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相傳出於毛公,《詩序》雜糅秦漢間之遺説,其中出於漢人者若干,今不可考。欲求漢人之文學批評,當知武帝以前,學術未統於一家,故論文者,張皇幽眇,各出所見,及武帝罷黜百家而後,立論之士必折衷于儒術,文學與道始合而爲一,故武帝時代,實爲古今斷限,不可不知也。

漢人文學,賦爲大宗,而司馬相如之才爲最。相如之説,見於《西京雜記》者如次:

司馬相如爲《子虚》《上林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焕然如興,幾百日而後成。其友人盛覽,字長通,牂牁名士,嘗問以作賦。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爲質,一經一緯,一宫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傳。”

《西京雜記》又引揚雄之説云:“司馬長卿賦,時人皆稱典而麗,雖詩人之作不能加也。揚子雲曰:‘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耶!’子雲學相如而弗逮,故雅服焉。”相如論賦,推重賦心,後人或以之爲神化,此一説也。司馬遷論《離騷》,本淮南王安之説,推賾索隱,直攄作者之情意于紙上,此又一説也。《史記·屈原傳》云: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病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蜕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

史公論文,多重情感,故稱《離騷》則言憂愁幽思,其稱《詩》《書》亦然。《史記·自序》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又曰:“《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積,不得通其道也。”即此二語觀之,其意可見矣。

史公之後,至元、成之間而有劉向。成帝中,向領校中五經秘書,今流傳者有向所校書録 [1] ,皆以儒家者言爲立場。《管子書録》云:“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義。”《晏子書録》云:“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又有複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復列以爲一篇。又有頗不合經術,疑後世辯士所爲者,故亦不敢失,復以爲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觀。”《孫卿書録》:“其書比於記傳,可以爲法。”《列子書録》:“其學本于黄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流,秉要執本,清虚無爲,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凡所論列,皆以合于經傳爲則 [2] 。

漢代文人,自相如外,當推揚雄。子雲之論,雖於長卿神化之説有所發明,然論學賦之法,已嫌着跡。桓譚《新論》云:“揚子雲工于賦,王君大習兵器,余欲從二子學。子雲曰:‘能讀千賦則善賦。’君大曰:‘能觀千劍則曉劍。’諺曰:‘伏習象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

子雲論賦,前後主張不一。《法言·吾子》篇云: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 [3]

尚麗之説,以賦爲限,至於他作,固不爾也。《吾子》篇云:“或曰:‘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曰:‘有。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或曰:‘君子尚辭乎?’曰:‘君子事之爲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揚雄之論,亦以六經爲本,與劉向同。《法言·問神》篇云:“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吾子》篇亦言:“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説而不要諸仲尼,説鈴也。”又曰:“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觀書者譬諸觀山及水:升東嶽而知衆山之峛崺也,況介丘乎?浮滄海而知江河之惡沱也,況枯澤乎?”此皆以雄爲儒家,故其言如此。然雄謂經可損益,見《法言·問神》篇,則心胸之廣博,固非經生者流可得並論,此雄所以有《太玄》《法言》之書也。

雄之評論諸書者,見《法言·重黎》篇:“或問《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遷,曰‘實録’。”《君子》篇云:“《淮南》説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聖人將有取焉,《淮南》鮮取焉耳。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麗用寡,長卿也;多愛不忍,子長也。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奇也。”

《問神》篇又言:“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聖人之辭渾渾若川;順則便,逆則否者,其惟川乎。”惟其論文,主于君子小人之别,故《太玄經》曰:“雕籤之文,徒費日也。雕文刻鏤,傷農事也。”又曰:“大文彌樸,質有餘也。鴻文無範,恣意往也。”子雲之所謂大文、鴻文者,即此聖人之辭也。《淵鑒》又引子雲之説云:“或曰:‘辭達而已矣,聖人以文。其隩也有五,曰玄、曰妙、曰包、曰要、曰文。幽深謂之玄,理微謂之妙,數博謂之包,辭約謂之要,章成謂之文。聖人之文,成此五者,故曰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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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列劉向存世書録九種之名,下云:“或疑劉歆作,或疑僞託。”

[2] 1933年講義下云:至於不合經術者,亦不輕棄,其慎重有足法者。

[3] 1933年講義節引此節文字,下云:“二語皆常爲後人所引,曹植、楊修,往復辯難,裴子野有《雕蟲論》,皆以揚雄之言而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