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观念演进期之二

第一章 由史籍中窥见汉人对于文学之认识

第一节 “文学”与“文章”、“文辞”之区别

时至两汉,文化渐进,一般人亦觉得文学作品确有异于其他文件之处,于是所用术语,遂与前期不同。用单字则有“文”与“学”之分,用连语则有“文章”与“文学”之分:以含有“博学”之意义者称之为“学”或“文学”;以美而动人的文辞,称之为“文”或“文章”。如此区分,才使文学与学术相分离。此观于《史记》、《汉书》中所用可以按而知之者。今观《史记》所言“文学”各条,大都指学术言。如:

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孝武本纪》)

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同上)

勃不好文学。(《绛侯周勃世家》)

晁错以文学为太常掌故。(《晁错传》——应劭曰:“掌故百石吏,主故事。”)

万石君名奋,……无文学,恭谨无与比;……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万石君传》)

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同上)

兒宽等推文学。(同上)

夫不喜文学。(《灌夫传》)

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公孙弘传》)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汲黯列传》)

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儒林列传》)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同上)

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同上)

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同上)

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同上)

治礼,次治掌故,(徐广曰:“一云次治礼学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同上)

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同上)

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自序》)

在此数节中可以看出文学与儒术的关系,也可以看出文学与掌故的关系;甚至以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等为文学,则知其所谓文学云者,自广义言之是一切学术的意思;即就狭义言之,亦指儒术而言,固不得以词章当之了。

至于不指学术而带有词章的意义者,则称为“文章”或“文辞”。如:

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曹相国世家》)

太史公曰……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三王世家》)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伯夷传》)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屈原传》)

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儒林列传》)

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同上)

此处所谓“文章”或“文辞”,即与上文所述“文学”之义不同,观其同在《儒林传》一篇之中而严为区分如此,则知此种分别,固非出诸无意者。班氏《汉书》大率多本《史记》,其于“文学”、“文章”之分亦与《史记》相同。如《张汤传》云:“汤以武帝乡文学,欲附事决狱,请以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而于《公孙弘传赞》则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又云“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则知彼固犹仍史迁旧例也。(1)

至其用单字者,则本于孔门所谓“文学”一语而析言之:文是“文”,学是“学”,以文章之义称“文”,以博学之义称“学”。清代刘天惠《文笔考》云:

《汉书·贾生传》云“以能诵《诗》、《书》属文闻于郡中”;《终军传》云“以博辨能属文闻于郡中”;《司马相如叙传》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扬雄叙传》云:“渊哉若人,实好斯文;初拟相如,献赋黄门。”至若董子工于对策,而《叙传》但称其属书,马迁长于叙事,而《传赞》但称其史才,皆不得掍能文之誉焉。盖汉尚辞赋,所称能文,必工于赋颂者也。《艺文志》先六经,次诸子,次诗赋,次兵书,次术数,次方技:六经谓之六艺,兵书、术数、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诸子》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旨,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支与流裔。”据此,则西京以经与子为艺,诗赋为文矣。

然非独西京为然也。《后汉书》创立《文苑传》,所列凡二十二人,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盖文至东京而弥盛。有毕力为文章而他无可表见者,故特立此传。必载诗赋者,于以见一时之习尚,而文苑非虚名也。其《传赞》曰:“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辞费。”章怀《注》:“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是文苑所由称文,以其工诗赋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为然也。《班固传》称能属文,而但载其《两都赋》;《崔骃传》称善属文,而但载其《达旨》及《慰志赋》。班之《赞》曰“二班怀文”;崔之《赞》曰“崔氏文宗”。由是言之,东京亦以诗赋为文矣。(2)

然非特汉京为然也。三国魏时文章尤丽。《魏志·王卫二刘传传评》云:“文帝陈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声相应,才士并出,惟粲等六人,最见名目。”今按诸传中,或称有文采,或称以文章显,或称文词壮丽,或称著文赋,颇传于世;而《粲传》独云“善属文”,盖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逸气,(3)然非粲匹也。《蜀志·郤正传》称能属文,评曰:“词灿烂有张蔡之风。”而传载其《释讥》。《吴志·韦曜传》称能属文,而载其《博奕论》;《华覈传》,评其文赋之才有过于曜,而《传》载其《草文》。则三国时所谓文,亦以词赋为宗矣。(《学海堂集》卷七)

此文可为我说作证故备录之。我们试再从反面就其论学者观之,如:

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史记·儒林传》)

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同上)

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同上)

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自元、成后,学者蕃滋。(《汉书·韦贤传赞》)

