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菜市摊头有新鲜莲子出售,蓦然间想起已凉天气未寒时,北平吃“老鸡头”的滋味来。跟吃过“老鸡头”朋友聊起来,无不馋涎欲滴,深具同感。“老鸡头”学名叫“芡实”,在台湾没看见过鲜芡实,仅中药店有干芡实入药。“老鸡头”虽然生长在湖沼地带,可是在沪宁武汉一带,还没有见过有挑担沿街叫卖“老鸡头”的。

北平城内泊淀极少,仅赖玉泉,一水回折,城南的金鱼池,城北的积水潭,都不种植菱藕鸡头,只有什刹海、筒子河及西郊海淀种植“老鸡头”,芳藻吐秀,紫蔓澄鲜。据说下河采收,要在拂晓之前,芡实一隔夜丹荑变色,即有苦涩之味,所以沿街叫卖都称“‘老鸡头’刚上河哟”。

“老鸡头”外壳除了长满短刺之外,真像母鸡的头,顶端泛绿,紫蕊吐艳。因为全身长满利刺,小贩都带有一具小钉耙,可以钉住外皮,撕开验看老嫩。嫩者内皮柔黄,老者内皮泛绿,不老不嫩名为“二苍”,皮色黄中带绿,最受大家欢迎。嫩者煮熟后一剥即开,用牛奶加糖煮熟来吃,珠蕊凝结,三浆香泛,犹胜莲羹。老者外壳坚实,吃时须用锤敲开外壳,剥出来吃,牙口好者说是果肉若金,极富咬劲。至于二苍子清香馥郁,甘旨柔滑,而且可以入馔。扬镇有一道小菜叫“炒米果”,把糯米粉搓成细粒滚圆,与荠菜、火腿,成细末同炒,名为炒米果,不但宜饭而且宜粥。当年袁寒云以“皇二子”之尊,每月都在中南海流水音举行诗钟雅集一次。袁的夫人刘梅真是安徽贵池人,擅制炒米果,经寒云指点,把米果易为二苍子程度的芡实米,果然其味甘纯,胜过米果。等到散席,闵尔昌、方地山两人独要把这盘残羹剩馥,打包带回,做文章时边看边吃,以助文思。现在,在台湾根本看不到鲜鸡头米,求其用鲜芡实代替米果的美肴,只有徒殷梦想了。

太阳糕

前两天跟几位北京朋友小酌,其中有一位突然问我,您吃过太阳糕没有?太阳糕有点儿什么典故?我说:“全国只北京农历二月初一有太阳糕卖,把白米磨成粗粉,团好塞在木头模子里,做成有花纹的面饼,五枚一层,顶上一层插上一只五彩缤纷、用江米面捏的小公鸡,五只算一堂,买来祭太阳神的。所谓太阳神,实际就是明朝的最后一代皇帝思宗(崇祯)。在清人定鼎中原时,一般老百姓认为崇祯非亡国之君,死得又惨,民间怀念故君,所以托词为太阳神做太阳糕来祭祀他。”

有一年因为吃太阳糕,跟民俗专家金受申君谈到太阳糕淡而粗劣,实在难以下咽,为什么不做得好一点。金说:“太阳糕是蒸锅铺小利巴们捏出来蒸的,卖了钱柜上不入账,是给他们剃头洗澡的零用钱,没糖没油,那还能好吃得了。既然提起太阳糕,我就陪您去访一位特殊人物,他做的太阳糕是北平独一份儿,今天正月底,咱们现在去,可能还掰个供尖呢!”他事先也没告诉我,特殊人物是谁。

这位特殊人物住在东直门里羊管胡同,住的是很破旧的小四合房。经受申兄一介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来给我,中间三个仿宋体字“朱煜勋”,左上角印着“明裔延恩侯”,敢情站在我面前的他就是明朝后裔第十二代袭封的一等延恩侯。他两手都是薄面,正在蒸太阳糕准备明天祭祖呢!早年辛亥革命告成,当时优待清室的条件,有“王公世袭概仍其旧”一条,所以他仍旧挂着大清给他的一等延恩侯头衔,每年照支岁俸八百元,每年春秋二季往昌平县天寿山明代十三陵致祭,还可以向小朝廷的内务府报销点儿旅费,来贴补日常用度呢!这位延恩侯虽然衣衫破旧,可是言谈举止,倒还端庄闲适,他捏的太阳糕是带有核桃枣泥馅儿的,比市售太阳糕约大两倍。他尚未蒸好,所捏的朱冠钢羽大雄鸡,风采踔厉,无丝毫匠气。凡是认识他的人,二月初一来跟他要太阳糕,他都会送一份。近年要的人少了,他也还要送出去二三十份呢!临走他送了我们每人两只捏好的雄鸡,我一直妥慎收藏,放在玻璃橱内,放了两年不裂不霉,不知他放了什么药剂在内。

民国十四年逊帝被冯玉祥逐出紫禁城避居天津,这位延恩侯居然千辛万苦凑了几块钱川资,搭火车去天津张园,叩见故君,以示不忘清廷二百年对明代后裔的宏施。我当年虽然只看见而未吃过他做的太阳糕,可是每年二月初一,这位延恩侯朱煜勋所捏的大公鸡的影子,总要在我脑海里晃荡几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