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南英《答陳子龍論文書》曰:“古文至嘉、隆之間,壞亂極矣。荆川、震川、遵巖三君子當其時,天下之言不歸王則歸李,而三君子寂寞著書,傲然不屑,受其極口醜詆,不稍易志。古文一線得留天壤,使後生尚知讀書者,三君子之力也。”三人主張唐宋,文字一歸於典實。王、唐時代較前,其時于麟、元美之焰尚未張,震川較後,其時元美主文盟已久矣。諸人之説,皆溯源于宋濂,今略述景濂之論於次。

明興,宋濂、劉基同以文鳴一代,景濂有《文原》、《文説》諸篇,以唐宋之文詔後學。其言云:

世之論文者有二,曰載道,曰紀事。紀事之文,當本之司馬遷、班固,而載道之文,舍六經吾將焉從?雖然,六籍者,本與根也,遷、固者,枝與葉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論,而予之所見,則有異於此也。六經之外,當以孟子爲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此則國之通衢,無荆榛之塞,無蛇虎之禍,可以直趨聖賢之大道。去此則曲狹僻徑耳,犖确邪蹊耳,胡可行哉!(《文原》)

景濂之論推尊退之、永叔,此古文家正脈也,至其言文之用,亦大抵本諸二人,於後此蘇門言理之説,昧如也。其言見於《曾助教文集序》,而廓落無當,蓋有過於退之、永叔者:

天地之間,萬物有條理而弗紊者,莫非文?而三綱九法,尤爲文之著者。何也?君臣父子之倫,禮樂刑政之施,大而開物成務,小而禔身繕性,本末之相涵,終始之交貫,皆文之章章者也。所以唐虞之時,其文寓於欽天勤民、明物察倫之具,三代之際,其文見於子丑寅之異建,貢助徹之殊賦。載之於籍,行之於世,其大本既備而節文森然可觀。……秦、漢以下,則大異於斯,求文於竹帛之間,而文之功用隱矣。

王慎中字道思,號遵巖,晉江人,嘉靖五年進士,累官至河南參政,嘉靖三十八年卒。遵巖初亦高談秦、漢,既而悟歐、曾作文之法,乃盡焚舊作,一意師仿,尤得力于曾鞏。唐順之初不服其説,久乃變而從之,天下稱曰王唐。順之字應德,武進人,嘉靖八年進士,歷官至右僉都御史,巡撫鳳陽,嘉靖三十九年卒,有《荆川集》。學者稱荆川先生。景濂嘗言:“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無文人者,動作威儀,人皆成文;無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荆川則進而言古人之法云

漢以前之文,未嘗無法而未嘗有法,法寓於無法之中,故其爲法也密而不可窺。唐與近代之文,不能無法,而能毫釐不失乎法,以有法爲法,故其爲法也嚴而不可犯。密則疑於無所謂法,嚴則疑於有法而可窺。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則不容異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議於無法?有人焉,見乎漢以前之文,疑於無法而以爲果無法也,於是率然而出之,決裂以爲體,餖飣以爲詞,盡去自古以來開闔首尾、經緯錯綜之法,而别爲一種臃腫侰澀浮蕩之文,其氣離而不屬,其聲離而不節,其意卑,其語澀,以爲秦與漢之文如是也。豈不猶腐木濕鼓之音,而且詫曰:“吾之樂合乎神!”嗚呼,今之言秦與漢者,紛紛是矣,知其果秦乎漢乎否也?(《董中峰文集序》)

荆川言法,與景濂之言無法不相違,其言爲空同諸人高談秦、漢者而發也。至論文章之要,則本李方叔之言而曰:“文章之不可無者有四:一曰體,二曰志,三曰氣,四曰韻。”其言較景濂之説爲明暢,而其所尤重者,則在本色。本色者即爲真,有真性情、真事理,而後有真文章,荆川發明此諦,在古文家中自具地位,非隨聲附和者可比也。其言見其《答茅鹿門知縣書》:

只就文章家論之,雖有繩墨佈置,奇正轉摺,自有專門師法,至於中間一段精神命脈骨髓,則非洗滌心源,獨立物表,具古今隻眼者,不足以與此。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千古隻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筆呻吟,學爲文章,但直據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絶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絶好文章。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顓顓然學爲文章,其於所謂繩墨佈置,則儘是矣,然翻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絶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爲下格,此文章本色也。

