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文学批评演变概述

有人说,中国的文学批评并无特殊可以论述之处,一些文论、诗话以及词话、曲话之著,大都是些零星不成系统的材料,不是记述闻见近于史料,便是讲论作法偏于修辞;否则讲得虚无缥缈,玄之又玄,令人不可捉摸。不错!中国的文学批评确有这些现象。但是,若由历史的观点以言,则中国文学批评之演变蜕化,也自有其可以注意的地方。何以故?盖文学批评所由形成之主要的关系,不外两方面:一是文学的关系,即是对于文学之自觉;二是思想的关系,即是所以佐其批评的根据。由前者言,文学批评常与文学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易言之,即文学批评的转变,恒随文学上的演变为转移;而有时文学上的演化,又每因文学批评之影响而改变。因此,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讲述,其效用最少足以解决中国文学史上问题的一部分。由后者言,文学批评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因此中国的文学批评,即在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中也足以看出其社会思想的背景。这固然不同欧西的文学批评一样,一时代有一时代所标榜的主义,而于各时代中似均可有明划的区分;然亦不能谓中国文学批评全没有其思想上的根据。历史上的几个重要一些的文学批评家,即在其零星片段的文章中间也何尝不可找出其中心的思想,看出其一贯的主张呢?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所以值得而且需要讲述的地方。

既讲整个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总得划分几个时期。关于这个,只能就文学批评本身的演进,以为分期的标准。至于各个派别的不同的主张,只能在分期中间各别述之,而不能有明显的时代的区分。大抵由于中国的文学批评而言,详言之,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文学观念演进期,一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一是文学批评完成期。自周秦以迄南北朝,为文学观念演进期。自隋唐以迄北宋,为文学观念复古期。南宋、金、元以后直至现代,庶几成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简言之,则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二时期,恰恰成为文学批评分途发展的现象。前一时期的批评风气偏于文,而后一时期则偏于质。前一时期重在形式,而后一时期则重在内容。所以这正是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至于以后,进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则一方面完成一种极端偏向的理论,一方面又能善于调剂融合种种不同的理论而汇于一以集其大成。由质言,较以前为精确为完备;由量言,亦较以前为丰富为普遍。

第二章 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

本书上卷所讲重在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所以先一述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的情形。关于这些,我曾有一文——《文学观念与其含义之变迁》,载诸《东方杂志》第二十五卷第一号。现在,将此文大意,择要而简言之如左:

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周秦为一期,两汉为一期,魏晋南北朝又为一期。

周秦时期所谓“文学”,兼有文章、博学二义:文即是学,学不离文,这实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也即是最初期的文学观念。

至为两汉,始进一步把“文”与“学”分别而言了,把“文学”与“文章”分别而言了。——用单字则“文”与“学”不同,用连语则“文章”又与“文学”不同。故汉时所谓“文学”虽仍含有学术的意义,但所谓“文”或“文章”,便专指词章而言,颇与近人所称“文学”之意义相近了。汉时有“文学”、“文章”之分,实是文学观念进程中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关键。

迨至魏晋南北朝,于是较两汉更进一步,别“文学”于其他学术之外,于是“文学”一名之含义,始与近人所用者相同。而且,即于同样美而动人的文章中间,更有“文”、“笔”之分:“笔”重在知,“文”重在情;“笔”重在应用,“文”重在美感:始与近人所云纯文学杂文学之分,其意义亦相似。

文学观念经了以上两汉与魏晋南北朝两个时期的演进,于是渐归于明晰。可是,不几时复为逆流的进行,于是又经过隋唐与北宋两个时期,一再复古,而文学观念又与周秦时代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在复古期中也是经过两个阶段的演进。

其在隋唐五代之时,因不满意于创作界之淫靡浮滥,于是对于六朝文学根本上起了怀疑。其对于六朝文学之怀疑本是不错,不过惜其不甚了解文学之本质,转以形成复古的倾向而已。盖由文学的外形以认识文学之面目,其事易;由文学的内质以辨别文学之本质,其事难。前一期重在外形方面,递演递进,所以成为文学观念之演进期;这一期重在内质方面,于是觉得漫无标准,遂不得不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了。以古昔圣贤之著作与思想为标准,此所以愈变愈古而成文学观念的复古期了。不过同样的复古潮流中,而唐宋又各有其分界。唐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著作为标准;宋人论文,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以著作为标准,所以虽主明道,而终偏于文;——所谓“上规姚姒浑浑亡涯”云云,正可看出唐人学文的态度。所以唐人说文以贯道,而不说文以载道。曰贯道,则是因文以见道,而道必借文而始显。文与道显有轻重的区分,而文与道终究看作是两个物事。所以虽亦重道而仍有意于文。这犹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中第一期的现象。