仲舒下吏,夏侯囚执,眭孟诛戮,李寻流放;此学者之大戒也。(《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

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学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汉书·儒林传》)

哀平间以儒学显。(《后汉书·蔡茂传》)

父充持庆氏礼,……作章句辩难,于是遂有庆氏学。(《后汉书·曹褒传》)

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瓌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后汉书·郑玄传》)

类此之例甚多,不能备举。则知西汉之以“文”、“学”二字区别用之,其迹甚著。至于更为明显的例,如: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顾尝好辞赋。……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汉书·扬雄传》)

博学多通,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辨析疑义。(《后汉书·桓谭传》)

此二节以“学”与“文”分别并言,更可看出其分用之迹,所以吾谓两汉所用的术语,用单字则称“文”与“学”,用连语则称文为“文章”或“文辞”,而称学为“文学”。

大抵学术用语,恒随时代而变其含义,只须细细体会,犹可得其梗概。阮元知六朝有“文”、“笔”之分,诚是一大发见;惜犹不知汉初已有“文学”、“文章”之分,已有“学”与“文”之分。若明汉时有“文学”、“文章”之分,“学”与“文”之分,则知六朝“文”、“笔”之分,即从汉时所谓“文”或“文章”一语再加以区分耳。若先不经此分途,则“文”、“笔”之分,亦断不会躐等而至者。梁元帝云:“古之学者有二,今之学者有四。”(《金楼子·立言》篇)惟其有“文学”、“文章”之分,有“学”与“文”之分,所以为二;否则“文学”一语,可以赅括尽之,即在古之学者,亦未见有二也。不过在此期虽有“文学”、“文章”之分,而称“学”为“文学”,则犹与现在所称“文学”之义不同。此所以为文学观念演进期中第二期的见解。

第二节 《艺文志》中之《诗赋略》

在史籍中所可窥见汉人对于文学之认识,除“文学”与“文章”之区分以外,厥为《汉书·艺文志》之有诗赋一略。《艺文志》本于刘歆所定的七略,以“诗赋略”与“六艺略”、“诸子略”等分列,使文学类的创作,和关于学术的书籍划清鸿沟,这确是一个可以值得注意之点。他这种分法虽似乎不免仍重在形式上韵散的分别,但也因为当时的文学作品只须就韵散别类,故觉得孔门分别诗文的观念,犹足以适用的缘故。刘师培《论文杂记》云:

班《志》之叙艺文也,仅序诗赋为五种,而未及杂文;诚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入六经、诸子之中,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也。如论说之体,近人列为文体之一者也;然其体实出于儒家。书说之体,亦近人列为文体之一者也;然其体实出于纵横家。推之奏议之体,《汉志》附列于六经;敕令之体,《汉志》附列于儒家。又如传、记、箴、铭,亦文章之一体,然据班《志》观之,则传体近于《春秋》,记体近于古礼,箴体附于儒家,铭体附于道家,是今人之所谓文者,皆探源于六经诸子者也。故古人不立文名,亦不立集名。若诗赋诸体,则为古人有韵之文,源于古代之文言,故别于六艺、九流之外。亦足证古人有韵之文,另为一体,不与他体相杂矣。

此言颇得刘班著录微旨。盖当时既有“文学”、“文章”之分,则别立诗赋一略,以著录关于文章之著作,本亦至当。刘氏又谓:

《汉书·艺文志》叙诗赋为五种而赋则析为四类。屈原以下二十家为一类,陆贾以下二十一家为一类,荀卿以下二十五家为一类,客主赋以下十二家为一类。而班《志》于区分之意,不注一词。近代校雠家,亦鲜有讨论及此者。自吾观之,客主赋以下十二家,皆汉代之总集类也;馀则皆为分集。而分集之赋,复分三类:有写怀之赋,有骋词之赋,有阐理之赋。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词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词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观班《志》之分析诗赋,可知诗歌之体,与赋不同,而《离骚》则同于赋体。至《文选》析赋、骚为二,则与班《志》之义迥殊矣;故特正之。

此节说明《汉志·诗赋略》分目之故,所言亦是。盖《汉志·诗赋》一略,在文学批评史上至少有下列的几种影响:(1)文学与学术的区分,(2)文学本身的分类,(3)文集的编定。后世目录家有集部一类,盖即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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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志·刘劭传》:“夏侯惠荐劭曰,‘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此处分用更显。即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亦称:“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2) 绍虞案:惟王充论衡》所谓“文”或“文章”仍指广义言之。此是例外,盖别有说。

