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宋之文论

第一节 道的问题

第一目 胡铨楼钥附)

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庐陵人,《宋史》三百七十四卷有传,所著有《澹庵集》。

他在南宋道学家中,时代较早,其论调犹不偏于极端。其论诗论文虽也不离一个“道”字,然而说来却不拖泥带水,没有一般道学家的习气。盖他所说明的仍是文的问题而不是道的问题;易言之,仍是以前古文家所提出的问题而不是道学家所提出的问题。

澹庵论文见解之中心,即在“文非生于有心,而生于不得已”一语。这句话,古文家也说过,诗人也说过,原不是他的创见,不过他能于此涂上一些道的意味,于是虽是古文家的理论而与古文家不同,虽是道学家的思想而说来也比一般道学家为通达。

由“文非生于有心”的问题言,似乎近于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之意,然而却用以说明韩愈“气盛言宜”的理论,那么,虽主于道而不流于迂腐了。他在《答谭思顺》一文中,因谭氏引及孟子观海难为水、游圣门难为言之论,于是大加发挥:先从海的伟大说明海之难为水之意,再说到圣人之伟大以明圣门之难为言之意。他说:

知海之难为水,则知圣门之难为言,亦犹是矣。今夫源深者流必洪,必至之理也;有德者必有言,亦必至之理也。难为水者,非水之难也,其渊源之大为难;难为言者,非言之难也,其德之盛为难。德,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小大毕浮,德盛则其言也旨必远,理也。昔者孔子道大而德博,其垂世立教,非有心于言也,而能言之类莫能加焉。(《澹庵文集》九)

这一节所说明的是道愈大德愈博则能言之类莫能加。苏老泉以水喻文,固然不错,然而水有大小,不能一概而论,水愈大则变态愈无穷,所以风水相遭,虽是天下之至文,而这至文之成功,仍在于平日之蓄积,仍在于道之大与德之博。那么,“有德者必有言”,便找到根据,而此种根据,不落于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因为所说明的仍是古文家的理论。

由“文生于不得已”的问题言,似又近于古文家所谓风水相遭之说,然而却仍本于道学家的见地,并不同于古文家的口吻。他再在《灞陵文集序》中说明文皆生于不得已的现象,谓:

凡文皆生于不得已,……其歌也或郁之,其诗也或感之,其讽议、箴谏、讥刺、规戒也或迫之。凡郁于中而泄于外者,皆有不得已焉者也。(《澹庵文集》十五)

他再举了好些例,自唐虞三代说起以至孔、孟、屈、荀、韩、柳、李、杜诸人,证明其所作皆出于“放逐厄塞羁愁之思”,而不能自已。此说,固不能算是澹庵的特见,然而他下文却接着说:

然则其何以传道而示后世哉?曰:书所以卫道,而非所以传道也。书者道之文也。韩愈《原道》曰“其文则《诗》、《书》、《易》、《春秋》”,是《诗》、《书》、《易》、《春秋》,道之文也,而不可以谓之道。况诸子百家之书而谓之道,可乎?道之传以人而不以书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是传道者以人不以书也。孔子于诗,蔽之以一言,曰思无邪;孟子于《书》之《武成》,止取二三策,是圣贤盖以心传道,而非专取于《诗》、《书》之文辞而已也。道苟得于心,书虽不作可也,文何有哉!

他谓“书所以卫道,而非所以传道”,“道之传以人而不以书”,于是说到“道苟得于心,书虽不作可也,文何有哉”!这些话便不是古文家的见解。所以此文虽也讲到风水相遭之说,而与苏老泉的结论不同。

风水相遭,他也承认是天下之至文,然而(一)至文之成功,全靠平日的蓄积。同样的风水相遭而姿态有大小之异,则可见道大德博的重要了。(二)因此关系,于是对于至文之观察,不应仅看他一时的变态,更应注意他平时的常态。既知文生于不得已,那么他所表现的原不过应付此一时不得已的情形而已。假使此一时不得已的情形变了一种方式,则所表现的也将随而成为另一姿态,此所以书只是道之文而不可以谓之道。道之传以心而不在文,得其心则常变奇止,触类皆通,不得其心则泥于迹象求之,结果只成为规范模拟之作而已。由前者言,是欲其水之广大;由后者言,又欲看到风未起时的景象。所以虽是风水相遭的比喻,而成为道学家的思想涂泽在古文家的理论上面。

此种见解颇为重要,直是前人所未发。后来楼钥论文,即本胡氏此意以阐发。其《答綦君更生论文书》云:

来书谓长江东流,不见其怪,瞿唐艳滪之所迫束,而有动心骇目之观,诚是也。然岂水之性也哉!水之性本平,彼遇风而纹,遇壑而奔,浙江之涛,蜀川之险,皆非有意于奇变,所谓湛然而平者,固自若也。艳滪之立中流,或谓其乃所以为平,此言尤有深致。……妄意论文者当以是求之,不必惑于奇而先求其平。唐三百年文章三变而后定,以其归于平也。而柳之厚之称韩文公乃曰文益奇,文公亦自谓怪怪奇奇。二公岂不知此,盖在流俗中以为奇,而其实则文之正体也。……文人欲高一世,或挟战国策士之气以作新之,诚可以倾骇观听,要必有太过处。呜呼,如伊川先生之《易传》、范太史之《唐鉴》,心平气和,理正词直,然后为文之正体,可以追配古作,而遽读之者未必深喜。波平水静,过者以为无奇,必见高崖悬瀑而后快。韩文公之文,非无奇处,正如长江数千里奇险时一间见,皆有触而复发,使所在而然,则为物之害多矣。(《攻愧集》六十六)

此文所言,即本胡氏之意,而发挥得更为透彻。楼钥,本是胡澹庵所赏识的人。隆兴元年,楼钥试南宫,时胡铨为考官,曰此翰苑长才也,所以攻愧之学虽不出于胡氏,而可以受澹庵思想的影响。此种见解的重要,乃在能破古文家好奇的主张。王禹偁之所论也与此同一见地,不过犹是站在古文家的立场;必如胡澹庵与楼攻愧之所论,才是道学家的见地。

第二目 朱熹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宋史》四百二十九卷有传。

他是宋代道学家之权威。宋代道学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宋代道学家之文学批评也至朱子而集其大成。濂溪言文以载道,而朱子即阐载道之旨;伊川言作文害道,而朱子亦言逐末之弊。善取诸人以为长,这即是他的文论之特点。他在南宋道学家中可谓能文之士,然而他的文学观却不带古文家的意味。他始终只是道学家中最极端的主张。以前诸家虽不免都有重道轻文的倾向,尚不致卑视古文。他则似乎修洛、蜀之旧怨,对于古文家颇有不满的论调;尤其对于三苏,三苏中间,尤其对于东坡。

其《答徐载叔》云:“所喻学者之害莫大于时文,此亦救弊之言。然论其极,则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问答二十六)这即是程伊川所谓作文害道的意思。古文家在消极方面总喜欢攻击时文以自高身价,他却把古文看作与时文一样——一样是学者之害。此意,虽本于裴度《寄李翱书》所讥韩愈以文为事的见解,然而在他说来,颇能使古文家丧失其自豪的胆气。

又其《答杨子顺书》云:“世之业儒者既大为利录所决溃于其前,而文辞组丽之习,见闻掇拾之工,又日夜有以渗泄之于其后,使其心不复自知道之在是,是以虽欲慕其名而勉为之,然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也。”(《文集大全》问答三十)这又与二程以学文为异端云云,是同一见解。古文家在积极方面,又往往标榜明道以自高其身价,而他却揭露其假面具,以为“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这更足使古文家丧失其凭借的根据。

因此,我们研究朱子之文学观,应当知道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不在能“立”,更在能“破”。我们以前说过,在北宋时期,是道学家与古文家角立的时期,两方面都有第一流的人物,所以各不相下。到南宋,便只见道学家的理论而不见古文家的理论了。这原因,由朱子对于古文家的攻击,恐怕也有关系。

朱子对古文家的理论所以能破,即因他能用清晰的头脑,使古文家与道学家的分野划得很清楚。他先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虽同一对象而方面不同。其《沧洲精舍论学者》一文,称老苏但欲学古人说话声响,称韩退之、柳子厚用力之处也只是要作好文章。(见《文集大全》杂著十)《语类》中谓:“韩退之于大体处见得,而于作用施为处却不晓,……缘他费工夫去作文,而于经纶实务不甚究心,所以作用不得。”(正谊堂本卷八)又谓:“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卷八)这些话虽也从二程倒学之说得来,然而他分得更清楚,辨得更严格。他以为这些事根本便不是圣贤事业,古文家把这些事当作圣贤事业,乃是古文家的错误。所以研究的对象虽同,而研究的方面则不同。照古文家所研究的,至多只能学得古人说话声响而已,当然作用不得。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即使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互异。《语类》中也有论及这方面的话:

或问:“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曰:此是说行底,非是说道体。问:“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曰:此是说行道而有得于身者,非是说自然得之于天者。(卷八)

《原道》中举《大学》,却不说“致知在格物”一句。苏子由《古史论》举《中庸》“不获乎上”后,却不说“不明乎善,不诚乎身”二句。这两个好做对。司马温公说仪、秦处,说“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却不说“居天下之广居”。看得这样底都是个无头学问。(卷七)

这即说明古文家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不同。盖古文家之所谓道,犹是理学未成立前一般人之所谓道,所以重在用而不是讲道体。这种态度与政治家之所言为近,而在纯粹的道学家看来却是无头学问。因为他们皆于性理之学不曾追究到底,不曾求个彻底的明了。因此,也不会建立成哲学。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即使所研究的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相同,然而其方法仍互异。论到此,便是以前所谓“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不同。他于《通书》解释载道之义云:

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故为车者必饰其轮辕,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然我饰之而人不用,则犹为虚饰而无益于实。况不载物之车,不载道之文,虽美其饰,亦何为乎?

《语类》中又辨正贯道之义云:

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来有病。”陈曰:“文者贯道之器,且如六经是文,其中所道皆是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卷八)

这一节话颇为重要。我尝以为一般古文家与道学家都说道充则文自至、理明则文自精,然而总觉阐说得不甚分明,即因不曾从载道与贯道的分别细细体会,即因忽略了朱子所说的这一些话。

讲到此,不得不略述朱子之哲学。朱子哲学即重在说明理、气的关系。他把形而上之道谓之理,形而下之器谓之气。(见《文集大全》问答二十九《答黄道夫书》)这般说,似乎分别理、气为二。然而却又说:“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语类》一)则似又合理、气为一。那么,理、气究竟是一是二呢?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说得好:“依逻辑言,理虽另有一世界;就事实言,则理即在具体的事物之中。”(页九○四)我们假使用他这种思想以说明他的文学观,那就容易明白。上文所引他的“文所以载道”之说,似乎犹分文、道为二,然而这不是朱子的意思。在朱子虽承认文与道的分别,却又以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那么,文与道又岂可以别之为二!朱子在《读唐志》一文中即说明此意。

欧阳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论也。然彼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夫古之圣贤其文可谓盛矣,然初岂有意学为如是之文哉!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盖不必托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但自一身接于万事,凡其语默动静,人所可得而见者,无所适而非文也。(《文集大全》杂著六)

此文所说,粗粗一看,似乎也是王充文见实露之说,似乎也是韩愈“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之说,似乎也是欧阳修“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之说,然而王、韩诸人都找不到理论上的根据,所以只用根深叶茂为喻。实则由根深叶茂之义求之,只是充足内容的意思,与道学家所说似乎犹隔一层。道学家以理为生物之本,以气为生物之具,所以说:“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答黄道夫书》)一切具体的事物都是由气所造成的。有此气自会造成各种的形。所以说:“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这即是说圣人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当然会著见于外。此种意思,犹与王充、韩愈、欧阳修诸人所言相近。然而我们应该注意,不要忽略了他另一个比喻,即是“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必须更有这一个比喻,然后才能说明何以“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必须能在这方面说明,然后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才能找到理论上的根据。盖道学家以气为材料,理为形式。“此具体的世界为气所造作,气之造作必依理。如人以砖瓦木石建造一房,砖瓦木石虽为必需,然而必须先有房之形式,而后人方能用此砖瓦木石以建筑此房。砖瓦木石,形下之器,建筑此房之具也;房之形式,形上之理,建筑此房之本也。及此房成,而理即房之形式,亦在其中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九○四页)这样,所以文之内容基于气,而文之形式莫非理。理、气合一,故可说“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故可说“文只是吃饭时下饭耳”。因此,“道德文章尤不可使出于二”。我们以前论朱子批评贯道之说谓为不得要领,那是为要申述苏东坡的文论不得不如此,并非即以朱子的见解为不然。我们对于各家意见的论述,都客观地加以阐说,不以己意为抑扬。所以现在讲到朱子的时候,也不得不为朱子的理论作一番申述。

我们知其所“破”,然后也能知其所“立”。他正因视文章为小伎(见《答汪叔耕书》),故以为文要明白、要自然。《语类》中说“圣人之言坦易明白”,“文章须正大,须教天下后世见之明白无疑”,“古人文笔大率只是平说而意自长,后人文章务意多而酸涩”。(均见卷八)这即是朱子论文的标准。此种讲法,仍可于其思想方面看出一贯的关系。他一方面以为由气造成这些形,所以他说:“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又说:“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乃好,不可架空细巧。”(《语类》八)这是他所以不要着意作文章,但须明理的缘故。理精了后,文字自会典实。只有自家所见不明,所以不敢深言。这是他主张明白和自然的理由之一。

他另一方面,又以为明白自然不是恁地说将去,原来自有个典型在。《语类》有云:“前辈云文字自有稳当底字,只是始者思之不精。又曰文字自有一个天生成腔子。”(卷八)这所谓天生成腔子,即是一个典型的形。他一样要用那合用底字,稳当底字;他一样想铺排得恁地安稳;他也要用那些琢磨工夫与文人一样。人家看了这些话头,假使以为朱子自相矛盾,那便大误。明白这些,然后知道朱子虽主自然,而其批评东坡文字不合典型的地方,也不为无理由。《语类》八记直卿与朱子同看东坡所作《温公神道碑》,直卿问:“大凡作这般文字,不知还有布置否?”曰:“看他也只是据他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如此等文字方其说起头时,自未知后面说甚么。”随以手指中间曰:“到这里自说尽无可说了,却忽然说起来。如退之、南丰之文却是布置。某旧看二家之文,复看坡文,觉得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因此,知道东坡所自矜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行文乐趣,在朱子看来,正是“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正还不免“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坡虽多才,似乎对这“天生成腔子”犹未贴切。这又是他所以主张明白自然而还要自然得平正的理由。

这即是所谓:“既有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

第三目 真德秀魏了翁

凡是历史上的人物,其重要性即在继往而开来。朱子之集大成乃是承前的;朱子之影响乃是启后的。现在,即就朱子所不甚注意的文学批评而言,也可看出此关系。因此,再一讲朱子一系中真德秀与魏了翁二人之文论。

真德秀,字景元,更字景希,浦城人,学者称西山先生,《宋史》四百三十七卷《儒林》有传。西山之学出于詹体仁,而詹氏为朱子门人,所以西山可称是考亭嫡传。

真氏文论之重要,在其所选《文章正宗》一书。《文章正宗》以选择过严,持论过偏,颇为后人诟病,然此书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相当影响,也是事实。刘克庄《题郑宁文卷》,述真氏论文宗旨有“书如《逐客》犹遭绌,辞取‘横汾’亦恐非”之语,自注云:“西山先生编《文章正宗》,如《逐客书》之类,止作小字附见;内诗歌一门初委余裒集,余取《秋风辞》,西山欲去之,盖其议论森严如此。”据是,可知此书真是道学家论文标准的代表作。

真氏之学谨守门户,当然愈走愈偏。他的批评标准,以为文人无行则言亦不足取,于是不免以人废言;又以为内容苟有补世教,则辞即不工也在所取,于是又不免以用存言。他在《文章正宗》的序上说: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实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不录。

此种意义,在他的文集中也可以看出。其《跋欧阳四门集》云:“自世之学者离道而为文,于是以文自命者,知黼黻其言而不知金玉其行,工骚者有登墙之丑,能赋者有涤器之镻。”(《真西山文集》三十四)这即因德行不加修镽,内容有害义理,所以不足取。其《跋彭忠肃文集》云:“汉西都文章最盛,至有唐为尤盛,然其发挥义理有补世教者,董仲舒氏、韩愈氏而止尔。……至濂洛诸先生出,虽非有意为文,而片言只辞,贯综至理,若《太极》、《西铭》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又非董、韩之可匹矣。”(《真西山文集》三十六)这即因其明义理、切世用,所以为最高。此种批评标准真可谓一偏之见。《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文章正宗》谓:“四五百年以来,自讲学家以外,未有尊而用之者,岂非不近人情之事,终不能强行于天下欤?”这是很公平的论调。

然而,我们不能遽止于是,我们得追究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这在真西山虽不曾说明,而魏鹤山似乎替他说明此需要。真西山说:“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这句话说得简单一些。魏鹤山有一篇《唐文为一王法论》,其言云:

任斯道之托以统天下之异,则不可无以尊其权。天下惟一王之法,最足以一天下之趋向。……君子任斯道于一身,以正天下之不正,裁节矫揉而不使之差跌于吾规矩准绳之所不能制,则一王之法岂独有天下者司之,而斯文独无之哉!……有韩子者作,大开其门以受天下之归,反刓划伪,堂堂然特立一王之法,则虽天下之小不正者,不于王,将谁归!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而归之韩愈之倡。是法也,惟韩愈足以当之。(《鹤山大全文集》一百)

然则真西山辑《文章正宗》的宗旨,乃是欲以“一天下之趋向”,乃是欲以“正天下之不正”。盖在当时,古文家已不能与道学家分庭抗礼,所以道学家再要利用其权威,以扫荡文坛。于是于建立道统之外,再要建立道学家的文统。《文章正宗》之产生,即可作如是观。南宋有费衮《文章正派》十卷,见《宋史·艺文志》。此书虽不传,顾名思义,当也与《文章正宗》是同类的书。不过费氏《梁谿漫志》常引东坡言论,其所见或足以代表古文家的见地。那么真氏之别选此集,也非得已了。

魏了翁,字华父,号鹤山,临邛人,《宋史》四百三十七卷《儒林》有传,所著有《鹤山集》。

鹤山思想比西山为缜密,故能在这方面组成一个系统。他说明文与道的关系,以为“辞根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气之薄厚,志之小大,学之粹驳,则辞之险易正邪从之。”(《鹤山大全文集》五十六,《攻愧楼宣献公文集序》)这即是他文论的系统,此意他屡屡提到。他于《游诚之默斋集序》中曾说:“文乎文乎,其根诸气,命于志,成于学乎?”(《鹤山集》五十四)他于《浦城梦笔山房记》中又说:“夫才命于气,气禀于志,志立于学者也。”(《鹤山集》四十九)他再于《杨少逸不欺集序》中说:“辞虽末技,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鹤山集》五十四)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他文论的中心。

真西山也讨论到这些问题,但说来单纯一些,不似鹤山之复杂有条理。西山讲到气与志的关系,谓:“学者若能立志以自强,则气亦从之不至于怠惰。”(见《问志气》)讲到气与辞的关系,又承认贯休所谓“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之语(见《跋豫章黄量诗卷》),这犹与鹤山的见解相同。至讲到学的问题,便与鹤山有些出入。其《志道字说》云:“昔者夫子以天纵之圣,犹必十五而志于学;盖志者进德之基,若圣若贤莫不发轫乎此志之所趋。”则是说志足以支配学。其《日湖文集序》云:“是故致饰语言不若养其气,求工笔札不若励于学。气完而学粹,则虽崇德广业亦自此进,况其外之文乎?”则又是说学足以左右辞。所以由西山之系统言之,则为:

由鹤山之系统言之,则为:

因此,由西山之理论言之,志以道为鹄的,辞即道之流露,是彻头彻尾的文道合一说。由鹤山之理论言之,只是说明何以辞有易险邪正,何以辞之易与正者胜险与邪者,以及说明如何注重根本修养,以使其辞之易与正而已。

先言文与气与志之关系。他一方面说辞根于气,一方面又说才命于气、性亦寓于气,盖他以为气之厚薄与正偏(见《游诚之默斋集序》),即是才性与志之关系。由先天言则是才性,由后天言则是志。这样,故可由气质的意义一变而为气节的意义。他于《杨少逸不欺集序》中说:

人之言曰,尚辞章者乏风骨,尚气节者窘辞令。某谓不然。……唐之辞章称韩、柳、元、白,而柳不如韩,元不如白,则皆于大节焉观之。苏文忠论近世辞章之浮靡无如杨大年,而大年以文名,则以其忠清鲠亮,大节可考,不以末伎为文也。眉山自长苏公以辞章自成一家,欧、尹诸公赖之以变文体,后来作者相望,人知苏氏为词章之宗也,孰知其忠清鲠亮,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此苏氏之所以为文也。

次言文与志与学之关系。气命于志,即是孟子所谓“夫志,气之帅也”之意。至于如何持其志,鹤山以为应归功于学。他说:“气命于志,志不立则气随之;志成于学,学不讲则志亦安能立。”(《游诚之默斋集序》)有志以为之上的话头,但他认为道学派的文人所必不可缺的修养。此意,在《浦城梦笔山房记》中说得最明白:

圣人之心,如天之运纯行不已,如川之逝不舍昼夜,虽血气盛衰所不能免,而才壮志坚,纯终弗贰,曷尝以老少为锐惰,穷达为荣悴者哉?灵均以来,文词之士兴,已有虚骄恃气之习;魏晋而后,则直以纤文丽藻,为学问之极致。方其年盛气强,位亨志得,往往时以所能,哗世眩俗。岁慆月迈,血气随之,则不惟形诸文词,衰飒不振,虽建功立事,蓄缩顾畏,亦非复盛年之比。此无他,非有志以基之,有学以成之,徒以天资之美、口耳之知,才驱气驾而为之耳。如史所书任彦升、丘灵鞠、江文通诸人皆有才尽之叹,而史于文通末年,至谓梦张景阳夺锦、郭景纯征笔,才不逮前。夫才命于气,气禀于志,志立于学者也,此岂一梦之间他人所得而予乎?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而它人亦可以夺之乎?(《鹤山集》四十九)

文人有老去才尽之叹,而道学家则有老当益壮之慨。此关键,即在修养的关系。有修养,则气非虚气,非客气,所以为正为厚;而形之于辞,自非一梦之所可予夺了。学所以知道,志所以求知道,气所以培养此所知之道而使人涵泳于道,辞所以阐发此所知之道而使文准绳于道。所以这样从志与学以讲文,则文偏于道,无宁视为当然的了。由道学的见解以论文,由文学的广义以论文,我觉得此说为比较通达而圆满。

第二节 法的问题

第一目 古文之法

南宋文论除“道”的问题之外,便是“法”的问题。法是文之末事,所以所讨论的只成为修辞之学与评点之学。修辞之学已与批评无关,评点之学更是章实斋所谓“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者,(见《文史通义·文理》篇)论文至此,风斯下矣。

