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之前,北平够得上叫清真饭馆的,在南城有元兴堂、同和轩、两益轩、萃芳园,东城有个大名鼎鼎的东来顺,西北城就找不出像样的教门馆子了。广安门里牛街一带,住的多半是穆斯林,遇有红白事,专门包办教门筵席的,大都聚居在沙栏胡同左近。

有一位世业厨师的褚祥,人都叫他“祥子”,不但脑筋动得快,而且口才也顶呱呱。没有几年,在跑大棚的厨行里,褚祥算是拔了尖儿啦。他最早在元兴堂学手艺,又在两益轩掌过厨,后来还在京汉食堂、撷英西餐馆学过西餐技术。他不单艺兼中西,而且眼光也看得远。他看准西长安街渐渐形成商业区,叫这个春、那个春的饭庄饭馆加起来就有十多家,可是唯独没有清真饭馆。赶巧靠天源酱园不远,有一家华园澡堂子收歇,铺底出顶。这个华园澡堂子,原本是一个高级澡堂子,比东西升平还要款式,只买单间没有大池,西跨院还有几间特别雅座,装有隔音设备。北洋时期长安街一带机关林立,财政部、交通部、盐务署、市公所、总统府都在这条街上。达官权要,有些不便公开的事务,差不多都到华园,找个房间去密谈。话没谈完,又不愿到饭馆去吃饭,就叫伙计到对面宣南春,叫几个菜来低斟浅酌边吃边谈。北洋时代结束,国民党中央机关随政府南迁,华园澡堂失去原有的天时地利,撑了不久只好关门大吉,褚祥就把整个铺底倒了过来,创办了一个新型清真饭馆——西来顺。

西来顺一开张,不单把两益轩、萃芳园的主顾拉过来不少,就连吃惯东来顺的老客人,也都要跑到西来顺来换换口味。其实西来顺的菜码比一般教门饭馆要贵一成到一成半,可是烹调方面,除品质保有清真馆固有的风味外,同时增加了若干新的菜式。

过去旧式饭庄,对于从外国引进新品种菜蔬如番茄、芦笋、洋芋、生菜,一律排斥不用,甚至调味的沙拉酱、番茄酱、咖喱粉、起司粉、辣酱油、鲜牛奶也坚决抵制。褚祥别出心裁,把黄焖牛肉条加上咖喱,人人夸说比西餐馆的咖喱牛肉有滋味多啦。他用高汤把白菜心、茭白、芦笋分别蒸烂,用鲜牛奶一煨,这盘扒三白银丝冰芽,银团胜雪,大家赞香誉味,后来成了西来顺的招牌菜。

他家有一道鸭泥面包。把新鲜吐司切成寸寸见方骰子块儿,然后用香油炸透,要脆而不焦,不要让风吹凉;(他也卖挂炉烤鸭,大家都是吃皮而不吃肉的)把鸭胸脯嫩肉拆下来捣烂(注意用捣而不用切),用极热高汤煨好,盛在有盖儿不散热的器皿里,上菜时把炸透的面包丁倒入滚烫的鸭汤中,一声“哧拉”,比陈果老当年发明的“轰炸东京一声雷”,还来得吐馥留香清脆噀人。

褚祥有一道拿手甜菜叫“芋凸”,据他说是跟一位福建名厨学会了做芋泥而加以改良的。芋头蒸熟捣成芋泥,橘饼切成薄片垫底,铺上一层绿豆沙,放上加好油糖的芋泥,四周围上细豆沙,用蒸碗扣紧大火蒸一小时,以绿豆粉勾芡,淋在倒扣的芋凸上,起锅上桌。因为有橘饼,红条豆沙,明透柔香,比起单独芋泥又胜一筹啦。当年藏园老人傅增湘夸赞褚祥做的芋凸,是甜食中极品。老饕们在西来顺请客,总要点个芋凸来尝尝。

马连良在梨园行算是精于饮馔的美食专家。抗战刚一胜利,北平情形很乱,天上飞来的、地下钻出来的接收大员,有真有假,全都汇集平津。连良因为在沦陷时期,被迫参加“大东亚共荣圈”劳军义演,又到过伪满洲国去参加开国庆典,所以抗战一胜利,平时趾高气扬、出语尖刻的马温如立刻矮了半截,尽量跟各方面拉关系。他的多福巷寓所,每晚都是琦筵香醑,羽觞尽醉,变成了高级俱乐部。当时接收大员、前进指挥所各大员,每天晚上总要在多福巷吃完消夜才走。马连良因为每晚宾客云集,于是跟褚祥情商每晚西来顺封火后,他就到马家做顿消夜。褚祥的消夜时常花色翻新,大家大快朵颐。蟹黄烧卖、鸡蓉蒸饺、鸡肉馄饨是最受欢迎的。

前几天有位旅居美国的朋友回台湾来度假,他听人说,褚祥早于民国三十六年就去世了,旧金山厚德福餐馆有一位掌勺的,是褚祥的嫡传弟子。去年秋天我在旧金山,无意中走进厚德福就餐,不敢有什么奢望,目的只求吃饱而已。虽然只叫了一个葱爆羊肉,但见斜切葱段,肉片切得不厚不薄,难得的是用香油爆炒,火候恰到好处,目前台湾的北方饭馆或是教门馆子,还真爆不出这样滋味的羊肉呢。假如厚德福那位大师傅,真是褚祥的徒弟,就无怪有那么高的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