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仙社会,地位之高低是以法力为标准,犹如人类社会,贵贱之别应以才之大小为标准。依这标准,法力大的地位高,法力小的地位低。然则法力大小如何甄别呢?关此,我们宜先说明人类社会怎样甄别才之大小。

秦汉以前为贵族政治,采世官之制,所谓“公门有公,卿门有卿”是也。秦汉以后为官僚政治,选贤与能,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是也。西汉之世取士之法共有三种:一取人之贤,而甄别贤不贤则用选举,如张敞以郡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是也。(《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二取其人之能,而甄别能不能,则用考绩,如赵广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是也。(《汉书》卷七十六《赵广汉传》)三取其人之知,而甄别知不知,则用考试,如文帝时,诏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在选中,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遂由太子家令(八百石)迁中大夫(比二千石)是也。(《汉书》卷四十九《晁错传》)朝廷对于各种人才立兼收并蓄之法,所以得人独多。东汉以后,用人多以试取之,博士有试,犹可说也,孝廉有试,辟举征召有试[1],则考试不但用以甄别知不知,且又用以甄别贤不贤与能不能了。隋唐以后,变本加厉,竟认考试为国家取士的唯一方法,而所试者又限于文词,与西汉考试之“取其忠言嘉谟足以佐国,崇论宏议足以康时”(《文献通考》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者不同。倜傥之士不肯埋首寒窗,而致文墨小技不能精通者,将无法表现其才智。“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唐僖宗乾符二年)他诋毁朝政,谓“铨贡失才”。(《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这事值得注意。

考试之法固然不能甄别才之大小,而既有甄别之法矣,亦足以安慰士人学子。可怜得很,神仙社会,地位高低虽以法力为标准,而甄别法力大小却无一种制度。兼以他们修成不老不死之身,不死,仙位永不出缺,不老,仙官永不退休。这当然可以阻碍后起之秀的出路。豪英贤才所希望于朝廷者,在于仕途公开。任谁都能用自己的才智,以取得适当的地位。孙行者学成了一身本领,以为一到天宫,就可察能授官,哪知所授的官只是不入流的弼马温。弼马温掌养马,“养马者后生小辈下贱之役”。(第四回)但是“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孙行者就职之初,固曾“昼夜不息,滋养马匹”,那些天马都“养得肉膘肥满”,(第四回)亦可谓忠于职务了,卜式曾在上林牧羊,羊肥息,遂迁县令,而国相,而御史大夫。(《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金日曾在黄门养马,马肥好,亦由马监而驸马都尉,而光禄大夫,最后且受遗诏辅政。(《汉书》卷六十八《金日传》)由此可知官职虽小,苟有出身的机会,则英豪之士亦愿借径于小吏以发身。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丙吉出于狱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文献通考》卷三十五“吏道”引苏轼言)

然神仙社会却没有这种拔擢的机会。

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第四回)

这样,当然激动了孙行者“心头火起”。太白金星以为籍名在箓,拘束此间,便可收其邪心,(第三回)哪知奇才小用,等于不用,用而不肯拔擢,更不能笼络豪杰之士。刘项相争之际,项羽不能任用奇士,反之刘邦乃不惜高位重金以宠人[2],于是豪英贤才无不离开项羽而附刘邦。陈平在楚做过都尉,韩信在楚做过郎中,英布也曾以兵属项羽,(《汉书》卷四十《陈平传》、卷三十四《韩信传》、《英布传》)而皆背楚而归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是才智之士所最痛心的。孙行者说“玉帝不会用人”,(第四回)这与黄巢所说“铨贡失才”,如出一辙。明代“资格独重进士,致举贡无上进阶”。(《明史》卷二百六《陆粲传》)举贡受了歧视,所以李自成一反,举人李岩、牛金星等,皆往投自成,为其谋主,并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自成能够大乱天下,而明祚因之而亡,未始不是明代举官太重资格为其原因。

