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雲之論,重在新綺,南朝文學之先聲,實導於此。其時持反對之論者,則有質實之説,其言見於皇甫謐、左思《三都賦序》:

玄晏先生曰:“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昔之爲文者,非苟尚辭而已,將以紐之王教,本乎勸戒也。”(皇甫謐《三都賦序》)

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觀土風,見“緑竹猗猗”,則知衛地淇澳之産,見“在其板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歎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遊海若,假稱珍怪以爲潤色,若斯之類,匪啻於兹。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於辭則易爲藻飾,於義則虚而無徵。且夫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而論者莫不詆訐其研精,作者大氐舉爲憲章,積習生常,有自來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謡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何則?發言爲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左思《三都賦序》)

晉代所撰總集,爲後世並稱者,曰仲洽《流别》,弘範《翰林》。摯虞字仲洽,京兆長安人也,泰始中舉賢良,元康中歷太常卿。《晉書》本傳稱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文章類聚》,區分爲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爲之論,辭理愜當,爲世所稱。《隋書·經籍志》有虞《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文章流别志論》二卷,注稱梁時有《集》六十卷,《志》二卷,《論》二卷。是其書歷梁及隋,迨貞觀中《晉書》成時,卷帙之數,代有不同,今並散佚,無得而詳矣。仲洽之論文章,黜今揚古,於文體流變之義,未能盡悉,其言曰: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倫之叙,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王澤流而詩作,成功臻而頌興,德勳立而銘著,嘉美終而誄集,祝史陳辭,官箴王闕。《周禮》:“大師掌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言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頌者美盛德之形容。”賦者,敷陳之稱也。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詞也。後世之爲詩者多矣,其功德者謂之頌,其餘則總謂之詩。頌,詩之美者也,古者聖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於是史録其篇,工歌其章,以奏於宗廟,告於鬼神,故頌之所美者,聖王之德也,則以爲律吕。或以頌形,或以頌聲,其細已甚,非古頌之意。昔班固爲《安豐戴侯頌》,史岑爲《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揚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雅》之意。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爲今賦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

仲洽之論詩者又言: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言其志之謂詩。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爲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後世演之,遂以爲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鳥止于桑”之屬是也,於俳諧倡樂世用之。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屬是也,不入歌謡之章,故世希爲之。夫詩雖以情志爲本,而以成聲爲節。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爲正,其餘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古詩以四言爲體,此事無容辨,然謂雅音之韻,四言爲正,五言七言屬之俳諧,論古雖至切,衡今則大誤。《古詩十九首》,後人或稱樂府,姑不置論,然如仲宣《七哀》、公幹《贈答》、子桓《雜詩》、陳思《贈白馬王彪》諸篇,皆托體五言,鬱爲高響,至於嗣宗《詠懷》,開合頓挫,神光離合,詎可名以俳諧倡樂,斥爲非音之正耶?泰始、太康之間,仲洽身在洛下,親與張、潘諸人酬對,而持論如此,其暗于當代文學之趨勢,固可知矣。

舉其大概論之,摯虞之在當日,與時代精神,適相背馳。自建安以降,迄于太康,文體變遷,趨勢已定,仲洽之論,乃欲一一取而質之于古,故論賦則列舉四過曰:“夫假像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是以司馬遷割相如之浮説,揚雄疾辭人之賦麗以淫。”論詩則推崇四言,斥五言、七言爲俳諧,論文則引“不免於勸”之誡。以至箴、銘、碑、誄、哀辭、哀册之類,莫不舉古衡今,備見其旨,雖本書久佚,後代輯録僅得若干條,然舉其大凡,仲洽在批評史中之位置,略可知矣。

李充字弘度,或作弘範,江夏人,少辟丞相王導掾,轉記室參軍,累遷中書侍郎卒。《隋書·經籍志》著録充《翰林論》三卷,較之梁時五十四卷,亡逸已多。今時只存八條,具見《全晉文》:

或問曰:“何如斯可謂之文?”答曰:“孔文舉之書,陸士衡之議,斯可謂成文矣。”

潘安仁之爲文也,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

容象圖而贊立,宜使辭簡而義正,孔融之贊楊公,亦其義也。

表宜以遠大爲本,不以華藻爲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謂成文矣;諸葛亮之表劉主,裴公之辭侍中,羊公之讓開府,可謂德音矣。

駁不以華藻爲先,世以爲傅長虞每奏駁事,爲邦之司直矣。

研核名理而論難生焉,論貴於允理,不求支離,若嵇康之論,文矣。

在朝辨政而議奏出,宜以遠大爲本,陸機議晉斷,亦名其美矣。

盟檄發于師旅,相如《喻蜀父老》,可謂德音矣。

鍾嶸《詩品》卷中論郭璞云:“憲章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翰林》以爲詩首。”雖未見弘度原論,意旨已曉然共喻。凡斯九條,具見李充所重,不分今古,對於近人所作,尤能得其優點所在,至其論及南渡以後,獨推郭璞之詩,隻眼獨具,千秋定論,雖吉金片羽,彌自足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