在当时,道学的势力既压倒了古文家,于是道学家便不复以文为事。其比较注意的只有永嘉学派与永康学派,然而他们所注意的,也只在作法方面。讨论作法,有时泛论一切可成修辞之学;有时专论一篇只成评点之学。论修辞,尚可单独成书;讲评点,必须附丽选集。所以当时之批评风气,又可于选集中见之。

陈亮字同甫,永康人,《宋史》四百三十六卷有传,所著有《龙川集》。他是永康学派的领袖,其《自题像赞》云:“且说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他隐隐以文中之虎自居,可算是比较重视文事的了,然而他所论只限于作法。其《书作论法后》云:“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龙川集》十六)这犹同于一般道学家的见解。至如俞成萤雪丛说》所引他在太学讲作文之法,如所谓“经句不全两,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以及“布置开阖首尾该贯,曲折关键”云云,那便讨论到作法问题了。当时如吕祖谦唐仲友诸人其议论与眼光也都集中在这一点。

道学家何以会有这般见解呢?那也许受了当时实际问题的关系。尽管道学家轻视文事,然而事实上不能废文,何况再有科举的关系!于是便利用科举上一些捷径式的门径书,窃取此方法以论古文,而古文与时文遂沆瀣一气。所以所谓《古文关键》,所谓《崇古文诀》,所谓《文章轨范》云者,原来与《文旨》、《赋枢》、《诗格》、《诗例》以及《修文要诀》、《文章龟鉴》之属同一作用。宋人诗话渐渐脱离此种门径式的指导,乃不谓宋人论文,反渐渐走上了这条路。

陈骙自序其所著《文则》称:“余始冠,游泮宫,从老于文者问焉。仅得文之端绪;后三年入成均,复从老于文者问焉,仅识文之利病。彼老于文者有进取之累,所有告于我,与夫我所得,惟利于进取。后四年,窃第而归,未获从仕,凡一星终得以恣阅古书,始知古人之作,叹曰:文当如是。”这是他说明以其所得写成《文则》的原因。他虽说《文则》不是为进取之用,然而当时老于文者之谆谆告人确是为进取之助。所以我们可以说《古文关键》一类的书即是《修文要诀》的变相。

陈骙,字叔进,台州临海人,《宋史》三百九十三卷有传。其所著《文则》,虽与评点之学不同,但与文学批评仍无多少关系。《文心雕龙》之论修辞,重在原理;《文则》之论修辞,重在条目,由文学批评而言,已有每况愈下之感。不过他《序》中说明《文则》为书“盖将所以自则也,如示人以为则,则吾岂敢”。是则他尚知道此种说法“不可揭以告人”的。大抵《文则》是章实斋所谓“纂类摘比之书”,《古文关键》则是实斋所谓“标识评点之册”。《文则》所以较胜《古文关键》者在此。

选辑总集而加以评点者,由古文方面言,当始于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祖谦字伯恭,金华人,《宋史》四百三十四卷《儒林》有传,所著有《东莱集》等。他一生曾选两部总集,在文学批评史上都曾发生相当影响。一部是《宋文鉴》,重质而不重文,是真德秀《文章正宗》之所自出;一部即《古文关键》,论辞而不论义,又是楼昉《崇古文诀》之所自出。前者可见道的问题,后者可见法的问题。张云章之序《古文关键》称其“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原非有意采辑成书,以传久远”,可知此书确为科举而作。其圈点批抹之法,即是明人评点之学所本。其论文于韩、柳之外兼取欧、曾、三苏诸家,又是明人所定唐宋八家之所本。他于“看文字法”中谓:“第一看大概主张,第二看文势规模,第三看纲目关键,第四看警策句法。”于“纲目关键”中再分别“如何是主意首尾相应,如何是一篇铺叙次第,如何是抑扬开合处”;于“警策句法”中再分别“如何是一篇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处,如何是起头换头佳处,如何是缴结有力处,如何是融化屈折剪裁有力处,如何是实体贴题目处”。这些也是明人评点之学所注意的问题。古文而成为八股化,此书殆为之滥觞。

东莱而后,继之以起的则有楼昉的《崇古文诀》。昉,字旸叔,号迂斋,鄞县人,从东莱于婺,尝以其学教授乡里,所以迂斋论文即衍东莱之余绪。《直斋书录解题》称“其大略如吕氏《关键》”,极是。他与《关键》不同者,不过采取稍广,篇目较多,发明尤精而已。刘克庄序其书称其“逐章逐句,原其意脉,发其秘藏,与天下后世共之。惟其学之博、心之平,故所采掇尊先秦而不陋汉唐,尚欧、曾而并取伊、洛”。(《后村大全集》九十六)这可以说是与《关键》稍异的地方。然而刘克庄《序》所谓:“楼氏以古文倡莆东,经指授成进士名者甚众,其高第为帝者师、天下宰,而迂斋已不及见。”然则此书也终于只成为进取之助而已。

再后一些,则有谢枋得的《文章轨范》。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弋阳人。《宋史》四百二十五卷有传。他是徐径皈的门人,也是道学家。他所评注之书如《文章轨范》、《檀弓解注》、《解选唐诗》等,全是一副本领,即其《诗传注疏》也有一些类此的地方。宋人评点之学到他可谓集其大成。其《文章轨范》一书分放胆文、小心文二种,以为“学文初要胆大终要心小,由粗入细,由俗入雅,由繁入简,由豪荡入纯粹”,这犹近于东坡所谓“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意思。然其评点批抹的手法,则不出于东坡而出于东莱。王守仁序其书称“古文之奥不止于是,是独为举业者设耳”,所以这也是为举业而设的书籍。

姚瑶之跋《崇古文诀》云:“文者载道之器,……夫能达其辞于道,非深切著明,则道不见也。此文之有关键,非深于文者安能发挥其蕴奥而探古人之用心哉!”这是道学家对评点之学的一种解释。王守仁之序《文章轨范》云:“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盖士之始相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故夫求工于举业,而不事于古作,弗可工也;弗工于举业,而求于幸进,是伪饰羔雉以罔其君也。”这也可说是道学家对于评点之学的又一种解释。道学家不以文为事,乃其结果与举业生关系,乃其结果成为“不可揭以告人”的评点之学。这不可不谓为奇迹,朱子之讥议古文家,称其只学古人说话声响,乃不谓道学家之于古文,真只从说话声响上钻研,是又岂朱子之所及料。

第二目 四六之法

论四六,更偏于法的问题。因为四六在当时只是日常的应用文,正如洪迈《容斋三笔》所谓“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所以论四六的态度也与论古文不同。论古文尚可涉及道的问题,论四六则不过摘举隽语、标示作法、商讨体格,或讲述源流诸端,要之都不外技巧的问题。故由文学批评而言,关于四六的议论也不关重要。

当时骈文之适于应用者有二种:一是用于诏、制、判、牍或表、启,这是四六的正体;一是用于制举,即是所谓律赋,可称之为四六的变体。在当时的四六话中,无此分别,故现在论四六,也偶有涉及赋体的地方。

宋人论赋之书如宋子京《赋诀》、吴处厚《赋评》、马偁《赋门鱼钥》诸书多不传。其论赋比较详悉者当推北宋的秦观。秦氏论赋虽无专著,但在李廌师友谈记》中记述很详。李廌谓“少游论赋至悉,曲尽其妙,盖少时用心于赋,甚勤而专”。所以少游所言,也可为宋人赋论的代表。不过他所说的只是“斗难斗巧斗新”的炼句工夫而已,“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所以此事在文章家毕竟为至浅。然而运事炼句之法,又在文章家为至难。刘克庄之《宋希仁四六序》云:“作四六,如抡众材而造宫,栋梁榱桷用违其材,拙匠也;如和五味而适口,盐酸甘苦各执其味,族庖也。炼字如铸金,一分铢未化,非良冶也;成章如织素,一经纬不密,非巧妇也。”(《后村大全集》九十七)这些话也正与秦少游论赋之旨相合。正因其难,所以犹有讨论的需要。

秦观以后,在宣和间有王铚的《四六话》。铚字性之,汝阴人,自称汝阴老民,绍兴初为枢密院编修官。其人虽至南宋尚存,但其书成于宣和四年,仍是北宋的著作。不过他开此风气,于是南宋间如谢伋的《四六谈麈》、杨渊道的《云庄四六余话》,纷纷而出;此外如王应麟的《辞学指南》以及洪迈的《容斋随笔》亦多论四六之语,所以后人再从《容斋随笔》中辑出《容斋四六丛谈》。但是这些书都重在摘举隽语,商讨作法,与文学批评不生什么关系。

叶适论《宏词》谓:“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其人已自绝于道德性命之本统,而以为天下之所能者尽于区区之曲艺,则其患又不特举朝廷之高爵厚禄以与之而已也。”(《水心文集》三)这是道学家对于四六的看法。那么,即“斗难斗巧斗新”的技巧也不足贵了。

第二章 南宋之诗论

第一节 道学家

第一目 张栻家铉翁附)

张栻,字敬夫,号南轩,少从胡五峰游,后与朱子切磋,朱子亦最叹服,学者称南轩先生,《宋史》四百二十九卷《道学》有传。他的论诗见解虽不甚多,但颇能完成其理论的体系。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有一节云:

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诗读着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又曰:“诗者纪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古诗皆是道当时实事,今人做诗多爱装造语言,只要斗好,却不思一语不实,便是欺。这上面欺,将何往不欺。”

这是他论诗主张之仅见者。在这里,他所说的话虽不多,却很重要。他分诗为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他又分诗为今人之诗与古人之诗。今人之诗,只是诗人之诗而已,是他所不能满意的。学者之诗,则是想做到古人之诗。所以他论诗的标准即着重在这两种。他以为诗不妨作,只是要作读着似质而有无限滋味的学者之诗,只是要作纪一时之实、据眼前实说的诗。这已在道学家的诗坛上建立了比较建设的诗论了。“这上面欺,将何往不欺”,他竟用正心诚意的见解,搬移到诗坛上来。诗人之论诗,也有主张真实的,但是何尝有这般讲法!

不仅如此,其《论语解》解“《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语,也纯粹本于理学的见地。他说:

哀乐,情之为也,而其理具于性。乐而至于淫,哀而至于伤,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泪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不逾节,性情之正也;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关雎》之诗,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至于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所谓乐而不淫也;哀窈窕、思贤才,至于寤寐思服、展转反侧,所谓哀而不伤也。玩其辞义者,可不深体于性情之际乎。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语,昔人也多引用过,解释过,但在一般诗人看来,大率以为说得蕴藉,说得含蓄而已。在南轩则以为这上面是不能欺的。这上面不欺,那么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云者,即在平时涵养性情,发不逾节的工夫,而不关措辞的蕴藉与含蓄。这样,所以他解“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句,也以为本于性情之正,故能如是。他说:“诗三百篇美恶怨刺虽有不同,而其言之发皆出于恻怛之公心,而非有他也。故思无邪一语可以蔽之。”他又竟用道学家性善的话头,应用到诗坛上了。

作诗者,应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标准,才成为学者之诗;读诗者,更应平心易气,反复涵泳,以深求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旨,才得了解古人之诗。其《孟子说》中论《凯风》、《小弁》二诗,差不多可以为这一篇的实例。

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当《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当《凯风》之事而遽形于怨,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此则皆为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由《小弁》之所存则为天理,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不可以不察也。诗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谓“思无邪”也。学者读诗平心易气,诵咏反复,则将有所兴起焉。不然,几何其不为高叟之固也。

由《小弁》之所存则为天理,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以人欲观诗,则不易了解而每流于“固”。《论语解》中解“兴”、“观”二字云:“兴谓兴己之善,观谓观人之志。”照此说来,必须能兴己之善,才足以观人之志,而观人之志,即所以兴己之善。所以必以作诗的标准为读诗之标准,才能没有“固”的流弊。故其解《孟子》“以意逆志”之说云:

文者,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以文害辞,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以辞害意,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贵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则其大旨可得也。

如此解诗,究竟是不是——或能不能——真得诗人之本意,那是另一问题;但在道学家说来,总算是能建立着系统的诗论了。所谓涵养德性,所谓发而皆中节,所谓天理人欲,一切理学上的话头,都能搬引到诗论上来,似乎是前此所未见。

后来发挥此种见解者便是家铉翁。铉翁字则堂,眉山人,宋亡,不仕,《宋史》四百二十一卷有传,所著有《则堂集》。《四库书目提要》称其“籍隶眉山,于苏轼为里人,又广汉张栻亦其乡人,故文中颇有称述东坡、南轩之处”。此言极是。如其《品堂记》(《则堂集》一)论画尚神,即是东坡之学;《志堂说》论诗发挥在心为志之旨,也即南轩的主张。如云:

昔日读诗,深有味于《诗序》“在心为志”之旨。以为在心之志,乃喜怒哀乐欲发而未发之端,事虽未形,几则已动,圣贤学问,每致谨乎此,故曰“在心为志”。若夫动而见于言,行而见于事,则志之发见于外者,非所谓在心之志也。是以夫子他日语门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之思,在心之志,皆端本于未发之际,存诚于几微之间。迨夫情动而言形,为雅、为颂、为风、为赋、为比、为兴,皆思之所发,志之所存,心之精神实在于是,非外袭而取之也。序诗者即心而言志,志其诗之源乎?本志而言情,情其诗之派乎?自心而志,由情而诗,有本而末,不汩不迂,盖门人高第,亲得之圣师而述之于序,非后儒所能到也。……诗人之诗所以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亦由气统乎志,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非由外也。是故善观诗者,观其辞之洋溢畅达,而知其气之充周;观其辞之雅正温纯,而知其气之安定;观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而知其气之循轨而有节。由学问操存,有以主乎其内也。《诗序》、《孟子》,其相为发明欤?(《则堂集》三)

这即本于南轩以意逆志之说而发挥者,他本于汉人之诗论而加以宋人的解释,于是《诗序》、《孟子》亦可相为发明。这样,虽尽是道学家的话头,而绝不觉其迂腐。下文他再说到志之发乃有多歧之异。

志乎道德者,在心之志也;伊、傅、周、召、颜、曾、思、舆隐见不同,而其志乎道德则无不同也。彼志乎功名,志乎富贵,则管、晏、申、商之所谓志,中无所守,沦而入于他歧者也。所贵在心之志操之而存,如水之有本,自源徂流,行地万里,一本而已。溢而为潢汙,别而为沟渎,是岂水之正哉?(同上)

于是说到志之发仍有其标的,于是再说明其弟祖仁匾其读书室曰“志堂”,而他则命为“则堂”之故。他以为“志之所至,则亦至焉,则之所止,志亦在焉”,“何志而非则之所存”,“何则而非志之所在”,于是他弟兄命堂之故相得益彰,而《诗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得到一种新的解释了。后人的文学批评,虽尽是摭拾一些传统的话头,但是往往可以另外给以一种新的解释。这便是他的长处。

第二目 朱熹

其较南轩更伟大而集道学家之大成者则推朱子。横渠论诗长于知诗,二程论诗主于用诗,康节论诗又颇及作诗之态度,而朱子则以道学家而兼诗人,故既论作诗,也论用诗,而同时更长于知诗。我们竟可以说,朱子论诗不惟集道学家之大成,抑且兼有诗人的见地。

因此,他对于用诗不仅限于功利的教化主义,而在得古人之高风远韵;对于作诗,也不仅属于言志载道,而贵发其萧散冲远之趣。于是,对于知诗,也不会胶执着内容而遂能体会其风格。朱子诗论所以能涵盖一切,兼有道学家与诗人之长者在此。

由道学家的见地言,有道学家之所谓高格。此高格之形成不在于诗,而在于志。所以他于《答杨宋卿书》中说:“熹闻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问答十)但看高下,不论工拙,这即是他的根本信条。自诗有工拙之论,于是葩藻之词胜而言志之功隐,于是只合诗人之格而不合道学家之格。所以他的作诗态度与康节一样,是“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的。“作诗间以数句适怀亦不妨,但不用多作,盖便是陷溺尔。当其不应事,平淡自摄,岂不胜如思量诗句!至其真味发溢,又却与寻常好吟者不同。”(见《清邃阁论诗》)所以虽不废作诗,而不肯陷溺,虽不妨思量诗句,而仍须真味发溢归于自然之音响节奏。盖他以为真味发溢时自有高格,何必再在工拙上费工夫。不过,话虽如此说,而他于诗也曾用过一番工夫。其《答巩仲至书》谓:“顷年学道未能专一之时,亦尝间考诗之原委。”(《文集大全类编问》答三十五)故其诗格既不如康节之率易,而诗论也不致与诗人之见太相冲突。

由诗人的见地言,更有诗人之所谓高格。于是他再拈出两个观点,一曰俊健,一曰平淡。俊健则风骨遒上,平淡则风神隽永,自然都成为高格。其《清邃阁论诗》称鲍明远才健,李太白语俊健,即主俊健之说;至如称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寒山诗煞有好处,梅圣俞诗枯淡中有意思,又就平淡而言。不俊健则慢,所以谓“齐梁间人诗,读之使人四肢懒慢不收拾”;不平淡则巧,所以称李贺诗巧得流于怪,而山谷诗也不免“忒巧了”。他盖以为诗之藻饰过甚者,多肉少骨,则伤于慢;诗之斲雕过甚者尚伪去真则伤于巧。要之这都由有意于诗,先有工拙之见的关系。必须不论工拙于是随其个性,“真味发溢”,豪放者成为俊健,和缓者趋于平淡,才成为诗之高格。故其《答巩仲至书》云:“夫古人之诗,本岂有意于平淡哉?但对今之狂怪雕锼,神头鬼面,则见其平;对今之肥腻腥臊,酸咸苦涩,则见其淡耳。”这话说得妙,俊健平淡,原都是真味之发溢,何尝从造作得来!再有,俊健和平淡,一则锋棱毕露,一则矜躁悉蠲,正代表二种不同的风格,而他却能沟通此二者之关系,使归于调和。他说:“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那即于豪放中看出和缓来了。他又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均见《清邃阁论诗》)那又于平淡中看出豪放来了。这样讲,俊健和平淡,便不必强作分别。为什么?因为这正是“真味发溢”,正是志之流露。是则诗之风格与志之高下不能说没有关系了。由志以论俊健的诗,于是可得古人之高风远韵;由志以论平淡的诗,于是又所以发其萧散冲淡之趣。那么,所谓体会其风格者,仍是本于道学家的见地。

这是他所以能兼有道学家与诗人之长之理由。

这样论诗,所以有道学家之切实而不落于迂腐,有诗人之空灵,而不落于玄虚。这只须与沧浪诗论一比较,便可以看出。《清邃阁论诗》云:

今人所以事事作得不好者,缘不识之故。只如个诗,举世之人,尽命去奔做,只是无一个人做得成诗。他是不识好底将做不好底,不好底将做好底。这个只是心里闹不虚静之故。不虚不静故不明,不明故不虚,若虚静而明便识好物事,虽百工技艺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虚理明所以做得来精。心里闹如何见得!

这些话似乎与沧浪论诗主识主悟之说有些类似,可是,中间有个绝大分别。沧浪论诗纯是诗人见地,而晦庵此说则纯是道学家见地。文人标榜,爱憎由私,所以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原不想认识清楚。成见所蔽,以耳为目,于是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又不会认识清楚。沧浪论诗何尝不想认识好底,然于饱观熟参之后,所体会到的只是一种境界。一重在诗人之人格,故以心虚理明为识诗;一重在诗之境界,故又以饱观熟参为识诗。此所以朱子诗论始终不失道学家的立场。因此,朱子所言时有与《沧浪诗话》似同而实异之处。其《答巩仲至书》云:“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这与沧浪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者可谓很相近似了;然而一以汉魏盛唐为高格,一以三百篇为宗主,其所悬的标的并不同。又云:“来谕所云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淡,此诚极至之论。然恐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积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正缘不曾达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这又与沧浪所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者,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一重在洗涤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一重在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其入手工夫,又各不一样。此外如朱子解诗经,论学诗之法,须“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而其注《楚辞》亦自谓“沉潜反覆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这也与沧浪所谓熟参之说,颇相类似。然而一重在察诗人之情性,一重在玩味诗之声调格律。细细体会总觉朱子处处侧重在“志”一方面,而沧浪则处处侧重在“悟”一方面。儒与禅之分别在此,而朱子诗论所以较一般道学家切实而通达者亦在此。

第三目 包恢

包恢字弘父,建昌人,嘉定十三年进士,《宋史》四百二十一卷有传,所著有《敝帚稿略》八卷。

《宋史》本传称恢诸父皆从朱子学,少时即开心性之旨。《宋元学案》又称恢父扬,世父约,叔父逊,同学于朱、陆,而趋向于陆者分数为多。(卷七十七)所以弘父之学,又可视为象山学派。其《与留通判书》云:“今之学者,终日之间无非倚物:倚闻见、倚议论、倚文字、倚传注语录。以此为奇妙活计,此心此理,未始卓然自立也。若能静坐而不倚闻见议论,不倚文字传注语录,乃是能自作主宰,不徒倚外物以为主矣。”(《敝帚稿略》二)此种议论即与朱子绝不相同处。

本于此种见解以论诗,于是虽申言志之义,而见解各别。张栻、朱子之言志归于无邪,包恢之言志归于自得,故其论诗倾向于陶靖节、邵康节一路而与禅理相通。

此种意义,可分两方面看出,一则用此标准以看昔人之诗,一则用此标准以论作诗之法。王荆公有两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弘父论诗,每称此二语,即以前一句为读诗之法,后一句为作诗之法。

由读诗法言,不求其表而求其里,不窥其浅而窥其深。他以知花为喻,以为“四时之花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者,名品固非一;若春兰、夏莲、秋菊、冬梅,则皆意味风韵,含蓄蕴藉而与众花异者”。(《敝帚稿略》五,《书徐致远无弦稿后》)于是再本此义以窥诗。

诗有表里浅深。人直见其表而浅者,孰为能见其里而深者哉!犹之花焉,凡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烨然尽发于表,而其里索然绝无馀蕴者,浅也;若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

韩非子·解老》篇云:“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正因情恶质衰所以须要外饰。诗之真是表现其自得者,便无事于技巧。东坡所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最是难到之境。这即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

由作诗法言,他又以参禅为喻:

前辈尝有“学诗浑似学参禅”之语,彼参禅固有顿悟,亦须有渐修始得。顿悟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成,渐修如长养成人,岁久而志气方立。此虽是异端,语亦有理,可施之于诗也。半山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某谓寻常容易须从奇崛艰辛而入。唐称韦、柳有晋宋高风,而柳实学陶者;山谷尝写柳诗,与学者云,能如此学陶,乃能近似耳,此语有味。(《敝帚稿略》二,《答传当可论诗》)

顿悟,是讲自得,即所谓流于既溢之馀;渐修,是讲自得之后再加以沙汰淘镕的工夫。所以学陶反须于柳诗中求之。这又是所谓“成如容易却艰辛”。

自得而出之自然则存而不露;自然而本于自得,则淡而不厌。此二者原互有关系。所以看诗固应看到诗人之自得,然而也应看出他“阅之多,考之详,炼之熟,琢之工,所以磨砻圭角而剥落皮肤求造真实”的工夫。(见《书徐致远无弦稿后》)作诗固常有“磨砻去圭角”的工夫,然而“亦由其神情冲淡,趋向幽远,有青山白云之志,而欲超然出于尘外者”(见《书抚州吕通判开诗稿略》)。由工夫言,宜尚自然;由志言,又贵自得。这样,才能“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而又有“隐然潜寓于里”者,这才觉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

