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北曲,類皆出自北方勾欄中普遍流行的時興小調。雖然經過文人學士和劇作家們不斷地採用、加工,乃至連綴若干同一宫調的曲牌,成爲散套,更進一步演爲雜劇、傳奇,但它的基本曲調,比起宋人創作的長調慢曲來,是要簡單得多的。周德清在他所著的《中原音韻》後面,選取了北曲定格四十首,有的原是單行小令,有的摘自散套或雜劇中。這些定格北曲的平仄安排,也和唐、宋令詞相差不遠,一般是兩平兩仄更遞使用;但遇到重點所在,講究陰陽、上去的分别,卻要嚴格得多。隨舉數首示例:

例一、《僊吕醉中天》:

疑是楊妃在,怎脱馬嵬灾?曾與明皇捧硯來,美臉風流殺。叵奈揮毫李白覷着嬌態,灑鬆烟點破桃腮。

白樸《佳人臉上黑痣》

它的平仄如下:

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這裏除了“叵奈揮毫李白覷着嬌態”十字一句和“灑鬆烟點破桃腮”是上三、下四句法,平仄安排有些異樣外,其餘和近體詩的格調完全相同。周德清特别指出“捧硯”、“點破”都是上去,可見這兩處是要兼講四聲的。

例二、《僊吕一半兒》:

自將楊柳品題人,笑拈花枝比較春,輸與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兒胭脂一半兒粉。

陳克明《春妝》

它的平仄如下:

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仄。

這裏除了結句用了兩個“兒”字兼押一個仄韻外,幾乎和宋人李重元的《憶王孫》:“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完全是一樣的形式。

例三、《中吕迎僊客》:

雕檐紅日低,畫棟彩雲飛,十二玉闌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國,感慨傷悲,一片鄉心碎。

鄭光祖《王粲登樓》雜劇

它的平仄如下:

平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這裏的平仄安排,構成了和諧的音節。周德清説:“妙在‘倚’字上聲起音,一篇之中,唱此一字。”又説:“‘原’、‘思’字屬陰,‘感慨’上去,尤妙。”可見這個曲牌中,“倚”字和“感慨”二字要講究上去,“原”、“思”兩字要注意陰陽。

例四、《商調梧葉兒》:

别離易,相見難,何處鎖雕鞍?春將去,人未還,這其間,殃及殺愁眉泪眼。

關漢卿《别情》

它的平仄如下:

仄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這四個三言句都是對稱的形式,結尾是上三、下四句法,音節全部是和諧的。周德清説:“如此方是樂府。音如破竹,語盡意盡,冠絶諸詞。妙在‘這其間’三字,承上接下,了無瑕疵。‘殃及殺’三字,俊哉語也!”又説:“‘眼’字上聲,尤妙。”這“眼”字的所以妙,也就是因爲“泪”字是去聲的原故。

例五、《越調天净沙》: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秋思》

它的平仄如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

這三個六言句,構成對稱形式,但又不能全相匹配;這是運用“奇偶相生”的特殊情調,和諧中見淒婉。三句純是描寫自然景物,宛然一幅深秋圖畫。“夕陽西下”四字即景生情,結以“斷腸人在天涯”;那麽,上面最美麗的秋光,恰好都是天涯客子的傷心資料。馬致遠這寥寥二十八字,確是十分超妙。這與本曲的諧婉音節,尤其是每句句脚的平仄聲配搭得十分恰當,是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的。周德清卻只贊美“‘瘦馬’二字去上,極妙”,還是太淺看它了。

例六、《雙調沉醉東風》:

黄蘆岸白蘋渡口,緑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户侯,不識字烟波釣叟。

白樸《漁父》

它的平仄如下: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這裏除兩個五言偶句和“傲殺人間萬户侯”七言一句是一般順下句式外,其餘都是上三、下四的七言句,多取逆勢,適宜於表達風流瀟灑的思想感情。周德清説:“妙在‘楊’字屬陽,以起其音,取務頭;‘殺’字上聲,以轉其音;至下‘户’字去聲,以承其音,緊在此一句,承上接下。末句收之。‘刎頸’二字,若得上去聲,尤妙;‘萬’字若得上聲,更好。”“楊”字上面是一個以入作去的“緑”字,下面緊接着一個陰平的“堤”字,所以中間最宜配搭一個陽平的“楊”字。明人王驥德在《論陰陽》篇中講到過:“大畧陰字宜搭上聲,陽字宜搭去聲。”(《曲律》卷二) 這正好證明周德清“妙在‘楊’字屬陽”的説法,是很有道理的。“殺”字以入作上,恰好和上面的“傲”字連成去上,非常適合。結尾的“釣叟”兩字,也是用的去上;只可惜“刎頸”兩上,“萬户”兩去,確也要算是美中不足了。

在南曲中,對陰陽、上去的適當安排,也和北曲一樣的重視。高則誠的《琵琶記》,是南曲最早而又最流行的劇本。它對陰陽、上去的運用,在聲樂家實際演唱起來,還是有的準確,有的不準確。王驥德曾經舉過一些例子,説明它的得失所在:

例一、《南浦囑别》一出中《尾犯序》的幾句唱詞:

奴只慮,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

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

知他記否?空自語惺惺。

從今後,相思兩處,一樣泪盈盈。

據王説:“‘冷’字是掣板,唱須抑下,宜上聲;‘清’字須揭起,宜用陰字清聲。今並下第二、第三調末句,一曰‘眼睁睁’,一曰‘語惺惺’,‘冷’、‘眼’、‘語’三字皆上聲,‘清清’、‘睁睁’、‘惺惺’皆陰字,叶矣。末調末句,卻曰‘相思兩處,一樣泪盈盈’,‘泪’字去聲,既啓口便氣盡,不可宛轉,下‘盈盈’又屬陽字,不便於揭,須唱作‘英’字音乃叶。”這是説明陰、陽平和前面的上、去聲相搭配的道理。

例二、《中秋望月》一出中《念奴嬌序》的幾句唱詞:

孤影,南枝乍冷。見烏鵲縹緲驚飛,栖止不定。

光瑩。我欲吹斷玉簫,乘鸞歸去,不知風露冷瑶京。

愁聽,吹笛關山,敲砧門巷,月中都是斷腸聲。

據王説:“‘孤’字以陰搭上,‘愁’字以陽搭去,唱來俱妙。獨‘光’字唱來似‘狂’字,則以陰搭去之故;若易‘光’爲陽字,或易‘瑩’爲上聲字,則又叶矣。”這是説明陰、陽平和後面的上、去聲相搭配的道理。

總的説來,平仄四聲在詞、曲的結構上,都占首要的地位。詞的發展,在唐、五代、南北宋長時間内,經過專家們不斷創作,因而在調子的組織形式上,尤其是周、姜諸家的創調,有着豐富多彩的特殊音節,是錯綜複雜最富予音樂性的詩歌形式。它對平仄四聲的運用,是異常複雜多樣的。北曲起自市井間,在曲牌的聲韻組織上不曾聽到有過象周、姜一類專家的創作;所以普遍都是採用一些單調小令聯綴以成整套,對單獨一個曲牌的音節變化,比較宋詞長調要簡單得多。但由於它的不斷搬上舞臺,在唱腔上,經過無數藝人的實踐,對陰陽、上去如何搭配的道理,越講越精,而且大部還保留着工尺字譜,可以有所依據,從而深入探討聲、詞配合的關鍵所在。這兩者對創作民族形式的新體歌詞,倘能靈活運用某些原則、原理,予以損益變化,都該會有很大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