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凡一民族形成之時期,其哲人鉅子之言論風采,往往影響於其民族精神,流風餘韻,亘千百年。故於此時期中,能深求一代名哲之主張,于其民族文學之得失,思過半矣。此其人雖不必以文學批評家論,而其影響之大,往往過一般之批評家遠甚。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舊説以爲虞舜之言,説《詩》者多稱道之,所托雖古,實不足信。求古人之言論,要不出春秋以來,其時實爲吾民族形成之時代。自周之興,宗族勳舊,分佈東方,及犬戎進逼,幽王失國,於是全民族東徙,復與東方固有之諸族混合,文化進展。今日吾人所讀之古籍,《詩》《書》《春秋》,皆此時期以來之産物也。其時之思想家,與後代以最大之影響者,則有孔子

孔子論文,皆指學問而言,與後世之言文學者不同。《論語·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其意可見。他如《論語》所記,皆可舉證: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何晏《集解》引馬融説:“馬曰:文者古之遺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邢昺疏:“文謂先王之遺文。”

子曰:從我于陳蔡間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顔淵、閔子騫、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先進》)邢昺疏:“若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

後人或據四科之序,文不在上,以證孔子重德行而輕文學之旨;以文行忠信之次論之,其説不可盡信。然《論語·憲問》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述而》亦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其旨可見。大抵孔子言文,要在應用,《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其言可證也。

《論語》論《關雎》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古人以爲言其音律諧適,使人聞之中和且平,而不至於淫且傷焉。此論蓋爲音律而發。至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又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論所重,蓋在《詩》義,與前不同。

孔子論《詩》,亦主應用,蓋春秋之時,朝聘盟會,賦詩言志,《詩》三百五篇,在當時固有其實用上之意義,此又後世論《詩》者所不可不知也。孔子之言見於《論語》者如次: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子路》)

不學《詩》,無以言。(《季氏》)

子謂伯魚曰:“女爲《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爲《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陽貨》)

古人言詩,有作詩者之志,有賦詩者之志,故往往有言在於此而意喻於彼者。《野有蔓草》,説人之詩也,子太叔賦之,而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子齹賦之而韓宣子曰:“孺子善哉。”《褰裳》,亦説人之詩也,子太叔賦之,而韓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凡朝聘盟會之間,他人賦詩而不知其指,或不及答者,皆以爲深恥。故言《詩》者必重體會,孔子論《詩》屢及之,其意仍主于應用,如《論語》言: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爲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自孔子後,百餘年而有孟子。孟子之時,上去春秋已遠,朝聘盟會之禮久廢,賦詩之事已失其實用上之價值,而儒家者流,則以孔子之倡導,每每引《詩》以證其説,於是《詩》三百五篇之應用一變,而以展轉附會,去《詩》之本義亦日遠。

《史記·孟軻列傳》謂孟子“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自稱知言,其告公孫丑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至其論《詩》《書》,則有知人論世之説:

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萬章》)

然其知人論世之説,不可盡信。《離婁》:“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後之述者其説多端,而終與事實不合。至若《滕文公》引《魯頌·閟宫》“戎狄是膺,荆舒是懲”,以爲周公方且膺之,殊不知《閟宫》正言“周公之孫,莊公之子”,所指明爲僖公,與周公無涉。此則應用之未盡合者歟。

孔子論《詩》,好言體會,所稱述者往往言喻而意得。孟子始言以意逆志,始挾數百年後之意,求數百年前之志,其運用更進一步,然其不能盡合,亦可想見。《孟子》云: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萬章》)

今按《吕氏春秋·孝行覽》謂舜“登爲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説。舜自爲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見盡之也。”《韓非子》亦謂“《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信是言也,是舜出則臣其君,入則臣其父,妾其母,妻其主女也。”大抵戰國之間,説《詩》者不盡如儒家言,故有謂《北山》爲虞舜之詩者。咸丘蒙之問,正與《吕氏春秋》《韓非子》之説同出一源。孟子以意逆志,推定此詩爲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之作,自爲巨識,今《毛詩序》本此。後人徒知《詩序》之多出附會,不知戰國之間,其附會之離奇不可究詰,有如此者。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法,確爲當世一大進步,今觀孟子論《北山》《小弁》《凱風》諸詩,其見地之卓絶,自可想象。然推求過甚,轉有不可信者,如孟子見齊宣王,舉《公劉》之篇,則謂公劉好貨,舉《綿》之篇,則謂大王好色,皆不可信。或者孟子意在勸勉,語别有故,讀者不以辭害志可也。

荀子論《詩》,嘗言:“善爲《詩》者不説,善爲《易》者不占,善爲《禮》者不相,其心同也。”見《大略》篇。楊倞注:“皆言與理會者,至於無言説者也。”其言蓋爲附會《詩》義者而發。至其論及《詩》《樂》之關係,言獨警辟,如云: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於聲音,形於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故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爲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汙之氣無由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樂論》)

《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内於宗廟。”《小雅》不以於汙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大略》)

荀子又嘗推論《詩》《書》《禮》《樂》之歸,《風》、大小《雅》、《頌》之别,其言見於《儒效》篇:

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爲不逐者,取是以節之也。《小雅》之所以爲《小雅》者,取是以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爲《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爲至者,取是而通之也。

荀子論文,其意仍主於學問,與孔子之説相似。《大略》篇云:“人之于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爲天子寶,子贛、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爲天下列士。”要其論文之旨,尚質尚用。《樂論》篇又云:“亂世之徵,其服組,其容婦,其俗淫,其志利,其行雜,其聲樂險,其文章匿而采。”即此以觀,其不崇尚文辭可知矣。

大抵吾國先哲之論文學,不尚玄想,不重辭采。文學中之所表現者,其事不出於家國身世,其歸不出於興觀群怨。至若先哲之稱道《詩》《書》,其旨亦不外于修身淑世而已。儒家如此,尚質之墨家更可知。《墨子·公孟》篇稱“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三百篇之數與儒家之言《詩》同,而墨子所引詩篇章句,與儒家所傳,略有出入,今不贅,然其言文學之旨歸,則與儒家相同。《墨子·非命》篇云:“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爲文學出言談也,非將勤勞其惟舌而利其唇呡也,中實將欲爲其國家邑里萬民刑政者也。”

先秦顯學,首推儒、墨,凡其所論,略見上述。道家之論,頗涉玄妙,於後世之文學,良多影響,至於評騭文學,固無可述。獨法家者流,詆訶文學,《商君書》謂“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辨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又謂“國用《詩》《書》《禮》《樂》孝悌善修治者,敵至必削國,不至必貧國”。《韓非子》亦謂“喜淫而不周於法,好辯説而不求其用,濫于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法家之論,大抵如此,不待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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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下二章,1932年本、1933年本講義均有較多不同,已録前本收入書末附録二,可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