因此,他分诗为二种,而仅工涂泽有表无里者不与焉。第一种是道学家的诗,他认为最高之境。他说:

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鼓以雷霆,豫顺以动,发自中节,声自成文,此诗之至也。(《敝帚稿略》二,《答曾子华论诗》)

这是诗之正,是造化自然之声,一片天籁,无因而至,可遇而不可求,我们可以称之为自动的诗。邵康节诗云“诗扬必造化,笔发性园林”(《无苦吟》),又云“坐中知物体,言外到天机”(《罢吟吟》),即是此意。一方面写物理,写天机,通造化,代天工;而一方面又是调性,写心,乐性灵,述意志。盖他们以为诗是从心与外界之交感而成,偶然凑拍,天籁自鸣。所以邵康节说“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谈诗吟》),包氏论诗主言志而须本于自得,归于自然者以此。

第二种是一般诗人之诗,但也是诗中的高格。他说:

其次则所谓未尝为诗,而不能不为诗,亦顾其所遇如何耳。或遇感触,或遇扣击,而后诗出焉。如诗之变《风》变《雅》,与后世诗之高者是矣。此盖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无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而自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自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答曾子华论诗》)

这是诗之变。此虽与天籁不同,但仍是有所触击,不能不为之诗。我们可以称这一种是被动的诗。被动的诗并非苟作,犹比仅工涂泽者为高,所以他亦有取于是。

由第一种诗言,是造化自然之声或“冲漠有际,冥会无迹”,或“真景见前,生意呈露”。邵康节所谓“经道之馀,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者,即属此类。此虽似无意于诗,不见诗人之志,而实际则处处流露着诗人之志。

由第二种诗言,是有所触击而不得不为之诗,当然与无病呻吟者不同。然在同一环境之中,受同样的触击,仍因作者之志有大小,而所以反应此触击者可不相一致。邵康节所谓一时之否泰与一身之休戚即是此种关系。假使“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那么虽是有所触击而溺于情好,即不是“以天下大义而为言”了。包氏于是再于《答曾子华论诗书》中阐说此意。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今人只容易看过,多不经思。诗自志出者也。……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岂苟作者哉!……子华之诗,谓因居间处独,岑寂无聊而作,则亦不可谓无所触击而自鸣者;此亦后世骚人文士之常也。然揆之以志,则有未然者。居间处独,不妨颜子陋巷之乐,何为岑寂而无聊?若如曾子之七日不火食,果能歌声若出金石乎?陶渊明少学琴书,性爱闲静,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曰“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彼方以居间处独为乐,若有秋毫岑寂无聊之态,其能道此等语,作此等诗乎?曰“心远地自偏”,曰“此中有真意”,曰“闻禽鸟变声,复欣然忘食”,此其志高矣美矣。好诗者如进于此也,诗当自别矣。太白常有超世之志,固非世态之所得而笼络;子美一生穷饿,固不掩于诗,而其志浩然未始一日少变,故其诗之光焰不可灭,不可不考也。

这即不欲以身之休戚发于喜怒的意思。所以同一言志,有同于流俗之志,也有高人几等之志。志高则诗格高,志卑则诗格卑,朱子所谓“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便是此意。诗人能高其志,不为环境所左右,澄然清明,洞然无际,不殉于物,不蔽于情,那么由第二种诗可以进至第一种诗。包氏所谓“彭泽一派尚庶几焉”者,即因于此。

第二节 诗人

第一目 张戒

张戒,正平人,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及鼎败,亦随贬,官终主管台州崇道观。其名附见《宋史·赵鼎传》,钱曾《读书敏求记》因此遂误作“赵戒”。

张戒所著《岁寒堂诗话》二卷,有武英殿本及《历代诗话续编》本。此外如《说郛》本、《学海》本、《萤雪轩》本均不全。其诗论之重要,乃在苏、黄诗学未替之时,已有不满的论调;而所提出的意见,也与《白石诗说》一样,足为沧浪之先声。

现在,先举几条批评苏、黄诗的例。他说:“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这即是沧浪所谓以学问为诗,以文字为诗的意思。他又说:“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这也即沧浪所谓以议论为诗与以文字为诗的意思。沧浪诗论,即这些小地方也是有所本的。

诗,何以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呢?这即因苏、黄受李、杜的影响而变本加厉,所以沧海横流,也不成为李、杜。他说:“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疑当作“上”)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诗至唐而体备,诗至宋而变尽。变尽则复,所以不要再蹈宋人学唐的覆辙,而应进求唐人之所以为唐之故,于是悟出“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于是悟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这是《文心雕龙》所谓通变的意思,也即沧浪取法乎上的宗旨。

然而沧浪与张戒所同者仅此。由其诗论之出发点言,都是反对苏、黄的,都是取法汉魏的,但是从此分歧,又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结论。沧浪尽在诗之虚处着眼,于是尚韵味而归于禅悟;张戒却在诗之实处着眼,于是重情志而归于无邪。假使说沧浪为王渔洋之前驱,那么张戒便是沈归愚之先声。

我们且看张戒论诗怎样偏重在情志方面。他分诗之要素为二:(1)言志,(2)咏物。言志重在主观的抒写,咏物重在客观的描写,二者原不可偏废,然而他似乎更重在言志一边。他说:“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那么,言志咏物虽都是诗之要素而有本末之分子。他以为言志是诗之本,而咏物则所以求诗之工。至于宋诗如苏、黄一流,则是“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者,所以说“风雅自此扫地矣”。

如何是言志为本,而咏物所以为工呢?他又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

他以为咏物亦不能专重在咏物,必须情景相生,乃见其妙。有情志而无景物,则说来板滞,不足以为工;有景物而无情志,则模山范水,纵使刻画形似,总觉与作者之思想情趣了不生关涉。诗人咏物不惜呕出心肝,而道学家于流连景物之作,又视为玩物丧志。所以二者皆讥。他则不致如诗人之偏,也不致如道学家之泥。他承认咏物写景可以帮助言志,可以化质实为空灵,故云“所以为工”;但若尽在这方面用力,那又走入魔道了。《诗话》中再有一节话,亦可与此意相映发。

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

凡一些流连光景之作,半吞半吐之辞,近于昔人所谓神韵者,大都用暗示衬托的方法,此即所谓“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之义。而张氏则以为不须如此。诗无定式,有以暗示衬托而妙者,有以直陈径说而妙者,总之要见一时情味乃见其工。所以重要的还在于言志。暗示者景显而情隐,直陈者情为主而景为佐。他虽不废咏物之工,而总觉必须与情志生关涉乃见其妙。

他论咏物,故不会因言志而偏重在道的方面;他又论言志,故不会因重韵味而走上神韵一路。他是本于以前正统派的诗论而再加以当时诗人所提出的韵味问题,所以不仅比道学家为通达,即比沈归愚的诗论也似较胜一筹。他分诗为数等:不知言志之为本咏物之为工者,固不为张氏之所许;虽知言志而说来浅露略无馀蕴者,也不为张氏之所取。《诗话》中有好几节论到此意,说: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唤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馀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后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中事少尔,尚何无馀蕴之责哉;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馀蕴,此其所短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若收敛其词而稍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道得人心中事,必须有馀蕴。无馀蕴则格卑,有馀蕴才有意味。而所谓馀蕴,仍即本于言志咏物二者之交织关系。但知咏物专讲刻划的不会有馀蕴;但知言志只是率直以出之者,也不会有馀蕴。馀蕴是文学上的朦胧妙境,即所谓韵味;如上文所说白乐天诗愈求浅显,愈鲜意趣,愈求详尽,愈少韵致,即因缺少这一点。因此,言志既嫌于率直,即咏物也不能为工。馀蕴,又是文学上沉着的妙处,又所谓温柔敦厚;如下文所举黄鲁直诗矜持过度嫌于做作,斲雕太甚转欠自然,又因缺少这一点,所以咏物则近于刻划,即言志也多涉邪思。他说: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世儒解释终不了。余尝观古今诗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鲁直专学子美,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

此论殊奇特。谓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诸人诗涉于邪思,这是大家可以承认的。谓山谷词多涉及邪思,这我们也还可以明了。独于他谓山谷诗乃邪思之尤者,便不免有些费解。实则照他的理论推之,不能谓为温柔敦厚,当然便不免落于邪思了。

他诗论以言志为本,而又有咏物之妙,故既尚才气又讲韵味。他所举古今诗人合于思无邪的例,一陶渊明,一杜子美。陶,可以说是以韵味胜的例;杜,可以说是以才气胜的例。白居易有陶之志而无其妙,是学陶而失之者,所以无馀蕴;黄庭坚有杜之工而无其志,是学杜而失之者,所以又落于邪思。

第二目 杨万里朱弁附)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吉水人,《宋史》四百三十三卷《儒林》有传,所著有《诚斋集》,集中有《诗话》一卷。

诚斋论诗颇带禅味。其诗论中禅味最足者,如《书王右丞诗后》云:“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集》七)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云:“要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诚斋集》三十八)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诚斋集》三十五)这几首诗都是他的论诗宗旨,比《诚斋诗话》所言尤为重要。而诗中所用字面,如参透、如传法、如关捩云云都是禅家话头。其故作不了了语,也落禅家机锋。所以翁方纲石洲诗话》谓沧浪论诗与之相合,或有沧浪用诚斋之说之处。

诚斋诗论受苏轼、韩驹吴可诸人之影响,当然可带禅味。他也与东坡一样,颇阐司空图味外之味之说。其《习斋论语讲义序》云:“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夫含天下之至苦,而得天下之至甘,其食者同乎人,其得者不同乎人矣。同乎人者味也,不同乎人者非味也。”(《诚斋集》七十七)其论学如此,其论诗更是如此。他于《江西宗派诗序》中说:

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乎?以味不以形也。东坡云:江瑶柱似荔枝,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怃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怃然也。非怃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怃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

大抵公侯之家有阀阅。岂惟公侯哉,诗家亦然。窭人子崛起委巷,而一旦纡以银黄,缨以端委,视之言公侯也,貌公侯也;公侯则公侯乎尔!遇王谢子弟公侯乎?江西之诗,世俗之作,知味者当能别之矣。(《诚斋集》七十九)

这种重味而不泥形的主张,尚风致而不尚体貌的主张,颇与沧浪论诗宗旨有些近似。他破了江西一关,便欲进而至唐,这也开沧浪先声。其《双桂老人诗集后序》云:“近世此道之盛者,莫盛于江西,然知有江西者不知有唐人。”(《诚斋集》七十八)所以复使人知唐人之诗,即所以药江西之病。其《读诗》一首云:“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诚斋集》三十一)也即因半山作风与苏、黄不同,较近唐音而已。宋时论诗风气,凡尚唐音的,如魏泰叶梦得诸人差不多没有不宗半山的。

这是诚斋与沧浪相近的地方,然论其归趣,则又不一致。盖以禅论诗的结果,每偏于悟,而悟的结果,又须归于自得。“学我者死”,“汝欲稗贩我耶”?禅家教人,总不愿人家亦步亦趋,以规随为宗旨的。论诗而喻以学禅其结果也是如此。韩驹诗云:“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吴可诗云:“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这即是发见自我的禅悟诗人之主张。所以诚斋《和李天麟》诗也说:“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诚斋集》四)到此地步,心目中岂复有法在!所以再说:“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酧阁皂山碧崖道士甘叔怀赠十古风》)所以再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干近诗》)到此地步,独来独往,何必再从江西派出!入室操戈,正是江西诗论所应有的结果。

正因这一点,所以诚斋论诗不与沧浪一样。盖从悟罢以后无法无盂一点言,则诚斋之说,适为以后随园性灵说之先声。他既知道“作家各自一风流”,那肯再同沧浪这样标举盛唐、宗主李杜。才破一法,复立一法以自缚,这在诚斋诗论的体系上岂不自相矛盾!因此,诚斋之标举唐诗,与《沧浪诗话》所论,其不同之点有二:(一)诚斋把唐诗看作最后一关而不是奉为宗主。他说“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乃是说破了江西一关以后犹有半山,参透半山以后犹有唐人,要并唐人这一关一并打破以后才见本来面目。不归杨,则归墨,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便可奉为宗主则未必然。沧浪论诗,正逗留在唐人一关,所以说来虽似头头是道,而实在真是隔靴搔痒。翁方纲仍以神韵之说看诚斋,乃说:“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这些话便不曾明白诚斋的论诗宗旨。盖由诚斋之意而言,唐人一关原在唐人一关,有什么不知道在何处!这即是诚斋与沧浪论唐不同之一点。(二)诚斋于唐也不随流俗之见,推奉李杜;他所欣赏乃在晚唐。其《读笠泽丛书》三首之一云:“笠泽诗名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诚斋集》二十七)这才是悟后有得之言。沧浪论诗,颇有后台喝彩的习气,即因随人脚跟,所得在皮毛之间而已。他能体会到晚唐的异味,所嗜便与众人不同,参透了半山以后便到晚唐,参透了晚唐以后便到《国风》。何也?唯其真也,惟其真而犹有馀味故也。这是他《诗话》中所谓微婉显晦的意义。讲到此,然后知道《答徐子材谈绝句》一诗所谓“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的意义。他于《颐庵诗稿序》中也说:“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诚斋集》八十三)此种见解,岂是无所见而云然!因此,我再想到陆放翁读诚斋所寄《南海集》的一绝:“飞卿数阕峤南曲,不许刘郎夸竹枝,四百年来无复继,如今如有此翁诗。”(《剑南诗稿》十九)恐怕也是见到此意吧!

有此关系,所以诚斋论诗颇与后来随园相似。《随园诗话》中似有暗袭诚斋之说之处,而推崇晚唐,也即其中的一点。

当时与诚斋相近也主性灵说者,更有朱弁。弁字少章,婺源人,《宋史》三百七十三卷有传,所著有《风月堂诗话》。《风月堂诗话自序》题庚申闰月,考庚申为绍兴十年,时弁尚留金,则此为使金羁留时作。考其所言,多记山谷、后山遗事,似亦深受江西诗的影响。其称“黄鲁直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尤为鞭辟入里之谈。然于深受江西诗影响之后乃转推锺记室《诗品》所谓“吟咏情性,亦何贵用事”之语,颇与诚斋结论相同。江西末流,一南一北,都有此种见解,是亦可以诧异而注意的事。他说:

大抵句无虚字,必假故实,语无空字,必究所从,拘挛补缀而露斧凿痕迹者,不可与论自然之妙也。

诗人体物之语多矣,而未有指一物为题而作诗者。晋宋以来始命操觚而赋咏兴焉。皆仿诗人体物之语,不务以故实相夸也。

客或谓予曰:“篇章以故实相夸,起于何时?”予曰:“江左自颜、谢以来乃始有之,可以表学问而非诗之至也。”……客又曰:“仆见世之爱老杜者,尝谓人曰,此老出语绝人,无一字无来处,审如此言。则词必有据,字必援古,所由来远,有不可已者。”予曰:“论事当考源流。今言诗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为标准,不知国风雅颂,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处浑然天成,如虫蚀木,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铸镕泻,殆不用世间橐籥,近古以远无出其右,真诗人之冠冕也。如近体格俯同今作,则词不遗奇,杂以事实,掇英撷华,安帖平稳,殆以文为滑稽,特诗中之一事耳,岂见其大全者耶!”

他于杜诗也只见其浑然天成,不见其字字有来历,这可谓与江西诗人不同的地方。《诗话》中推尊东坡之语颇多,这也是南宋初叶共同的风气。王若虚滹南诗话》,殆深受其影响。

第三目 陆游戴复古附)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人,《宋史》三百九十五卷有传,所著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剑南诗稿》八十五卷。他是南宋四大家之一,诗名掩其文名,故其所言,亦以偏于论诗者为多。

放翁诗法传自曾几。《诗人玉屑》载赵庚夫《题茶山集诗》所谓“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者即谓此。而其所作《吕居仁集序》又自称源出居仁。二人皆江西派,所以放翁诗原自江西派入,但他能不袭黄、陈旧格,自辟一宗,故其作风遂与江西派不同。

他何以能如此呢?实则他即循着江西派的理论做去,而再合以道学家的思想而已。江西诗人之论诗,没有不重在自得,也没有不重在自然的。自得与自然,本是江西诗人与道学家论诗之共同之点。而他则循此做去,于是别创诗格,转与江西作风不相类似了。

其《示子遹》一诗自述学诗历程云: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市侩。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剑南诗稿》七十八)

此诗最为重要,颇足见其论诗主张。所谓藻绘,所谓怪奇,都是诗内工夫。“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即是说学诗不应专致力于这些方面。学诗而专工藻绘,不能谓为自得;学诗而过事怪奇,又不能蕲其自然。所以需要诗外工夫。因此,对于放翁诗论,于其江西诗学之外,更应注意他和道学家思想的关系。

先就其所谓自得者言。放翁《夜吟诗》云:“六十余年妄学诗,功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剑南诗稿》五十一)这是江西诗人的说法。后山所谓“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即是此意。寒灯一笑,即是悟境,而金丹换骨又从工夫深处得来,所以顿悟不离于渐修。他又有《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一首,谓:“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这是未能自得之时,所以虽有虚名难免惭色。待到“四十从戎驻南郑,酣晏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这原是与诗不生关涉的境地,可是到此时节,“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见《剑南诗稿》二十五)那么,正与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而悟笔法,是同样情形。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触悟的关捩原不限于一端,夜来一笑,冷汗一身,眼前景物,随处都成悟境,这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悟,所谓自得。至其《示儿诗》云:“文能换骨馀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剑南诗稿》二十五)则又近于道学家的论调了。此外,如“万物备于我,本来无欠馀;窭儒可怜生,西抹复东涂”(《和陈鲁山》十诗);又如“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蜺”云云(《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显然又与道学家之所谓自得同其主张了。其《杂感》五首之一云:“自古文章与命仇,功名身外更悠悠,一从识得元无事,穷死逢人不说愁。”(《剑南诗稿》二十)此非于道有得者谁能如是!放翁是诗人,放翁又岂仅是诗人!

于此,再就其所谓自然者言。其《六艺示子聿》一首云:“沛然要似禹行水,卓尔孰如丁解牛!”(《剑南诗稿》五十四)这即吕本中所谓“只熟便是精妙处”之意。其《读近人诗》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剑南诗稿》七十八)此即“工夫深处却平夷”之意。此虽非工力所能致,却除工力外别无致之之道。这是江西诗人的意思。至如《杂兴》四首之一云:“诗人肝肺困雕镌,往往寿非金石坚,我独适情无杰句,化工不忌遣长年。”(《剑南诗稿》七十三)则又俨有邵康节作诗自适的风度了。所以他在《曾裘父诗集序》中以“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淡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之境为难之尤难。(见《渭南文集》十五)此又近于道学家之所谓自然。

放翁以后,一灯之传又在戴复古。复古,字式之,天台人,以诗鸣江湖间当时吴子良序其集称“诗之意义贵雅正,气象贵和平,标韵贵高逸,趣味贵深远,才力贵雄浑,音节贵婉畅,若石屏者庶乎兼之矣”。包恢序其集称“古诗主乎理而石屏自理中得,古诗尚乎志而石屏自志中来,古诗贵乎真而石屏自真中发”,这些话尚不是浮泛的谀辞。石屏诗确能采宋人理致、守唐人格律,如赵汝腾序中所谓“平而尚理,工不求异”者。此种境界,实即由放翁诗论所谓自得与自然得来。所以石屏论诗,也即从此点发挥。其《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云:“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琦。”(《石屏集》六)也正道着此点。

大抵道学家之诗论与诗人之诗论,折衷调和,自会有此倾向。何况江西诗人的论诗蕲向,原欲于精思研刻之中求其浑成圆熟的呢!石屏有《论诗十绝》,其二绝云:“曾向吟边问古人,诗家气象贵雄浑,雕镂太过伤于巧,朴拙唯宜却近村。”“陶写性情为我事,留连光景等儿嬉,锦囊言语虽高绝,不是人间有用诗。”(《石屏集》七)石屏诗之作风与其论诗主张,均可于此见之。自此以后,论诗主张自然者遂纷纷矣。

第四目 姜夔

在江西诗派以后,在沧浪《诗话》以前,可以看出诗论转变之关键的,应当推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了。姜夔字尧章,鄱阳人,自号白石道人,深于诗学,尤善填词,为一代词宗。《宋史》无传。清严杰、徐养原等,补拟其传,见阮元所辑《诂经精舍文集》中。近夏承焘先生,又撰《补传》载《燕京学报》二十四期《白石道人行实考中》。

此《诗说》一卷,自序谓淳熙丙午得于云密峰头老翁,那当然是托辞。但此书论诗,颇有特见,且与一般诗话偏主述事,体近笔记者不同。所以在《沧浪诗话》以前,确是一部重要的著作。我旧作《论诗话绝句》云:“恒蹊脱尽启禅宗,衣钵传来云密峰,若认丹邱开妙悟,也应白石作先锋。”意即指此。

论到他的《诗说》以前,先应一读他的《诗集自序》。

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下逮黄初,迄于今人,异酝故所出亦异。……近过梁谿,见尤延之先生,问予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驳如也,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自叙》一)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祠堂本有“不”字)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其来如风,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自叙》二)

此二篇《自叙》颇为重要,可与其《诗说》所言相互发明。他自己说“余之诗盖未能进乎此也”,这虽是谦辞,我们也相当承认。因为一时代自有一时代的文学,风会所限,难以自超,所以运用新体与学习旧体难易迥殊。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作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所以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即欲以其诗说改为词论。(见卷十二)现在固然不必如此,总之可说此一卷《诗说》是他作诗作词时体会有得之谈,自是无可疑的。

江西诗派到南宋初叶都起了变化。当时几个大家都是从江西入而不从江西出。这即是江西诗论提倡活法的结果。白石论诗,恐怕也受此种影响。他并不废法:——“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诗法原不妨是论诗的标准。至于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则又是吕居仁之所谓活法了。

论活法,无定而有定,有定而又无定,不可捉摸,似乎已说得够微妙了;然而犹有诗之见存。白石说得好:“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讲法度,固嫌其拘泥;讲变化,也还不脱化。必也无见于诗,然后才到悟境。能到悟境,才到妙境。到此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所谓“学至于无学”,才是学之止境。所以求与古人合或求与古人异,都只能做到“工”的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才能达到“妙”的境界。所以他说:“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工在字句之间,妙超字句之外,然而妙仍不能不寓于字句之中,所以说“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白石所悟,即要悟这超于字句之外的妙境,所以要无见于诗。因此,我们要辨别白石与江西诗派之言悟虽同,而所悟则不尽同。

于是,白石指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当然,此四种中尤重在自然高妙。这种高妙,不能于字句中求之,不能于法度中求之。

这是白石由江西诗人之诗论再进一步的见解。

然而白石诗说,似乎还不止于此。他在当时也很受道学家的影响。道学家用兴的方法以观诗,所以要体会到诗人之志,所以要优游玩味。他也有这些意思。如论三百篇云“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如论陶渊明云“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他要“以心会心”他要体会到诗人之趣诣,于是便与道学家之优游玩味相近。又道学家既用兴的方法以观诗,所以尤重在兴起人的善心,而推断到诗人之性情也是温柔和平的。白石也有这些意思,如云:“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雎》乎?”此又同于道学家的口吻。所以他论诗讲到涵养,讲到气象,都不能与道学家之诗论没有关系。他与道学家不同者,道学家总牵涉到道,总牵涉到用,而他却全不讲这些,纯粹在诗的立场以立论而已。