当孙行者割据花果山之时,虽然打到人间,掳掠了各种武器,打到龙宫,强取了如意金箍棒,打到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上的名号。(第三回)而巍巍天宫,莫测高深,尚不敢妄动问鼎之心。到了第一次招安,以山洞之妖猴,乍入天宫,最初也许震慑于宫殿之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第四回)然而物质上的富丽何能令人永久心服。隋炀帝欲以中华富乐,夸示诸蕃酋长[3],而结果并不能慑服诸蕃,反而引起诸蕃觊觎之心。同样,孙行者既居天宫之内,习而安之,震慑变为头一次羡慕,羡慕发生觊觎,可以说是势之必然。而“认得天门内外之路”,(第四回)一旦叛变,更难抵御。范晔说过:

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当煎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月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后汉书》卷一百十七《西羌传·论》)

所幸者,孙行者第一次招安,只居天宫半月有余,(第四回)虽然熟悉天上的形势,而尚未识天上的虚实。到了第二次招安,封为齐天大圣,照太白金星说:“且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孙行者果然是“遂心满意,喜天喜地”,(第四回)然而有官无职,亦复可虑。“小人闲居为不善”,志小者淫荒越法,志大者睽孤横逆。孙行者“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第五回)何能“安心定志”,(第四回)势唯“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臣,俱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来云去,行踪不定”。(第五回)于是又发生了两种结果,东游西荡,熟悉了山川形势,会朋交友,领会了天将本事而知天宫虚实,不反则已,反则难于收拾。

许旌阳似已看到此点,所以启奏玉帝:“近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诸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来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了,庶免别生事端。”(第五回)我们研究历史,知道革命须有组织,而要从事组织,又须联络各方人士。许旌阳以孙行者“闲游结交”,恐其“别生事端”,确是识微之见。秦末,人心思乱,而最初起义的不是豪族的项梁,也不是流氓的刘邦,而是戍卒的陈胜,盖唯戍卒才有组织。西汉末年,人心浮动,而起事者多属铁官徒[4]。盖汉置铁官于郡县,从事采矿冶金。工人聚集一处,既有联络,而手握铁器,不难借以起事。五胡乱华,晋室南渡,终而发生南北朝的对立。这个时代,政治腐化极了,然而历史上只见叛将,不见叛民,何以故呢?南北交战,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人民已经疲于奔命,而役繁税重,人民工作之后,心身极感疲惫,哪有工夫以从事革命运动。孙行者“日日无事”,而又“闲游结交”,天上诸星宿俱称朋友,若有不轨之心,多么危险。所以玉帝一听许旌阳之言,即着孙行者代管蟠桃园,“大圣欢喜谢恩”。(第五回)就此情形言之,大率是相安无事了,岂意蟠桃嘉会未被邀请,又闯了一场大祸。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历史上因饮食而引起祸患者,亦有其例。苏秦为赵相,张仪上谒求见,苏秦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张仪怒,遂入秦,用连横以破合纵之计。(《史记》卷七十《张仪传》)汉高祖用陈平计,以太牢进范增使者,既知为项王使者,改用恶食食之,项王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而卒兵败垓下,自垓而死。(《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最奇怪的莫如郑灵公烹鼋之事。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夏弑灵公。(《左传》宣公四年)

推子公之意,固以为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由灵公看来,饮食虽微,权力亦在君主。一位召而弗与,一位染指而尝,迹近儿戏,其实可以说是“天”与“人”的斗争,即神权与君权的斗争。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孙行者既封为齐天大圣,开府置吏,(第四回)其于仙界,官不可谓不高矣。而蟠桃胜会竟然不许参加。孙行者以为“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尊席,有何不可”。(第五回)顾仙界也和人世一样,官僚办事,往往格于“旧规”。旧规请者皆请,旧规没有姓名的,虽然名注齐天,官称大圣,亦不在邀请之列。(第五回)这由孙行者看来,当然有害其自尊心,于是偷吃了仙品仙酒,又误入兜率天宫,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五个葫芦金丹。孙行者知大祸已闯,所怕的乃是“惊动玉帝,性命难存”。(第五回)走,走,走,走到下界为王。即此时尚有畏敬玉帝之意,而无窥取帝位之心。

到了玉帝派兵讨伐,天将“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第五回)既为显圣真君所擒,而刀砍斧剁,雷打火烧,莫想伤及其身。(第七回)最后虽为老君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火煅炼,而仍不能将其化为灰烬。结果,还是跳出丹炉,“大乱天宫,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第七回)这个时候孙行者才萌轻视天宫之心,而欲夺取玉帝尊位。