(3) 案“逸气”《典论·论文》作“齐气”,刘氏误引。

第二章 经学家之论诗见解

两汉的经学家,本是《儒林传》中的人物,是当时所谓文学之士而不是文章之士,当然对于文学批评没有关系;惟以《诗》三百篇亦列于六经之故,于是一般经生犹有一些关于《诗》学方面的议论。但经生之《诗》论,实在不免太拘泥或太穿凿。即如匡衡这样,当时人称为“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者,应当别有妙解了,而我们看他所上各疏中所引的诗句,亦完全同孟子一样,把诗句牵引到王道上去,未见有什么解颐的妙解。

大抵汉人说诗,都是沿袭以前的旧法,或是传述以前的旧闻,并没有什么创见。即如《诗大序》一篇在文学批评史上较为重要者,亦不过汇萃旧说略加整理而已。汉人称《大序》为子夏所作,宋儒甚有谓《大序》非孔子不能作者,皆由过于重视《大序》之故,实则《大序》中几项重要之点,大率不外袭用周秦旧说。如:

一、明诗乐之关系——“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案此与《乐记》相同。《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郑《注》云:“方犹文章也。”《乐记》又云:“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荀子·劝学》篇云“诗者中声之所止也”,亦近此意。

二、明诗之起源——“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案:此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与《虞书》“诗言志”之意相同;言“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亦即《虞书》“歌永言”之意;不过说得更明畅,而于古代诗、歌、舞三者混合之迹,亦能明其关系而已。又《乐记》云:“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亦与《大序》此语相同。孔《疏》云:“按《诗》先云嗟叹,后云咏歌之,此先云长言之,后云嗟叹之,文先后不同者,何也?《诗序》是属文之体,又略言之;此经委曲说歌之状,其言备具。”是又《乐记》与《大序》可以相互印证之处。又汉初人论《诗》亦多申言志之说。如陆贾《新语·慎微》篇云:“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诗。(诗下原有‘文’字,今从俞樾校删。)在心为志,出口为辞。”又贾子《新书·道德说》云:“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故曰诗志此之志者也。’

三、明诗与时代之关系——“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案:此与《乐记》文同。又云:“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此等历史的批评,亦本于孔门论世之意,而推阐之。

四、明诗之功用——“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案:此节亦与孔子所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诸语相同,完全以《诗》作为人事上实际的应用。

五、明诗之体类——“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又云:“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案六义之说,旧时皆以三经三纬解之,惟章太炎《六诗说》始有异解,谓六义均为辨别韵文之体。窃谓序文之论四始,只举风、雅、颂三者,则旧时三经三纬之说,亦未可非。由三经言,说明《诗》之分类,是归纳的批评;由三纬言,建立文学上的原则,是推理的批评。《大序》中亦惟此意为较值得注意,然而《荀子·儒效》篇已有风、雅、颂之称,则知亦出昔人旧说而已。

此外汉人说诗,都不外本于孟子的方法,而更多流弊。毛《传》于《小弁》一诗引孟子评“固哉高叟之为诗”一节亦可为他说《诗》方法本于孟子之证。他如《韩诗外传》之多方附会,与《说苑·新序》之引用《诗》句以作论证,也都是沿袭孟子之旧法者。

沿袭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于是有《诗序》。《诗序》说明诗的本事,亦未尝不是解释的批评;不过诗意本较委曲,而解诗者又委曲求之,则这样的以意逆志,便不免发生绝大的危险。所以齐、鲁、韩、毛四家之说彼此互异,而此等批评便近于武断,近于附会了。(1)

沿袭孟子论世知人的方法,于是有《诗谱》。《诗谱》说明《诗》的时地关系,本也是历史的批评。郑玄《诗谱序》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旁行而观之。”以纵表示时代,以横表示方域,这本是历史的批评之重要方法,但因第一步诗的本事便有可疑之处,则此种方法亦不过为《诗序》之功臣而已。大抵汉人解《诗》之失只在泥于王道,所以对于孟子的两个方法,皆不善于应用。

至如翼奉之治齐《诗》,以阴阳、五行、律历之类解《诗》,如所谓“《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云云,以及《诗》有五际之说,则更为穿凿附会。由文学批评的观点言之,可谓绝无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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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序》定为汉人所作。清程廷祚《诗论》云:“孔子设教洙泗之间,训弟子以学诗之益,降及战国,孟子最深于《诗》而其时《诗》亦无序。是故咸丘蒙执《北山》辞而以为天子可以臣父,是《北山》无序也。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是《小弁》无序也。”此语最为扼要。

