序因緣,或旁引譬喻”(同上) ,作爲“唱導”或“俗講”的一種手法。從“旁引譬喻”,把世俗間故事七扯八拉的講給聽衆,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唐代有一位文溆和尚,就是慣於“公爲聚衆談説,假托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趙璘《因話録》卷四) ,借以博得市民們的歡迎。當然這種邊説邊唱的藝術形式,最初應該也是勞動人民創作出來的。不過它和佛教的宣傳方式,大概也有其交互影響,那是可以斷言的。

從唱導演爲變文,再由變文分作兩條道路發展:諸宫調以唱爲主;話本則説的成分爲多。在諸宫調未興之前,教坊大曲和民間不斷創作的雜曲,作爲歌舞娱樂的主要形式。但大曲段數過多,每段如果只配上同一形式的歌詞,唱來唱去,都是這一套,就不免叫聽衆發生厭倦。雜曲只適宜於單獨抒情,不能够用來演唱一樁有頭有尾的故事,也就難以滿足廣大聽者的要求。諸宫調的作者爲了彌補這些缺憾,於是把幾支不同的曲牌組成一套,再由若干套合成一個故事的整本,恰好一套描述一段情節,换一個宫調就换一部韻脚。這比大曲的變化要多得多,而又不象元、明以來的散套和雜劇,整個的曲牌都得屬於同一宫調,整套或整本都得用同部韻脚。它有它自己的規律,又有它的充分自由,確是一種很爲特出的文學形式,對後來的曲藝有着非常重大的影響。

用諸宫調説唱故事,一般説是孔三傳所創。他生於北宋盛時,生活在繁華熱鬧的汴京,專力爲瓦肆中人編撰傳奇靈怪,入曲説唱(參考耐得翁《都城紀勝》和吴自牧《夢粱録》卷二十)。 王灼也曾提到:“澤州(今山西晋城) 孔三傳者,首創諸宫調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碧鷄漫志》卷二) 後來流傳到杭州,爲婦女們所愛唱。可惜他的作品,到現在只字無存了!

現存的諸宫調,只有《董解元西厢記》還是一個完整的本子。他一開卷就列舉了當時民間流行的一些諸宫調。其間所提到的一些故事,也有見於元人石君寶的《諸宫調風月紫雲亭》雜劇中的:

〔醉中天〕我唱到那雙漸臨川令,他便腦袋不嫌聽。搔起那馮員外,便望空裏助採聲,把個蘇媽媽便是上古賢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販茶船的小卿,向那岸邊相刁蹬。俺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靈。

〔賞花時〕也難奈何俺那六臂哪吒般狠柳青,我唱的那七國裏龐涓也没這短命,則是個八怪洞裏愛錢精。我若還更九番家厮並,他比的十惡罪尚猶輕。

這些話都出自以唱諸宫調爲職業的女子韓楚芝之口,而且提到《三國志》和《五代史》,可見宋、元間的民間藝人,對諸宫調的編寫和説唱,必然是盛極一時的。

宫調的名稱,是從琵琶來的。宫乘十二律叫作宫,商、角、羽乘十二律叫作調。沈括説:“琵琶共有八十四調。蓋十二律各七均,乃成八十四調。”他又引唐開元時琵琶名手賀懷智的《琵琶譜》序:“琵琶八十四調,内黄鐘、太簇、林鐘宫聲弦中彈不出,須管色定弦。其餘八十一調,皆以此三調爲準,更不用管色定弦。”(《夢溪筆談》卷六《樂律》二) 元稹《琵琶歌》也有“琵琶宫調八十一,旋宫三調彈不出”(《元氏長慶集》卷廿六) 的説法。至宋教坊所用,只正宫調、中吕宫、道宫調、南吕宫、僊吕宫、黄鐘宫、越調、大石調、雙調、小石調、歇指調、林鐘商、中吕調、南吕調、僊吕調、黄鐘羽、般涉調、正平調等十八宫調。其後歇指調併入雙調,就只剩下十七宫調。元周德清説:大凡聲音,各應於律吕,分於六宫、十一調,共計十七宫調。”它的名稱和宋教坊所用小有出入。周氏又分别説明各個宫調的不同情調:

僊吕調清新綿邈  南吕宫感嘆傷悲  中吕宫高下閃賺  黄鍾宫富貴纏綿  正宫惆悵雄壯  道宫飄逸清幽  大石風流醖藉  小石旖旎嫵媚  高平條暢滉漾  般涉拾掇坑塹  歇指急並虚歇  商角悲傷宛轉  雙調健捷激裊  商調淒愴怨慕  角調嗚咽悠揚  宫調典雅沉重  越調陶寫冷笑

《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

諸宫調的作者把這些不同情調的曲牌,用來描寫一個故事中錯綜變化的不同情節,當然要比大曲或轉踏進步得多。《董西厢》又叫 彈詞,大概也是用琵琶作爲伴奏樂器的。

近人吴則虞在他所寫的《試談諸宫調的幾個問題》中把諸宫調的發展,分作五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 孔三傳以前以至孔三傳時期;

第二個時期 張五牛時期;

第三個時期 《劉知遠諸宫調》時期;

第四個時期 《董西厢》時期;

第五個時期 《天寶遺事諸宫調》時期。

《文學遺産增刊五輯》

這前兩個時期,完全是從一些記載上推測的。張五牛爲南宋初期的杭州藝人。據《青樓集》説:“趙真真、楊玉娥善唱諸宫調。楊立齋見其謳張五牛、商正叔所編《雙漸小卿》,因作《鷓鴣天》、《哨遍》、《耍孩兒煞》以詠之。”《鷓鴣天》的後半闋説起:“啼玉靨,咽冰弦,五牛身去更無傳。詞人老筆佳人口,再唤春風在眼前。”這可見張五牛確是一位諸宫調的著名作者。他還創作了所謂賺詞。耐得翁《都城紀勝》説:“中興後,張五牛大夫因聽動鼓板中又有四太平令或賺鼓板,遂撰爲賺。賺者,誤賺之義也。令人正堪美聽,不覺已至尾聲。”《董西厢》使用賺詞很多,而《劉知遠諸宫調》卻不見賺,可見《董西厢》曾受張五牛影響,而《劉知遠諸宫調》或出於南宋以前。吴氏把它列在第三期,是不很妥當的。

《劉知遠諸宫調》的發現,是一九〇七到一九〇八年間的事。那時有俄國柯智洛夫探險隊在我國新疆的古代黑水城發掘出一些文物,而《劉知遠諸宫調》恰在其中。後來藏入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鄭振鐸在北京得到照片,又有向達的鈔本,從而寫成《宋金元諸宫調考》。這沉埋已久的《劉知遠諸宫調》才引起文學史家的莫大注意。一九五八年四月,原刊本還歸我國,現藏在北京圖書館的善本書庫。這説唱本所描寫的是五代時後漢高祖劉知遠和李三娘的戰事。劉知遠由一個流浪的雇工,做了小地主李家的贅婿。他受盡兩個妻舅的欺侮和迫害,只得去到太原投軍,終於得到節度使女兒的賞識,又做了岳家的女婿,從而飛黄騰達起來。他的原配李三娘,長久住在娘家,忍受兄、嫂們的磨折,在磨房裏生下一個兒子,叫作咬臍郎。這孩兒由鄰居抱送太原,最後接了三娘同去,成了團圓的結局。後來演化爲無名氏的《白兔記》,爲所謂“荆、劉、拜、殺”四大傳奇之一,長期在舞臺上演出,可見這故事在民間是怎樣的被重視!

《劉知遠諸宫調》原有十二本,現只存“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知遠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知遠探三娘與洪義撕打第十一”、“君臣弟兄子母夫婦團圓第十二”等四本和“知遠充軍三娘剪髮生少主第三”的兩片殘頁,而且第十一本也缺了頭三頁,這是十分可惜的。

這説唱本所用的曲調,大部分是宋詞人慣用的牌子,不過句讀和韻脚有不少出入。它所用的詞彚,也多由口語提煉而成,顯然具有民間文學的樸素風格。這可見,宋、金間用詞的形式來演給廣大人民欣賞,與士大夫的好尚是有所不同的。且看它描寫知遠在將往投軍前所受磨難:

〔般涉調〕〔麻婆子〕洪義自約末,天色二更過。皓月如秋水,款款地進兩脚。調下個折針也聞聲,牛欄幾旁裏遂小坐。側耳聽沉久,心中暢歡樂。  記得村酒務,將人恁折銼。入舍爲女婿,俺爺爺護向着。到此殘生看怎脱?熟睡鼻氣似雷作。去了俺眼中釘,從今後,好快活!