政治不过“力”而已。最初还是物质上的力,积时既久,人们对“力”发生了畏敬情绪,于是物质上的力变为精神上的权威。物质上的力是有限的,精神上的权威则莫测高深。孙行者最初还惧“惊动玉帝,性命难存”,就是因为玉帝高高在上,尚有权威。但是吾人须知最能表示政治之力者莫如军事。军事失败,将令人们怀疑政府的统治力。隋炀帝时,役繁税重,“百姓思乱,从盗如市”。(《隋史》卷六十四《鱼俱罗传》)然而此辈只是饥寒交迫之徒,其势虽足以扰乱社会,而却不足以变易皇朝。到了大业八年车驾渡辽,亲征高丽,大败而归,皇室的权威便降低了。所以大业九年第二次讨伐高丽之际,世家子弟的杨玄感就乘机起事,而乱事规模亦忽然扩大。“大则跨州连郡,称帝称王;小则千百为群,攻城剽邑”,(《隋史》卷四《炀帝纪·史曰》)隋祚随之而亡。在民主国,外战可停止内讧;在专制国,外战常引起内乱。此无他,政治腐化,人心思乱,本来震慑于君主的权威,不敢反抗,军事失败,人民对于政府的力发生疑问,从而对皇室的尊严便不像从前那样畏敬。于是过去是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现在则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了。由此可知孙行者于逃出丹炉,大败天将之后,何以一反过去作风,不再畏敬玉帝,而欲窃取天位了。他要求玉帝搬出天宫,让他居住,以为“玉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第七回)这种革命思想与项羽所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所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同出一辙。弄到结果,玉帝只有借用外国军队,如来略施法力,孙行者便压在五行山石匣之中。

其实,孙行者亦有取败之道。他既已投降,籍名在箓,则与玉帝有君臣之义。臣篡君位,在吾国历史上固然不乏其例,然而须有两个条件:一是皇室式微,君主失去权威;二是臣下建立武勋,苟能树奇功于异域,则人望已归,禅让之事更易成功。司马昭平蜀之后,才敢接受九锡,传至子炎,方能称帝。晋时,桓温兵屈灞上,战败枋头,而回国之后,竟然欲移晋鼎,其不能成功,理之当然。刘裕与桓温不同,伐燕,平定齐地;伐蜀,谯纵授首;伐秦,观兵函渭。三次进兵,未曾一次失败,其武功大略不但可以震主,亦可以威民,故能坐移天历,而成移鼎之业。李延寿说:

宋武帝崛起布衣,非借人誉,一旦驱率乌合,奄兴霸绪,功虽有余,而德犹未洽,非树奇功于难立,震大威于四海,则不能成配天之业,一异同之心,故须外积武功,以收人望。(《南史》卷十六《王镇恶传·论》)

这个见解可以说是放之四海而皆行。袁世凯于承认二十一条之后,竟然洪宪称帝,其不成功,理之必然。恺撒树大威于西班牙,归而秉政。拿破仑立奇功于意大利,进而略取埃及,归而为独裁官。中外历史初无二致。孙行者如何呢?玉帝尚为群仙尊敬的对象,孙行者固然名注齐天,官封大圣,然而未立大威于仙界,又未树奇功于西天,只因蟠桃大会未被邀请,冲冠一怒,只为佳酿,是直子公之流,何能博得群仙同情,其觊觎帝位,终归失败,可以说是理之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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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献通考》卷三十九“辟举”:“按东汉用人多以试取之,诸科之中,孝廉贤良有道皆有试,迁官则如博士如尚书皆先试,至于辟举征召无不试者……而所试率文墨小技,固未足以知其贤否也。”参阅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

[2] 陈平说:“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见《汉书》卷四十《陈平传》。郦食其说:“汉王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见《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

[3] 炀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元宵日,于端门街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借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座,醉饱而散,不取其直,诒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炀帝大业六年。

[4] 阳朔三年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永始三年十二月山阳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见《汉书》卷十《成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