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作家,一時稱盛,侯方域、魏禧、毛奇齡、陳其年、朱彝尊王士禛等,先後繼起,牧齋、梅村有聲前代者,尤無論矣。然溯諸人師承所在,多半出自明人,蓋承天啓、崇禎文盛之後,始克臻此,非無故也。今述侯、魏二家之説於此。

方域字朝宗,商丘人,明末與方以智冒襄、陳貞慧號四公子,有稱於世,清人入關後,嘗一應舉,順治十一年卒,年三十七,有《壯悔堂集》。朝宗古文才氣奔放,與魏禧齊名,稱“侯魏”。其論文之説見集中《與任王谷書》:

……大約秦以前之文主骨,漢以後之文主氣。秦以前之文,若《六經》非可以文論也,其他如《老》《韓》諸子,《左傳》《戰國策》《國語》,皆斂氣於骨者也。漢以後之文,若《史》、若《漢》、若八家,最擅其盛,皆運骨於氣者也。斂氣於骨者,如泰華三峰,直與天接,層嵐危磴,非仙靈變化,未易攀陟,尋步計里,必蹶其趾。姑舉明文如李夢陽者,亦所謂“蹶其趾”者也。運骨於氣者,如縱舟長江大海間,其中煙嶼星島,往往可自成一都會,即颶風忽起,波濤萬狀,東泊西注,未知所底,苟能操柁覘星,立意不亂,亦可自免漂溺之失,此韓、歐諸子所以獨嵯峨于中流也。

書中又謂行文大旨,全在裁制,其言云:“當其閑漫纖碎處,反宜動色而陳,鑿鑿娓娓,使讀者見其關係,尋繹不倦。至大議論人人能解者,不過數語發揮,便須控馭,歸於含蓄。若當快意時,聽其縱横,必至一瀉無復餘地矣。譬如渴虹飲水,霜隼摶空,瞥然一見,瞬息滅没,神力變態,轉更夭矯。”彭士望《與魏冰叔書》,嘗評之爲最高之論,謂朝宗學《史記》寫生,全在於此。然朝宗之文,文士之文也,其所得在此,其所言亦止於此。魏禧等諸人,則有所謂志士之文,其持論往往突過朝宗。

禧字冰叔,號勺庭,寧都人,與兄際瑞、弟禮,並治古文,號“寧都三魏”,而冰叔之文最高,人號曰魏叔子。明亡移家翠微峰,士友多往依之,彭士望、林時益等亦至,世所稱爲易堂諸子者也。冰叔于文好《左氏傳》及蘇洵,爲文主識議,淩厲怪傑,康熙十九年卒,年五十七,有文集、《左傳經世》等書行世。彭士望《與冰叔書》,共期以爲志士之文,謂:“文人之文與志士之文,本末殊異。文人志在希世取名,即深自矜負,正其巧于容悦,間或談世務,植名教,文焉已耳,以文固非此不傳也。……志士之文,如樂出虚,如蒸成菌,有大氣以鼓之,一聽其天倪自動,其心與力之所至而言至焉,其心與力之所不至而言亦至焉,其嬉笑怒駡以至痛哭流涕,無不有百折不挫之愚誠,貫徹中際,其行文出没,無纂組雕削之勞,不知世目非笑之爲非笑,此即立韓、歐、班、史於其前,肖之則賞,不肖則隨手刑,要亦不能强其所不同以求必肖,況下此區區者乎?”此言深得冰叔論文之蘄向,所謂百折不挫之愚誠,所謂不知非笑之爲非笑,皆志士之文與文人之文不同處。

冰叔論文,以爲爲文之道,欲卓然自立於天下,在於積理而煉識,其説見於《宗子發文集序》及《答施愚山書》,分述於次:

……文章格調有盡,天下事理日出而不窮。識不高於庸衆,事理不足關係天下國家之故,則雖有奇文,與《左》、《史》、韓、歐陽並立無二,亦可無作。古人具在而吾徒似之,不過古人之再見,顧必多其篇牘以勞苦後世耳目,何爲也?且夫理固非取辦臨文之頃,窮思力索以求其必得。……人生平耳目所見聞,身所經歷,莫不有其所以然之理。雖市儈優倡、大猾逆賊之情狀,竈婢丐婦,米鹽淩雜鄙褻之故,必皆深思而謹識之,醖釀蓄積,沉浸而不輕發,及其有故臨文,則大小淺深,各以類觸,沛乎若決陂池之不可禦。譬之富人積財,金玉布帛,竹頭木屑糞土之屬,無不豫貯,初不必有所用之,而當其必需,則糞土之用,有時與金玉同功。(《宗子發文集序》)

所謂練識者,博學于文而知理之要,練於物務,識時之所宜。理得其要,則言不煩而躬行可踐,識時宜則不爲高論,見諸行事而有功。是故好奇異以爲文,非真奇也,至平至實之中,狂生小儒皆有所不能道,是則天下之至奇矣。(《答施愚山侍讀書》)