〔尾〕團苞用,草苫着,欲要燒燬全小可,堵定個門兒放着火。

淪匹夫心腸狠,龐涓不是毒。説這漢意乖訛,黄巢真佛行。哀哉未遇官家,性命亡於火内。

〔商角〕〔定風波〕熟睡不省悟,鼻氣若山前哮吼猛虎。三娘又怎知,與兒夫何日相遇?不是假,也非於是夢裏,索命歸泉路。  當此李洪義,遂惻耳聽沉,兩回三度。知遠怎逃命?早點火燒着草屋。陌聽得一聲響,諕匹夫急抬頭覷。

〔尾〕星移斗轉近三鼓,怎顯得官家分福?没雲霧平白下雨。

茹辛如光武之勞,脱難似晋王之聖。雨濕煞火,知遠驚覺,方知洪義所爲,亦不敢仲訴。至次日,知遠引牛驢拽拖車,三教廟左右做生活。到日午,暫於廟中閒歇熟睡。須臾,衆村老携筇避暑,其中有三翁。

〔般涉調〕〔沁園春〕拴了牛驢,不問拖車,上得廟階。爲終朝每日多辛苦,撲番身起,權時歇侍。旁裏三翁,守定知遠,兩個眉頭不展開。堪傷處,便是荆山美玉,泥土裏沉埋。  老兒正是哀哉,忽聽得長空發迅雷。聽驚天霹靂,眼前電閃,諕人魂魄,幽幽不在。陌地觀占,抬頭仰視,這雨多應必煞乖。傷苗稼,荒荒是處,饑饉成灾。

〔尾〕行雨底龍,必將鬼使差。布一天黑闇雲靄靄,分明是拚着四坐海。

電光閃灼走金蛇,霹靂喧轟撾鐵鼓。風勢揭天,急雨如注。牛驢驚跳,拽斷麻繩,走得不知所在。三翁唤覺知遠,急趕牛驢,走得不見,至天晚不敢歸莊。

〔高平調〕〔賀新郎〕知遠聽得道,好驚慌。别了三翁,急出祠堂。不顧泥污了牛皮幫,且向泊中尋訪。一路裏作念千場,那兩個花驢養,着牛繩綁我在桑樹上,少後敢打五十棒。  方今遭五代,值殘唐。萬姓失途,黎庶憂惶。豪杰顯赫英雄旺,發迹男兒氣剛。太原府文面做射糧。欲待去,卻徊徨。非無決斷,莫怪頻來往,不是,難割舍李三娘。

見得天晚,不敢歸莊。意欲私走太原投事,奈三娘情重,不能棄舍。於明月之下,去住無門,時時嘆息。

劉知遠在李家實在呆不下去了,才決定辭别三娘,到太原投軍去。作者把這故事運用各個不同的曲調歌唱出來,加上一條尾聲,在每一情節後作個小結;接着又是一段簡單的叙事,該是用有節奏的語言來説的。這就爲後來的説唱文學打開了無限的法門,比趙令畤的《商調蝶戀花》鼓子詞推進了一大步。看它所用的韻脚,把入聲的“末”、“脚”、“樂”、“着”、“脱”、“作”、“活”等字與上、去聲“過”、“坐”、“銼”等字同押,大概是出於北方民間藝人之手。據鄭振鐸説,它的版本,完全是金代(公元一一一五——一二三四年)刻本或稍後的蒙古刻本的式樣,也可間接説明這是一部爲北方廣大人民所歡迎的作品,創作的地點該是北方,時間該在《董西厢》之前,這是可從多方面加以判斷的。