于是白石又指出如何能耐人寻味的方法:“——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穷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者,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在此四种中当然又以词意俱不尽为最高。所以他再说:“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这又是白石由道学家之诗论再深一层的见解。

于是,白石诗学始可得而言。他是从江西派解放出来,而悟到学即是病,因此,作诗不泥于诗法。他又是从道学家转变过来,而只就诗论诗,因此,读诗不仅是感发善心,而更重在领略馀味。所以白石《诗论》不能说是江西派的诗论,不能说是道学家的诗论,然而与江西派和道学家之诗论都不发生关系。

他从活法进一步而指出超于法的境,他从兴再深一层而讲到韵味,这样,所以与沧浪所论为很相类似了。《渔洋诗话》称“白石论诗未到严沧浪,颇亦足参微言”。正可于此看出其关系。

然而,《沧浪诗话》所言不免故为高论,多作可解不可解之言以自欺欺人,而白石则确是于甘苦备尝之后发为体会有得之言。渔洋称其足参微言,即以有些类似神韵之说;而称其论诗未到严沧浪,则又以白石所论,毕竟不会是神韵之说,不全是架空之谈。

白石《诗说》,《渔洋诗话》中称引之而且赞许之,《随园诗话》中也称引之而且赞许之。这便是白石与沧浪不同的地方。白石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这便兼有神韵、格调、性灵三义。白石又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这也是神韵之中,更有性灵存在。许印芳《诗法萃编》中跋《白石诗说》,称其“语语精致,中有意旨深微者,初学猝难领会,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积学有年,细绎其言,始能解悟。而尧章惜墨如金,因之条件简约,不无漏义”。真的,《白石诗说》中是浅深兼赅的。我们正应在他惜墨如金的《诗说》中整理出条理来。

第五目 四灵派

南宋诗风之一反江西风气者,又有所谓四灵派。四灵者,徐照,字道晖,一字灵晖;徐玑,字文渊,一字致中,号灵渊;翁卷,字续古,一字灵舒;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皆永嘉人,故称永嘉四灵。四灵为诗,刻意雕琢,一反江西生硬拗折之风,所以人皆谓其宗主晚唐。方回《送罗寿可诗序》谓诗学晚唐,非始四灵,宋初九僧之作即是晚唐体,不过“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耳”(见《桐江续集》三十二)。是则江西之诗原由厌薄晚唐而起,而四灵之诗复由厌薄江西而起,补偏救弊,则四灵诗纵使有破碎尖酸之病,在文学史上自有其价值。

实则,四灵诗犹不仅宗主晚唐。赵汝回之序《瓜庐诗》(《南宋群贤小集》本)明明说“永嘉徐照、翁卷、徐玑、赵师秀乃始以开元、元和作者自期,治择淬炼,字字玉响”;明明说“永嘉陋晚唐不为,语不惊人不止,而后生常则其步趋謦欬,扬扬以晚唐夸人,此人所不悟也”。然则四灵何尝仅主晚唐。四灵之重要,乃在使人知道宗主唐音,所以在文学批评史上也自有其价值。

盖四灵诗既反江西作风,势必另辟田地,创造一种新的境界。宋诗既为唐诗之变格,变而生弊,则当然复主唐音,所以江西尚力,四灵便尚韵;江西尚学,四灵便尚才。易言之,宋诗自苏、黄以后渐成为文人之诗,而四灵则复返为诗人之诗。韩子苍《陵阳室中语》已说过:“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虽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隐居通议》十引)不谓四灵诗风之理论,乃在江西诗人口中说出。可惜四灵只欲返为诗人之诗,仅仅从事创作而不顾及理论,这是我们所引为憾事的。后来《沧浪诗话》虽亦主唐音,但与四灵主张又各异其趣了。

惟一可视为四灵本人所说的话,惟见于韦居安梅磵诗话》中。韦氏谓:“杜小山尝问句法于赵紫芝,答之云,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此种妙语,正与汪彦章问徐师川作诗法门,师川告以“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以意剪裁之”是同样的不着边际。然而一个正代表着四灵的诗论,一个正代表着江西的诗论。戴式之之《哭赵紫芝诗》云:“东晋时人物,晚唐家数诗。”(《石屏诗集》二)四灵风格,正因近于东晋人物所以有饱吃梅花的主张。若在江西诗人,则只须饱经人事或饱参作家足矣。四灵诗格所以不同江西作风者在此。

又四灵之起,除一反江西作风以外,同时也矫正当时道学家的作风。道学之诗疲软直率,立论虽高而诗格实下,所以当时道学界中的文人如叶水心辈便啧啧叹赏四灵之诗。道学家说理,而四灵写景,道学家直率,而四灵雕琢。徐玑之《书翁卷诗集后》云:“磨砻双鬓改,收拾一编成。”四灵对于作诗之苦心,于兹可见。所以四灵于另一方面,复一变儒者之诗而返为诗人之诗。

赵汝回之序《云泉诗》(《南宋群贤小集》本)似即说明此意。他说:

世之病唐诗者,谓其短近,不过景物,无一言及理。此大不然。诗未有不托物,而理未有出于物之外。古人句在此而意在彼,今观三百篇,大抵鸟兽草木之间,不可以是訾也。而人之于诗,其心术之邪正,志趣之高下,气习之厚薄,随其所作,无不呈露。如少陵之诗而得其为忠,太白之诗而得其为豪,郊、岛之诗寒苦而其器必隘,韦、白之诗蕴藉而其情必远,自然而然,初非因想而生见者。……故作诗贵识体,尤在养性,不养性则无本,不识体则无法。永嘉自四灵为唐诗,一时水心首见赏异,四人之体略同而道晖紫芝,其山林闺阁之气,各不能掩。

这可以说是四灵派诗所以多流连光景之作的原因。恋事适自缚,说理适自障,于是遂只偏于咏情性写生态了。清远空灵之格,确可以药江西拗涩之病与道学平腐之习,可惜他们取径太狭,规模不弘,所以虽足转移一时风气,而阅时未久,诗人学者又齐加纠弹了。

然而,《沧浪诗话》却即在此种关系下产生的。

第六目 严羽

第一款 沧浪以前之诗禅说

宋论诗之著,其比较重要的,应当推严羽的《沧浪诗话》。羽,字仪卿,一字丹邱,邵武人,自号沧浪逋客,有《沧浪吟卷》。其《诗话》即附刻集中,但也有单行的本子。

《沧浪诗话》之重要,在以禅喻诗,在以悟论诗。然而这两点都不是沧浪之特见。我们在以前论述各家诗论之时,也曾屡次指出沧浪诗论之渊源。现在,不避繁琐,再举一些以前所不曾论及的诸家。

困学纪闻》载唐戴叔伦语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般神韵说的诗人所奉为最早的主张,姑置不论,我们还是注意当时较近的意见。

李之仪,字端叔,景城人,(《宋史》作“沧州无棣人”,据《四库总目提要》一五五改)所著有《姑溪居士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卷。尝从苏轼幕府,文章亦与张耒、秦观相上下,故其论诗颇带禅味,与苏轼同。苏轼题其诗有“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之语,即可看出东坡对他诗的印象。至如他赠祥瑛上人一诗所谓“得句如得仙,悟笔如悟禅”(《姑溪居士后集》一)云云,得仙悟禅,正可视为互文之例。其《后集》卷六有《读渊明诗效其体》十首,即全是佛家思想,所以他对于诗禅之沟通也不无关系。因此,他《与季去言书》竟大胆地说:“说禅作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少。”(《前集》二十九)

曾几,字吉甫,赣县人,高宗时忤秦桧,侨寓上饶茶山寺,自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其《读吕居仁旧诗有怀》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从此路”云云,此亦以禅喻诗。

葛天民,山阴人,有《无怀小集》。其《寄杨诚斋》诗云:“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穓穓;气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动全生杀。生机熟语却不俳,近代惟有杨诚斋;才名万古付公论,风月四时输好怀。知公别具顶门窍,参得彻兮吟得到,赵州禅在口头边,渊明诗写胸中妙。”此亦以参禅、学诗二者并举。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尝问学于朱子,所著有《乾道稿》一卷,《淳熙稿》二十卷,《章泉稿》五卷。他为太和簿时,受知于杨万里,万里赠诗有云:“西昌主簿如禅僧,日餐秋菊嚼春冰。”此以禅僧相比,盖亦与东坡题李端叔诗相类。章泉诗论,专祖曾、吕,尝櫽括吕氏《与曾吉甫第二帖》中语,为诗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忽漫工夫觅,况于治择能,斯言谁语汝,吕昔告于曾。”更有《诗法诗》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无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律恐坐缚,力若不足远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又曾和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何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燃。”“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能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以上诸诗,并见《诗人玉屑》,其主旨均不脱曾、吕绪余,颇有禅家习气。

戴复古与严羽同时,《石屏集》中有《赠二严诗》。其《论诗十绝》有云:“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

杨梦信,有《题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二绝,其一云:“学诗元不离参禅,万象森罗总现前,触着见成佳句子,随机饤饾便天然。”

徐瑞,字山玉,鄱阳人,有《松巢漫稿》。其《论诗》云:“大雅久寂寥,落落为谁语;我欲友古人,参到无言处。”又《雪中夜坐杂咏》十首之一云:“文章有皮有骨髓,欲参此语如参禅;我从诸老得印可,妙处可悟不可传。”

这些都是以禅喻诗之例。可知诗禅之说原已成为当时人的口头禅了。

不过这些话说得还空洞。诗禅所以能相喻之故,即在于悟,故也有不提及禅而专论悟者。现在也举一些例以见一时风气。

范温,字元实,成都人,有《潜溪诗眼》一卷,已佚,见余所辑《宋诗话辑佚》中。他说:“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又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又云:“老杜《樱桃诗》……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此则禅悟兼言,全与沧浪相同。

张镃,字功甫,一字时可,号约斋,秦川成纪人,有《南湖集》十卷。杨万里有《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诚斋集》四十一)故其论诗亦与诚斋白石相类。其《诗本》一诗云:“诗本无心作,君看蚀木虫。旁人无鼻孔,我辈岂神通。风雅难齐驾,心胸未发蒙。吾虽知此理,恐堕见闻中。”《题尚友轩》云:“作者无如八老诗,古今模轨更求谁!渊明次及寒山子,太白还同杜拾遗。白傅、东坡俱可法,涪翁、无已总堪师。胸中活底仍须悟,若泥陈言却是痴。”(《南湖集》五)《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一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南湖集》七)《觅句》云:“觅句先须莫苦心,从来瓦注胜如金;见成若不拈来使,箭已离弦作么寻!”(《南湖集》九)此亦禅悟兼言而侧重在悟。

张炜,字子昭,杭人,有《芝田小诗》。其《学吟》有云:“池塘春草英灵处,水月梅花颖悟时。我亦学吟功未进,每将此理叩心师。”

邓允端,字茂初,临江人,《题社友诗稿》云:“诗里玄机海样深,散于章句领于心。会时要似庖丁刃,妙处应同靖节琴。”

叶茵,字景文,笠泽人,有《顺适堂吟稿》。其《二子读诗戏成》云:“翁琢五七字,儿亲三百篇。要知皆学力,未可以言传。得处有深浅,觉来无后先。殊途归一辙,飞跃自鱼鸢。”

这些都是论诗主悟之说。据是可知禅悟之义,原不始于沧浪。

第二款 禅与悟

沧浪论诗主旨,只在禅悟二字。禅悟二字,可分而不可分,不可分而可分,已如上述。所以昔人之批评《沧浪诗话》,有的赞成禅悟之说,有的反对禅悟之说,也有的赞其悟而不赞其禅。现在为便于说明起见,也姑且分别言之。

先论其所谓禅。

第一点,沧浪以禅喻诗究竟合不合,这一点,我们诚不能为沧浪讳。他虽以禅喻诗,然而对于禅学并没有弄清楚。他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殊不知乘只有大、小之别,声闻辟支也即在小乘之中。他称“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已还之诗者曹洞下也”。是又不知禅家只有南北之分,而临济元禅师,曹山寂禅师,洞山价禅师,三人并出南宋,原无高下胜劣可言。何况临济、曹洞俱是最上一乘,而现在分别比喻,似乎又以曹洞为小乘了。这些话都见陈继儒《偃曝谈馀》,钱谦益《唐诗英华序》及冯班《沧浪诗话纠谬》。所以方楘如《偶然欲书》中称之为野狐禅,也不为苛刻之论。不过这些错误,我以为是小问题,不足为沧浪病。沧浪于禅虽无多大研究,但他所处的时代,禅学很盛,当时人的文艺与思想殆无不受其影响,所以沧浪虽道听涂说,一知半解,似亦不能谓其对于禅义全不明了。沧浪的错误即在不曾深切研究,可以称之为口头禅,却不可称之为野狐禅。正像现代人谈三民主义,都能凑上几句,固然也有以乱谈三民主义而被指为曲解,被指为反动的人,然总不能说这些人不懂三民主义。所以重要关键,还在第二点,究竟能不能以禅喻诗。

所以第二点,是禅与诗的问题。冯班《严氏纠谬》,引刘后村语“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以为此论足使羽卿(案当作“仪卿”,此冯氏尚牧斋之误)辈结舌。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亦谓“诗教自尼父论定,何缘堕入佛事”。他们都以为禅与诗,绝对不生关系,绝对不能比喻。但是我觉得此说亦不免稍偏。杜甫不是说过吗?“老去诗篇浑漫与”,漫与云者便非语必惊人之谓,何得据杜氏一端之说,便以为诗禅绝对是二事呢?《随园诗话》不是也说过吗?“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冷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卷二)随园所引即不能信为孔子之言,但总可知汉以前所谓诗教之说,有此一义,何得便以堕入佛事为病。所以我以为比较公允的话,还是徐增《而庵诗话》所说:“沧浪病在不知禅,不在以禅论诗也。”以禅论诗,确有相当的长处。盖一般人只知求诗于诗内,不是论其内容以道德绳诗,便是论其辞句以规律衡诗。惟以禅论诗,则可以超于迹象,无事拘泥,不即不离,不黏不脱,以导人启悟。所以诗禅之说,其本身原无可非议。论到此,我觉得自来论诗禅之分别与关系者,当以傅占衡《释竺裔诗序》为恰到好处。他说:“昔严仪卿以禅论诗,余尝申其说焉:教外有禅,始悟律苦;诗中有律,未觉诗亡。两者先后,略相同异。然大要缚律迷真,无论诗之与禅均是病痛耳。”(《湘帆堂集》四)诗与禅的分别,似应着眼在这一方面。他再说:“患然绳墨之中,即禅而不禅也,不律而律也。飘然蹊径之外,即律而不律也,不禅而禅也。”这又是诗禅之共通与关系之点。沧浪所谓“不落言筌、不涉理路”云者,正应如此看法。所以冯钝吟驳之,未为中肯。何况诗禅之说,昔人言之屡屡,钝吟顾乃集矢于沧浪,亦岂得为公允!

何以钝吟驳沧浪的话未为中肯?盖钝吟所论重在禅义,所以说:“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是以经教纷纭,实无一法可说也。”而不知此说即《抱朴子》“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之义,与沧浪所云不同。沧浪只是指出诗禅有其共通之点不要拘泥执着而已。所以沧浪所论并不是要把禅义混到诗中间去。把禅义混入诗中,结果成为寒山、拾得一流之诗。即使不然,如李邺嗣《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举唐人妙诗,“若《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此亦孟襄阳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此亦韦苏州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杲堂文抄》二)。此数诗由诗思言,诚入禅关,即孟、常、韦诸人之学亦诚能默契禅宗,然而沧浪之以禅喻诗却并不重在这方面。

诗禅既可以相喻,于是第三点应进究沧浪之诗禅说与以前之诗禅说是否相同,这才是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沧浪之诗禅说可以分为二义:他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云云,是以禅论诗,其说与以前一般的诗禅说同。至他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与“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云云,是以禅喻诗。此又是本于《潜溪诗眼》之说而加以阐发的。这才是沧浪的特见。其长处在是,其短处亦在是。至如江西诗人之以诗拟禅,重在工力方面的一旦超悟,则是《沧浪诗话》所不大论及的。沧浪所论只此二义而已。以禅论诗,是就禅理与诗理相通之点而言的;以禅喻诗,又是就禅法与诗法相类之点而比拟的。看出此项分别,然后知道后来神韵说之所以本于《沧浪诗话》,然后知道后来格调说之所以也本于《沧浪诗话》。我只觉得沧浪诗论依违于此二者之间,不能有一明显之主张,这才是沧浪的缺点。至于能不能以禅喻诗以及论禅是否有错误,这倒是小问题。

于次再论其所谓悟。沧浪以为“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这原是宋代诗论极普通的见解。不过,在这里,我们也应分析研究。(一)悟与禅与诗的关系,(二)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诗论的关系。

由前一点言,原是昔人常有的议论,所以后人于此赞否不一,其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者,如范晞文对床夜语》云:“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此即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赞同他的论禅,也赞同他的因论禅而兼及论悟。其与此见解完全相反者,为钱牧斋的《唐诗英华序》。钱氏既指摘他分别第一义、第二义与大乘、小乘之说,更攻击他所谓妙悟之语。他以为三百篇中有议论之语,有道理之语,有发露之语,有指陈之语,何尝一味讲悟!他再以为因悟而分别大乘、小乘,分别初、盛、中、晚更是一知半见似是而非之论。(《有学集》十五)这是不赞成他的论悟,同时也不赞成他的论禅。此外更有折衷于此二者之间,反对沧浪之以禅言诗,而不反对沧浪之以妙悟言诗。这又是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之说。他谓:“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卷一)综上所论,可知昔人对于沧浪之说,有赞同与反对二种主张,而于沧浪之所谓悟,又有与禅有关及与禅无关二义。

因此,讨论沧浪妙悟之说,应先注意是否有可以指摘之点。我觉得这也是后人对于沧浪诗说所起的误会。后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二语,而忽略了他的下文,“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遂以为沧浪不主张读书穷理。这是一个最普通的误会,昔人也曾指出过。(见宋咸熙《诗话耐冷谈》八及张宗泰《鲁严所学集》十三《书潜研堂文集瓯北集序后》)关于妙悟,也是如此。昔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道亦在妙悟”与“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诸语,而忽略了他的“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一语。我们须知沧浪所谓妙悟,原只是说诗中有此一义,却并不是说除此一义之外别无他义。诗原有不假妙悟之处,汉魏且不假妙悟,何况三百篇!所以钱牧斋以三百篇中议论道理发露指陈之语以驳沧浪之说,可谓全不曾搔着痒处。潘德舆说得好:“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养一斋诗话》一)

由第二点言,我们须知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论禅一样,也应分别二义:一是所谓透澈之悟,一是所谓第一义之悟,要之都不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换骨之悟。透澈之悟,由于以禅论诗,只是指出禅道与诗道有相通之处,所以与禅无关;第一义之悟,由于以禅喻诗,乃是以学禅的方法去学诗,所以与禅有关。透澈之悟为王渔洋所常言;而第一义之悟,则又明代前后七子所常言。看出此分别,然后可以各别讨论。

沧浪之论透澈之悟,莫过于下面的一段话:

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澈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澈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根据了这节话,我们不要以为仅仅是神韵说之所出,我们须知这也是性灵说之所本。沧浪论诗,在当时流辈中确是别有见地,但比了后来一辈人,则觉其所谓从顶鸋上做来者,工夫犹有未至;所以细细看去,时觉其有牴牾或罅漏之处。不过话虽如此说,而察其意所侧重者,毕竟远在神韵方面。在此节中,他不过谓诗自有诗的标准,搬弄不得学问,发挥不得义理;于学问义理以外去求诗,才能见其别材别趣,才是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假使卖弄学问,阐发性理,则数典之作与格言之诗都是有迹可寻,而与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云云者,全不相似。此说原未尝错误。后人称其落王、孟家数,实则这还是后人的见解,与沧浪无涉。说沧浪没有做到此境地,则有之矣。说此种境地,与诗无关,则未必然。吴乔围炉诗话》谓:“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局。严沧浪谓诗贵妙悟,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这也没有明白沧浪之所谓悟。

沧浪之论第一义之悟,又应看下面的一段话: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有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下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灭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乃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鸋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本于此种见解,于是他所谓悟,似乎不限于王、孟家数。他正是以李、杜为宗,奉盛唐为主,与明代前后七子同一主张。这是他把古今诸诗熟参的结果。熟参以后觉得汉魏则不假悟,盛唐则是透彻之悟,说理而不堕理窟,有学问而不卖弄学问,于是觉得惟有李、杜二集恰到好处。这样,不作开元天宝以下的人物,也是当然的结论。然而他的错误也即在这上面,此种错误,叶夑在《原诗》里已经指出:

羽之言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学诗须识,是矣。既有识,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悉陈于前,彼必自能知所决择,知所依归,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道。若云汉魏盛唐,则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亦熟于听闻,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庄之路,众所群趋,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何待有识而方知乎?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

盖沧浪是本于他的透澈之悟的见地,以熟参汉魏以下各家之诗,于是以汉魏盛唐为师,这原不失为他的特识。虽则他的结论是一条康庄大道,人所习知,然而对此大道,依旧可有他的看法。他说:“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然则他所以指出康庄大道者,原不欲眩于旁门小法而已。不过他提出这个结论,而欲使人一齐走这大道,则无论立法虽正,要之却使人无识。禅家的方法本重在自己去思想,自己去顿悟,自己去寻一个应付生死的知慧,所以沧浪谓实证实悟,谓自家辟此田地,这原合于禅义。但是他不拿这方法教人,而偏拿他所认为实证实悟自家开辟的田地去教人,那是嚼饭喂人,便不合于禅了。叶夑所争正在这一点,明代前后七子的错误,也正在这一点。钱牧斋说:“今仞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目翳者别见空华热伤者旁指鬼物。”这正指出他翳热的病根之所在。他本要去掉下劣诗魔,而不知下劣诗魔却摇身一变即潜藏在其诗论中间,这岂是沧浪所及料!