至于北宋,则变本加厉,主张文以载道,主张为道而作文,则便是以古昔圣贤的思想为标准了。曰“贯”,曰“载”,虽只是一个字的分别,而其意义实不尽相同。贯道是道必借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李汉序《韩昌黎集》云“文者贯道之器也”,此唐人之说;周敦颐《通书》云“文所以载道也”,此宋人之说。所以文学观到了北宋,始把文学作为道学的附庸。

由于文以贯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古文家的文。古文家之论文,虽口口声声离不开一个“道”字,但在实际上只是把道字作幌子,作招牌;至其所重视者还是在修词的工夫。这不仅唐代古文家是如此,即宋代的古文家亦未尝不如此;即此后由唐宋八家一脉相承的古文家亦未尝不是如此。

由于文以载道的文学观,于是造成了一辈道学家的文。在道学家之论文,便偏于重道而只以文作为工具,——所谓载道之具而已。古文家之论文,其误在以笔为文;以笔为文,则六朝“文”、“笔”之分淆矣。道学家之论文,其误在以学为文;以学为文,则两汉“文学”、“文章”之分,“学”与“文”之分亦混矣。在前一再演进而归于明画者,至是复一再复古而归于混淆。于是传统的文学观于以形成,而且亦始有其权威。

今综括上文列为表式说明之如次:

第三章 文学观念演进与复古之文学的原因

以前说过,文学批评恒与文学有相互连带的关系,所以现在即由文学本身之演变以说明文学观念之演变。

就文学本身之演进言:在周秦是文学文与学术文混合的时期,到两汉是文学文与学术文分途的时期,而魏晋南北朝又是文学文发展的时期。周秦以前,文字之用未广,以口耳治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所以诗歌固属韵文,而学术文字也往往协比其音,错综其言,其修辞工夫亦无异于诗歌。学术之文与文学之文犹不显著绝大的分别,所以所谓“文学”,便兼有“文章”与“博学”二义。至于两汉,学术文则渐趋于散化,而文学文则渐趋于韵化或骈化。在当时最古文学史上重要的位置者即为辞赋。辞赋为体,由承前言则出于韵文,由启后言则衍为骈文,最可看出当时文学文之韵化与骈化。所以因当时辞赋特别的发展,当然须有“文学”与“文章”的分别。更进而至魏晋南北朝,无论韵散文之含有文学性质者都有骈化的倾向。此韵散之骈化,好似仅仅是形式上的问题,实则即是时人论文所谓“义归于翰藻”的标准。文学之所以能离开学术而显明其独特的性质者,其原因即在于此。文学作品既与一切学术文字异其面目,而发挥其特有的性质,则处此文胜的时代,文学观念之渐趋正确也是当然的现象了。

迨其继也,物极必反,于是力矫文胜的弊病,而渐返于质。返质之道,在唐代则一变六朝对偶声律之习而尚单奇、尚气势,于是文章之美不重在文字上的技巧,而重在合于语势之自然。唐代古文所以不必“绮縠纷披,官徵靡曼”,而也未尝不可“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者,即由于此。这实是当时“有意为文”(程颢语)的成功。以其成功,所以可以以笔为文。以笔为文,所以仍返到孔门诗文分途的见解,而不复需要文笔之分了。这是文学观念复古期中第一期的情形。进至北宋,道学家之语录体兴,于是废修词之功,崇浅质之文,完全以语为文,不仅合于语势之自然了。顾炎武讥语录之文,谓“夫子言性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日知录》十九),钱大昕谓“语录行则儒家有鄙倍之词,有德而不必有言”(《十驾斋养新录》十八)。所以由极端尚质的语录体言之,则道学家之论文,重道轻文,以文为载道之工具,以文学为道学之附庸,又安足怪!

