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獻帝以上,大一統之時代,蓋四百年。獻帝初平四年,興平二年,此六年間,國中混亂,迄無定日。及建安改元,曹操遷獻帝於許昌,自是威柄下移,天子守府而已。以至析爲三國,亂於五胡,南北分立,群雄割據,中間西晉楊隋,不過數十年事,而自初平迄於唐武德六年中國大定,其間紛擾割裂之局,共四百三十二年於兹,此則言文學者所不可不知也。

西漢中葉而後,中國社會,完全爲儒家思想所支配,迄於漢末,君主屢遷,中國分裂,而儒家尊君大一統之説皆不行,至是其支配社會之勢力中衰矣。於是向者受儒教思想支配之文學,始嶄然特出,不復受其羈勒,附庸蔚爲大國,至蕭梁而極盛。迄至唐宋之間,國家統一以後,儒家之焰復盛。又以爲文學之士,畔經背道,淫靡忘返,遂肆詆誹,不遺餘力。觀其因果相嬗,概可知矣。

開此四百年之局者爲建安時代,而曹氏父子兄弟實主持之。曹操《敕有司毋廢偏短令》云:“今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耶?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此才行不相掩之論既發,至曹丕始有文行不相掩之説。丕《與吴質書》云:“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自是而後,文學始與儒術歧途。

王夫之《薑齋詩話》云:“子桓精思逸韻,以絶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爲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壓倒耶。”又:“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子桓,俗論大抵如此。”此言若就文學批評方面論之,殆不可廢。子桓識力精絶,辨别明晰,皆出子建之上,可比較得之也。

曹丕之論,見於《典論·論文》篇,及《與吴質書》,皆案頭習見,不更絮引,兹擇要述之。

第一論文章之重要: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夫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强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典論·論文》) [1]

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立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集諸儒於肅城門内,講論大義。(《與王朗書》,見《魏志·文帝紀》注引《魏書》)

《與王朗書》作于建安二十二年冬,因知曹氏兄弟論文,皆發于東漢之末,無關黄初也。觀丕之言,一再期於不朽,謂詩賦之長,足以垂令名於千古,此固與古人立言之意已異,其重視文辭,良可見矣。

第二論文氣:

文以氣爲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强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論·論文》)

此爲自古以來論文氣之始,然子桓之所謂氣,指才性而言,與韓愈之所謂文氣者殊異。又《典論》稱“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與吴質書》言“公幹有逸氣”,其所指者,皆不外才性也。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論本於此。

第三論文體: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典論·論文》)

自子桓起,始於各種文體之異宜,加以論述,其後有陸機之十分法,則視子桓更進一步者也。

子桓批評當世文人者,見《典論》及《與吴質書》,於王粲、徐幹、陳琳、阮瑀、孔融、應瑒、劉楨諸人,皆絜長比短,得其窾要。其尚論古人者如次:

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優?”曰:“優遊案延,屈原之尚也。窮侈極妙,相如之長也。然原據托譬喻,其意周旋,綽有餘度矣。長卿、子雲,意未能及已。”(《北堂書鈔》引)

余觀賈誼《過秦論》,發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滯義,洽以三代之風,潤以聖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御覽》引)

當東漢末對於屈原、相如之優劣,論猶未定,曹丕先述其所長,而後以其意之有餘與否,判其優劣,皆足以見其持論之精密,固非子建之籠統,可得而比也。

曹植對於文章之重要,顯然未能認識。《與楊德祖書》云:“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爲也。吾雖德薄,位爲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爲勳績,辭賦爲君子哉?”此論薄視文辭,謂不足爲,其見與子桓異。又書中備論當時作者,茫無定評,雖語本泛泛,不在甄别,果以分析之密論之,固在子桓下也。 [2]

楊修《答臨淄侯箋》,於植之言,多所辨正,其謂“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别耳”。深悉古今詩體之遞嬗,不爲經生所劫持。又云:“修家子雲,老不曉事,强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儔,爲皆有愆耶?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爲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鐘,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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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此下尚引《與吴質書》:“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於後,此子爲不朽矣。”

[2] 1932年講義下云:“或謂子建《與楊德祖書》,備述當時作者,茫無定評,此或語本泛泛,意非評論,遽加譏彈,寧能盡當。然植之論文,確有籠統之病,如云:‘得所來訊,文采委曲,曄若春榮,瀏若清風。’(《與吴季重書》)‘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雲,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皜皜,與雅頌争流可也。’(《前録序》)此種春榮清風,高山浮雲,秋蓬春葩,洋洋皜皜之辭,託義若甚高,案之于實,不得其命意所在。後來文家撰述,多用此例,徒見辭采,無裨論斷,皆曹植爲之厲階也。”

[3] 1932年講義下云:“其言尤婉而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