第三章 扬雄

第一节 扬雄之论赋

第一目 扬雄以前之赋论与其早年见解

两汉文学以辞赋为主潮,所以也颇多论赋之语;尤其以扬雄所言,最足代表汉代赋论的两方面。大抵汉人论赋不外两点:一是站在文学的立场言者,一是站在儒学的方面言者;而扬雄一生之赋论却兼有这两方面。盖扬雄之论赋,随其一生兴趣之转移而有早年、晚年的分别。《法言·吾子》篇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可知他早年是好作辞赋,至晚年则兴趣一转,始由文而倾向于学,遂以为壮夫不为了。因他这种兴趣之转移,所以他对于文学批评的见解,也有早年、晚年的分别。

其在早年对于辞赋犹有兴趣的时候,论赋亦偏于文学的立场。桓谭《新论·道赋》篇引扬雄语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西京杂记》亦引此语。又《西京杂记》中另有一节云:

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子云学相如而弗逮,故雅服焉。(1)

这些话与《法言》所载论赋之语绝不相同,当是他早年的见解。《西京杂记》一书,其本身虽不甚可靠,有的谓晋葛洪所撰,有的谓梁吴均所撰,不能信为刘歆之著;(2)但如上述这些言语亦见于桓谭《新论》,则谓为扬雄所言,或亦未必无据。这些话的重要,即在应用“神”的观念到文学批评上,即在很能说明作赋的工夫之甘苦。这实是值得注意的事。盖其所谓“读千首赋乃能作赋”云者,即是火候到时莫知其然而然的境界,是指学力言者。(3)其所谓“神化所至”云云,即是庄子所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的意思,是偏重在天分言者。学力犹可勉强,天分则不可勉强了。所以对于司马相如天分之高,当然要十分倾倒,而觉得似乎不是从人间来了。至于《法言·君子》篇之论相如,称为“文丽用寡”,则又另用道德的观念来批评。此是扬雄晚年的见解,固宜其有不满的论调矣。

因此问题,再想到《西京杂记》所载司马相如答盛览问赋之语,谓: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此数语虽不能遽信为相如所言,然其以文之形式为迹,而以文之精微归之于赋家之心,或是扬雄以前所已经拈出的问题。所以扬雄继之再提出一个“神”字。扬雄称相如赋非自人间来,即谓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出于天才,非尽人所可企及耳。旧时文学批评上的用字,总以愈抽象的愈能阐发文艺上的神秘性,所以“心”字犹落迹象,“神”字便较为微玄。盖心是赋家之所禀,神是赋家之所诣。一指才性,所以所谓“包括宇宙,总览人物”者,是绝对不可得而传;一则兼指工夫,所以似乎犹有可以用力的地方。扬雄言:“能读千赋则善赋。”这即是艺术上的神秘,所谓“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司马相如所言的是不可得而传的心,扬雄则进一步推究到不可得而传的法。《法言·问神》篇云:“或问神?曰:心。”又云:“昔者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神在所潜而已矣!”李轨《注》云:“神道不远,潜心则是。”心与神的关系,以此数语阐说得最清楚。潜心则自能渐渐达到神化的境界了。换句说来,即是渐渐可使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也能以下力之久而得之于内了。所以这是一个莫知其所以然并且是不可得而传的方法。

盖在扬雄以前,武帝宣帝并皆提倡辞赋。观《汉书·王褒传》谓: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奕远矣。

则知扬雄早年未能免俗,沉浸在辞赋中间,正亦不足怪了。

第二目 晚年见解与其以后之赋论

后来扬雄的思想转变了,所以谓司马相如的赋为“文丽用寡”(《法言·吾子》篇),为“劝而不止”(《汉书·扬雄传》)。《法言·吾子》篇中所载论赋之语,全是站在儒学的立场而对于辞赋有不满的论调。如:

或曰:“赋者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李轨《注》:“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

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李轨《注》:“大智者达天命,审行废,如玉如莹,磨而不磷;今屈原放逐,感激爰变,虽有文彩,丹青之伦耳。”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李轨《注》:“贵事实,贱虚辞。事辞相称乃合经典。足言,夸毗之辞;足容,戚施之面:言皆藻饰之伪,非笃实之真。”

这几节都是言辞赋的文过其质,都是自悔童子雕虫篆刻以后的论调。《汉书·扬雄传》谓: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靡丽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这一节正可看出他思想转变的经过,与《法言》所云可相印证。迨他“辍不复为”以后,固莫怪以儒家的眼光来论赋,而议其非法度所存了。这种论调俨然是后世古文家攻击骈文的口吻,所以我以为扬雄的文学观,是复古运动中之第一声。

自是以后,汉人之论辞赋,大率不离于儒家的见地。即如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所言: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4)