第三款 神韵与格调之沟通

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澈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这种错误,这种弊病的症结所在,全由于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明代前后七子只见了他的外衣,所以上了他的当;清代王渔洋,去掉了这件外衣,便觉得一变黄钟大吕而为清角变徵之音。所以我说他的论禅与论悟都有神韵与格调二义。于是他的论诗也不免时有牴牾之处。

然则他何以要留着这牴牾之处呢?这即与他的别材别趣与读书穷理之说有关。我们要晓得当时诗禅之说,又开了性灵一派。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龚相《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这即是诗禅说之走向性灵的结论。杨万里的诗便是如此。而沧浪既不赞成江西诗派,又不赞成江湖诗人。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之作既难为正宗,而挟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者,也未为高格。论诗到此,便入穷境。毛西河云:“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惟典则须学而鄙与閅不必学,惟高其万步,扩其耳目,出入乎黄钟大吕之音须学,而裸裎袒裼蚓呻釜戛即不必学。”(《西河合集序》四十三,《东阳李紫翔诗集序》)西河此论虽为别才而发,但是也正说明了沧浪的意旨。沧浪就因处于这二重时弊之下而欲救正其失,所以一方面主张别材别趣以救江西末流之失,一方面复主张读书穷理,以使所谓别材者不流于粗才,别趣者不堕于恶趣,以救江湖诗人之失。盖此即西河所谓惟雅须学惟典则须学之旨。这样,他只能徘徊于二者之间,而神韵说遂于无意中蒙上了格调的外衣。后人只于“学”与“理”上面作争论之点,全不曾理会到沧浪此意。无论攻击他别材别趣之说者未必能使沧浪心折,即赞成他别材别趣之意者沧浪也未必引为知己。

论到此,我倒觉得袁子才《随园诗话》所论,比较得其真际。他说: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元著,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馀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卷八)

此说虽仍认神韵说为《沧浪诗话》的中心思想,不免与沧浪诗旨不尽同,然而他以为神韵说只是小神通,七古长篇五言百韵便无须乎此,则道个正着。沧浪恐怕也正不欲以小神通自限,故其论诗归宗李、杜而不标举王、孟。我常以为沧浪论诗只举神字,渔洋论诗才讲神韵。(见《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此虽只是一字之出入,正足见其论诗主旨之不尽同。

沧浪论诗,谓“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他所说这两大界限,确可把古今诗体,包举无遗。优游不迫,取出世态度,什么都可放过。沉着痛快,取入世态度,什么都不放过。这二种都是吟咏情性。然而优游不迫的诗,从容闲适,自然与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者为近。而沉着痛快的诗,掀雷抉电,驱驾气势,虽与“羚羊挂角”的境界为远,然也未尝不可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地步。由这种境界言,似乎沉着痛快的诗比较来得更难。所以他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在这一节话中,以入神为诗之极致,原是不错,然而以李、杜为入神,则所指的似乎只是沉着痛快的诗而不是优游不迫的诗。这大概因优游不迫的诗其入神较易,而沉着痛快的诗其入神较难。逸品之神易得,神品之神难求。这即是所谓小神通与大神通的分别。大神通应如天魔献舞,花雨弥空,则固然矣。然而设使八万四千宝塔,堆砌起来,如苏、黄之诗,才情奔放,只见痛快,不同见沉着,仍不能说为入神。其《答吴景仙书》中争辨雄浑与雄健的分别,即在一是沉着痛快,而一是痛快而不沉着的关系。此所以入神之难。李、杜之中,尤其是杜,真能做到这种境界,所以为入神。

他是要以近于小神通的理论而表现大神通,所以他的诗论遂成为神韵与格调二说之沟通了。

第四款 论诗体

一切学说有他的短处,也自有他的长处。沧浪诗论,虽开了前后七子的风气,以致为人诟病,然而照他这样熟参之结果,而产生所谓“金刚眼睛”,也自有他的贡献。这即是对于体制之辨与对于家数之辨。固然体制家数之辨也颇为钱牧斋所反对,然而此即现代所谓风格,于文学批评上并非一无用处。

论诗体,冯班于《严氏纠谬》中也举出不少错误,甚至说沧浪“胸中不通一窍,不识一字,东牵西扯而已”。枝枝节节举出许多小疵病而加以攻击,实在不免过于苛刻。王渔洋《分甘馀话》称为风雅中的罗织经,诚是很幽默的批评。沧浪之论诗体,分“以诗而论”、“以人而论”诸目,虽则名称都是沿袭旧有,然而从这方面以建立诗评,不能不说是他的特识。如他说: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这些批评,都是着重在时代方面。后人论诗,严唐宋之界,而于唐诗,复严初、盛、中、晚之别,都是受他的影响。钱牧斋因反对明诗风气,于是并此种分别而抹煞之,也是矫枉过正。固然,牧斋所举出的许多例外,似乎也有事实上难以厘分时代之处,然而沧浪也早已说过:“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沧浪原不过就一时代大概的风气而言,何曾教人死看着来!

沧浪评诗的标准,除时代关系而外,也更重在个性的分别。他说: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这些话又是就各人的风格说的。无论是以时而论或以人而论,在他说明这些抽象的风格,都是从具体的言语内容,各方面体会出来。具体的言语内容等等,都是有迹可求的;有迹可求,而他寻求的方法与态度,却不泥于迹而超于迹。所以他所得到的,是一个朦胧的印象。这即是他所谓“气象”,而现在所谓风格。(《吕氏蒙训》所举老杜、东坡、鲁直句法,《诚斋诗话》所论李、杜、苏、黄诗体,皆已开沧浪先声。)

他的本领,即在能识这种气象。他自负谓能于数十篇隐匿姓名的诗中,分别得体制,这即是他善观气象的本领。此种本领全自熟参得来。他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又说:“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必须讽咏之久,而且讽咏时又须随其神情以为抑扬,这正是后世古文家所谓“以声求气”的方法。所以看出“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侍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亦气象浑厚”。这些辨析,确是“参诗精子”得来,谓为实证实悟,也不为夸。

所觉得有一些缺憾的,乃是于辨尽诸家体制之后,再加一句“不为旁门所惑”的话。既不要为旁门所惑,那么,大家走康庄大道足矣,为什么再要后人辨什么诸家体制。钱牧斋说:“俾唐人之耳目蒙冪于千载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沉锢于千载之下。”(《唐诗鼓次序》)沧浪论诗的结果,真有这种弊病。

就因沧浪太要夸耀自己的特识,而对人取一种教训的态度,所以他不但误了人家,也且误了自己。他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沧浪诗之所以“徒得唐人体面者”,正在于此。这句话,不知误了明代多少诗人。

吴大受《诗筏》云:“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窍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货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这些话,即所以补救气象之说的弊病。

徐增《而庵诗话》有云:“夫诗一字不可乱下,禅家着一拟议不得,诗亦着一拟议不得。禅须作家,诗亦须作家。学人能以一棒打尽从来佛祖,方是个宗门大汉子。诗人能以一笔扫尽从来窠臼,方是个诗家大作者。可见作诗除去参禅,更无别法也。”乃不谓沧浪以参禅诗论,反偏偏落了昔人窠臼。照这样讲,以禅论诗的结果,无宁归到性灵方面。

第七目 刘克庄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荫入仕,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谥文定,所著有《后村大全集》,内有《后村诗话》分前、后、续、新四集,但其论诗精义却不在诗话之中。

后村与沧浪同时,而论诗宗旨颇不相同。当时诗禅之说至为流行,有何秀才者筑诗禅方丈,后村题之以诗,谓“能将铅椠事,止作葛藤看;坏衲蒙头易,玄机得髓难”(《后村集》八)。这尚是普通酬应之语,至题之以文,谓“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则已把诗与禅分别而言了。下文再说:“夫至言妙义固不在于语言文字,然舍真实而求虚幻,厌切近而慕阔远,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禅进而诗退矣。”(《后村集》九十九)显然颇有规戒之意,而谓论诗不应合以禅义了。这是他们根本不同的一点。盖沧浪仅仅是诗人,而后村则曾受业于真德秀,也是理学一路,当然不会赞成以禅喻诗的。

由这一点的不同,于是沧浪论诗尚兴趣,重气象,而后村论诗重内容,讲品德。其《诗话》中论诗之语往往以此为标准;即如汉魏诗在沧浪以为“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气象浑沦,难以句摘”者,而后村则于魏武《短歌行》、魏文《善哉行》以及苏、李、嵇、阮、曹植诸人之作,莫不离开了诗之本身而推究到当时之境地与品德之高下。这可知其着眼之点,绝不与沧浪相同。

然而说后村为纯粹的道学家亦未尽然。真德秀作《文章正宗》时以诗歌一门属之后村,后村所取,如汉武《秋风辞》及三谢之诗,真氏多删之,后村意不谓然。即此很可看出他的见解与真氏不同。我们可以说他是道学家中之诗人而诗人中之道学家。

因此,我们对于后村的认识,应分别在此两方面看之。然而所谓分别去看,只是为说明的方便,并不是说诗与道学在其思想体系上成为冲突的现象。他虽不如邵康节这般专做性理诗,而在他整个的人生方面,诗与道学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事物。

他何以会如此呢?现在先从道学方面说:后村虽曾受业于西山,然而论其学术源流,则似乎不出于西山。《宋元学案》之于后村,不以列入西山真氏学案表中,而以列入艾轩学案表中的退庵家学,可谓独具卓识。南宋许多道学家往往轻视文事,独艾轩一派,比较犹以文艺见长。(艾轩姓林名光朝,字谦之,莆田人,所著有《艾轩集》。)后村《艾轩集序》称其“学力既深,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榖梁》,平处犹与韩并驱”(《后村集》九十四)。所以艾轩之于诗文,颇加锻炼之功,与一般道学家不同,此意,在《竹溪诗序》中说得更明白: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入宋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者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乾淳间,艾轩先生始好深湛之思,加锻炼之功,有经岁累月缮一章未就者;尽平生之作不数卷,然以约敌繁,密胜疏,精掩粗,同时惟吕太史赏重,不知者以为迟晦。(《后村集》九十四)

艾轩的作风如此,所以艾轩一派的作风也无不如此。后村是退翁之子,宾之之孙。宾之名夙,与弟朔并授业艾轩之门,所以后村的家学渊源,也出自艾轩一派。我们即使承认后村曾受西山的影响,但也不能不承认后村之于诗,当受艾轩的影响。何况他的诗再受叶水心的赏识,水心一派也是当时道学家中以诗文著名的。这是他所以以道学家而兼诗人的原因。

于次,再从诗人的方面来看。他自述其学诗历程云:“初余由放翁入,复喜诚斋,又兼东都南渡江西诸老,上及于唐人大小家数,手抄口诵。”(《后村集》九十六刻《楮集序》)根据这一节话,可知他之于诗是由宋人入手,而进窥到唐,并不同沧浪这般,主张工夫从上做起的。他曾说过:“谓诗至唐犹存则可,谓至唐而止则不可。本朝诗自有高手。李、杜,唐之集大成者也,梅、陆,本朝之集大成者也。”(《后村集》九十九,《跋李贾县尉诗卷》)此种见解便与沧浪绝对不同。此中关系,恐怕又受放翁、诚斋的影响。我们看他《病起》十首之九有云:“诚叟、放翁几日死,着鞭万一诗肩随。”(《后村集》三十五)倾倒之忱,于此可见。放翁论诗很受道学家的影响,我们以前已经说过。诚斋论诗虽未必如放翁之严正,然其立身大节,也全以儒家思想为准绳。《四库总目提要》于杨、陆二人有很公平的批评。他说:“以诗品论,万里不及游之锻炼工细;以人品论,则万里倜乎远矣。”(卷一百六十)所以后村自言受杨、陆二公的影响。便知其诗不仅以求合诗人之格为完事。诗外大有事在,这又是他所以在诗人中间可以称道学家的原因。

由后村之道学渊源言,有工于诗之可能;由后村之学诗历程言,又有深于道之可能。他是在此种关系之下以成其二重人格者。至于此二重人格如何能调和,如何能建立他的思想体系,则在后村诗论中又很巧妙地提出两项问题。其一,是对于诗人的修养问题,其又一是对于诗之家数的问题。由前者言,虽论诗人,而关于诗之品德,故可容道学的见地;由后者言,虽论诗之内容,而又有关工力,故不妨仍本于诗人的见地。这样说,所以诗与道学在他的思想体系上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事物。

现在,先论他关于诗人修养的问题。其《瓜圃集序》称翁定诗多有益世教,凡傲慢、亵狎、闺情、春思之类无一字一句及之,这已偏重在世教的关系了。他再说明其故,称翁氏“晚为洛学,客游所至,必交其善士,尤为西山真公所知”(《后村集》九十四)。然则诗人之修养,正不必离开道学的熏陶。

诗人之修养何以与道学的熏陶相合,即因诗人的品格,有些与道学家的品格相类。其《题傅自得文卷》云:“夫人皆为文,文不能皆奇,由俗学窒之,俗虑汩之耳。迂则不俗,不俗则奇,非极天下之迂,不能极天下之奇。……迂者去富贵利达常远,而去淡泊枯槁常近也。”(《后村集》一百)此意,在他集中时常提到。他以为诗人必须有这不求闻达的意念,不为俗虑所搅扰,然后才能成为诗人。此种修养,即是道学家乐道安贫的态度,而诗人也正须如此。因此,他有个偏见:“诗非达官显人所能为”;“诗必天地畸人山林退士,然后有标致,必空乏拂乱,必流离颠沛,然后有感触。”(见《后村集》一百九,《跋章仲山诗》)此种见解,固似稍偏,然而却为诗人立了一种品德,坚了一些自信力。他很不赞成诗人奔走公卿之门,以得达官显人之品评为荣幸。他《跋章仲山诗》、《跋刘澜诗集》、《跋毛震龙诗稿》、《跋梅窗程公坦诗卷》(均见《后村集》一百九)或明言,或暗讽,都逗露这种意思。“雅得这般俗”,他大概最痛恨这一辈风雅俗士。

他《跋方蒙仲诗》,称蒙仲诗“趣味清深,态度高雅,以圣贤自准的,不谐媚于世俗也;以名教自熏沐,不流连于光景也。事有可疑,虽断编阙简,千岁之远,必欲研寻也。理有未然,虽浮名虚誉,一世所宗,不肯随和也。经训之获富于菑畬,箪瓢之奉贵于冕辂,可谓有为士之乐,知读书之味者矣”(见《后村题跋》二,不见集中)。这大概可算他诗人之理想的标准了。有为士之乐,则不汩于俗虑,知读书之味,则不窒于俗学。宁静淡泊,这才合诗人的格,然而所谓以圣贤自准的,以名教自熏沐,却又合道学家之格。

于次,再看他对于诗之家数的问题。其《跋表弟方遇诗》以为意胜于语,拙多于巧,固然高出当时一般诗人了,然而真要为大作者,而不为小小家数,则必须“语意俱到,巧拙相参”(《后村集》一百),于这些话中便可知其不废修辞的技巧,并非如邵康节这样以“所作不限声律”为高了。所以他说:“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后村集》一百十一,《恕斋诗存稿跋》)这样说来,所以仅工语句者,在诗人中只为小家数,而专重用意者,有时且不成为诗,必须意胜而语工,才成为大家数。巧中带拙,拙中有巧,诗与理学便合而为一了。不仅如此,即对于纯粹性灵之作,他也未能满意。其《韩隐君诗序》云:“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后村集》九十六)诗又何尝可以废书与废学!他分诗为二种:“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后村集》一百六,《何谦诗跋》)而在他呢,要能以意为匠,使书与料皆为之役,这才是他理想的标准。这才是所谓大家数。

因此,他对于四灵诗之不满,只在工于律体而不能为大篇。沧浪所不满于四灵者是气象,他所不满的是学力,所以沧浪走上镜花水月一路,而他则以为“有天资,欠学力,一聊半句偶合则有之,至于贯穿千古,包括万象,则非学有所不能”(《后村集》一百六,《题赵孟侒诗》)。他屡批评当时诗坛的风气:

近岁诗人惟赵章泉五言有陶、阮意,赵蹈中能为韦体。如永嘉诗人极力驰骤,才望见贾岛姚合之藩而已。(《后村集》九十四,《瓜圃集序》)

古人之诗,大篇短章皆工,后人不能皆工,始以一联一句擅名。顷赵紫芝诸人,尤尚五言律体。紫芝之言曰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同上,《野谷集序》)

近时诗人竭心思搜索,极笔力雕镌,不离唐律,少者二韵或四十字,增至五十六字而止。前辈以此擅名,后生歆慕,人人有集,皆轻清华艳,加露蝉之鸣木杪,翡翠之戏苕上,……虽穷搜索之功,而不能掩其寒俭刻削之态。(《后村集》九十七,《晚觉翁稿序》)

近时小家数不过点对风月花鸟,脱换前人别情闺思,以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轻,边幅窘,万人一律。(同上,《听蛙诗序》)

他于诗中也说:“蛩鸣竞起为唐体,牛耳谁堪主夏盟。”(《后村集》十一,《题永福黄生行卷》)“竞为蛙蚓号鸣态,乌睹龙鸾夭矫姿。”(同上,《题黄瀛父近诗》)这都是不满四灵的论调。因此,他对于小家数大家数之分别,不在其气象,而在其气魄与才力。他说:“世间小家数,不瘦失之寒,都未饱鲸脍,徒然烹虮肝。”(《后村集》二十五,《题近稿》)他又说:“肯学小儿烹虱胫,要看大手拔鲸牙。”(《后村集》三十三,《题林文之诗卷》)所以他以为“融液众作而成一家之言,必有大气魄;陵暴万象而无一物不为吾用,必有大力量”。(《后村集》一百九,《陈秘书集句诗跋》)由大气魄大力量言,所以论诗与论文一样,一样重在气。他说:“昔之评文者曰文以气为主,又曰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窃以为集中无韵之作,言之短长者也;有韵之作,声之高下者也。”(《后村集》九十七,《诗境集序》)论气到此,他竟以韩愈论古文的话,以之论诗了。于诗论气,在沧浪看来以为大忌,而他却以为大家数的本领,正在于此。他再有一比喻,谓:

丹家冲漠自守,专固不怠,一旦婴儿成□门开,足以不死矣,此养内丹者之事,癯于山泽之仙也。若夫大丹则异于是。传方诀必有师,安炉灶必有地,致久永必有赀,又必修三千功行以俟之。及真成也,笙鹤幢节本不期而至。王乔骖乘,韩众执辔,翱翔太清而朝于帝所,此天仙也。异乎前之癯于山泽者矣。余以其说推之于诗,凡大家数擅名今古,大丹之成者也;小家数各鸣所长,内丹之成者也。(《后村集》九十六,《王与义诗序》)

这样,所以后村论诗不局一格。由沧浪之说推之,可以落于王、孟家数,内丹之成者也;由后村之说推之,可以进为李、杜,大丹之成者也。

他是在这样情形之下,以调剂融会诗人与道学家之意见的。

第三章 金代文学批评

第一节 赵秉文与李之纯(雷希颜附)

金代文学,不脱北宋之窠臼,其文论也不外北宋的问题。不仅如此,因其在北宋范围内互有宗主,反形成了派别,分立着壁垒。早一些的,有赵秉文与李之纯的对立;后一些的,有王若虚与雷希颜的对立。

赵秉文,字周臣,号闲闲老人,滏阳人,《金史》一百十卷有传,所著有《滏水集》等。他是金代第一流的作家,其地位好似欧阳修之在北宋,岿然为一代宗主。论其学术文章的成就,尚不应有如此崇高的地位,然而他竟能如此者,则以(一)兼采古文与道学之长,(二)兼宗欧阳修与苏轼之文。这样,虽无特殊的成绩,也就不妨为一代宗主了。

赵氏《滏水集》中诸文,如《原教》、《中说》、《诚说》等篇,都是论道之作。盖他在此时风众势之下,不能自外。《刘祁归潜志》称王郁论为文“欲取韩、柳之辞,程、张之理合而为一”(卷三),正指出了当时一般人共同的要求。赵氏此种倾向,也即代表了此种风气。

因此,闲闲的论文主旨不能离道,如《复李天英书》、《答麻知几书》诸文皆然。其于北宋文人只推尊欧阳修而不甚及三苏,也是此意。其《竹溪先生文集引》云:“亡宋百馀年间唯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馀一言,约而不失一辞。”(《滏水集》十五)又其于《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碑》中论及文章之正,亦只举汉代与韩、欧为言,可知其宗主之所在了。可是很奇怪,在这两篇文中所说的论文见解,却是苏氏之学。他于《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说:“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人不尚虚饰,因事遣辞,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动则平,及其石激渊洄,纷然而龙翔,宛然而凤蹙,千变万化不可殚究,此天下之至文也。”这不即是苏老泉《仲兄文甫说》,所谓风与水相遭而成天下之至文之意吗?他于《党公碑铭》中又说:“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非要之必为奇,要之不得不然之为奇也。”(《滏水集》十一)这又不是东坡《江行唱和集叙》中所说的话吗?盖他的论文主张,本是重在集大成的。其《答李天英书》谓:“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也。”(《滏水集》十九)此即自言集大成之旨。其之无特点在此,文学批评之无特点亦在此。——虽则他不失为一代宗主。

赵秉文欲兼擅昔人之长,而实则有得于苏,所以郝经《题闲闲画像》即有“金源一代一坡仙”之语,于是李之纯便以宗黄山谷之故而与之对立。

李之纯,号屏山,其集虽不传,但其论文主张犹可考知一二。他似乎深受黄山谷的影响,故与闲闲之宗苏不同。今就刘祁《归潜志》中选录几则,以见他们论调之互异。如:

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晚甚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刺底人难及也。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枝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赵亦语余曰:“之纯文字止一体,诗只一句去也。”(一云“诗只一向去也”)又赵诗多犯古人语,一篇或有数句,此亦文章病。屏山尝序其《闲闲集》云:“公诗往往有李太白、白乐天语,某辄能识之。”又云:“生为男子,不食人唾后,当与之纯天英作真文字。”亦阴讥云。(卷八)

兴定、元光间,余在南京从赵闲闲、李屏山、王从之、雷希颜诸公游,多论为文作诗。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李于文甚细,说关键宾主抑扬,于诗颇粗,止论词气才巧。故余于赵则取其作诗法,于李则取其为文法。

在此两则中可知赵、李之异,在李尚奇怪,赵尚平易;李主一体,赵主集成;李矜独创,赵犯古语;李论文细而论诗粗,赵论诗细而论文粗。所以李氏论旨与苏远而与黄近,因为都是力矫平熟一路。黄山谷诗:“听他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此即李氏所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之所本。赵秉文《复李天英书》即商量到此。其言谓:

足下立言措意,不蹈袭前人一语,此最诗人妙处,然亦从古人中入。譬如弹琴不师谱,称物不师衡,工匠不师绳墨,独自师心,虽终身无成可也。(《滏水集》十九)

他的意思是谓可以不从古人出,但是应从古人入。屏山论诗正与相反。李天英受了屏山的影响,其诗也以诡奇为工,故闲闲论其诗云:

然此迄令大成,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非所望于吾友也。昔人有吹箫学凤者,凤鸣不可得闻,时有枭音耳。君诗无乃间有枭音乎?向者屏山尝语足下云:自李贺死二百年无此作矣。理诚有之,仆亦云然。李公爱才,然爱足下之深者,宜莫如老夫。愿足下以古人之心为心,不愿足下受之天而不受之人,如世轻薄子也。(《滏水集》十九)

在此文中,也可见赵、李二人论调不同,所以所赏互异。他称李天英诗为枭音,可见对长吉一派之不能满意。现在我们虽不能确知屏山、天英诸人之议论如何,然而当时长吉一派之能自成一种风气,则是事实。观赵衍《重刊李长吉诗集序》所言:“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家,尤长于贺。”则知刘仲尹(龙山)是提倡长吉的。他再说:“浑源刘京叔为《龙山小集叙》云:《古漆井》、《苦夜长》等诗,雷翰林希颜、麻征君知几诸公称之,以为全类李长吉。”则知刘祁(京叔)、雷希颜、麻知几又全是倾向长吉的。他再说:“及龙山入燕,吾友孙伯成从之学;余继起海上,朝夕侍侧垂十五年。”则知孙伯成、赵衍也都属于长吉一派的。赵衍在此文末,再附带一句谓:“至有博洽书传,而贺集不一过目为可惜也。”这恐怕是有所指的,或者便是指斥赵秉文、王若虚一辈人了。

稍后,王若虚与雷希颜之争,又继之以起。王若虚的文论当于另一章述之,但对于王、雷相争的一段故事,不姑在此一说。《归潜志》中也有两节记此一重公案:

王从之则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首,与屏山之纯学大不同。尝曰:“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亦不喜司马迁史记》,云失支堕节多。……千古以来,惟推东坡为第一。……雷则论文尚简古。全法退之,诗亦喜韩,兼好黄鲁直新巧。每作诗文好与朋友相商订,有不安相告,立改之,此亦人所难也。

正大中,王翰林从之在史院领史事,雷翰林希颜为应奉兼编修官,同修《宣宗实录》。二公由文体不同,多纷争。盖王平日好平淡纪实,雷尚奇峭造语也。王则云:“《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若是作史则又异也。”雷则云:“作文字无句法。委靡不振,不足观。”故雷所作,王多改革。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王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字,何以为奇。”雷亦曰:“从之持论甚高,文章亦难止以经义科举法绳之也。”

《归潜志》中明言王氏推尊东坡,雷氏好黄鲁直,那么可知赵、李之争犹是苏、黄二派旁面的冲突,到王、雷之争,那便成为苏黄正面的冲突了。此种各奉宗主以相诋誐,与北朝邢、魏之依附沈、任,同一情形。这固是无聊的举动,不关重要。不过我们知道有此一重公案则对于《滹南遗老集》中论史之攻击宋祁,与《诗话》之尊苏抑黄,便知是有为而发,比较易于了解其意旨之所在而已。

第二节 王若虚

赵秉文后,在金源文学批评史上,便要推王若虚为最有权威了。若虚,字从之,藁城人,《金史》一百二十六卷《文艺》有传。他是金末最有根柢的学者,所著有《滹南遗老集》,集中有《文辨》四卷,《诗话》三卷,颇多论文论诗之语,而且在这些文辞中间,自有其一贯的主张,当然可以成一权威的批评家,北宋苏氏之学传至金源,在赵秉文则暗袭其说,在王若虚则用以建立其批评,在元好问则用以抒写成作品。“程学盛南苏学北”,翁方纲之说原不是无所见的。

然王氏之文学批评毕竟亦有与苏氏微异之处,盖王氏所得虽出于苏而亦兼近白香山。白、苏之文本有可以相通之处,后世如袁中郎辈即合白、苏而为一者,所以滹南之推尊白、苏,原亦不过启其先声而已。

大概王氏学问渊源以得于其舅周德卿者为多。《金史·文艺传》载周德卿教王氏语云:

其甥王若虚尝学于昂。昂教之曰:“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章以意为主,以言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今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虽极辞语之工,而岂文之正哉!”

