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後山之詩,聲名既起,流傳滋廣,然江西詩派之稱,至吕本中而始大,風靡一代,自兹起也。本中字居仁,曾祖公著,祖希哲,父好問,皆有聲於世。秦檜既相,居仁爲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議不合,檜風御史劾罷之。有《東萊集》、《紫微詩話》及《吕氏童蒙訓》。《紫微詩話》多述家世舊聞,友朋新作,較之《童蒙訓》,其論詩發明處,翻不能及。《童蒙訓》今所傳者已非原本,其論詩諸條,尚可自《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中輯出,論文諸條,見元人《修辭鑒衡》,不及論詩之精核也。

居仁論詩以《江西宗派圖》最得名,自豫章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觀、何覬、王直方、僧善權、高荷,合二十五人以爲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章也。居仁爲之序,略云:

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至韓、柳、孟郊、張籍諸人,激昂奮厲,終不能與前作者並。元和以後至國朝,歌詩之作或傳者,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揚反覆,盡兼衆體。而後學者同作並和,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一,予故録其名字以遺來者。

居仁此圖,自云“少時率意而作”,語見《艇齋詩話》。胡仔駁之曰:“余竊謂豫章自出機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長,若言反覆抑揚,盡兼衆體,則非也。元和至今騷翁墨客,代不乏人,觀其英詞傑句,真能發明古人不到處,卓然成立者甚衆,若言‘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又非也。所列二十五人,其間知名之士,有詩句傳於世,爲時所稱道者,止數人而已,其餘無聞焉,亦濫登其列。居仁此圖之作,選擇弗精,議論不公,余是以辨之。”其後宋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清張泰來《江西詩社宗派圖録》,對於居仁亦持異論,今不贅。

居仁論詩第一重在悟入,《童蒙訓》云:

作文必要悟入,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倖可得也,如老蘇之于文,魯直之于詩,蓋盡此理矣。

又《與曾幾吉甫論詩第一帖》亦云:

要之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如張長史見公孫大娘舞劍,頓悟筆法。如張者專意此事,未嘗稍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他人觀舞劍,有何干涉。非獨作文學書而然也。

山谷教人,凡作詩須要開廣,居仁亦主此説。曾吉甫以詩求正于居仁,居仁報之以《第二帖》云:

其間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觀之,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欲波瀾之闊去,須於規模令大,涵養吾氣而後可。規模既大,波瀾自闊,少加治擇,功已倍于古矣。試取東坡黄州以後詩,如《種松》《醫眼》之類,及杜子美歌行,及長韻近體詩看,便可見。若未如此而事治擇,恐易就而難遠也。退之云:“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皆宜。”如此則知所以爲文矣。曹子建《七哀》詩之類,宏大深遠,非後作詩者所能及,此蓋未始有意於言語之間也。近世江西之學者,雖左規右矩,不遺餘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頭,不能更進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

本中此帖論規模大、波瀾闊,與山谷之言合,深得論詩宗旨。《與曾帖》不知作於何時,度在本中中歲以後,故于江西學者有違言。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編》成於紹興二十六年,上去居仁之死不足二十年,中云:“近時學詩者率宗江西,殊不知江西本亦學少陵者也,故陳無己曰,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於少陵,故其詩近之。今少陵之詩,後生少年不復過目,亦失江西之意乎?”此言於本中所稱百尺竿頭不能更進一步者,直指其原因所在。蓋宗派既成,稗販依附者麕集,度居仁對此,亦無如之何也。

東坡云:“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本中《童蒙訓》述此言後,繼之曰:“然而言止而意不盡,尤爲極至,如《禮記》《左傳》可見。”居仁之論重在立意,故述徐師川作詩應自立意,不可蹈襲前人之旨。又云:“爲詩文常患意不屬,或只得一句,語意便盡,欲足成一章,又惡其不相稱,若未有其次句,即不若且休,養鋭以待新意。若盡力須要相屬,譬如力不敵而苦戰,一敗之後,意氣沮矣。”

居仁論詩專主活法。方回論居仁《江梅》詩云:“後人看居仁詩,專以工求,則不得其門而入,如以活求,則此詩亦可參。”深得其意。居仁之説,見《夏均父集序》者如次: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也。是法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昔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

在江西派諸家中,居仁以句法最得名,其論諸家句法處,語甚卓越。《童蒙訓》云:

淵明、退之詩,句法分明,卓然異衆,惟魯直爲能深識之。學者若能識此等語,自然過人。阮嗣宗詩亦然。

前人文章各自一種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余亦江邊具小舟”,“同心不減骨肉親,每語見許文章伯”之類,老杜句法也。東坡“秋水今幾竿”之類,自是東坡句法。魯直“夏扇日在摇,行樂亦云聊”,此魯直句法也。學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輩。

句中眼之説起於山谷,前此已述,居仁於此亦有論及:

潘邠老云:“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予竊以爲字字當活,則字字自響。

潘邠老即大臨,江西派中人,謂響字即致力處;居仁謂致力處即是活處,語皆細微入妙。後人于句眼、響字二語,每生誤解,觀此可恍然悟矣。

居仁論文,極推永叔、子固,深有得于紆徐委曲之趣,又稱蘇之于文,黄之於詩,深得悟入之妙。《童蒙訓》又云:

東坡長句波瀾浩大,變化不測,如作雜劇,打猛諢入,打猛諢出也。《三馬贊》“振鬣長鳴,萬馬皆喑”,此皆記不傳之妙。學文者能涵泳此等語,自然有入處。

上於東坡所長,言之極精,然居仁于古人短處,知之亦甚明,如云:

學古人文字須得其短處,如杜子美詩頗有近質野處,如封主簿親事不合詩之類是也。東坡詩有汗漫處,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皆不可不知。

此語與《後山詩話》所稱“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黄魯直以奇”一條,互相證明。大抵彼時有此公論,故後山能言之,居仁亦能言之。《四庫總目提要》以《後山詩話》此條,于蘇黄俱有不滿之詞,謂其殊不類師道語,未足爲定論也。

與吕居仁同時,其議論可以互相發明者,有韓駒。駒字子蒼,蜀仙井監人,政和中進士出身,累官至中書舍人,紹興中知江州,卒於撫州,有《陵陽集》。其論詩之説,見范季隨輯《陵陽室中語》。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云“吕公强之入派,子蒼殊不樂”,此語近是,然克莊謂其學出蘇氏,與豫章不相接,殊未允。子蒼之論,有與當時江西派相同者,如其重視句眼者是。又子蒼云:“作語不可太熟,亦須令生。近人論文,一味忌語生,往往不佳。”其語可與《後山詩話》之説相證。

子蒼論詩有飽參之説,《贈趙伯魚》詩云:“學詩當如初參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參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此詩以禪喻詩。《陵陽室中語》亦云:“詩道如佛法,當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語此。”

子蒼論詩,貴語脈連屬,意境蟬聯。如云:

凡作詩使人讀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讀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終篇,方爲至妙。如老杜“莽莽天涯雨,江村獨立時,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是也。

大概作詩要從首至尾,語脈連屬,如有理詞狀。古詩云:“唤婢打鴉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可爲標準。

其次則重用字之法,當時詩人于此點,皆兢兢置意,子蒼亦喜言此。《陵陽室中語》云:

僕嘗請益曰:“下字之用當如何?”公曰:“正如弈棋,三百六十路都有好著,顧臨時如何耳。”僕復請曰:“有二字同意而用此字則穩,用彼字則不穩,豈率于平仄聲律乎?”公曰:“固有二字一意而聲且同,可用此而不可用彼者。《選》詩云‘亭皋木葉下’,‘雲中辨煙樹’,還可作‘亭皋樹葉下’,‘雲中辨煙木’否?至此唯可默曉,未易言傳耳。”

《詩人玉屑》録《少陵詩總目》云:“兩紀行詩,《發秦州》至《鳳凰臺》,《發同谷縣》至《成都府》,合二十四首,皆以經行爲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嘗與太史公諸贊並駕,學者宜常諷誦之。”子蒼此論,評識可稱至當。 [1]

子蒼論唐宋詩之分别者,如云:“唐末人詩雖格致卑淺,然謂非詩則不可。今人作詩,雖句語軒昂,但可遠聽,其理略不可究。”至其對於山谷,似不甚謂然。《陵陽室中語》云:

一日,因坐客論魯直詩,體致新巧,自作格轍。次客舉魯直《題子瞻伯時畫竹石牛》詩云:“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鬬殘我竹。”如此體制甚新。公徐云:“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入没。”蓋是李白《獨漉篇》也。

* * *

[1] 1933年講義後云:“晚年酷愛韋蘇州詩,有書與人,輒令多讀杜陵、韋、柳,其對於樂天詩,亦不輕視。嘗曰:‘白樂天詩,今人多輕易之,大可憫矣。大率不曾道得一言半句,乃輕薄至於非笑古人,此所以不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