此似乎为司马相如辩护了,但其所由辩护之点,仍是重在足以讽谏,则依旧不外于儒家的见解。固宜其于《艺文志·诗赋略》所言。如称诗谕志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云云,仍不能脱儒家实用的观念了。甚且也引扬雄的话,也以风谕为准则,谓: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则且与《相如传赞》所云,自陷于矛盾而不自知了。后来蔡邕上封事云“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轻视辞赋,至于极点,正也从这种思想得来。

我们且再看当时班固王逸之论屈原。班固称“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形容”(《离骚序》)。王逸亦谓:“屈原之辞,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博儒达之士,著造辞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楚辞章句序》)是则他们对于屈原的天才与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同声赞叹、互相一致的了。可是他们对于屈原之为人,与其所以为辞,则正有不同的见解。班固之论屈原,谓其:

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慎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

多称昆仑、冥婚、虙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离骚序》)

这是对于淮南王安《离骚传》所云而加以讥弹者。其所由对于屈原为人与其文之不满意之处,皆本于儒家的见地,而衡以道德之制裁。至王逸《楚辞章句序》则为之辩护云:

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闻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为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5)

我们试看他所持辩护的理由,原来也是本于儒家的见地。以当时赋家的文学观,犹且处处不脱儒家的见解,亦可知儒家思想,是如何的深入人心,是如何有权威的足以支配一般人的文学批评了。论其关键所在,则扬雄之复古思想,要亦不能没有关系的。

第二节 扬雄之论文

扬雄晚年何以会有这种文学观呢?盖他一方面受儒家思想之影响,一方面又受道家思想之影响。因其以儒家思想为根柢,故所得于道家者,仅仅是浅薄的浮面;而同时因其兼受道家之影响,故结果也失了儒家的尚文之旨。汉代儒家的文学观,较之先秦儒家,实是一方面为狭隘而一方面又为杂糅。这二种关系,形成了扬雄的文学观,也支配了后世的文学观。

何以见其受儒家的影响呢?因为他所悬的标准,是以儒家为鹄的。这种鹄的,说得抽象些,是先王之法,说得具体些,即为孔子。《吾子》篇云: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又云:

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要不淈法度,要合乎先王之法,这都是荀子立隆正的态度。再进一步,于是便以仲尼为标准。《吾子》篇又云:

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

此则便是刘勰所谓“征圣”的意思了。

至于怎样以仲尼为标准呢?则以仲尼之文在六经,所以他复主张宗经。《法言》中论及经的地方颇多。《问神》篇云:“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谁乎?”《寡见》篇云:“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经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他既言及经书之长,所以他以为立言必宗于经。《问神》篇又云:

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

但是经终究是个形式,终究是空的。经的精神何在?仲尼之所以可为标的者又何在?那就不得不进一步再说到原道。《吾子》篇云:

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

离开经不能得道,离开孔子亦不能识道,对于圣人所言的道,一方面要能有所发明,一方面更要切实体会。《问神》篇云:

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谓妄,君子妄乎不妄!(李轨《注》:“言必有中。”)

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李轨《注》:“有所发明,如日月所照,有所荡除,如江河所涤。”)

孔子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而他却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盖孔子是指研究昔人的文辞而言,扬雄是指发挥自己的文辞而言。玩索昔人之文辞贵能求之于文字之表,所以觉其不尽;发挥自己的文辞,必须有所见到,所以贵其能达。既能有所见到,于是玩索之久,切实体会,自然发而为言,——为君子之言;反是者为小人之言。《问神》篇云: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

惟其这样切实体会而发之为言者,所以也能躬行实践而见之于外。《君子》篇云:

“或问君子言则成文,动则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李轨《注》:“弸,满也;彪,文也。积行内满,文辞外发。”

此等见解更且与宋代的道学家同一口吻。《汉书》称他“非圣哲之书不好”,吾以为他太好圣哲之书,所以变作这样复古的思想。因此,可知刘勰《文心雕龙》所载《原道》、《宗经》、《征圣》诸篇,其意亦自扬雄发之。

何以见其又受道家的影响呢?此可于《汉书·王贡龚鲍传》见之。《汉书》谓:“蜀有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而授《老子》。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馀万言。扬雄少时从游学,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贤者,称君平德。今犹有严遵道德指归论》六卷。”可知其学盖出严君平,而君平又是兼《易》、《老》以为学者。所以《法言》中对于诸子都有不满意的言论,但除偏重儒家的言论之外,对于老子却独多恕辞,而且颇多袭用他的语或意的地方。观其所著《太玄》,形式则取诸《周易》,名称则出于《老子》,大概这也是所谓君平之教吧!

