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燮字星期,號已畦,嘉善人,康熙進士,官寶應知縣,被劾歸,居吴縣之横山,學者稱爲横山先生,有《原詩》,《已畦詩文集》。《原詩》有《内篇》《外篇》,其説以不蹈襲前人,能自立言爲主,深源於正變盛衰之所以然,清人之言詩者,未之能先也。同時吴郡汪琬字苕文,號堯峰,與横山之論最不合,横山取汪文十篇彈詰之,號爲《汪文摘謬》,其議論略見於此。

堯峰《唐詩正序》,述《詩序》之言,謂《風》《雅》有正變,而指正變以其時非以其人。《摘謬》曰:

昔夫子删《詩》,未聞有正變之分,自漢儒紛紜之説起,而《詩》始分正變,宋儒往往有非其説者。……《三百篇》之後,群然推爲五言之祖而奉以爲正者,必曰漢之建安,彼其時何時也?權奸竊國,賊弑帝后,而詩家稱曹氏父子爲詩典型,其時正耶變耶,其詩正耶變耶?……有唐三百年,詩有初、盛、中、晚之分,論者皆以初、盛爲詩之正,中、晚爲詩之變,所謂以時云云也。然就初而論,在貞觀則時之正而詩不能反陳、隋之孌,永徽以後,武氏篡唐,爲開闢以來未有之奇變,其時作者如沈、宋、陳、杜諸人之詩,爲正耶?爲變耶?盛唐則開元之時正矣,而天寶之時爲極變,其時李、杜、王、孟、高、岑諸人,生於開寶之間,其詩將前半爲正,後半爲變耶?

舊説以正爲尚,以變爲不得已,横山破之,以爲正變無系乎盛衰,而謂詩之爲道,相續相禪,其學無窮,其理日出,此其立説之大綱也。故嘗推論正變而駁李于鱗之説云:

歷考漢魏以來之詩,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謂正爲源而長盛,變爲流而始衰,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啓盛。如建安之詩,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後之人力大者大變,力小者小變,六朝諸詩人間能小變而不能獨開生面,唐初沿其卑靡浮豔,句櫛字比,非古非律,詩之極衰也,迨開寶諸詩人始一大變。彼陋者亦曰:“此詩之至正也。”不知實正之積弊而衰也。盛唐諸詩人惟能不爲建安之古詩,吾乃謂唐有古詩。若必摹漢魏之聲調字句,此漢魏有詩而唐無古詩矣。且彼所謂“陳子昂以其古詩爲古詩”,正惟子昂能自爲古詩,所以爲子昂之詩耳。然吾猶謂子昂古詩尚蹈襲漢魏蹊徑,竟有全似阮籍《詠懷》之作者,失自家體段,猶訾子昂不能以其古詩爲古詩,乃翻勿取其自爲古詩,不亦異乎?

于鱗謂“唐無古詩”, [1] 横山謂惟其不爲建安而唐始有古詩,真痛快切至之論。横山又云:“不讀《明良》《擊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讀《三百篇》,不知漢魏詩之工也;不讀漢魏詩,不知六朝之工也;不讀六朝詩,不知唐詩之工也;不讀唐詩,不知宋與元詩之工也。”此言謂不學古人,乃正所以深學古人,其意在此。《原詩·内篇》又稱詩可學而能,然而多讀古人之詩以求工於詩則不能;“詩之可學而能者,盡天下之人,皆能讀古人之詩而能詩,今天下之稱詩者是也,而求詩之工而可傳者,則不在是。何則?大凡天姿人力,次序先後,雖有生學困知之不同,而欲其詩之工而可傳,則非就詩以求詩者也。”此言與虞山詩外有詩之説亦合。

堯峰《吴公紳芙江唱和詩序》云:“凡物細大莫不有法,而況詩乎?善學詩者,必先以法爲主。”此自古之恒言也,《摘謬》力糾其失,《原詩·内篇》又云:

稱詩者不能言法所以然之故,而嘵嘵曰法,吾不知其離一切以爲法,將有所緣以爲法乎?離一切以爲法,則法不能憑虚而立;有所緣以爲法,則法仍托他物以見矣,吾不知統提法者之於何屬也!彼曰:“凡事凡物皆有法,何獨於詩而不然?”是也,然法有死法,有活法。……若曰活法,法既活而不可執矣,又焉得泥於法?而所謂詩之法,得無平平仄仄之粘乎?村塾曾讀《千家詩》者亦不屑言之!若更有進,必將曰:“律詩必首句如何起,三四如何承,五六如何接,末句如何結,古詩要照應,要起伏,析之爲句法,總之爲章法。”此三家村詞伯相傳久矣,不可謂稱詩者獨得之秘也!