《董西厢》是王實甫《西厢記》的前身。崔、張戀愛故事,由《會真記》發展到了《董西厢》,塑造了各種人物形象,刻劃了各個角色的不同心理,把富於反抗性的紅娘也很突出地活畫出來了。它爲王實甫《西厢記》以下的各種劇本和曲藝關於《拷紅》一節,打下了基礎。可惜這樣一位偉大作家,除了陶宗儀的《輟耕録》提到他是金章宗時(公元一一九〇——一二〇八年)人之外,連名字都無法查考了。

董解元的藝術手法,只有隨物賦形四字可以用來概括它。他的想象力的高强,組織力的雄偉,語言提煉的精警,文學修養的深厚,有的風流旖旎,有的壯闊豪邁,真有隨步换形、引人入勝之感。只是他所使用的方言、俗語太多,時間隔得長遠了,很難全部讀通,這是讀者所共引爲缺憾的。

《董西厢》常是用很多個曲調組成一套,就比《劉知遠諸宫調》來得複雜得多。且看他開篇的第二套就用了五個曲牌,才加上尾;在一套中都是押的同部的韻脚。這就爲元雜劇每一折用同一宫調的曲牌,押同一韻部的韻脚,樹立了規範。這一套雖是泛泛的描寫,卻也表現出作者的情趣:

〔般涉調〕〔哨遍〕(斷送引辭) 太皡司春,春工着意,和氣生旸谷。十里芳菲,盡東風絲絲柳搓金縷。漸次第桃紅杏淺,水緑山青,春漲生烟渚。九十日光陰能幾?早鳴鳩呼婦,乳燕携雛。亂紅滿地任風吹,飛絮蒙空有誰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隨塵土。  滿地榆錢,算來難買春光住。初夏永,熏風池館,有藤床冰簟紗橱。日轉午,脱巾散髮,沉李浮瓜,寶扇摇紈素。着甚消磨永日?有掃愁竹葉,侍寢青奴。霎時微雨送新涼,些少金風退殘暑,韶華早暗中歸去。

〔耍孩兒〕蕭蕭敗葉辭芳樹,切切寒蟬會絮。淅零零疏雨滴梧桐,聽啞啞雁歸南浦。澄澄水印千江月,淅淅風篩一岸蒲。窮秋盡,千林如削,萬木皆枯。  朔風飄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畫圖。浩然何處凍騎驢?多應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讀書舍,冷浸文君沽酒壚。黄昏後,風清月淡,竹瘦梅疏。

〔太平賺〕四季相續,光陰闇把流年度。休慕古,人生百歲如朝露。莫區區,好天良夜且追游,清風明月休辜負。但落魄,一笑人間今古,聖朝難遇。  俺平生情性好疏狂,疏狂的情性難拘束。一回家想麽,詩魔多愛選多情曲。比前賢樂府不中聽,在諸宫調裏卻着數。一個個旖旎風流濟楚,不比其餘。

〔柘枝令〕也不是崔韜逢雌虎,也不是鄭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銀瓶,也不是雙女奪夫。  也不是離魂倩女,也不是謁漿崔護,也不是雙漸豫章城,也不是柳毅傳書。

〔墻頭花〕這些兒古迹,現在河中府,即目仍存舊寺宇。這書生是西洛名儒,這佳麗是博陵幼女。  而今想得,冷落了迎風户,唯有舊題句。空存着待月回廊,不見了吹簫伴侣。  聰明的試相度,惺惺的試窨付。不同熱鬧話,冷淡清虚最難做。三停來是閨怨相思,折半來是尤雲殢雨。

〔尾〕窮綴作,腌對付。怕曲兒捻到風流處,教普天下顛不刺的浪兒每許。

他從四季景物寫到自己的落拓無聊,再列舉當時爲羣衆所愛聽的各本諸宫調,從而引向到崔、張的故事上來,突出主題,吸引住聽衆,使他們不得不屏息定神地聽下去。且看他對熱鬧場面又是怎樣的寫法?當那孫飛虎領軍來圍普救寺時,法聰和尚率領着大小僧衆奮勇抗敵,先作下面一段叙述:

殺人肝膽,翻爲濟衆之心;落草英雄,反作破賊之勇。聰大呼曰:“上爲教門,下爲僧衆。當此之時,各當勉力。有敢助我退賊者,出於堂右。”須臾,堂下近三百人,各持白棒戒刀,相應曰:“願從和尚決死!”

