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文體薄弱,宋興而後,柳開始致力於古文。 [1] 開字仲塗,大名人,開寶六年進士,少慕韓愈、柳宗元爲文,因名肩愈,字紹元,既又改名改字,以爲能開聖道之塗也。嘗著《應責》一篇云:“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柳開雖有志於復古,然其影響所及則甚微。及楊億代興,天下靡然從風。石介作《怪説》,謂“楊翰林欲以文章爲宗於天下,憂天下未盡信己之道,於是盲天下人目,聾天下人耳,使不知有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唯見己之道,唯聞己之道”,斯時楊億之説,盛行可知矣。楊億之後,穆修、尹師魯,及蘇舜欽兄弟致力古文,皆視歐陽修爲略前。穆修有《唐柳先生文集後序》云:

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中間稱得李杜,其才始用爲勝,而號專雄歌詩,道未極其渾備。至韓、柳氏起,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如韓《元和聖德》《平淮西》,柳《雅》章之類,皆辭嚴義偉,制述如經。能崒然聳唐德于盛漢之表,蔑愧讓者,非二先生之文則誰歟。

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嘉祐間官至參知政事,熙寧初以太子少師致仕,晚號六一居士,殁謚文忠。其子發等《先公事迹》云:“嘉祐二年先公知貢舉時,學者爲文以新奇相尚,文體大壞,僻澀如‘狼子豹孫,林林逐逐’之語,怪誕如‘周公伻圖,禹操畚鍤,傅説負版築,來築太平之基’之説。公深革其弊,一時以怪誕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幾盡。二蘇出於西川,人無知者,一旦拔在高等。榜出,士人紛然驚怒怨謗,其後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間,文格遂變而復古,公之力也。”永叔知貢舉事,爲北宋文風轉移之一大關鍵,其門下士如曾鞏、蘇氏兄弟等,皆爲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多得之人物。

永叔之文淵源於韓愈,少時家漢東,得《昌黎先生文集》六卷于州南大姓李氏,見其言深厚而雄博,舉進士及第後,與尹師魯等學爲古文,而韓文遂行於世。修《記舊本韓文後》曰:“嗚呼,道固有行於遠而止於近,有忽於往而貴於今者,非惟世俗好惡之使然,亦其理有當然者。故孔孟惶惶于一時,而師法于千萬世,韓愈之文没而不見者二百年,而後大施於今,此又非特好惡之所上下,蓋其久而逾明,不可磨滅,雖蔽於暫而終耀於無窮者,其道當然也。”

古文家好言道,永叔亦言道,然細味之,其言與前人異。《六一題跋》斥柳子厚甚至,其《讀李翱文》一篇,更揚習之而抑昌黎,至云:

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歎,歎已復讀不自休,恨翱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凡昔翱一時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嘗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歎一飽之無時爾,此其心使光榮而飽,則不復云矣。若翱獨不然,其賦曰:“衆囂囂而雜處兮,咸歎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又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爲憂。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歎老嗟卑之心,爲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

此篇所述,蓋有感於時事而發,然修言道與文之關係,實較韓愈爲刻切,爲深入。《答吴充秀才書》曰:

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與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於心,曰“吾文士也,職於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能極其至也。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若子雲、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後之惑者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爲學者文而已,故愈勤而愈不至。

永叔又有《與樂秀才書》,其言與《答吴充書》髣髴,大旨謂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故其敦勉後學,大率皆以學道爲言,而不亟亟于學文,此其與韓愈不同處。

永叔論詩之説,見於文集及《六一詩話》《筆説》所載,有《論李白杜甫詩優劣》一條云:

“落日欲没峴山西,倒著接 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争唱白銅鞮。”此常言也。至於“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後見其横放。其所以驚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也。杜甫于白,得其一節而精强過之,至於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

此節認定杜甫天才不及李白,而一節精强,亦自過之。又修自稱所爲《廬山高》及《琵琶引》,嘗曰:“《廬山高》惟韓愈可及,《琵琶前引》,韓愈不可及,杜甫可及,《後引》杜甫不可及,李白可及。”其自負如此,語見《苕溪漁隱叢話》。 [2]

修與尹師魯、石曼卿、蘇舜欽、梅堯臣爲友,而與梅交最久,文章許與,尤見深切,其稱聖俞之詩者,見於《書梅聖俞稿後》,及《梅聖俞詩集序》,至《六一詩話》中,尤往往見之:

蓋詩者樂之苗裔與。漢之蘇、李,魏之曹、劉,得其正始。宋、齊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時,子昂、李、杜、沈、宋、王維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聲,或得其舒和高暢之節,而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鬱堙之氣。由是而下,得者時有而不純焉。今聖俞亦得之,然其體長於本人情,狀風物,英華雅正,變態百出,哆兮其似春,淒兮其似秋,使人讀之可以喜,可以悲,陶暢酣適,不知手足之將鼓舞也。斯固得深者耶?其感人之至,所謂與樂同其苗裔者耶?(《書梅聖俞稿後》)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梅聖俞詩集序》)

《六一詩話》與司馬光《續詩話》,及劉攽《中山詩話》,在北宋詩話中,稱爲最古,雖《四庫總目提要》稱其體兼説部,然亦有深切入細之論,如所載梅聖俞論詩一條云:

聖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爲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爲至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爲工也。”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爲然?”聖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於言外乎?”

《續詩話》司馬光作,自序云:“《詩話》尚有遺者,歐陽公文章名聲雖不可及,然記事一也,故敢續書之。”其論杜甫一則,尤得理解,録之於次:

《詩》云:“牂羊墳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古人爲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

劉攽字貢父,新喻人,元祐中中書舍人,在熙寧、元祐間,以博洽名一世,所著《中山詩話》,于歐陽永叔之説,頗多異同。如云:“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絶倫。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曉,然於李白而甚賞愛,將由李白超趠飛揚,爲感動也。” [3]

北宋文人,曾、王、二蘇皆出歐公門下,而論文之説,最有當于歐公者,獨爲曾鞏。鞏字子固,建昌南豐人。《上歐陽學士第一書》云:“觀其根極理要,撥正邪僻,掎絜當世,張皇大中,其深純温厚,與孟子、韓吏部之書爲相唱和,無半言片辭踳駁於其間,真六經之羽翼,道義之師祖也。”其言于永叔之文,得其深致。

子固論文,言“理當無二”。所謂理者,謂道理之理,與朱子之説近,而與東坡之説大異,其言云:

至治之極,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風俗一,言理者雖異人殊世,未嘗不同其指。何則?理當故無二也。是以詩書之言,自唐虞以來,至秦魯之際,其相去千餘載,其作者非一人,至於其間嘗更衰亂,然學者尚蒙餘澤,雖其文數萬,而其所發明,更相表裏,如一人之説,不知時世之遠,作者之衆也。嗚呼,上下之間,漸磨陶冶,至於如此,豈非盛哉?自三代教養之法廢,先王之澤熄,學者人人異見而諸子各自爲家。豈其故相反哉?不當於理,故不能一也。由漢以來,益遠於治,故學者雖有魁奇拔出之才,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甚衆,然是非取捨不當于聖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説未嘗一而聖人之道未嘗明也。士之生於是時,其言能當於理者,亦可謂難矣。由是觀之,則文章之得失,豈不繫於治亂哉?(《王子直文集序》)

* * *

[1] 1933年講義此數語作:“范仲淹作《尹師魯集序云》:‘五代文體薄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洎楊大年專事藻飾,謂古道不適於用,廢而弗學者久之。師魯與穆伯長力爲古文,歐陽永叔從而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變於古。’”

[2] 1933年講義云:“此説出《石林詩話》,未可盡信,《苕溪漁隱叢話》嘗駁正之。”

[3] 1933年講義下云:“此於歐陽之李、杜優劣説有微詞。又曰:‘歐陽永叔論韓《雪詩》,以“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爲不工,謂“坳中初蓋底,凸初遂成堆”爲勝,未知真得韓意否也。永叔云:知聖俞詩者莫如某,然聖俞平生所自負者,皆某所不好,聖俞所卑下者,皆某所激賞,知心賞音之難如是。其評古人之詩,得毋似之乎?’此則于其論詩處未不滿。又云:‘人多取佳句爲句圖,特小巧美麗可喜,皆指詠風景形似百物者爾,不得見雄材遠思之人也。梅聖俞愛嚴維詩曰:“柳塘春水滿,花塢夕陽遲。”固善矣,細較之,夕陽遲則繫花,春水漫何須柳也。’其言亦切當。貢父又云:‘詩以意爲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辭平易,自是奇作。’宋詩重理重意,此言其先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