这些话于其《文辨》、《诗话》中亦载之,盖即王氏论诗论文主旨之所出。周德卿之论文主旨既重在工于内,重在以意为主,所以王氏本之得以沟通白、苏而重在“真”。今录数则如下:

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文辨》四)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诗话》上)

本于这种观点,故论诗文不主奇诡,同时又不主藻饰。《诗话》卷上又引其舅氏语云:“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凡尚奇诡者,由经营过深之故;凡主藻饰者,又有雕琢太甚之弊。所以滹南的结论是:“凡为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为知本。”(《文辨》四)因此可知他的议论全本于周德卿,而周氏之议论恐怕也是针对着李屏山一流人而言的。

看出了他的论文见解,看出了当时的文坛情形,遂知道他于诗宗白、于文宗苏,正是当然的归宿。然则他的议论是否即与公安相同呢?则又不然。(一)王氏是金代特出的学者,诗文之外兼长经史考证之学,故常以经史考证之学为其论文论诗之助,自然不会流于公安之空疏。(二)王氏在赵闲闲、李屏山之后,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刘祁《归潜志》称赵氏论诗最细,李氏论文最细,而刘氏则欲兼取其长。现在,滹南虽反对诗法句律之说,然论诗论文也有讲得细的习惯。因此,利用他的学问根柢以讨论诗文之琐屑问题,遂建立了文法学与修辞学。这是他的贡献。

也许有人于此将发生疑问,这是不是一种矛盾的现象呢?我们固可以称他为矛盾,但是在他说来绝不是矛盾。《文辨》卷四有一段极圆通的话:

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

这种话我们可以称他为矛盾吗?他本于这种大体须有的标准,所以他的讨论文法,讨论修辞,依旧着眼在一“真”字。

下文,我们再举一些例。洪迈《容斋随笔》有一则云:

“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这一节话很得古文家之称许,盖古文家之所谓法,原有一部分是重在用词繁简方面的,但是他则以为不然,“夫文章须求真是而已,须存古意何为哉?”(见《文辨》一)释文莹湘山野录》中也有一则云:

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为钱思公作《河南驿记》。希深仅七百字,欧阳五百字,师鲁止三百八十余字。欧公不伏在师鲁之下,别撰一记,更灭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师鲁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

这也是一则古文家所艳称的故事,简而又简,简至无可简,才以为“完粹有法”,而他也不以为然。他以为:“此特少年豪俊,一时争胜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岂专以是为贵哉?”(《文辨》一)此外,如习之论文所举述笑哂之状一例,以为不宜袭用陈言,他则以为不必字字求异至于如此。(见《文辨》三)山谷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而他则称为剽窃之雄。(见《诗话》下)凡以前文人诗人之所谓法,他均不以为法,他要在文法或修辞方面找到理论的根据,而不要在词句方面定模拟的标准。所以一般人于《史记》中求法,而他以为司马迁之法最疏。《滹南遗老集》中甚至有一卷《史记辨惑》全是指摘《史记》文法疏騫之处。法之名同而其实异,所以滹南所言之文法诗法,尽管入细而并不违真。

《文辨》卷一论扬雄《解嘲》“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论庾信《哀江南赋》“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以为均不成文理。《文辨》卷三论《欧阳修》用“然”字,用“其”字,用“然其”二字,多乖戾之处。《诗话》卷下,论山谷《闵雨诗》“东海得无冤死妇”,谓“得无”犹“无乃”,欠“有”字之意。山谷《吊邢惇夫诗》“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谓“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惜之意乃可”。这些都是就文法方面说的。

《文辨》卷一言韩愈《送穷文》以鬼为主名,故可问答往复。扬雄《逐贫赋》,但云“呼贫与语”,“贫曰唯唯”。便觉未妥。又论陶潜《归去来辞》,谓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今《归去来辞》乃将归而赋,而自问途以下皆追录之语,便觉不合。《诗话》卷下谓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犹不觉诡异,而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便令人骇愕。类此诸例,又是就修辞方面说的。

由文法与修辞再进一步,于是他想建立文例。《文辨》中类此之例也甚多,如论韩愈《盘谷序》,既称“友人李愿居之”,便不应复用昌黎韩愈字,这是辨称谓之例。如论苏辙《颍滨遗老传》历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且诋訾众人之短,为不合自传之体,这又是辨文体之例。后来潘昂霄的《金石文例》恐怕也受滹南学说的影响。

就上述三项而言,《滹南遗老集》中可以找出不少的例。这些零星札记虽不能在积极方面建设有系统的文法学、修辞学与文章学。然就以前文论诗论言之,求其比较能在这方面注意的,恐怕不得不推滹南为滥觞了。

这样,所以他以经史考证之学论诗文,非惟不觉其窒,抑且弥见其通。他虽长于考证,但决不以考据去穿凿傅会。《诗话》卷上于杜甫诗称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一语,把古来凿说一扫而空,以为这是一时事实,不尽可考,即使不知此义,亦无害解诗,此真十分通达之见。《诗话》卷中论东坡“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或疑“舞”字太过,《褒溪诗话》特为找出舞字出处,而滹南则以为“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这也是何等通达之见。诗本性灵中事,他又何肯在这方面卖弄学问。

他虽长于经史考证之学,而治诗文则尚典实平易,并不在诗文中矜其博瞻;另一方面,他虽尚典实平易,而论诗论文复讲得入细,并不以矜尚自然而说得空疏。他讲“法”而破除以前文人诗人之所谓法,正因“定体则无”之故;他反对昔人之所谓法,而开了后人之所谓例,又因“大体须有”之故。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所以只求真是,而不会坠于古人一隅的偏见。

他没有古今之见,不必开口闭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标准(见《诗话》下);他又没有高下之见,即东坡所谓“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二语也以为有流弊(见《诗话》中)。但是他注意诗之眼目旨趣。他对于一般人之论东坡《和陶诗》,以为有的说他不近,有的说他过之,都是非所当论。他说:“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眼目旨趣之何如,确是一个重要的看诗法门,因为此即求真是的方法。

第三节 元好问

王若虚外,金代文学批评之足称者,当推元好问了。好问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人。《金史》一百二十六卷附《元德明传》,所著有《遗山集》。集中有《论诗绝句》三十首,最为后人著称,现在研究他的诗论,也应以此为最重要的材料。

元氏《论诗绝句》的第一首:“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谁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查慎行《初白葊诗评》云:“分明自任疏凿手。”不错,这是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下所论量,全可见其疏凿本领,全可窥其疏凿宗旨,“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但是他同时也把金针度人了。

不过,元遗山的《论诗绝句》,与他人之论诗绝句,犹有些不同。自杜少陵《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之端,于是作者纷起。其最早者,在南宋有戴石屏的《论诗十绝》,在金有元遗山的《论诗三十首》。此二者都是源本少陵。但是各得其一体。戴氏所作,重在阐说原理;元氏所作,重在衡量作家。这正开了后来论诗绝句的两大支派。到清代,王渔洋规仿元氏之作,于是论诗绝句遂多偏于论量方面:或就一时代的作家论之,或就一地方的作家论之,其甚者,摭拾琐事以资点缀,阐说本事以为考据。而论诗绝句,遂真不易看出作者之疏凿微旨了。

所以论诗绝句之阐说原理者,其宗旨本不必说;论诗绝句之仅仅衡量作家者,其宗旨也无可说。只有元氏之作与少陵六绝虽不完全同轨,但于衡量作家之中,仍可为其论诗宗旨之注脚或说明,固不是漫无立场、妄施疏凿的。金针即在绣出的鸳鸯中间。我们正可于他绣出的《论诗绝句》中看出他论诗的金针。

然而,元氏之疏凿微旨,亦正不易言。乌程施氏之《元遗山诗注》,于此诗仅疏故实未加阐说。查慎行的《初白葊诗评》、顾奎光的《金诗选》,虽间有评述,但寥寥数语,亦嫌未能详尽。只有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七专解此诗,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亦颇为此诗疏解。此二种较多精义,然于元氏论诗微旨,终觉犹隔一尘。此外,徐世昌《清畿辅书征》谓有宁河高赓恩《元遗山张隽三论诗九十首注解》二卷;又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自跋》亦谓“住在陆寄庵姑丈家,阅其书目,见有《元遗山论诗绝句注》一卷,不著作者,欲索观而未暇”。这是专注元氏论诗绝句之书,当有妙义,可惜不曾见到。现在所论,只能汇萃诸家旧说而比观之;同时,再就元氏集中论诗文诸语,相互参证,以元注元,或于元氏疏凿微旨,比较能看出一些。

遗山论诗,是否寓有家国兴亡之感?昔人虽有以此称之者,然于实际情形,未必相符。元氏他诗虽多忧国感愤之辞,而在《论诗绝句》中却不必如此。翁方纲《元遗山先生年谱》谓“金宣宗兴定元年丁丑,先生二十八岁,在三乡作《论诗绝句》”。是此时金虽危殆,尚未到灭亡地步,兴亡之感,实无所施。而且,《论诗三十首》的末一首,“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这不已和盘托出,承认是文人习气,不必别有作用的吗?

遗山论诗,究竟有没有贵贱之见?元氏别有《论诗三首》,其一云:“坎底鸣蛙自一天,江山放眼更超然;情知春草池塘句,不到柴烟粪火边。”李希圣《雁影斋诗》根据此诗,遂以为遗山论诗有贵贱之见,并作诗正之云:“面目都随贵贱迁,陶公枯淡谢公妍;暮云春酒词清丽,却在柴烟粪火边。”真冤枉!遗山论诗,何尝如市井小人般只生一副势利眼睛,以贵贱定高下!他不满意穷愁苦吟之诗,那是他的疏凿微旨,原与贵贱之见无关。他明明说过:“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谩。”这正见得他与山林台阁不相偏重。宗廷辅云:“山林台阁各是一体。宋季方回撰《瀛奎律髓》往往偏重江湖道学,意当时风气,或有借以自重者,故喝破之。”这尚是比较公允的论调。谓他有意矫时弊则或者有之,谓有贵贱之见则未必然。

又李希圣谓遗山论诗又有南北之见,因复作诗正之云:“邺下曹、刘气不驯,江东诸谢擅清新,风云变后兼儿女,温、李原来是北人。”此说也有一些隔膜。固然,“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这一首特别表彰北齐斛律金的《敕勒歌》,大为北人吐气,似乎遗山也不免乡曲之见。尤其明显的如其《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一云:“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这一首诗,扬北抑南十分明显,李氏之诗或即指此而言。然而,我们千万不要误会。这是元氏本于他的疏凿标准所下的结论,并不是先存了南北之见,才去论量的。易言之,即是南北之见,虽与他的疏凿标准不相违反,但不能说是他的疏凿标准。

所以我们只须说明他的论诗主张,不必看他有无寄托;即使说他有些偏见,也是他论诗主张中所应有的话。

遗山诗学出自东坡,这在翁方纲说得很明白。翁氏《书遗山集后》云:“程学盛南苏学北。”又《斋中与友论诗》云:“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仰。”《读元遗山诗》云:“遗山接眉山,浩乎海波翻,效忠苏门后,此意岂易言。”这些话本未尝错误。我们看金代其他诸人的诗集,也可看出此中消息,——尤其是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苏学在金,既成一时风气,则遗山景仰东坡,薪火所传,也在情理之中。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六有这样一节:

遗山《论诗》:“苏门若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又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是遗山于苏诗,颇存刺谬之意。然案遗山《洛阳诗》云:“城头大匠论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查初白云:“摸金校尉,非中郎也,东坡误用,先生仍而不改。”夫遗山用典,尚承东坡之误,谓非服习坡诗有素者乎?

他很晓得遗山之不满苏诗,然而他不能不承认遗山之服习苏诗。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很不赞成翁方纲的说法。他说:“翁氏偏爱苏诗,以遗山《论诗绝句》中攻苏之作,亦傅会为爱苏之论。”他又说:“遗山贬苏如此,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屡屡举此语以教人,古人有知,岂不为遗山所笑!”他这样不赞成翁氏所谓遗山宗苏之说,然而他自己在《论遗山诗》一首中却说:

评论正体齐梁上,慷慨歌谣字字遒。新态无端学坡、谷,未须沧海说横流。

则潘氏固亦承认遗山诗学是受苏诗影响了。就当时学习风气言之,翁氏所云,固未可厚非也。

明白了遗山诗学出自东坡;然后其疏凿标准可得而言。遗山才气奔放,本近东坡,故其论诗,只取凌云健笔,颇讥俯仰随人,窘步相仍之作。他说:“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又其《论诗三首》之一云:“诗肠搜苦白头生,故纸尘昏枉乞灵。不信骊珠不难得,试看金翅擘沧溟。”这些诗都可看出他尚壮美、重豪放之旨。所以论刘琨诗则云:“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论张华诗则云:“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他不满意孟郊的诗——“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卧元龙百尺楼。”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这即是东坡诗所谓“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之旨。他也不满意秦观的诗——“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称秦少游诗为女郎风格,这也同于东坡责少游学柳屯田词之旨。他称赞李白的诗,——“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尚迈往、尚自然,这即是东坡所谓“好诗冲口谁能择”之意。所谓“遗山接眉山”者,于此等处最容易看出。

然而,遗山论诗也不是一味主张粗豪的。他说过:“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则知徒逞才气,一泻无余者,未必为遗山之所好了。他又说过:“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则知排比铺张,虽不为遗山所反对,亦不是遗山之所主张。宗廷辅云:“夫诗以言志,志尽则言竭。自苏、黄创为长篇次韵,于是牵于韵脚,不得不借端生议,牵连比附而辞费矣。”则是二诗且有暗箴宋人之意,所以《论诗绝句》中论宋诗诸首,都有一些不满意的论调。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一作“许”)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几首诗中,应当分两组去看。其论黄、陈者,宗派不一,当然难免有贬辞,查初白谓“涪翁生拗锤炼,自成一家,值得下拜”,这不是遗山的意思。翁覃溪谓:“论黄一首并非不满西江社,论陈一首亦并非斥陈后山,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会。”这也不甚得遗山之宗旨。遗山正因力争上游,所以对于黄、陈觉得不满。遗山《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一云:“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真的,北人不拾江西唾,他们都不愿作江西社里的人。周昂《读陈后山诗》:“子美神功接混茫,人间无路可升堂;一斑管内时时见,赚得陈郎两鬓苍。”王若虚之论东坡山谷云:“戏论谁知是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风,夺胎换骨何多样,都在先生一笑中。”“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这些诗,都可以看出金代一般的风气。

然则,何以对于东坡也有微辞呢?难道是入室操戈,难道是知之深故论之切!关于这,莫怪潘德舆要同翁方纲打笔墨官司。翁氏于这几首处处称遗山之力争上游,处处说不是不满东坡。而潘氏则就遗山原诗,谓“奇外无奇”一首“明以沧海横流责苏”;“金入洪炉”一首“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故致坡诗竞出新态”;“百年才觉”一首“明言欧梅甫能复古,而元祐苏黄诸人次第变古”。所以说:“凡石洲所解,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脉络绝不贯,不知何以下笔。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而又不敢驳遗山,故于无可解说处,亦强为附会,遂使人览之茫然耳。”这些话颇中翁氏之病,然而却未必能使翁氏心服。盖遗山之受苏学影响,诚是事实。受其影响而入室操戈,或未必为遗山之所愿为。但是就其《论诗绝句》言之,确是有些不满之辞。所以我们假使能于遗山学苏之处,看出他贬苏之故,则翁氏之旨得以大白,而潘氏之诘难也可以没有。

最早,便想在这方面作一种调停之辞者,是清高宗所选辑的《唐宋诗醇》。《唐宋诗醇》之论苏诗极称其“能骖驾杜、韩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视百代”,极称其“地负海涵不名一体”。他以为苏诗是于曹、刘、陶、谢,李、杜、韩、白诸家无所不学,亦无所不工的。他以广大教主视苏轼,所以对于元遗山,论苏之语发生下列的见解:

其诗气豪体大,有非后哲所易学步者。是以元好问论诗有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又云“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盖非用此为讥议,乃正以见其不可模拟耳。

用这些话来替东坡回护,未尝不可;但是假使说这些话为元遗山论诗之旨则未必然。

其比较近是者,为宗廷辅的说法。他说:

新声创则古调亡,自苏、黄派行而唐代风流至是尽泯。明何仲默《答李献吉书》云:“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溺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亡于谢。”世或骇其言。然东坡亦言:“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语见《诗人玉屑》,何《书》即此意耳。

这种说法,若用现在的术语,即所谓给他历史的价值;承认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无所谓褒,也无所谓贬。清代陆奎勋《题杜少陵诗》云:“《文选》理熟精,宋元格具有,五霸绍三王,罪魁而功首。”昔人谓为石破天惊,古人所未发,实则与东坡、仲默所云,也正是同样的意思,何尝为古人所未发!

明白这些意思,则知遗山之诗虽接踵苏诗,不妨仍有不满苏诗之语。其所谓“沧海横流”、所谓“百态新”云者,原不妨为贬词,何必定为苏诗回护。东坡《书黄子思诗集后》云:“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闲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这与《诗人玉屑》卷十五所引东坡语,同一意思。假使以辞害意,谓这是东坡贬弹李、杜,贬弹韩愈,宁非笑话!那么我们再回头来看遗山的“奇外无奇”一首,岂不与东坡这些话头一鼻孔出气!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即在元氏《论诗》中贬苏之词,也是学苏的。

于是,我们再进一步探讨何以元氏会有这种见解?说是这种见解本诸东坡的,那么何以东坡会有这种见解。我们须知自来传统的文学观,——所谓原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文学观,总离不开以一个“古”字作中心。而在宋代禅风正盛之时,又不能不受禅学的影响。所以他们看到古诗的妙处,只是“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他于古诗中只取天成、自得、超然诸种风格,而此种风格却正是卖逞不得才华,搬弄不得学问的。没有才的做不到,而才气奔放的却离此愈远;不学固不成,而毕生学之也不一定能到此境界。愈是向往这种风格而欲追求之,却愈做不到。因此感觉到作诗之难,因此感觉到作诗之所以难乃由于古之难复。一方面因时代的关系受时人新变的影响,而一方面中心所向往而追求的却在古人“天成”、“自得”、“超然”的风格。所以做到的是一种境界,而看到的是另一种心目中认为更高的境界。这样说,谓为“力争上游”诚不为过。

元遗山便有这般见解,其《陶然集诗序》云:

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故传之师、本之经,真积之力久,而有不能复古者。自“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之什观之,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后世虽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难易不相侔之如是耶?……故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遗山集》三十七)

其《东坡诗雅引》亦言:

五言以来,六朝之陶、谢,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所望矣。(《遗山集》三十六)

他深晓得复古之难,尤其以复到这些近风雅有远韵的风格为尤难。我尝谓东坡诗的作风,与其论诗主旨不尽相同,恰恰元遗山也有同样情形。当然的,这都是受禅学之影响。东坡论诗之带有禅味,我已经说过,我们试看元遗山为何如?他于《陶然集诗序》,说了一大篇为诗之难,究竟他怎样解决这难题呢?他轻轻一转便转到禅路上去:

虽然,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遗山集》三十七)

这样,所以不必于文字中求诗。其《双溪集序》云:“槁项黄馘,一节寒饿之士,以是物为颛门,有白首不能道刘长卿一字者,青云贵公子乃咳唾颦呻而得之,是可贵也。”此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即使欲于文字中去求,也须做到“学至于无学”的地步。其《杜诗学引》云:“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杜而名之者矣。故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这些话也即沧浪“不落言筌”的注脚。所以他《赠嵩山隽侍者学诗》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见《遗山集》三十七,《嵩和尚颂序》)诗与禅的关系,遗山固已深深体会到了。翁方纲《石洲诗话》谓“《论诗绝句》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但未说出耳”,亦可谓善于体会领悟者。

所以我说他们于古诗中独取“天成”、“自得”、“超然”诸境界,多少受一些禅的影响。

以东坡这样才气奔放的人,发为豪迈雄浑的诗,而“南迁二友”乃是陶、柳二集。其别有会心之处,正是此中消息逗露的所在。元遗山也是如此:一方面对于邺下曹、刘的豪气与江东诸谢的高韵,有所抑扬,而一方面对于陶、柳之诗却亦深致推许。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原来其论诗特识,也是有所秉承的。