接着一段唱詞,寫得更是有聲有色:

〔雙調〕〔文如錦〕細端詳,見法聰生得 搜相:刁厥精神,蹺蹊模樣;牛膀闊,虎腰長。帶三尺戒刀,提一條鐵棒。一匹戰馬,似敲了牙的活象。偏能軟纏,只不披着介胄,八尺堂堂,好雄强,似出家的子路,削了髮的金剛。  從者諸人二百餘,一個個器械不類尋常。生得眼腦甌摳,人材猛浪。或拿着切菜刀,擀面杖。把法鼓擂得鳴,打得齋鐘響。着綾幡做甲,把鉢盂做頭盔戴着頂上。幾個鬅頭的行者,着鐵褐直裰,走離僧房,騁無量,道:“俺咱情願,苦戰沙場。”

〔尾〕這每取經後不肯隨三藏,肩擔着掃帚藤杖,簇捧着個殺人和尚。

這亂紛紛的場面,活畫出一羣和尚慌忙赴鬥的情況,和上一套的《尾》:“開門但助我一聲喊,戒刀舉把羣賊來斬,送齋時做一頓饅頭餡”,刻劃出一個莽和尚的聲容,同樣使人聽了免不得要吐舌。

再看他對清幽景物的描寫,又是怎樣的細緻!下面是張生依着紅娘的計劃,準備彈琴時的心理狀態:

〔僊吕調〕〔賞花時〕去了紅娘悶轉加,比及到黄昏没亂煞,花影透窗紗,幾時是黑,得見那死冤家?  先拂拭瑶琴寶鴨。只怕我今宵瞌睡呵,先點建溪茶。猛吃了幾碗,慚愧啞,僧院已聞鴉。

〔尾〕碧天涯幾縷兒殘霞,漸聽得璫璫地昏鐘兒打。鐘聲漸罷,又戍樓寒角奏《梅花》。

接着寥寥幾句道白,點醒主角的動態:

是夜晴天澄徹,月色皓空,生横琴於膝。

以下又是張生操琴時的唱詞:

〔中吕調〕〔滿庭霜〕幽室燈青,疏簾風細,獸爐香爇龍涎。抱琴拂拭,清興已飄然。此個閣兒雖小,其間趣不讓林泉。初移軫,啼烏怨鶴,飛上七條弦。  循環成雅弄,純音合正,古操通玄。漸移入新聲,心事都傳。一鼓松風瑟瑟,再彈岩溜涓涓。空庭静,鶯鶯未寐寢,須到小窗前。

等到鶯鶯出户潜聽時,再表張生的癲狂心理:

〔僊吕調〕〔惜黄花〕清河君瑞,不勝其喜,寶獸添香,稽首頂禮。十個指頭兒,自來不孤你,這一回看你把戲。  孤眠了一世,不閒了一口。今夜裏彈琴,不同恁地。還彈到斷腸聲,得姐姐學連理。指頭兒,我也有福啰,你也須得替!

〔僊吕調〕〔賞花時〕寶獸沉烟裊碧絲,半折的梨花繁杏枝,妝一膽瓶兒。冰弦重理,聲漸辨雄雌。  説盡心間無限事,謦咳微聞鶯已至,窗下立了多時。聽沉了一晌,流泪濕卻胭脂。

〔尾〕也不彈雅調與新聲,流水高山多不是,何似一聲聲盡説相思。

這裏面有華麗的辭藻,也有樸素的語言,把它混合起來,使人感到非常協調。這是金、元作者的特色,尤其是董解元運用文學語言的巧妙所在。清人焦循曾把董的“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與王《西厢》的“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泪”等句子作過比較,認爲董要好得多(詳見《易餘龠録》) 。

元人王伯成的《天寶遺事諸宫調》,是最晚出的一本。所描寫的是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和白仁甫的《秋夜梧桐雨》雜劇,用的是同一題材。可惜它的全本早已失傳,只明嘉靖時人郭勛所編的《雍熙樂府》選録了四十九套;清乾隆時人周祥鈺等所編的《九宫大成南北調宫譜》選録了《踏陣馬》和《耍三臺》兩套,使我們還可以大致看到它的面目。這時雜劇業已盛行,諸宫調就此絶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