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人聲氣最廣者,康熙之時必推王士禛乾隆之時必推袁枚,其議論主張足以爲一代之中心者,勢亦相埒。枚字子才,號簡齋,錢塘人,少負才名,乾隆初試鴻博報罷,旋成進士,出知江寧等縣。年四十即告歸,築室小倉山下,榜曰隨園,世稱隨園先生。好賓客,四方人士投詩文無虚日,卒年八十有二。有《小倉山房集》《隨園隨筆》《隨園詩話》等書。

隨園持論,嘗自許以爲“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每值盤根錯節,輒能以一語破之。與沈歸愚論詩,謂《戴記》“温柔敦厚”之語不足據,惟《論語》“興觀群怨”之語爲足據,且云:“僕讀詩嘗折衷於孔子,故不得不小異于先生。”《答李少鶴書》亦云:

《禮記》一書,漢人所述,未必皆聖人之言,即如“温柔敦厚”四字,亦不過詩教之一端,不必篇篇如是。二《雅》中之“上帝板板,下民卒殫”,“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未嘗不裂眥攘臂而呼,何敦厚之有?故僕以爲孔子論《詩》可信者,“興觀群怨”也;不可信者,“温柔敦厚”也。或者夫子有爲言之也,夫言豈一端而已,亦各有所當也。

古文家好言道,自唐人至清之桐城派皆如此,隨園亦以古文自負,然于道統文統之争,則以一笑置之。《答友人論文第二書》,直抉自古因文見道之真相言之,其言如次:

三代後聖人不生,文之與道離也久矣,然文人學士必有所挾持以占地步,故一則曰明道,再則曰明道,直是文章家習氣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後明者也。“仁義之人,其言藹如”,則又不求合而合者。若矜矜然認門面語爲真諦,而時時作學究塾師之狀,則持論必庸,而下筆多滯,將終其身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所得矣。

惟其如此,故隨園論古文,其見到處有爲人所不能及者。《答友人論文第二書》,昌言文章家各適其用,古之文不知所謂駢與散也,又謂俗儒震于昌黎“起八代之衰”一語,而不知八代固未嘗衰。其言云:

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窮則變,變則通。西京渾古,至東京而漸漓,一二文人,不得不以奇數之窮,通偶數之變。及其靡曼已甚,豪傑代雄,則又不屑雷同,而必挽氣運以中興之。徐、庾、韓、柳,亦如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者也。……然韓、柳琢句,時有六朝餘習,皆宋人之所不屑爲也,惟其不屑爲,亦復不能爲,而古文之道終焉。

隨園此論,與後此劉孟塗之言,可以互證。至其論詩,尤出論文之上,大要主於流變,其説蓋出自葉横山。

隨園論詩之骨幹,在有工拙而無古今一語。歸愚論詩主漢魏、盛唐,隨園與之書云:

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于古,學者宗師,自有淵源,至於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畏古人而拘之也。

是時施蘭垞見此書,因致書隨園,相約昌宋詩以立教。隨園復書,直指其惑爲更甚於歸愚,且云:

夫詩無所謂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國號耳,與詩無與也,詩者各人之性情耳,與唐、宋無與也。若拘拘然持唐、宋以相敵,是子之胸中有已亡之國號,而無自得之性情,於詩之本旨已失矣!

隨園立論,不嫥嫥于尊唐黜宋,故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又云“七律始于盛唐,如國家締造之初,宫室粗備,故不過粗立架子,創建規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網户罘罳,尚未齊備,至中、晚而始備,至宋、元而愈出愈齊”,語見《隨園詩話》。《與洪稚存論詩書》,深推蕭子顯“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之説,而謂自古學杜者無慮數千百家,其傳者唐之昌黎、義山、牧之、微之,宋之半山、山谷、後村、放翁,皆其不似杜者,其言深有所得,而《宋儒論》之言尤奇。自昔言文或尚模擬,或尚變化,其號爲大家者,則皆先模擬而後變化。隨園《宋儒論》獨云:“夫創天下之所無者,未有不爲天下之所尊者也。古無箋注,故鄭、馬尊;古無詞賦策論,故鄒、枚、鼌、董尊;古無圖太極而談心性者,則宋儒安得而不尊。”其言至有味。 [1]

論者謂何、李喜言格調,漁洋喜言神韻,至於隨園則言性靈,性靈之説與格調神韻,皆不相合,非也。隨園於詩不言格調,其説出於誠齋。其攻擊格調之説,見於《甌北集序》者如次:

或惜雲崧詩雖工,不合唐格,余尤謂不然。夫詩寧有定格哉?《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漢魏六朝之詩,不同乎三唐,談格者將奚從?善乎楊誠齋之言曰:“格調是空間架,拙人最易藉口。”周櫟園之言曰:“吾非不能爲何、李格調以悦世也,但多一分格調者,必損一分性情,故不爲也。”玩此二公之言,益信。

格調之説,與性情不並立。性情之所發則爲神韻,然隨園之言神韻,專主性情,與阮亭之言神韻略異。《再答李少鶴書》又云:

足下論詩講體格二字,固佳。僕意神韻二字,尤爲要緊,體格是後天空架子,可仿而能,神韻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强而至。木馬泥龍,皆有體格,其如死矣不能用何?