不过扬雄所染的儒家臭味太深,复古思想太浓,所以他所受到道家的影响,适足使他的文学观更为复古化而已。此可于其尚质的观念见之。《法言·寡见》篇云:“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这似乎犹是儒家尚文的意思。但是《君子》篇云:

或问圣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诸?曰:“吁,是何言与!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渝乎哉?”——李轨《注》:“丹青初则炳然,久则渝变。圣人之书,久而益明。”

则其所以久而不渝者,又在质而不在文了。《问道》篇云:

或问天?曰:“吾于天见无为之为矣。”或问雕刻众形者匪天与?曰:“以其不雕刻也。如物刻而雕之,焉得力而给诸!”

这又是老子的自然主义了。《淮南子·说林训》云:“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又《泰族训》云:“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可听而不可快也。故无声者正其可听者也。其无味者,正其足味也者。”大抵儒道合糅的思想,其论文宗旨往往如此的。

扬雄既尚质素而斥淫辞,则其论文宗旨,似应主于平易自然了;可是,他的著作必有待于后世之子云,则又何也?盖他一方面泥于复古宗经的主张,于是好用古文奇字,于是模拟经典形式。他一方面又泥于老子“贵知我者希”一语。(6)于是也不免故作艰深,而欲求知己于后世了。《法言·问神》篇云:

或问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

又云:

或问经之艰易?曰:“存亡。”或人不谕。曰:“其人存则易,亡则艰。”

这是他所以要尚艰深之故。这种思想,完全由于泥古的关系。后来的复古运动,其意义大都不能外是:若不是重道轻文,尚质而斥淫辞;则便是拘泥形式,模古以作艰深。我们试看韩愈周敦颐朱熹等的主张,不是前一种的意思吗?我们试看樊宗师李梦阳等的文辞,不又是后一种的面目吗?于文学的性质不曾辨析得清楚,则无论重质、重文,都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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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慎《赤牍清裁》引作扬雄《答桓谭书》。其辞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谚云,伏习象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张溥《百三名家集》本从之。

(2) 卢文弨《新雕西京杂记缘起》谓为出于汉人所记无疑。其言云:“今此书之果出于刘歆,别无可考,即当以葛洪之言为据。洪非不能自著书者,何必假名于歆!……若吴均者亦通人,其著书甚多,皆见于《梁书》本传,知其亦必不屑托名于刘歆。”此亦足备一说。

(3) 宋高似孙纬略》据《汉志》所录赋数适千篇,因谓子云所读即此,似属过泥;然扬雄之所以能赋则确是从学力中来。

(4) 《史记·司马相如传》亦有是赞,语与之同。惟文中称引扬雄之语,则为班作无疑。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已辨之。

(5) 其《离骚经序》亦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可与此说参证。

(6) 扬雄《解难》篇即引此语自解。

第四章 王充之文学观

王充一生的学问本领,不出二途:其一,是受班彪的影响;其又一,是受桓谭的影响。由于受桓谭的影响,所以论文主于真。王充自评其《论衡》谓“可以一言蔽之,曰疾虚妄”(《自纪》篇)。疾虚妄者,即是桓谭“辨照然否”的态度。(1)本于这种态度以论文,当然偏主于质,而无补于纯文学之发展。其《定贤》篇云:

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

至《对作》篇则说得更明畅: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虚实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

因于疾虚妄的缘故,甚至欲息灭华伪之文,则其论文宗旨之趋于极端可想而知了。

由于受班彪的影响,所以论文又主于善。其《佚文》篇云:“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载人之行,传人之名,这便是史家的态度了。班固《汉书·叙传》云:“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史家之对于文的观念本是如此。所以《佚文》篇又续言之云:

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

又云:

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恶,(案:此句当有脱误。非“劝”字下脱“善”字,即衍“恶”字。)知之者莫不自免。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流传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

此节亦可见其论文宗旨。盖他一方面欲立真伪之平,一方面又欲定善恶之实,所以吾谓王充思想出于桓谭、班彪者此也。

大抵王充思想所以有价值之处,即在反抗时代的潮流。西汉学术主于解经,而他却不囿于经生的见解,不闹乌烟瘴气的阴阳五行之说。西汉文学又重在辞赋,而他又能不染赋家的习气,不玩雕虫篆刻的把戏。这种风气的转移,固不出于王充。自刘歆开东汉古文的先路,而经学之风气一变;自扬雄自悔其少作,而文学之风气又一变。则王充之思想见解,在东汉初似乎觉得异军特起者,实则亦非无因而至的。他能看出西汉经学、文学之弱点,和刘歆、扬雄一样,而他又能深受桓谭、班彪的影响而融和二家之思想。故其成就,乃独异于刘、扬二氏。他不致如刘歆之伪造古籍,窜乱古籍;他也不致如扬雄之以艰深文浅陋,疲精劳神于被人覆瓿的事业。明白这些,乃可以论王充的文学观。