然则遗山论诗是否同沧浪一样完全以禅喻诗呢?则又不然。其《感兴》四首之一云:“廓达灵光见太初,眼中无复野狐书;诗家关捩知多少,一钥拈来便有余。”这是妙悟,似乎颇带一些禅味。然而他于这一方面,非惟不同沧浪一样,即较之东坡,也似乎觉得淡一些。

遗山《小亨集序》中论唐诗云:

唐人之诗,其知本乎?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厄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掩,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厌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遗山集》三十六)

这是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的另一种看法。这样一说,所以偏于古的意味来得强一些,而偏于禅的意味反而淡一些。于是他所谓“一钥拈来”者,以妙悟之说解之,似乎还不如视为这一篇文中之所谓知本。

然则他所谓根本关捩何所指?我以为二字足以尽之,曰“诚”、曰“雅”。诚是集义,故能雅;雅不违心,故能诚。诚是诗之本,雅是诗之品。能知本,则品自高。这些意思在他的《小亨集序》中说得很明白。他说:

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风化;无他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焉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

这是所谓“诚”。他又说:

初余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笼络,无衒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雠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捻,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转贩,无为市倡怨恩,无为琵琶娘人魂韵词,无为村夫子兔园册,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稠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

这又是所谓“雅”。本此二观点以看他的《论诗绝句》,然后知其所以称许阮籍者——“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磈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云云,即因他《咏怀》之作,掩抑隐蔽之处,在在见其真情之流露,有符于“怨之愈深,其辞愈婉”之旨。其所以称许陈子昂者——“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云云,又因其“常恐逶迤颓废,风雅不作”始返雅道的缘故。同时也可看出他所谓“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及“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云云者,其病又在于不雅。

这是他的疏凿标准。他所谓“暂教泾渭各清浑”者,正可于此看出。假使我们要说遗山论诗异于苏学之处,那么便在这一点了。然也未尝不可说是对于东坡诗论的修正。

第四章 元代文学批评

第一节 郝经

郝经,字伯常,陵川人,元史一百五十七卷有传,所著有《陵川集》。

陵川为元初理学名儒,学问文章具有根柢,故陶自悦之序《陵川集》,称其“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而独申己见左右逢源”。赵复作《传道图》,原羲、农、尧、舜,所以继天立极,孔子、颜、孟,所以垂世立教,与周、程、张、朱之所发明绍续,其规模已较南宋一般儒者为廓大。陵川继之,更有他特具的才气,“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为忧患移,不为利欲拘,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贤则颜、孟,圣则周、孔,臣则伊、吕,君则唐、虞。”(均见《陵川集》二十一,《志箴》)其气象更较江汉为廓大。再加受业于遗山,诗文有渊源,而少时尽读贾氏、张氏藏书,学问又广博。所以虽可接江汉之学,而不囿于江汉之学。

明此,然后可以理会他的文论。他所谓文是广义的文。其《原古录序》云:

昊天有至文,圣人有大经,所以昭示道奥、发挥神蕴、经纬天地、润色皇度、立我人极者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故斯文之大成、大经之垂世、名教之立极,仲尼之力也;斯文之益大、名教之不亡、异端之不害,众贤之功也。自源徂流以求斯文之本,必自大经始;遡流求源,以征斯文之迹,众贤之书不可废也。(《陵川集》二十九)

在此文中有明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主张,有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的意思。一方面穷源探本,以明文道之合一,体用之相辅;一方面沿流竟委,以明道术之分裂,枝叶之繁滋。这样源流兼顾,所以觉得圣人之经与众贤之书都不可废。其学问规模之大,即因于此。

《原古录》一书,今虽不传,但按其序中所言,以义理之文十有四类为《易》之馀,辞命之文二十有三类为《书》之馀,篇什之文十有五类为《诗》之馀,纪事之文二十类为《春秋》之馀,综为四部,选录先秦以至元代之文,可谓《文章正宗》以后重要的选集。其规模似亦较《文章正宗》为扩大一些。

他具有这样大的规模,所以不赞成有道学之名。其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以为自道之全体坏、大用分,而后有所谓儒;儒之名立而祸及于学者,道学之名立而祸且及于天下后世。(见《陵川集》二十三)所以只以圣人之道为道,圣人之学为学,而欲泯儒林道学之分。这种态度,这种规模,很有些像清初学者,乃不谓竟于《陵川集》中见之。

明白他所谓学是这样大规模的学,明白他所谓文也是最广义的文,那么所谓文道合一,体用相辅,原是当然的了。他从文说到理,本于文法问题以说明“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他又从理说到文,本于养气问题,以说明“气盛言宜”的方法:所以文道为不可分。

陵川以为有德有言即是理与法的关系。“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见《答友人论文法书》),所以不必撇开理而求法,文人离道以讲文,所以只于文求法而成为模拟;学者明德以立言,所以不于文求法而能自为法。他说:“古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后,辞由理出,文自辞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也。”(同上)那么,理明义熟,真是最根本的条件了。因此,再说:

夫理,文之本也;法,文之末也。有理则有法矣,未有无理而有法者也。六经理之极、文之至、法之备也。故《易》有阴阳奇耦之理,然后有卦画爻象之法;《书》有道德仁义之理,而后有典谟训诰之法;《诗》有性情教化之理,而后有风赋比兴之法;《春秋》有是非邪正之理,而后有褒贬笔削之法;《礼》有卑高上下之理,然后有隆杀度数之法;《乐》有清浊盛衰之理,而后有律吕舒缀之法。始皆法在文中,文在理中,圣人制作裁成,然后为大法,使天下万世知理之所在而用之也。自孔、孟氏没,理寖废、文寖彰、法寖多,于是左氏释经而有传注之法,庄、荀著书而有辨论之法,屈、宋尚辞而有骚赋之法,马迁作史而有序事之法,自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班固至韩、柳、欧、苏氏作为文章,而有文章之法,皆以理为辞,而文法自具。篇篇有法,句句有法,字字有法,所以为百世之师也。故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明夫理而已矣。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则法亦不可胜用,我亦古之作者,亦可为百世师矣。岂规规孑孑求人之法,而后为之乎?(《答友人论文法书》)

这才发挥了所谓“所德者必有言”的理论。有理则有法,只须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理为天下之至理,文亦成天下之至文,这样才说明了文与道的关系。然而这样说明的结果,却并不如道学家之偏于一端,因为他下文所举本于理以立法的人,都不是道学家。他说:

故先秦之文,则称《左氏》、《国语》、《战国策》,庄、荀、屈、宋;二汉之文,则称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蔡邕;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称欧、苏;中间千有馀年,不啻数千百人,皆弗称也。骚赋之法,则本屈、宋;作史之法,则本马迁;著述之法,则本班、扬;金石之法,则本蔡邕;古文之法,则本韩、柳;论议之法,则本欧、苏。中间千有馀年,不啻数千百文,皆弗法也。何者?能自得理而立法耳,故能名家而为人之法。苟志于人之法而为之,何以能名家乎?(同上)

真奇怪,他发挥“有德者必有言”之理论,并不为道学家的文论张目,依旧成为古文家的文论。故于下文再接着说:“三国六朝无名家,以先秦二汉为法而不敢自为也;五季及今无名家,以唐宋为法而不敢自为也。”韩文公每语人以力去陈言,……不当蹈袭故烂……皆此意也。

于是,他再说明如何自为法之法。他说:

文有大法,无定法。观前人之法而自为之,而自立其法。彼为绮,我为锦;彼为榭,我为观;彼为舟,我为车;则其法不死,文自新而法无穷矣。近世以来,纷纷焉求人之法以为法,玩物丧志,窥窃模写之不暇,一失步骤,则以为狂为惑!于是不敢自作,……总为循规蹈矩决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齐梁五季之际矣。呜呼!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尼诸人。不欲为作者则已,欲为作者名家而如古之人,舍是将安之乎?(同上)

此种意思,又成清初魏叔子一流古文家的文论。其论学很像清初的学者,其论文也像清初的文人。这真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

陵川又以为气盛言宜,即是学与文的关系。苏辙论文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那么,似乎颇能说明气与文的关系了;然而他于所举养气二例:一是孟子,一是太史公,毕竟还是侧重在太史公一方面,所以欲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这样养气,在陵川便不以为然,他以为“果如是,则迁之为迁亦下矣。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因此,他提出内游的方法。外游所以增其阅历,内游则重在修养。外游犹有时空的限制,内游便不如此。故其《内游》一篇谓:

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持心御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常止而行,常动而静,常诚而不妄,常和而不悖。如止水,众止不能易;如明镜,众形不能逃;如平衡之权,轻重在我,无偏无倚,无汙无滞,无挠无荡,每寓于物而游焉。于经也……既周流而历览之……而后易志赜精而游乎史。……既游矣,既得矣,而后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当其可者,时时而出之,可以动则动,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蕴而为德行,行而为事业,固不以文辞而已也。如果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蕨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山川之助也。(《陵川集》二十)

这样内游,实即所谓积理以养气而已。积理以养气,所以他很赞成孟子的养气方法。他于《养说》中谓:“至大至刚,养而无害,浩然塞于天地间,此孟子之所以养其气也。由此观之,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大之所以为大,皆养之使然也。”养之使然,原不待于山川之助,这是他主张内游的理由。盖他又用了道学家的理论以说明气盛言宜的现象,而说明的结果,却亦异于一般古文家的文论。在以前,胡铨已曾用“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以说明“气盛言宜”之旨,而无陵川发挥得透澈。在以后,宋濂又是以规模阔大之学,说明广义的道学与广义的文之关系,而陵川又开其先声。这一点,已可看出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了。

第二节 方回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歙县人,宋景定壬戌别省登第,官提领池阳茶盐,迁知严州,入元为建德路总管。所著有《桐江集》八卷,《桐江续集》三十七卷;其论诗者有《文选颜鲍谢诗评》四卷,《瀛奎律髓》四十九卷。方氏诗论具见于此四书中,而《瀛奎律髓》尤为重要。其《自序》云:“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学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因此,方氏诗论之髓,亦可于是书求之。

然而,即就《瀛奎律髓》一书而言,一般人的毁誉亦太不一致。吴之振序此书称其学术之正,诠释之善,论世则使作者之心千载犹见,评诗则使风雅之轨后学可寻,推尊备至,极言其不可废。而纪昀于《瀛奎律髓刊误序》则又谓其选诗之弊有三:一曰矫语古淡,一曰标题句眼,一曰好尚生新;论诗之弊亦有三,一曰党援,一曰攀附,一曰矫激。诋誐攻击又不遗余力。实则都不免失之过偏。惟近人方孝岳所著《中国文学批评》一书,较能阐述虚谷论诗之旨,而此书也以这一章为较佳。

方孝岳氏称虚谷为宋末诗学界的大批评家,虽稍溢量,而谓其批评大致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因称之为江西派的护法,而且也是江西派的救弊者,说得也尚中肯。他再举出一祖三宗之说以见与《江西宗派图》的不同;举出格调高胜之说以见学杜之方。于是得到结论,以为“方回确是江西派之起衰者”。一方面驳纪昀之说,一方面为方回迴护,论断亦尚谨严。所以我们于此,不想再说雷同的话。

我们要注意的乃是他如何建立这样的诗论。现在先就他的学诗经历言之。方氏集中有两篇文说得很明白。一篇是《送俞唯道序》(《桐江集》),又一篇是自撰《桐江续集序》(《桐江续集》三十二)。在此二文,可以看出他的诗先学张文潜,再学王安石,又次学苏舜钦梅尧臣,而出入于杨万里与陆游。其后始归到江西派,“束之以黄、陈之深严,而参以简斋之开宏”。于是于诗始有所悟。最后,自言“于子朱子有得,追谢尾陶,拟康乐,和渊明,亦颇近矣”。那么,又关涉到他的学问问题。所以我们再应一看虚谷之所学。其《桐江续集序》中再论及读书之法,谓“五经一圣之言以为律令,九贤之言以为格式”。“五经者《易》、《书》、《诗》、《春秋》、《三礼》也。一圣者,孔子也;九贤者,周之四子颜、曾、思、孟,宋之五子周、二程、张、朱也。”那么,他又俨然成一道学界了。在此文中他以为“读书有法,作诗无法”。以前所谓学诗经历,都不成为作诗之法。只有“读书之法,即所谓作诗之法”。所以我们研究虚谷诗论,更应着眼在这一点。他的批评固然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实在也不背于南北宋多数道学家的观念。固然,由方回人品言之,则如纪昀所谓“是依附名誉之私,非别裁伪体之道”,也不为诬。不过现在专就其文学批评而言,不妨宽恕一些。

因此,虚谷诗论所谓“格高”之说,可以有诗人的看法,同时也可以有道学家的看法。

由诗人的看法言,则“格高”二字诚是吕居仁所不曾说到。不过,我们应得追问何以江西派的建立者不提到此,而江西派的救弊者独拈出此。我以为这当是受《沧浪诗话》的影响。他受到沧浪所谓第一义的暗示,于是随其癖好,便以第一义归诸江西诗,而创所谓格高之论了。固然,“近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陈后山早已说过。虚谷之攻击四灵与许丁卯体,即可视为衍后山之馀绪。然而,如其《跋许万松诗》所谓“犹之奕然,师第一手不能过其师,必为第二手,苟仅师所谓第二手者必更低一着”(《桐江集》四),显然是受沧浪的影响。又如《律髓》卷一论选诗条例亦有“正法眼藏”之语,显然又是运用《沧浪诗话》中的术语。《沧浪诗话》之与江西诗虽处敌对地位,却不妨仍有相互的影响。

此是虚谷所以提出“格高”二字的原因。然而虚谷对于格高二字的解释,则依旧是江西诗人的见解,并不同于沧浪的见解。盖虚谷之所谓格高,即后山之所谓换骨。高格是换骨以后的境界,而不是沧浪所说的气象。后山诗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这两句话,我们以前论述后山诗论时,没法加以解释,因为也不需要加以解释。现在若用虚谷格高之论,以解释后山这两句话便很容易明白。《后山诗话》“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云云,固有语病,然而不能不承认这是江西诗人的话。因为虚谷所谓格高,即从拙朴粗僻上面产生的,不过说得更为圆到透澈而已。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序》说虚谷“以生硬为高格,以枯槁为老境,以鄙俚粗俗为雅音,名为尊杜,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这即因不曾以换骨之说解释“格高”,所以不能明白。以“格高”解释换骨,而换骨之层次乃显;以换骨解释“格高”,于是所谓拙朴粗僻者也不致引起人家的误会。

于是,可一读虚谷之《程斗山吟稿序》。他说:

□(当是“老”字)杜□□(当是“上元”二字)元年庚子年四十八,至成都,大历元年丙午年五十四,至夔州。山谷论老杜诗,必断自夔州以后。试取其庚子至乙巳六年之诗观之,秦陇剑门,行旅跋涉,浣花草堂,居处啸咏,所以然之,故如绣如画。又取其丙午至辛亥六年诗观之,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赤甲白盐之间,以至巴峡洞庭湖湘潭,莫不顿挫悲壮,剥浮落华。今之诗人未尝深考及此。善为诗者,由至工而入于不工,工则粗,不工则细;工则生,不工则熟。(《桐江集》一)

他推尊老杜夔州以后之作,本是山谷之说。山谷《与王观复书》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十九)。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原自经过绳削的工夫,不过到此地步则不烦绳削而已。山谷之所谓绳削,即虚谷之所谓绣画。必烦绳削而后合者所以有绣画之迹;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这是超于工以后的不工,所以说“工则粗,不工则细,工则生,不工则熟”。到此地步即所谓换骨。虚谷所谓“愈老愈剥落”者指此。因此,所谓拙朴粗僻者,原是巧后之拙,华后之朴,细后之粗,熟后之僻。这样讲来,原不妨以粗拙为正面的主张。方孝岳乃谓“断没有以粗拙做正面的主张的道理”,似未理会此点。包恢云:“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又云:“寻常容易,须从奇崛艰辛而入。”道学家重在冲淡之境,所以如此说。江西诗人力矫时人软熟之习,所以又如此说。“易地则皆然矣”,读古人书,原不宜执着以求的。

于是所谓格之高卑,可得而论。虚谷之意盖以为仅取工丽者为格之卑,越过此境,进到超于工丽,乃为高格。工丽易到,超于工丽则不易到。他所以反对四灵而推崇江西,即在这一点。其《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云:“姚合许浑精俪偶,青必对红花对柳,儿童效之易不难,形则肖矣神何有!”(《桐江续集》十四)流俗之诗纵使工丽,有何可取。故其《秋晚杂书三十首》中有云:“永嘉有四灵,词工格乃平,上饶有二泉,旨淡骨独清。”所谓二泉,即赵章泉与韩涧泉,都是做江西诗的。四灵作风与江西的分别,即在这上面。虚谷《读张功父南湖集诗序》论及杜诗也说明此点。

三百五篇,有丽者,有工者,初非有意于丽与工也。风赋比兴,情缘事起云耳。而丽之极,工之极,非所以言诗也。老杜七言律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干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初学晚生,不深于诗,而骤读之,则不见奥妙,不知隽永,乃独喜许丁卯体,作偶俪妩媚态。予平生不然之,而江湖友朋,未易以口舌争也。

所以由诗人之看法言,所谓格高,有学问的关系。必须有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然后才能如此。彼江湖四灵不能为五七言古诗,不能读破万卷,仅仅堆砌一些风云月露、冰雪烟霞、花柳松竹、莺燕鸥鹭等诗料字面,当然不能为高格了。“举世无高见,斯文有正音,稍工仍要拙,宁古不为今。”(《桐江续集》八)这是他《赠孙元京》诗中的话。他原不妨以古拙为高格。

由道学家的看法言,则格高又有人品的关系。其《送胡植芸北行序》论江湖之弊谓“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桐江集》一)。这即是关于人品的问题。其《孙元京诗集序》云:“人品高,胸次大,学问深,笔力健,咸于此乎见之。”(《桐江续集》三十二)又云:“诗如奕棋,如挽弓,高一着者决定高一着,臂力弱者,虽欲强进分寸不可也。”是则格之高卑,又不仅仅在学问一端,后山换骨之说又不足以当之了。真德秀云:“夫必至宝之器而后能受至洁之物。”然则格之高,乃是由于“君身有仙骨”,更何待于换。

《诗思》云:“肯令一字俗,已拚百年穷。”(《桐江续集》八)《读子游近作》云:“孰肯剖肠湔垢滓,始能落笔近风骚。”(同上)《次韵孙元京见过言诗》云:“欲疗《左》盲治《穀》废,合除白俗扫元轻。”(《桐江续集》十六)他于诗病,第一要去俗字。涉于浅露固俗,即以工丽相矜也是俗,至攀附大官、以诗为奔走之具则更俗。因此宁愿矫激。“词涉富贵则排斥立加,语类幽栖则吹嘘备至”,在他的诗论体系上本是当然的情形,而纪昀却以此为《瀛奎律髓》之病,可知言不由衷,人品不能副其所言,那么即使言有可取,也将遭人之非难的。

因此,他于古今诗人最推陶、杜。杜是江西诗派之所出,陶又是道学家之所崇,惟此二人最为格高,其余诸家,只是兼取而已。《诗思》云:“老子持公论,评诗众勿惊。更无双子美,止有一渊明。乡接东坡和,肩随太白名。吾尝图画像,释菜四先生。”又云:“万古陶兼杜,谁堪配飨之。赦还儋耳海,谪死瘴城宜。无已玉堂冻,去非榕岭驰。更添韩与柳,欲筑八贤祠。”(《桐江续集》二十八)据此所言,可知谓虚谷诗学仅主一祖三宗之说者为一偏之见了。其《七十翁吟七言十绝》之一云:“诗备众体更须熟,文成一家仍不陈。晚悔昨非思改纪,规随养气省心人。”(《桐江续集》二十二)然则虚谷且有由诗文以入理学的倾向哩!

第三节 戴表元袁桷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奉化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元大德中以荐除信州教授,调婺州,移疾归。事迹具《元史·儒学传》。所著有《剡源集》。宋濂序其集云:“濂尝学文于黄文献公,公于宋季辞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惟剡源戴先生为然。”(《宋学士全集》六)顾嗣立元诗选小传》称“宋季文章,气萎門而词骫骳,帅初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所以他在元初文坛,也有很重要的地位。

戴氏论文,犹与宋代道学家之主张不甚异。至其论诗,似乎比较重要,因为他能转变宋诗风气,提出复古主张而为明诗先声的缘故。

大概戴氏论诗之主张唐音,有两种原因:一是由于道学家之废诗不为;又一是由于诗人之溺于时风众势而不知自拔。

道学家之瞧不起诗,大概真如戴氏所说:“异时搢绅先生无所事诗,见有攒眉拥鼻而吟者,辄靳之曰,是唐声也,是不足为吾学也。吾学大出之,可以咏歌唐虞,小出之,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为哉!”(《剡源集》八,《张仲实诗序》)道学家的一股酸劲,一种傲态,全从这几句话里流露出来。因为道学家取这种态度,激得诗人又起而相抗,“于是性情理义之具,哗为讼媒而人始骇矣”。戴氏习闻此种争论,而觉其无聊,所以以为“姑无深诛唐乎”?唐诗虽异于古,然亦不必以诗为病。以诗为病,而诗道遂益以不振。他于《陈晦父诗序》说当时风气,谓:“所见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不齿录。”(《剡源集》九)然则,即就科举的风气而言,已足使诗道不振了。

他再在《洪潜甫诗序》中说明宋诗所以不能复于唐音之故:

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瞻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宣城梅圣俞出,一变为冲淡,冲淡之至者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圣俞不为。然及其久也,人知为圣俞,而不知为唐。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雄厚之至者尤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鲁直不发。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唐。非圣俞、鲁直之不使人为唐也,安于圣俞、鲁直而不自暇为唐也。迩来百年间,圣俞、鲁直之学皆厌,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一变而为清圆。清圆之至者亦可唐,而凡枵中捷口之徒,皆能托于四灵,而益不暇为唐。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剡源集》九)

是则宋诗风气之愈转愈下,即因溺于时风众势,奉时人为宗主的缘故。所以他既以为不必以诗为病,则欲振诗道,当然非宗古不可了。

这种主张,由前言,与沧浪为近;由后言,又与明代七子相类。然而他可以启七子之先声而不致造成七子之流弊者,则以他根本不要在批评上有什么主张;因此,也不主一格。

他在《许长卿诗序》中说:“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剡源集》九)这似乎也近神韵之说,然而他以为这种无迹之迹是不能言的。能到这种境界的不必说,能说的又不必能到。他在《季时可诗序》中自述其经历云:“余自五岁受诗家庭,于是四十有三年矣,于诗之时事忧乐险易老犀疾徐之变,不可谓不知其既,然而不能言也。夫不能言而何以为知诗,然惟知诗者为不能言也。”(《剡源集》八)此所以他不欲立一格,建一法以绳人。

因此,他所谓复古,也有一种很通达的看法。其《余景游乐府编序》谓:

词章之体累变,而为今之乐府,犹字书降于后世,累变而为草也。草之于书,乐府之于词章,礼法士所不为。余于童时,亦弃不学,及后有闻,乃知二艺者,本为不悖于古。而余所知,特未尽也。今夫小学之家,钩毫布画,一人意而创之,千万人楷而习之者,世之所谓正书,而古法之坏,则自夫正书者始也。放焉而为草,草之自然,其视篆相去,反无几耳。(《剡源集》九)

