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後,女真入主中原,文物之盛,自非契丹之遠據邊陲者可比。及其晚季,詩人如李汾、元好問,皆雄肆瓌麗,其氣勢之偉岸,有非南宋諸人可及者。好問尤以論詩自負,今著其説於此。好問生在宋末諸人前,以講述所及,重在流别,遂不復詮次。

好問字裕之,號遺山,七歲能詩,年十四從陵川郝晉卿學,不事舉業,淹貫經傳百家。興定五年登第,累官至行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卒,有《遺山集》及《中州集》。郝經《遺山先生墓銘》嘗稱其詩曰:“上薄《風》《雅》,中規李杜,粹然一出於正,直配蘇黄氏。天才清贍,邃婉高古,沈鬱太和,力出意外,巧縟而不見斧鑿,新麗而絶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發,雜弄金碧,糅飾丹素,奇芬弄秀,洞蕩心魄,看花把酒,歌謡跌宕,挾幽并之氣,高視一世。”

遺山之論多見於《論詩三十首》及《中州集》。是集録金一代之詩,分爲十卷,其例每人各爲小傳,詳具始末,兼評其詩。《四庫全書提要》稱其選録諸詩,頗極精密,實在宋末江湖諸派之上。卷二載李純甫之論,純甫字之純,號屏山,與遺山遊,其言足以覘遺山立論之趣向,今録於此:

齊、梁以降,病以聲律,類俳優然。沈、宋而下,裁其句讀,又俚俗之甚者。自謂“靈均以來,此秘未睹”,此可笑者一也。李義山喜用僻事,下奇字,晚唐人多效之,號西崑體,殊無典雅渾厚之氣,反詈杜少陵爲“村夫子”,此可笑者二也。黄魯直天資峭拔,擺出翰墨畦徑,以俗爲雅,以故爲新,不犯正位,如參禪著末後句,爲具眼。江西諸君子翕然推重,别爲一派,高者雕鐫尖刻,下者模影剽竄,公言“韓退之以文爲詩,如教坊雷大使舞”,又云:“學退之不至,即一白樂天耳。”此可笑者三也。

屏山又謂“《三百篇》什無定章,章無定句,句無定字,字無定音,大小長短,險易輕重,惟意所適,雖役夫室妾悲憤感激之語,與聖賢相雜而無愧”。遺山《陶然集詩序》,大旨即本於此,而其論古今詩之變尤切:

詩之極致可以動天地,感鬼神,故傳之師,本之經,真積力久而有不能復古者。自“匪我愆期,子無良媒”;“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既見復關,載笑載言”之什觀之,皆以小夫賤婦,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見取於采詩之官,而聖人删詩,亦不敢盡廢。後世雖傳之師,本之經,真積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難易之不相侔之如是耶?蓋秦以前民俗淳厚,去先王之澤未遠,質勝則野,故肆口成文,不害爲合理。使今世小夫賤婦,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適足以汙簡牘,尚可辱采詩官之求取耶?故文字以來,詩爲難,魏、晉以來,復古爲難,唐以來,合規矩準繩尤難。夫因事以陳辭,辭不迫切而意獨至,初不爲難,後世以不得不難爲難耳。古律歌行、篇章操引、吟詠謳謡、詞調怨歎,詩之目既廣,而《詩評》《詩品》《詩説》《詩式》,亦不可勝讀。大概以脱棄凡近,澡雪塵翳,驅駕聲勢,破碎陳敵,囚鎖怪變,軒豁幽秘,籠絡古今,移奪造化爲工。鈍滯僻澀,淺露浮躁,狂縱淫靡,詭誕瑣碎陳腐爲病。

上遺山之論出於陸龜蒙,遺山《逃空絲竹集引》稱麻知幾之詩:“天隨子所謂淩轢波濤,穿穴險固,囚鎖怪異,破碎陳敵者,皆略有之。”其言即直引龜蒙之論。

遺山之詩出於少陵,故推重杜詩,《論詩絶句》云:

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争奈微之識碔砆。

此論排斥微之過甚,不足服其心也。又《杜詩學引》論杜詩之妙云:

竊嘗謂子美之妙,釋氏所謂學至於無學者耳。今觀其詩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爲海,浩浩瀚瀚,無有涯涘;如祥光慶雲,千變萬化,不可名狀。固學者之所以動心而駭目。及讀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則九經百氏,古人之精華,所以膏潤其筆端者,猶可仿佛其餘韻也。夫金屑丹砂,芝朮參桂,識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爲劑,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鹹之相入,有不可復以金屑丹砂,芝朮參桂而名之者矣。故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可也,謂不從古人來亦可也。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著鹽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馬,得天機於滅没存亡之間,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爲可略耳。先東巖君有言,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以爲今人讀杜詩,至謂草木蟲魚,皆有比興,如試世間商度隱語然者,此最學者之病。

北宋詩人,至元祐間而大盛,蘇、黄兩家,兀然對峙,及宋室南渡,黄、陳之詩,衍爲江西一派,流行之廣,殆非蘇門所能及。遺山論詩,推崇東坡,歎後起之無人,而隱隱以砥柱横流自負,故云:

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纔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黄盡,滄海横流却是誰? [2]

至遺山對江西詩派之論,見於《論詩三十首》者,如言: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裏人。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遺山之説,推重山谷,而於江西派中自後山以下,概加譏彈,其論與李屏山同。要之遺山之論,於南北界限,未能盡泯,故《自題中州集後》,有“北人不拾江西唾”之句。然後山以下,一味苦吟,自與山谷之奇崛兀傲不同,遺山加以簡擇,亦有所見。《論詩三十首》,爲遺山經營慘淡之作,自前舉數首以外,復録若干首,其論詩大旨,概在此矣: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雲若恨張華少,温李新聲奈爾何。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横誰似玉川盧?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却是當時寂寞心。

* * *

[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元好問王若虚”,修訂稿不存。1933年批語録若虚詩説見附録二。1939年講義元好問章眉批録《滹南詩話》三則,存欲論王若虚之梗概,録如下:“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絶而無横放,鋪張學問以爲富,點化陳腐以爲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東坡而不及歟。”“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製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詞逹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哉!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鉢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東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横奔放,若遊戲然莫可測其端倪。魯直區區持斤斧準繩之説,随其後而與之争,至謂未知句法,東坡而未知句法,世豈復有詩人,而渠所謂法者,果安出哉?老蘇論揚雄,以爲使有孟軻之書,必不作《太玄》。魯直欲爲東坡之邁往而不能,于是高談句律旁出様度,務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勞亦甚哉。向使無坡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過海,爲魯直不幸,由明者觀之,其不幸也舊矣。”

[2] 1932年講義下云:“《新軒樂府引》論東坡歌詞亦云:‘唐歌詞多宫體,又皆極力爲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雖時作宫體,亦豈可以宫體概之。人有言,樂府本不難作,自從東坡放筆後便難作,此殆以工拙論,非知坡者。所以然者,《詩三百》所載小夫賤婦幽憂無聊頼之語,時猝爲外物感觸,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爾,其初果欲被管絃,諧金石,經聖人手,以與六經並傳乎?小夫賤婦且然,而謂東坡翰墨游戯,乃求與前人角勝負,誤矣。自今觀之,東坡聖處,非有意於文字之爲工,不得不然之爲工也。坡以來,山谷、晁無咎、陳去非、辛幼安諸公,俱以歌詞取稱,吟詠情性,留連光景,清壮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縁餙,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之。’此中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一句,直抉東坡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