他论文既主于“真”与“善”,故其所论系指学术文言,于是对于“文学”诸名之含义,独与当时不同。在当时已有“文”与“学”之分,“文章”与“文学”之分,而在《论衡》中“文”及“文章”诸称,大都须作最广义解。《佚文》篇云:

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

以此五种为文,便不免混于学术了。又谓:

天憎秦,灭其文章。

此处所谓“文章”,亦不能以狭义的词章之义解之。盖学术用语之含义,有的随时代而变异,有的因各家而相殊。《论衡》中所谓“文”及“文章”之义,固亦不妨与当时不同。(2)必明乎此,然后知王充论文,根本就不讨论到纯文学的方面。

他并不是不重在文,不过他所谓“文”犹是孔门广义的文,而不是汉人所谓词章之文。《书解》篇云:

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鹿麋,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3)

此节显有重文轻质之意,倘使不明《论衡》所谓“文”的含义,不将疑此数节所云与其论文见解互相矛盾吗?《超奇》篇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周)之徒与?”(4)这种同于后世文统道统的见解,亦即由于以孔子之所谓“文”,为其论文的标准而已。

于是,王充论“文”的标准亦可得而言。《自纪》篇云:

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

此即荀子《非相》篇所谓“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之意。盖他所谓“文”既指广义的文,则当然足以立真伪之平,或者定善恶之实。无论是立真伪之平或是定善恶之实,要之能做到这一步,便是“为世用者”。“为世用者百篇无害。”所以谓文不足奇者,便成为“子成之徒”了。

哲人之文足以立真伪之平,史家之文又足以定善恶之实,所以他所谓文的标准即不外此二端:一种是重在抒发思想,一种是重在记载事实。《佚文》篇云:

立五文在世(5),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读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

此就文论,则以能造论著说者为高。《超奇》篇云:

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逾文人。

此就人言,则又以鸿儒为超。何以故?“通览者世间比有,著文者历世希然。”(见《超奇》篇)鸿儒能得精思著文、连结篇章,所以也比一切的人为超奇了。《超奇》篇又谓“说论之徒君山为甲”,其所取于桓谭者以此,其所得于桓谭者也在此。

《须诵》篇云: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人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

《书解》篇又云:

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

此又以能褒颂纪载以业自显者为高。盖他视史家的记载也同造论著说一样。《超奇》篇云:“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及其立义创意,褒贬赏诛,不复因史记者,眇思自出胸中也。”此正是孔子所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之意。或载空言以造论著说,或纪实事以劝善惩恶,其为世用同;其为眇思自出于胸中亦同。所以太史公亦谓“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了。其《佚文》篇称班叔皮不为恩挠,载乡里人以为恶戒。其所取于班彪者以此,其所得于班彪者亦在此。

他所重者是这种“论发胸臆”的文,是这种“褒颂纪载”的文,故其论文,重在内容而不重在形式,重在真与善而不重在美。他盖以为论发胸臆的文,只须能立真伪之平,足矣;他盖以为褒颂纪载的文,只须能定善恶之实,斯亦可矣。他亦并不是全不重在形式,全不重在美,盖他以为至多只须能得如何连结篇章,如何立义创意,以达其胸中之眇思,则行文之能事已尽,初不必更求华饰也。《超奇》篇云:“华与实俱成者也。无华生实物希有之。”这似乎犹是文实并茂的见解。但是他又云:

察文之人,人之杰也。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华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人之有文也,犹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体。苟有文无实,是则五色之禽毛妄生也。

则所谓“文”也者,是实充于内的当然结果,并非徒事藻饰以使五色之禽毛妄生矣。故《自纪》篇云:

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

他以为行文不妨有谴毁,则不求纯美之意固已显然可见了。然则《超奇》篇所云华实俱成者又何说也?曰:王充以学为文,故以实赅华。才高知深,则学充于中而文辞自美。(6)所谓有根株于下,则自然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则自然有皮壳于外。此便是“意奋而笔纵”。盖意奋则笔自纵也。由其文之将成时言,则是所谓“意奋而笔纵”;由其文之既成后言,则又所谓“文见而实露”。文只求所以露其实而已!此所以谓“为文欲显白其为”,固不必“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也。因此,他即以“真”、“善”为美。他盖以为“真”的方面,能做到切理餍心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善的方面能做到入情入理的地步,自然也就美了。只要能得把某种心情圆满表现出来,自然会使读者倾心满意,此则所谓以实赅华也。观其《佚文》篇云:

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

这一些例都不是举的纯文学的文辞。纯文学的文辞,其动人在于情,在于辞,而此则超于情与辞之外。金周德卿语王若虚云:“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见《滹南遗老集》及《金史·文艺传》)韩非、陆贾之书,其所由动人之点,即在于可以适独坐而得首肯者。此所以真与善亦未尝不是美也。

明王充之文学观,才能衡量估定王充文论的价值,才能指出其文论之优点与缺点。盖他受桓谭的影响,于是以辨照然否为宗旨,对于一切文辞均取疾虚妄的态度,而所论或不免于过偏。他又受班彪的影响,于是很能利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而所言遂转多精义。

其受桓谭影响而对于文学作品也取疾虚妄的态度者,莫偏于攻击文人之好奇。《艺增》篇云:

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

他复举其例云: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艺增》篇)

儒书言楚养由基善射,射一杨叶,能百发百中之,是称其巧于射也。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可也,言其百发而百中,增之也。夫一杨叶,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败穿不可复射矣。如就叶悬于树而射之,虽不欲射叶,杨叶繁茂,自中之矣。(《儒增》篇)

类此之例全书甚多。他不知虚妄有二种,一种是思想上的虚妄,一种是文辞上的虚妄。文辞上的虚妄,实在不过是一种夸饰。所以思想上的虚妄,不妨取辨照然否的态度,而文辞上的夸饰,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他不明这种分别,由于重实而不主纯美之故,竟把修辞学上的扬厉一格,也以为不合于理,谓为言过其实,斯则不免过甚了。

至受史家影响而用历史的观念以论文者,则颇与近人所谓文学革命的主张相合。盖他这种主张本是反对当时雕虫篆刻的赋家者,本是专论文艺者,所以能较多精义了。

当时王充与扬雄均有反对辞赋的论调,但其所由反对之立脚点不同,故其主张各异,而其成就亦相殊。这一点的不同,即因王充是用历史的观念而扬雄则否。

王充以为文不仅是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见《佚文》篇),不徒是雕文饰辞苟为华叶之言(见《超奇》篇),这似乎与扬雄所谓“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意相合。但是扬雄于壮夫不为之后,却做人家难知之《太玄》,王充则作“形露易观”的《论衡》,此便大不相同了。扬雄再作《解难》一文说明《太玄》所以艰深的缘故。他以为“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他以为“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所以他要用古文奇字,所以他要“以艰深文浅陋”(苏轼讥扬雄语)。这样,虽破除了辞赋的淫靡,却转成为艰深的文词。这正如后世樊宗师一流的古文家,虽无骈文之雕琢,反不免于晦涩的弊病。王充则不然。他以为“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自纪》篇),现在既不欲为辞赋之难晓,则当然主张“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自纪》篇),而不欲故作艰深了。扬雄不明斯义,于是所识的古文奇字,适足以为其行文艰深的工具。此在历史派的王充看来,正是反时代的笨伯。他说:

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隐闭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自纪》篇)

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语言文字,即一时代有一时代表现思想情绪的工具。不明乎此,而强用古人的文字,强学古人的文法,又如何而不为文学上的骸骨。于是积极方面,更复主张以口语为文辞,遂与近人所倡文学革命之说颇相接近了。《自纪》篇云: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

又云:

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纷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

他本于这种主张,所以虽和扬雄一样反对辞赋之藻饰,而扬雄成为复古,王充都变为革新。

又扬雄所作辞赋,大抵摹拟司马相如。其后虽辍不复为,而这种摹拟的习惯,却依然未改;于是仿《易》而草《太玄》,象《论语》而作《法言》,亦步亦趋,以成赝鼎,所以觉得必思深词苦,然后相肖了。王充则以为: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自纪》篇)

盖他知道各人自有其个性,不用摹古,更不用相袭。其《对作》篇又云:

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仁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圣贤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

盖他又知道各人自有其环境,贤圣兴文,亦各有其背景,所以更不能摹拟。这种主张,全本于历史的观念,所以王充文论,尤以受史家影响为独多,而其受史家影响者为更有精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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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论衡·超奇》篇云:“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

(2) 刘天惠《文笔考》备举汉人之言“文”者,独未举此例,似亦疏漏。

(3) 《佚文》篇云:“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其意亦同。

(4) 《佚文》篇亦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

(5) 五文已见前引。

(6) 《佚文》篇云:“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