那么,所谓复古,原不必一定泥于体制形貌之间,只须不失古意便得,何必一定在旧瓶里装旧酒!这也是他高出明代前后七子的地方。

戴表元以后,传其学者有袁桷。桷,字伯长,鄞人,少从戴表元、王应麟、舒岳祥诸遗老游,学问渊源具有所自,尤其是论诗主张,殆与戴氏全同。其《戴先生墓志铭》中述戴氏之学云:“先生力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永嘉之学,志非不勤也,挈之而不至,其失也萎。江西诸贤力肆于辞,断章近语,杂然陈列,体益新而变日多。”(《清容居士集》二十八)此言,正指出了当时诗风转变之故。“理学兴而艺学绝”,是宋诗不振之一因;“体益新而变日多”,是宋诗不振之又一因。前一因可以废诗不为,即有为之者,可不合诗人之格;后一因则弃坏绳墨,新变日多又可以破坏诗之旧格。所以他们虽没有定一格以绳人,而影响所及,末流所趋,自会走上格调的道路。

袁氏之学虽没有什么新义,然于诗风之转变也不为无功。他集中如《乐侍郎诗集序》、《书括苍周衡之诗篇》及《题闵思齐诗卷》诸文之反对道学诗,犹是继承戴氏之说,可不论述。至其说明风雅二体之不同,而以和平之诗格为得性情之正,则与戴氏之说稍有不同,可说是继戴氏以后加以阐发的一点。他于《书鲍仲华诗后》极称其诗语完气平,而合于理之正,有似于欧阳修的风格。后来宋诗之变,即因不似欧诗之故。此种关系,他以为即因于风雅二体之不同。他以为风则不妨悲愤怨刺而远于和平,雅则必须舂容怡愉以和平为尚,(见《清容集》四十九)所以他论诗又忽于风而重在雅。他于《跋吴子高诗》论及风雅之流变云:“黄初而降,能知风之为风,若雅颂则杂然不知其要领;至于盛唐犹守其遗法而不变,而雅颂之作得之者十无二三焉。”(《清容集》四十九)他盖以为建安、黄初之作尚近于风。齐梁以后,风亦衰歇,即唐宋复古仍是得于风者多而得于雅、颂者少。因此,他要进一步以复到雅。怎样复呢?于是他再分别风雅之体云:“曷为风?黄初建安得之;雅之体,汉魏乐府诸诗近之。”(《清容集》四十八,《书程君贞诗后》)以汉魏乐府诸诗为近于雅之体,那么明人复古,每以拟古乐府冠诗集之首,也可谓受袁氏此说之影响了。

然而,“雅也者,朝廷宗庙之所宜用”(见《书程群贞诗后》),轻风而重雅,似亦不能得诗之全,于是于风之体取其不径陈直露者,取其悲愤怨刺之作而同时复能情致婉缛者。于是,于唐人诗中无宁取李义山的诗。他说:

玉溪生往学草堂诗,久而知其力不能逮,遂别为一体,然命意深切,用事精远,非止于浮声切响而已也。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二宗为盛,惟临川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至乾淳间诸老以道德性命为宗,其发为声诗,不过若释氏辈条达明朗,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永嘉叶正则始取徐、翁、赵氏为四灵,而唐声渐复。至于末造,号为诗人者,极凄切于风云花月之摹写,力孱气消,规规晚唐之音调,而三宗泯然无余矣。夫粹书以为诗,非诗之正也;谓舍书而能名诗者,又诗之靡也。若玉溪生,其几于二者之间矣。(《清容集》四十八,《书汤西楼诗后》)

他从宋诗的源流说起,觉得欧公之诗为功魁罪首。欧诗本于和平之心发为自然之音自是长处,然而宋诗之变,实自欧始。所以他穷本溯源,而复推崇玉溪生之诗。盖玉溪生诗之长,正在一方面悲愤怨刺,而一方面不径陈直露,他利用用事之巧、獭祭之工,以使直为讪侮之语,不见其冷嘲热骂之意。语腴意赡,不致为苏、黄之变格,也不致为四灵之风云月露一无寄托。至于禅人偈语的说理诗,则更不用说了。欲复唐音,此尚是一条正道。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元诗浅,去唐却近。”即是此种关系。元诗纤丽的作风,恐亦受此种批评的影响。

第四节 刘将孙欧阳守道刘辰翁、赵文附)

第一目 文论

刘将孙,字尚友,庐陵人,辰翁之子,尝为延平教官,临汀书院山长。其为文亦有父风,一时有小须之目,所著有《养吾斋集》。

在论刘氏文论之前,不可不先一言刘氏学问之渊源。刘氏濡染家学,原无问题,不过学问虽出其父辰翁,而辰翁之学又出自欧阳守道,所以穷源竟委,我们不能不从欧阳守道讲起。

欧阳守道,字公权,一字迂父,宋吉州人,《宋史》四百十一卷有传,所著有《巽斋文集》。《宋史》称其“少孤贫无师,自力于学”,故其学术全受时与地的影响。由时言,正值道学流行之际,以得于朱子者为多;由地言,则两宋文学又以庐陵为中心,得于欧阳修者为多。刘将孙《曾御史文集序》及黄宗羲《宋元学案》都曾讲到这方面。

巽斋文论的中心即在《送曲江侯清卿序》中“文资于理,理资于学”二语(《巽斋文集》十二)。他以舜之韶乐为喻,以为文之声音节奏犹乐之声音节奏。离开了声音节奏固无所谓文,亦无所谓乐,然而文与乐之所以能尽美者在此,而所以能尽善者则不在此。尽美是文的关系,尽善则是理的关系。于是他再说:“原舜乐之所自,本乎父子慈爱之间推而达诸宇宙民物之生意。”所以应于尽美之中进而求其尽善者,才不泥于迹而有以见古人之心。有以见古人之心,则理明于心,无所滞碍,然后滔滔汩汩发为文章,尽善而兼尽美。这是他所谓“文资于理”。

于是,再由欧阳守道讲到刘辰翁。辰翁字会孟,少补太学生,为濂溪书院山长,宋亡,不复出。其学出自巽斋,故论文见解也有些类似。他于《答刘英伯书》中亦以文与乐相喻,不过论旨与巽斋又有些出入。他说:“文犹乐也,若累句换字,读之如断弦失谱,或急不暇舂容,或缓不得收敛,胸中尝有咽咽不自宣者,何为听之哉!”(《须溪集》七)则是巽斋所说,超于声音节奏之外,辰翁所说正在声音节奏之中。所以巽斋重在道,辰翁重在文。

明白上述关系,然后可知将孙之文论。将孙之文论,即是兼此二说,欲合文道而为一。其《赵青山先生墓表》云:“欧、苏起而常变极于化,伊、洛兴而讲贯达于粹,然尚其文者不能畅于理,据于理者不能推之文。”(《养吾斋集》二十九)正中宋人文道分裂之弊。所以他想“将义理融为文章,而学问措之事业”(《养吾斋集》十五,《吉州路重修儒道碑记》)。因此,他说明如何“循其意之所欲言”的方法。他说:

文以气为主,非主于气也;乃其中有所主,则其气浩然流动,充满而无不达,遂若气为之主耳。……窃欲更之曰,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养吾斋集》十,《谭村西诗文序》)

此即巽斋所谓“文资于理”的主张。声音节奏好似气,然而只是乐之寄。乐之所自,本乎油然天真之发见,而动乎不自己之机,这即是将孙所谓“中有所主”。不过将孙论文,犹不全重在理,关于声音节奏之微妙也是很注意的。他又于《萧焕有字说》中阐说其义,他说:

一言而可以尽文之妙者,焕而已。夫子虽以此形容尧之盛,而非特为尧言之也,乃言文章之道当如此也。非夫子亦莫能表而出之也。夫子未尝言文,子贡虽以为可得而闻,而亦不能得之于言。夫子于此乎语之,而文之道可睹已。繁星丽天,天之文也;草木华叶,地之文也。文未有不焕,其焕者必不可掩者也。焕之为义,所在而见之,无所往而不有,而亦无所见而不新也。(《养吾斋集》二十四)

文章之道,原重在焕,所以不可不注意声音节奏之末。文固不能不以理为主,然也不能偏重于理而不尽文之妙。这样,才主张欧、苏与伊、洛之合一。因此,他于《赵青山先生墓表》中说:“每叹作文之陋,不知所以发其精英者。……有能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篇有兴而语有味,若是者百过不厌也。”

正因他注重声音节奏之末,故能有得于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法,而其说遂启明代文人之先声。究其关键却从时文悟出。须溪《答刘英伯书》中说及“韩文言适尽意,亦不过如时文止耳”,无意中已提出了古文与时文的关系。将孙论文,更在这方面发挥。其最重要的有《题曾同父文后》一篇:

文字无二法,自韩退之创为古文之名,而后之谈文者必以经赋论策为时文,碑铭叙题赞箴颂为古文。不知辞达而已,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予尝持一论云:能时文未有不能古文。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如韩、柳、欧、苏皆以时文擅名,及其为古文也,如取之固有。韩《颜子论》、苏《刑赏论》,古文何以加之。……每见皇甫湜樊宗师、尹师鲁、穆伯长,诸家之作,宁无奇字妙语,幽情苦思,所为不得与大家作者并,时文有不及焉故也。时文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不知,所以宜腴而约、方畅而涩,可引而信之者乃隐而不发,不必舒而长之者乃推之而极。若究极而论,亦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由此言之,必有悟于文之趣,而后能不以愚言为疑也。(《养吾斋集》二十五)

此意实昔人所未发;而明以后的古文家,则都有悟于此。此中关系,恐怕也是受《古文关键》、《文章轨范》一类评点之书的影响。须溪之于诗文本是长在评点的,那么,将孙于此有得,而悟到时文与古文的关系本不足怪。他说“文字无二法”,说“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这已是一般古文家所不肯说不敢说的。只有道学家如朱熹这样,才以为“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然而这又是离开了文学的立场而说的。求如将孙这样以文学的眼光论古文与时文之关系,而说“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那才是惊人妙论。我们以前称古文家以复古为革新,即因此理;然而在现在人悟到此理并不为奇,在元时而竟敢大胆的说“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安得不令人惊其卓识。

第二目 诗论

至于诗,则将孙所论,多与巽斋不合;不仅将孙,即须溪论诗已与巽斋不同。巽斋太偏于道学,甚至谓诗不惟有妨于学,亦正与学背驰,(见《送谌自求归建昌序》)则较玩物丧志之说更走极端了。所以他说:“予所不能者今人诗也;不能今人之诗定非欠事。”(《巽斋文集》十二,《李瑞卿诗序》)抱此态度,又何必论诗,当然刘氏父子不会与之相同。

将孙诗论之受时人影响者,不是巽斋,而是赵文。赵文,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庐陵人,宋末入太学为上舍,宋亡依文天祥,嗣与天祥相失,遁归故里,后为东湖书院山长,选授南雄文学,所著有《青山集》。刘氏《养吾斋集》(二十九)有《赵青山先生墓表》,极推崇其文学,谓庐陵自巽斋而后,惟须溪与青山相继。是其学当出于巽斋,而将孙亦曾深受其影响。

青山论文主张文行相合。他于《萧文孙字说》中曾说明此意。他以为“教人非文无以寓吾教”,所以“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不妨文在行前;他又以为“学者之为学,必于事亲敬长、应事接物之间先尽其道,而后用力于文,乃为知所先后”,所以“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又不妨文在行后。(见《青山集》五)这虽是传统的见解不足见其特点,然而却因文与行之关系,而主张文行都要光明磊落,那么便由道学的见地转为性灵的倾向了。其彭丙翁名字说云:

君子小人之分,阴阳而已矣。阳者常明,而阴者常暗,必然之理也。……凡人之行事使人皆可知、皆可见,入而对家人妇子,出而对乡里朋友,无诡迹、无□容,此君子之行也。以至一话一言,以至引笔为文,亦必光明易直,使人读之而可晓、考之而有证者,此君子之言也。今之君子,吾不敢知其行为,其见之言语文字间,吾有屡读而不可晓者矣,则吾惧其心术之亦然也。文如诸葛亮,字如颜鲁公,岂不磊落正大,可见其心事哉!(《青山集》五)

由于文与行的关系之密,于是悟到文与行的气象之同。由于文与行的气象之同,于是再悟到文须“光明易直,使人读之而可晓、考之而有证”,这俨然是后来袁子才所谓“暴生平得失于天下”的主张了。文之吞吐掩抑,说得隐隐约约者,所谓阴者常暗;文之倾筐倒箧,一泻无余,说得痛快淋漓者,所谓阳者常明。以此论文,确亦是观文与观人之一法。《四库总目提要》称赵氏诗文“皆自抒胸臆绝无粉饰,亦可谓能践其言矣”。他便是这般由道学而转向到性灵的;他便是这般由论文的见解以建立其诗论的。因此,他的诗论虽有性灵的倾向,不免依旧带些道学的意味。

其《郭氏诗话序》云“古之为诗者,率其情性之所欲言”,这可谓是性灵说了,然而下文一转谓“惟先王之泽在人,斯人情性一出于正,是则古之诗已”(《青山集》一)。那么,他一方面说“率其情性之所欲言”,一方面却说“情性一出于正”,便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了。下文再说到后人之诗所以不如古的原因,乃由于“先王之泽远而人心之不古”,则更是道学的见解了。

因此,他论诗虽常讲到情性,然而此所谓情性,必须形全神完,必须能有安贫乐道的修养,所以成为道学化。其序萧汉杰的《青源樵唱》谓:

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其形全,其神不伤,其歌而成声,不烦绳削而自合。宽闲之野,寂寞之滨,清风吹衣,夕阳满地,忽焉而过之,偶焉而闻之,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是所以为诗之至也。后之为诗者,率以江湖自名。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青山集》一)

此所谓“天”,即是性灵二字之注脚。愈与世尘远,则其天愈全;天愈全,则情性愈正。“至于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者,则全是诗之“人”的方面的事。云人而存天,所以他的诗论是性灵说,然而天之去,又有形不全而神伤的关系,因此,他的诗论又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

此种见解,本从刘克庄、方回诸人之说得来,不过以其不欲“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所以也有与袁子才相同之处。其《青原樵唱序》中称:“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何独樵者!”此即《随园诗话》所谓“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卷二)之意。其《黄南卿齐州集序》中谓:“诗之为道,譬之大风之吹窍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调调,各成一态,皆逍遥,皆天趣。”(《青山集》二)此亦《随园诗话》所谓“诗如天生花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卷三)之意。正因人人有情性,人人欲率其情性之所欲言,所以可以各成一音、各成一态。性灵说之基本理论,在青山诗论中,已可说是大体完成了。

青山所论是道学化的性灵说;将孙所论则为禅学化的性灵说。他说:

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今夫山川草木、风烟云月皆有耳目所共知识。其入于吾语也,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矫然而其趣其感他有所发者焉,夫岂独如禅而已。禅之捷解殆不能及也。然禅者借滉漾以使人不可测,诗者则眼前景望中兴古今之情性,使览者咏歌之、嗟叹之,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登高望远、兴怀触目,百世之上、千载之下,不啻如自其口出,诗之禅至此极矣。(《养吾斋集》十,《如禅集序》)

他知道禅与诗之相通而又分别禅与诗之不同,则知以禅论诗而故弄玄虚以使人不可测者,不为将孙之所取。这是他所以异于沧浪而倾向于性灵的缘故。

禅尚实证实悟,而复济以性灵之说,自然不会蹈袭模仿,而论诗亦能尽诗之变。沧浪论诗所以反对苏、黄,即因知正而不知变的关系。将孙之父须溪于《赵仲仁诗序》中即已推崇文人之诗。他说:“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须溪集》六)所以将孙亦本此意,于《黄公诲诗序》发挥其义云:

诗与文岂当有异道哉!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而不达,谁当知者!故缩之而五七言,鬯之而长篇,发之而大制作,孰非文也,要于达而止。鹏之大也,斥□之小也,羽翼同,心腹手足无不同,一不具则非其物矣。讵有此然而彼不然者。往往窘步者借之以盖惭,而效罽者因之而丧我,甚可叹也。(《养吾斋集》十一)

他以为诗人之诗,正因不以文字为诗、议论为诗、学问为诗,于是“常料格外,不敢别写物色;轻愁浅笑,不复可道性情”(见同上)。只学昔人之格不知自写其情,只知学诗之正,不知尽诗之变,反而限制了性情。所以他的见解,显然与沧浪不同。

禅尚渐修而后能顿悟,所以他虽以性灵论诗而同时又不废工力,他于《本此诗序》云:“诗本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后之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欣悲远而变化非矣。”(《养吾斋集》九)他本知道诗是直写性情,不是观美自鬻之技,用不到外饰。可是,自得之境、自然之趣,也非可以俯拾即是、率尔得之者。“积之不厚,则其发之也浅;发之不秾,则其感之也薄”(见《如禅集序》),因此,他仍注重在工力方面。禅家成功,原是从面壁九年得来的。他于《牛蓼集序》中再说:“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此语非无为言之也。予固身体而心验之矣。往尝写字恨不能如意,长者教予日久当自熟,当时尝以俗语反之云,佣书者不已久耶?既而写愈久愈多,笔下忽觉转换如移神,方悟其趣。诗亦若此,非可以颦龋效而得之也。”(《养吾斋集》十)可知顿悟之境原靠渐修,而自然之趣仍有赖于锻炼,所以他又不废改诗。其《蹠肋集序》云:“老杜有‘新诗改罢自长吟’之句,盖其句有未足于意,字有未安于心,他人所不知者,改而得意,喜而长吟,此乐未易为他人言,而作者苦心深浅自知,正可感也。”(《养吾斋集》十)这些话本与他禅学化的性灵说不相冲突。不仅如此,他再以为李长吉诗思深情浓,故语适称而不觉其刻划(见《养吾斋集》九,《刻长吉诗序》)。是则仅仅以眼前语众人意为真挚,而以信手拈出为自然者,又不为将孙之所取了。

他于《彭宏济诗序》云:“夫言亦孰非浮辞哉!惟发之真者不泯,惟遇之神者必传,惟悠然得于人心者必传而不朽。”(《养吾斋集》十一)所谓“发之真”即是他的性灵说;所谓“遇之神”,即是他的如禅说;所谓“悠然得于人心”,则于性灵与禅之外,更使之道学化了。其《魏槐庭诗序》中说:“诗者,固仁人志士、忠臣孝子之所为作也,岂真章句之巧而风月之尚哉!古所谓惊风雨、泣鬼神,非以其奇倔突兀,以其志也。”(《养吾斋集》十一)这即是“悠然得于人心”的解释。是则他的诗论,仍是出于青山的主张。

第五节 杨维桢

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诸暨人,元泰定进士。明兴,诏征遗逸之士修纂礼乐,维桢被召,所纂叙例略定,即乞归。《明史》二百八十五卷《文苑》有传。所著有《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等。

铁崖于文虽受王彝“文妖”之讥,然其文尚不甚奇谲。至其诗歌,则出入卢仝、李贺之间,不免稍涉于怪,所以当时有“铁崖体”之称。因此,我们不举他的文论,仅述他的诗论。

宋濂为杨氏墓志铭,于《序》中称其“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馀年”。此可见当时“铁崖体”的影响之大。故于其后风气将转,王彝《文妖》一文即集矢于杨氏。实则杨氏影响何止限于当代,即在明代前后七子与公安派,也都是“铁崖体”的变相。

何以说“公安派”是受“铁崖体”的影响呢?元人论诗都带一些性灵的倾向。由铁崖体的作风之表面而言,怪怪奇奇,似与性灵说相抵触,实则他的怪怪奇奇即是他的性灵之表现,所以与他诗论之主张性灵不相冲突。铁崖尝说:“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东维子文集》七,《李仲虞诗序》)又说:“诗得于言,言得于志。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同上,《张北山和陶集序》)这是很明显的提倡性灵的主张。他既是一时文坛主盟,于是此种论调也常见于其同时人之文。吴复是铁崖的门人,其《铁崖先生古乐府序》云:“君子论诗,先情性而后体格。”这即发挥其师铁崖的诗说。所以于此文中,再称引其师说云:“认诗如认人。人之认声认貌,易也;认性,难也;认神,又难也。习诗于古而未认其性与神,罔为诗也。”可知铁崖论诗,原是要超于格调而进于性灵或神韵的。吴氏此序作于至正六年(一三四六),其受铁崖影响,固不待论。稍后有吴兴人钱鼒为《大雅集序》亦谓:“诗,志之所存、情之所感而言之所从以出者乎?……古之人以情为诗,而其言莫不丽以则;后之人则以诗为情,而言不出于情者有矣。况丽而有不则者哉!”这也与铁崖之序《吴复诗录》所谓“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是同样的意思。钱氏此序作于至正壬寅(一三六二),而《大雅集》又经铁崖所评点,是钱氏诗论也不免受铁崖的影响。此外,如汪泽民之《梧溪集序》、张美和之《吾吾类稿序》、李继本之《傅子敬纪行诗序》、罗大已之《静思集序》、何淑之《邓伯言玉笥集序》,大都是同时之作,其论调亦殆相一致,元末明初之一种风气,正可于此看出。所以“铁崖体”的真相,应在这方面加以认识。

然则“铁崖体”何以又怪怪奇奇呢?那又与他怪癖的性情有关。《明史》本传称:“维桢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诵读楼上者五年。”他的学问固然植基于此,恐怕他的癖性也与此种环境有关。本传中又称其“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日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在此节中所描写的铁崖,狂态可掬,同时又清气逼人,可是这种性格最不适于抗尘走俗。所以《明史》又称其“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以他这般不谐于俗的人而主张性灵,当然不会偏于平易浅俗的。不仅不偏于平易浅俗已也,以他这样诵读楼上五年的结果,所培养的适足为其作风高古之资。于是无形中于性灵说上又涂泽一些格调的色彩。前后七子所受“铁崖体”的影响或在此。

于是,请读杨氏之《赵氏诗录序》: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性情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而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也。嘻!学诗于晚唐、季宋,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骚、雅,亦落落乎其难哉!然诗之情性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当脱“谓”字)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东维子文集》七)

在此文中很可看出由性灵以进为格调的意义。诗固不可无情性,然而情性不能离面目骨骼,所以性灵原不与格调相冲突。又情性有高下,欲求其情性之高,不得不取法于古,不得不取法于古人之高格,所以性灵又不能离格调。他一方面说:“宗杜要随其人之资,其资甚似杜者,故其为诗不似之者或寡矣。”(见《李仲虞诗序》)他一方面却又因杜诗品格之高,所以不欲学季唐、季宋之诗。双管齐下,于是所谓性灵与格调,遂兼摄在所谓铁崖体之中。他的《古乐府》即是在此种主义下以产生的。宋濂所撰《扬氏墓志铭》云:“君遂大肆于文辞,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诸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芒横逸,夺人目睛。其于诗尤号名家,震荡凌厉,骎骎将逼盛唐。”贝琼所撰《铁崖先生大全集序》云:“先生尝病国朝承宋以来,政庞文抏,而未有能振起之者。务铲一代之陋,归于浑厚雄健,故其所著,卓然成一家言。”(见《清江集》十一)此种倾向又与前后七子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说,前后七子与公安派都是“铁崖体”的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