《宗子發文集序》謂“不關天下國家之故,雖有奇文,亦可無作”,此言與顧亭林之説合,至謂“古人具在而吾徒似之,不過古人之再見”,殊見識力。《冰叔日録》又謂“吾輩生古人之後,當爲古人子孫,不可爲古人奴婢,蓋爲子孫則有得于古人真血脈,爲奴婢則依傍古人作活耳”。其意亦可見。至序中所稱“理”字,與晦庵一派理學家所稱之“理”字不同,而與蘇門諸人所言“明理”之説相近。

古今事理,隨物賦形,操識遇物,因人而異,理不必相同,識不容無異也。循是以論,則今人之文,不必與古人同,而古人之法,尤不足以盡賅今人之文。冰叔知之,故于《陸縣圃文叙》,首論文章之法曰:

……文章之法,譬諸規矩。規之形圓,矩之形方,而規矩所造,爲橢、爲揱、爲眼、爲倨句磬折,一切無可名之形,紛然各出,故曰規矩者方圓之至也。至也者,能爲方圓,能不爲方圓,能爲不方圓者也。……今夫文何獨不然。故曰,變者法之至者也。此文之法也。

冰叔以變爲文之法,此其見解獨到處。其《答計甫草書》亦云:“古人法度,猶工師規矩,不可叛也,而興會所至,感慨悲憤愉樂之激發,得意疾書,浩然自快其志,此一時也,雖勸以爵禄不肯移,懼以斧鉞不肯止,又安有左氏、司馬遷、班固、韓、柳、歐陽、蘇在其意中哉?”此言尤與彭士望之説合,蓋易堂諸子之公論也。

自來論文之家,每有文隨世降之説,以爲自唐虞而三代、兩漢,而魏晉、南北朝,而唐、宋、元、明,文章每隨世運而遞降。此論在慕古心理較深者,每每易爲所動。冰叔則謂古今文章,大變有二:自唐虞以至兩漢,此與世運遞降者也;自魏晉以迄於今,此不與世運遞降者也。此論前半尚有可議,後半殆成定論,其説見於《論文篇》:

……魏晉以來,其文靡弱,至隋唐而極,而韓愈、李翱諸人,崛起八代之後,有以振之,天下翕然敦古。梁、唐以來,無文章矣,而歐、蘇諸人崛起六代之後,古學於是復振。若以世代論,則李忠定之奏議,卓然高出於陸宣公,王文成之文章,又豈許衡、虞集諸人所可望。蓋天下之運必有所變,而天下之變必有所止;使變而不止,則日降而無升,自魏晉靡弱,更千數百年以至於今,天下尚有文章乎?故曰不與世運遞降者也。

冰叔論當時人之文字,語見《宗子發文集序》,大旨謂“好古者株守古人之法而中一無所有,其弊爲優孟之衣冠;天資卓犖者師心自用,其弊爲野戰無紀之師,動而取敗”。又《甘健齋軸園稿序》,有古文七弊之説,《日録》有三不必二不可之論,均録於次:

簡勁明切,作家之文也,波瀾激蕩,才士之文也,紆徐敦厚,儒者之文也。爲儒者之文,當先去其七弊:可深樸而不可晦重,可詳復而不可煩碎,可寬博而不可泛衍,可正大而不可方堵,可和柔而不可靡弱,語可以不驚人而不可襲古聖賢之常言,其旨可原本先聖先儒,而不可摇筆伸紙,輒以聖人大儒爲發語之端。(《甘健齋軸園稿序》)

作論有三不必二不可:前人所已言,衆人所易知,摘拾小事無關係處,此三不必作也;巧文刻深以攻前賢之短而不中要害,取新出異,翻昔人之案而不切情實,此二不可作也。作論須先去此五病,然後乃議文章耳。(《日録》)

計東嘗以汪琬之文質之冰叔,冰叔復書並論侯方域、姜宸英。諸人在當時皆以古文名,故冰叔及之,所謂某公者即指汪,至冰叔謂諸人雖工,不過文人能事,至於根本則又有説,此則自占地位處。《日録》又有論八家文字一節,今不録,略摘《答計甫草書》於次:

韓子曰:“及其醇也,然後肆焉。”侯肆而不醇,某公醇而未肆,姜醇肆之間,惜其筆性稍馴,人易近而好意太多,不能割棄。然數君子者,皆今天下能文之人,故其失可指而論。某公之不能肆,非不能肆,不敢肆也。……某公文得力在歐、王之間,而碑志最工,法度謹嚴,于碑志最得宜,是以冠于諸體;然禧所尤賞者,又在《復讎》一篇,韓、柳有此作,能不相襲而其文甚類西京,此禧所以篤好而欲有以告之也。雖然,此猶不過枝葉之論,蓋極其工,不過文人之能事,若夫文章根本,則又有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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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批:“應添出汪琬之説。”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侯朝宗 魏禧 汪琬”,修訂稿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