第四章 文学观念演进与复古之思想的原因

同时,文学批评又常与学术思想发生相互连带的关系,所以学术思想风气之转移又常足以左右文学批评的主张。

兹先就文学观念演进期的三阶段言之。先秦显学,仅儒道墨三家,而此三家中道家反文,墨家尚质,在文学批评史上都没什么关系;惟儒家以尚文之故,颇流露其一部分的文学观,所以亦惟儒家思想为最重要。不过因儒家偏尚实用之故,其文学观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倾向,仅足为杂文学张目,不足为纯文学发展之助力。所以论周秦时期的文学批评,只能在儒家思想中求之,而在儒家思想中所窥出的文学观念,当然要与学术相混合了。两汉时期儒家经学虽号为极盛。而儒家思想却未见光大;所以儒家的文学观亦不足完全支配当时的文学界。两汉词人如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等,殆均沾染道家之臭味者。故因经生词人之各异其趣向,而“文学”与“文章”亦显生区别。至魏晋南北朝,论思想则道家之外益以释家,论学术则两汉经生所孜孜致力之训诂章句诸学又皆中止,此实是儒家学术思想最为销沉的时期。因此文学方面亦尽可不为传统的卫道观念所支配,而纯文学的进行遂得以绝无阻碍,文学观念亦得离开传统思想而趋于正确。

进至隋唐,风气一变:王通讲学,而河汾传洙泗之绪;二刘传经,而唐《疏》亦足阐汉《注》之蕴,于是儒家之学术思想复见发皇。只可惜李唐一代,儒释道三教并尊,终究不是儒学独霸的时期,所以文之与道,犹能并重。及至北宋,阳儒阴释的道学家起,于是以其阳儒,遂本于儒家重道轻艺的见解而益以偏执;以其阴释,亦略近禅宗不立语言文字的宗旨而卑视文艺。这种思想既深入于人心,则文学观念又安得不趋于极端的尚质而成为极端的复古。我尝以为历来中国一般人的文学观,大率都本于孔子;至其本于孔子,而成为传统的文学观者,则不是一般诗人的文学观,而是文人的文学观,不是骈文家的文学观,而是古文家的文学观,抑且,不是古文家的文学观,而是道学家或道学家之功利派的文学观。此意,我于旧作《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一文中已申论之。(《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二十四号)盖这全是本于孔子文学观中尚用一点以发挥者;所以发挥到极端,有时成为尚质而不尚文了。

第五章 文学观念之演变所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

文学观念之所以逐渐演进,逐渐正确,其原因已如上述。我们且再看这种文学观念的演进,与文学批评的发展有什么关系。本来,对于文学观念的认识既得逐渐正确而清楚,也即是文学批评本身的演进,因为这本是文学批评中一个重要的中心的问题。所以文学观念逐渐演进,逐渐正确,则文学批评的发展,也随之而逐渐进行。

在周秦时期绝无专门讨论某一种文章的著作,绝无整篇较有系统的批评;所有一些足称为某家的文学观者,都不过是偶尔及之,有的或且泛指文化或文艺。所以我们于此,只不过可以从此推测,略窥其对于文学的见解而已。

到了两汉,才有专门讨论某种文体的言论,如扬雄之论赋是;才有专门记载文艺作品的著录,如《汉书·艺文志》之《诗赋略》是。即此以观,已较前期为进一步了。

及至魏晋南北朝,于是有关于作家的品评,有关于文体的著述,但大都仍不免一鳞一爪不赅不全的弊病。迨刘勰文心雕龙》出,体大思精,于是文学批评才有一部空前的伟著,文学批评的基础也自是成立。这实是文学观念渐趋正确后的时代的产物。

所以我以为文学观念假使不经过唐代文人宋代儒家的复古主张,则文学批评的进行,正是一帆风顺尽有发展的机会。不过历史上的事实总是进化的,无论复古潮流怎样震荡一时,无论如何眷怀往古,取则前修,以成为逆流的进行,而此逆流的进行,也未尝不是进化历程中应有的步骤。盖在文学观念演进期中所讨论的问题,是以文学之外形为中心;而在文学观念复古期中所讨论的问题,则又以文学之内质为中心。此所以虽似复古,而实际则不过移转问题的中心而已。近人因反对此期文以载道的说法,遂且抹煞其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要亦未为公允也。

不过,在演进期中虽重在文学之外形,而以对于文学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有性质上的“文”、“笔”之分。在复古期中虽重在文学内质之讨论,而以轻视文学之特性,所以自唐以后又只有形式上的“诗”、“文”的分别。由前者言,则言“文”可以赅诗;由后者言,则言“文”便不足以赅诗。此又所以演进期中的论“文”见解,较为融通,而在复古期中则适成为传统的文学观而已。此则复古的潮流所以又终究不免为逆流的进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