論文而進一步求真精神、真識見,已舍外表而求内容,確爲一般文人所不易及。唯其求真識見,於是並一切古文家談道論性之幌子一舉而空之,荆川在明世以講學名,能作此論,亦可敬也。其語見前書:

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托於儒家,然非其涵養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影響剿説,蓋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醜態盡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廢。然則秦、漢而上,雖其老、墨、名、法、雜家之説而猶傳,今諸子之書是也;唐、宋而下,雖其一切語性命、談治道之説,而亦不傳,歐陽永叔所見唐《四庫書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後之文人欲以立言爲不朽計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舉荆川、鹿門並論,其見解之大小,議論之巨細,相去甚遠,然八大家之名,至鹿門而始確定,其在文學界之影響至大,今附其説於此。

茅坤字順甫,號鹿門,歸安人,嘉靖進士,累官至廣西兵備僉事,遷大名副使,論文宗唐順之,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其書盛行一時,鄉里小生無不知有茅鹿門者。先是荆川著《文編》,自韓、柳、歐陽、三蘇、曾、王外,無所取,鹿門因之,選《八大家文鈔》。《四庫全書提要》又稱,明初朱右已採録韓、柳等八家之文,爲《八先生文集》,實遠在鹿門之前,右書失傳,而鹿門此集爲世傳習。後人論之,或謂三蘇實則一家,别無派别,不當稱爲八家。劉開《與阮芸臺論文書》云:“夫八家之稱何自乎?自歸安茅氏始也。韓退之之才,上追揚子雲,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與蘇子由同列於八家,異矣!韓子之文,冠於八家之前而猶屈,子由之文,即次於八家之末而猶慚。使後人不足于八家者,蘇子由爲之也。使八家不遠于古人者,韓退之爲之也。”此言亦於八家之稱,有所諍議。

鹿門之論直宗荆川,對於何、李一派,加以攻擊。《八大家文鈔總序》曰:

我明弘治、正德間,李夢陽崛起北地,豪雋輻湊,已振詩聲,復揭文軌,而曰:“吾《左》吾《史》與《漢》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觀之,特所謂詞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藝之遺,得無湛淫滌濫而互相剽裂已乎?予於是乎手掇韓公愈、柳公宗元、歐陽公修、蘇公洵、軾、轍、曾公鞏、王公安石之文而稍批評之,以爲操觚者之券,題之曰《八大家文鈔》。家各有引,條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謂盡得古六藝之旨,而予所批評,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義所揭,指次點綴,或於道不相盭已。

鹿門《與蔡白石書》,稱“今人讀《遊俠傳》即欲舍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力鬬,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好士。若此者何哉?蓋各得其物之情而肆於心故也,而固非區區句字之激射者。昔人嘗謂善詩者畫,善畫者詩,僕謂其于文也亦然”。此節於《史記》之描寫入情處似能得之,又稱嘗夢共太史公抽書石室中,面爲指畫云云,與謝茂秦《四溟詩話》稱夢見杜少陵,勖以努力自成一家,其迂謬蓋相類。明人論文有鹿門,論詩有茂秦,迂闊陳腐,有可以相提並論者。

文統之説亦發自鹿門,《與王敬所書》云:

嘗就世之所稱正統者論之,六經者,譬則唐虞三王也,西京而下韓昌黎輩,譬則由漢而唐而宋,間及西蜀、東晉是也。世固有盛衰,文亦有高下,然于國之正統,或爲偏安,或爲播遷,語所謂寖微寖昌,不絶如帶是也。其他雖高如崔、蔡,藻如顔、謝,譬則草莽之裂土而王是已。況于近代聞人學士乎哉?

吾國人言道統,其論已不無可譏,至於文統,更無論矣。繼鹿門而言文統者,惟于清之阮元見之。芸臺之言,以駢體爲正統,《書文選後》云:“自齊、梁以後,溺於聲律,彦和《雕龍》,漸開四六之體,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體不可謂之不卑,而文統不得謂之不正。自唐宋韓蘇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爲八代之衰而矯之,於是昭明所不選者,反皆爲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經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於昭明序所謂文者鮮矣。”此言與鹿門之説,在二百年中,遥遥相對,無獨有偶,於此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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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唐順之茅坤歸有光”,將下節“歸有光及‘弇州晚年定論’”删併入本節,修訂稿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