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叔季之間,以事業文章著者,無踰曾國藩右。國藩字滌笙,道光進士,累官禮部侍郎,丁憂歸,再起治兵事,負天下重望,以大學士任兩江總督,卒于任,諡文正,有《曾文正全集》。曾氏治古文於桐城派中衰之後,一以雄肆變其紆緩,王先謙《續古文辭類纂序》云:“曾文正以雄直之氣,宏肆之識,發爲文章,冠絶古今。其於惜抱遺書,篤好深思,雖謦欬不親,而塗跡並合。”其言可謂得之。

滌笙有《歐陽生文集序》,論桐城派之原委甚悉,至其評論歸、方、姚三家,語見《日記》者如次:

明惟震川,近惟望溪,不受八家牢籠。震川爲人疏通知遠,蓋得力于《尚書》,而爲文根源,全出《史記》;望溪爲人嚴氣正性,蓋得力於《三禮》,而爲文根源出於管、荀,故文章整飾嚴峻。二人皆性情醇古,每出一語,真氣動人,其發于親屬叙述,家常文字,尤質樸懇至,使人生孝弟之心,此真《六經》之裔也。姚惜抱文略不道家常,意在避俗求雄,然惜抱性情蕭疏曠遠,至於質樸淳厚,實不及歸、方,即便效之,亦不能工。惜抱文别創風韻一宗,然却受震川牢籠,其高者可追《史記》,得其風趣,其下者修辭飾雅,僅比元人。蓋惜抱名爲闢漢學而未得宋儒之精密,故有序之言雖多,而有物之言則少。

桐城派席韓、歐之餘習,每並文與道爲一談,至惜抱更舉義理、考證、文章爲學問三事。曾氏於古文及言道二者,知其不可强合,故《覆吴南屏書》云:“僕嘗謂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可説理耳。”《與劉霞仙書》言之更切,如云:

自孔孟以後,惟濂溪《通書》、横渠《正蒙》,道與文可謂兼至交盡;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學記》、朱子《大學序》,寥寥數篇而已。此外則道與文,竟不能不離而爲二。鄙意欲發明義理,則當法經説理窟及各語録劄記;欲學爲文,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蕩然若喪其所守,乃始别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得入古人之閫奥者,正爲兩下兼顧,以至無可怡悦。

滌笙《家訓》又云:“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若非其貌其神,敻絶群倫,不足以當大家之目。”語與前書所稱之“掃蕩舊習,赤地新立”者相同。其論古文諸家者,亦多從此著眼,《日記》云:

退之以揚子雲化《史記》,子厚以《老》《莊》《國語》化六朝,介甫以周秦諸子化退之,子固以三《禮》化西漢,老蘇以賈長沙、晁家令化《孟子》《國策》,東坡以《莊子》《孟子》化《國策》。於此可求脱胎之法,即可求變化之法。若拘步一家之文,即能與之並,不能成一家言。朱子之文傑出,尚不免爲子固所掩,況其他乎?八家惟韓、歐、東坡門徑最大,故變化處多。老蘇惟《權書》能化,子厚惟辨諸子、記山水能化,子固惟《目録序》能化,以其與生平文格不相似,而實能深入古人妙處。

曾氏持論,主駢散相通,故庚申三月《日記》云:“古文之道,與駢體相通。”《覆吴子序書》云:“弟嘗勸人讀《漢書》《文選》,以日漸於腴潤。”《送周荇農南歸序》言之尤切,其《家訓》亦言之。

自漢以來,爲文者莫善於司馬遷,遷之文,其積句也皆奇,而義必相輔,氣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則毗於用偶,韓愈則毗於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陸、沈、任等比者,皆師班氏者也。茅坤所稱八家,皆師韓氏者也。……韓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爲孔墨。由是言之,彼其於班氏相師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摋一切。(《送周荇農南歸序》)

世人論文家之語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馬遷、相如、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奥,不求圓適矣,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於昌黎,其志意直欲淩駕子長、卿、雲三人,戛戛獨造,力避圓熟矣,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

姚氏《古文辭類纂》爲古文家衣缽,曾氏則有《經史百家雜鈔》,併姚氏之十三類爲九,而增叙記、典志二類,此則史家之作也。曾氏又謂“纂録古文,不復上及《六經》,名爲尊經,然舍經以相求,是猶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又云:“姚氏不載史傳,以爲不可勝録,然其書奏議類中録《漢書》三十八首,詔令類中録《漢書》三十四首,果能屏諸史而不録乎?”皆其識見突過前人處。滌笙又有《古文四象》一書,太倉唐先生論其書:“目次頗多率略,又古人文之膾炙人口者,如韓昌黎《張中丞傳後叙》(陽剛之至美者),歐陽永叔《瀧岡阡表》(陰柔之至美者),皆未入選,意者其未成之書歟!”今不贅。滌笙之言陰陽剛柔,本於惜抱,略録其説如次:

吾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説,文章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就吾所分十一類言之,論著類、詞賦類宜噴薄,序跋類宜吞吐,奏議類、哀祭類宜噴薄,詔令類、書牘類宜吞吐,傳志類、叙記類宜噴薄,典志類、雜記類宜吞吐。其一類中微有區别者,如哀祭類雖宜噴薄,而祭郊社祖宗則宜吞吐;詔令類雖宜吞吐,而檄文則宜噴薄;書牘類雖宜吞吐,而論事則宜噴薄;此外各類,皆可以是意推之。(《日記》)

西漢文章,如子雲、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温厚之氣,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骨少隤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于匡、劉爲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聖哲畫象記》)

滌笙《日記》有古文八字訣,所謂雄、直、怪、麗、澹、遠、茹、雅是也。後以音響節奏,須一和字爲主,因將澹字改作和字。最後定爲陽剛之美曰雄、直、怪、麗,陰柔之美曰茹、遠、潔、適,各作十六字贊之,録於次:

雄 劃然軒昂,盡棄故常。跌宕頓挫,捫之有芒。

直 黄河千曲,其體仍直。山勢如龍,轉换無跡。

怪 奇趣横生,人駭鬼眩。《易》《玄》《山經》,張韓互見。

麗 青春大澤,萬卉初葩。《詩》《騷》之韻,班揚之華。

茹 衆義輻湊,吞多吐少。幽獨咀含,不求共曉。

遠 九天俯視,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潔 冗意陳言,纇字盡芟。慎爾褒貶,神人共監。

適 心境兩閑,無營無待。柳記歐跋,得大自在。

姚、曾論文,同主陰陽剛柔之説。惜抱所得,於陰柔尤深,《與王鐵夫書》嘗言“文章之境,莫佳於平淡”,蓋其自言者如此。滌笙《覆吴南屏書》論惜抱之文,爲世所稱誦者,皆“義精而詞俊,敻絶塵表,其不厭人意者,惜少陽直之氣,驅邁之勢,姚氏固有偏於陰柔之説,又嘗自謝爲才弱矣”。曾氏則不然,其所得者於陽剛爲近,故屢言好雄奇瓌瑋之文,而所以求之於行氣、造句、選字、分段落者,言之尤纍纍,略述於次。

余近年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而在軍鮮暇,未嘗偶作一吐胸中之奇。爾若能解《漢書》之訓詁,參以《莊子》之詼詭,則余願償矣。至行氣爲文章第一義,卿、雲之跌宕,昌黎之倔强,尤爲行氣不易之法,爾宜先於韓公倔强處揣摩一番。

雄奇以行氣爲上,造句次之,選字又次之,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氣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氣能雄奇者。是文章之雄奇,其精處在行氣,其粗處全在造句選字也。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爲第一,揚子雲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至於人事之精能,昌黎則造句之工夫居多,子雲則選字之工夫居多。

余觀漢人詞章,未有不精于小學訓詁者,如相如、子雲、孟堅,于小學皆專著一書,《文選》於此三人之文,著録最多。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馬遷、韓愈五家,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學訓詁,不妄下一字也。(以上《家訓》)

爲文全在氣盛,欲氣盛全在段落淸。每段分束之際,似斷不斷,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無限妙境,難於領取,每段張起之際,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紓非紓,古人無限妙用,亦難領取。(《辛亥日記》)

《日記》中論《史記》及韓文諸篇,分析評較,皆有條貫,語繁不更録。滌笙又有《十八家詩鈔》,與《經史百家雜鈔》,同爲有名選本。《聖哲畫象記》云:“於古今詩家,篤守四人,唐之李、杜,宋之蘇、黄。”要之其神感所屬,仍于宋人爲近,故《日記》稱七律專讀黄庭堅,七絶專讀陸游。滌笙鈔古文,分氣勢、識度、情韻、趣味之屬;鈔古今詩,别增一機神之屬。《日記》中釋機神二字,語至永,然《十八家詩鈔》列氣勢、識度、情韻諸目,别增工律之屬,而無趣味、機神之稱,豈其意中變乎?録機神之説於次。

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姚惜抱謂:“文王周公繫《易》彖辭爻辭,其取象亦偶觸於其機,假令《易》一日而爲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余嘗歎爲知言。神者,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之類,故作神語以亂其辭,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龍標之逸,昌穀之奇,及元、白、張、王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絶而風雲通。蓋必可與言機,可與言神,而後極詩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