性情二字,在隨園用語中,與性靈同義。《隨園詩話》又云:

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莫辦。”余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爲之格?誰爲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

詩既爲性情中事,人人有性情,即人人有詩,故其爲境至寬。隨園之論于古文甚嚴,所謂“劃今之界不嚴,則學古之辭不類”者,語見《答友人論文書》。至其論詩,則持論大異。《隨園詩話》云:“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奥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覆生必爲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爲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後能求詩於書中,得詩於書外。” [2]

隨園論詩言性情,與誠齋之説合,然其立論有與誠齋異者,試更舉其言以證之。

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詩。孔子曰:“不學詩,無以立。”又曰:“詩可以興。”兩句相應,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發而興起,倘真率庸腐之言,能興者其誰耶?(《隨園詩話》)

詩文之道,總以出色爲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無他,出色故也。余嘗謂人不和平不享福,文不奇峭不動目。(《答孫俌之》)

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粧。匪沐何潔,匪薰何香?西施蓬髮,終竟不臧。若非華羽,曷别鳯皇?(《續詩品·振采》)

右列諸語,實隨園持論不盡同於誠齋之鐵證。誠齋之説,重在描寫自然,流露性靈;隨園之説,已陷入藻飾自然,彫刻性靈之境地。論詩之病,正在此工巧出色諸義,隨園知以修飾病漁洋,而不知正蹈其覆轍也。

隨園論詩之失, [3] 在特重男女狎褻之情。歸愚摒王次回詩,以爲豔體不足垂教,隨園争之,以爲《關雎》即爲豔詩,又曰:“《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陰陽夫婦,豔詩之祖也。”其説甚辯,然以次回《疑雨集》,與《隨園詩話》所舉隨園、香亭兄弟之詩論之,非特與男女性情之得其正者無當,即贈芍采蘭,亦不若是之繪畫裸陳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婦學》篇斥爲“洪水猛獸”,言雖過當,持之蓋有故。性情之説,本爲國人舊論,若因風趣二字,遂使次回一派,以孽子而爲大宗,固不可矣。

隨園于古人之詩,深好誠齋而不好山谷。《隨園詩話》云:“《世説》稱‘王平北相對,使人不厭,去後亦不見思。’我道是梅聖俞詩。‘王夷甫太鮮明’,我道是東坡詩。‘張茂先我所不解’,我道是山谷詩。”浙派之詩,專學宋人,隨園對之,亦多不滿,語見《答沈大宗伯論詩書》、《答施蘭垞第二書》,《詩話》中亦屢言之。《答施書》中論宋詩之弊而浙派尤甚者云:“不依永故律亡,不潤色故采晦,又往往疊韻,如蝦蟆繁聲,無理取鬧,或使事太僻,如生客闌入,舉座寡歡,其他禪障理障,皆遠乎性情。”語皆得當。

康熙朝古文宗匠則推望溪,詩家則推漁洋。隨園評之云:“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恰如其分。其他論漁洋者毁譽不一,皆甚精當,雜録於次: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毁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奡,爲王、孟、韋、柳則有餘,爲李、杜、韓、蘇則不足也。

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

或問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愛阮亭者多,愛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擊鼓鳴鉦,專唱宫商大調,易令人厭;阮亭善爲角徵之聲,吹竹彈絲,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空同,雖無性情,尚有氣魄;阮亭於性情氣魄,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悦中人,而不能牢籠上智也。(以上《隨園詩話》)

阮亭一味修容飾貌,所謂假詩是也,惟其假,故不喜杜、白兩家之真。(《再答李少鶴》) [4]

* * *

[1] 自“而《宋儒論》之言尤奇”以下一節,《大綱》删去。

[2] 1933年講義批:“應增其與誠齋不同處。”

[3] “隨園論詩之失”句,1933年講義作“隨園之言性情,是也,其失則在”云云。

[4] 1933年講義其下尚有一節:“隨園於同時諸人之作,甚重胡天游、蔣士銓二家,語如次:‘稚威之文,以四六爲第一,散文次之,詩又次之。四六沈博絶麗,如《禹陵碑》、《秋霖賦》等作,上掩六朝。散文宗唐,不屑爲北宋之文,未免偏宕。詩則專喜孟郊,過於蹊刻,讀者鮮歡,然如《烈女李三行》一篇,雖樂府《孔雀東南飛》無以過也。’(《與阮芸臺宗伯》)‘君有所餘於詩之外,故能有所立於詩之中,其摇筆措意,横出鋭入,凡境爲之一空,如神獅怒蹲,百獸懾伏,如長劍倚空,星辰亂飛。鐵厚一寸,射而洞之,華岳萬仞,驅而行之,目巧之室,自爲奥阼,袒而搏戰,前徒倒戈。人且羨且妒,且駭且却走,且訾嗷,無不有也。然而學之者,非折脅即絶臏矣,非壺哨即鼓儳矣。故何也?則才之奇,不可襲而取也。’(《蔣心餘藏園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