横山之論,重在流變,故首言《三百篇》一變而爲蘇、李,再變而爲建安、黄初。又云:“《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詩,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遂開後世種種應酬等類,則因而實爲創,此變之始也。”其于唐代之詩,則認定少陵、退之之詩爲兩大變,其言見於《原詩》者如次:

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自甫以前,如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穠纖,澹遠韶秀,甫詩無一不備,然出於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爲前人之詩也。自甫以後,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傑,劉長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隱之輕豔,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爲之開先,此其巧無不到,力無不舉,長盛於千古,不能衰,不可衰者也。今之人固群然宗杜矣,亦知杜之爲杜,乃合漢魏六朝並後代千百年之詩人而陶鑄之者乎?

唐詩爲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爲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突爲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黄,皆愈爲之發其端。而俗儒且謂愈詩大變漢魏,大變盛唐,格格而不許,何異居蚯蚓之穴,習聞其長鳴,聽洪鐘之響而怪之,竊竊然議之也!且愈豈不能擁其鼻,肖其吻,而效俗儒爲建安、開寶之詩乎哉?

滄浪論詩,斷自大曆,謂“漢魏、盛唐爲第一義,大曆以還,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以禪喻詩,後人屢糾其失,然大曆、貞元、元和之詩,自與開元、天寶劃然兩截,横山盛稱中唐,雖毁譽别執一詞而斷限所在,與滄浪之説合。《已畦集·百家唐詩序》亦言此,歷數作者,上及劉長卿、錢起,知其意兼大曆也:

吾嘗上下百代,至唐貞元、元和之間,竊以爲古今文運詩運,至此時爲一大關鍵也。是何也?三代以來,文運如百谷之川流,異趣争鳴,莫不紀極;迨貞元、元和之間,有韓愈氏出,一人獨力而起八代之衰,自是而文之格之法之體之用,分條共貫,無不以是爲前後之關鍵矣。三代以來,詩運如登高之日上,莫可復逾,迨至貞元、元和之間,有韓愈、柳宗元、劉長卿、錢起、白居易元稹輩出,群才競起而變八代之盛,自是而詩之調之格之聲之情,鑿險出奇;無不以是爲前後之關鍵矣。

持論之士,稱唐説宋,往往不免於固陋,於是論者欲合唐宋而一之。又往往適成其爲鄉愿。何則?彼固未知唐之必變而爲宋,理可以兩是而不可混一也。横山論詩,獨明流變之説,于唐之變論既如彼,其論宋則推重東坡而曰:

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啓,縱横鈎致,發揮無餘藴,非故好爲穿鑿也,譬諸石中有寶,不穿之鑿之,則寶不出,且未穿未鑿以前,人人皆作模棱皮相之語,何如穿之鑿之之實有得也。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駡,無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後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

横山之論,不言法而言理、事、情三者,自謂“開闢以來,天地之大,古今之變,萬彙之賾,日星河嶽,賦物象形,兵刑禮樂,飲食男女,于以發爲文章,形爲詩賦,其道萬千,余得以三語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詩人之言主於情性,此言是也。若一切以事與理繩之,無以盡含蓄無垠,思致微渺之境,横山設爲此難而解之曰:

子之言誠是也,子所以稱詩者,深有得乎詩之旨者也,然子但知可言可執之理之爲理,而抑知名言所絶之理之爲至理乎?子但知有是事之爲事,而抑知無是事之爲凡事之所出乎?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安在詩人能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

《原詩》又歷舉杜甫《玄元皇帝廟》“碧瓦初寒外”,《宿左省》“月傍九霄多”,《夔州雨濕不得上岸》“晨鐘雲外濕”,及《摩訶池泛舟》“高城秋自落”諸句,以證其説,而繼之曰:“要之作詩者實寫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爲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爲理,想象以爲事,惝恍以爲情,方爲理至、事至、情至之語。”其言甚辯。

理、事、情之外,又有一爲之條貫者,横山名之曰氣,曰:“得是三者而氣鼓行於其間,絪緼磅礴,隨其自然,所至即爲法,此即天地之至文也。”數者之外,横山又舉才、膽、識、力四者,以爲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無不待於此而爲之發宣昭著,語不贅。

流變之説既明,故言復古而不知變古者,爲横山所痛斥,學晚唐、學宋、學元者,爲所不齒。至其痛論清初之詩人者,亦見於《原詩》,其論極刻,如云:

大抵近時詩人,其過有二。其一奉老生之常談,襲古來所云忠厚和平,渾樸典雅,陳陳皮膚之語,以爲正始在是,元音復振,動以道性情托比興爲言,其詩也非庸則腐,非腐則俚,其人且復鼻孔撩天,摇唇振履,面目與心胸,殆無處可以位置,此真虎豹之鞟耳。其一好爲大言,遺棄一切,掇采字句,抄集韻脚,睹其成篇,句句可畫,諷其一句,字字可斷,其怪戾則自以爲李賀,其濃抹則自以爲李商隱,其澀險則自以爲皮陸,其拗拙則自以爲韓、孟,土苴建安,弁髦初盛,後生小子,詫爲新奇,競趨而效之。所云牛鬼蛇神,夔蚿罔兩,揆之風雅之義,風者真不可以風,雅者則已喪其雅。尚可言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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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下有“爲世訾薄久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