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之学术思想

春秋、战国,是中国学术思想,开始发达的时代。这时代的学术分为许多派,互相辩论,各有特色,在中国的学术史上,实在是很有价值的。近来的人,都说春秋战国,是我国学术思想,最为发达的时代,后世都比不上他,这话也未必然。春秋战国时代的学术,固然有各专一门,各极高深的长处;也有偏执己见,不了解他人的立场的毛病。譬如墨子的主张节俭,自因为当时贵族奢侈,人民穷困之故。社会穷困之时,应得节俭,是从古以来如此的,看下文便可知道。庄子却说他的道理太苦了,人不能堪,然则坐视着冻饿的人冻饿,你还是奢侈你的,抚心自问,能堪不能堪呢?荀子又说有好政治,穷是不足为患的。墨子何尝说穷是最后的忧患?天然的忧患?不过在当时困穷的情形之下,节俭就是最好的政治罢了。这不过举其一端,其余这一类的地方还很多。总而言之:当时学术的能彀分争角立,互相辩论,固然有其好处;然亦因其在初兴之时,彼此的立场,未能互相了解之故。到后世,没有这种激烈的辩争了;固然由于思想的停滞;然亦因其在社会上通行得久了,各种学问的所长所短,大家都已了然,所以用不着甚么激烈的辩论。我们试看:《史记》的末一篇《自序》载他父亲司马谈论阴阳、名、法、儒、墨、道六家的话,以及《汉书·艺文志》论各家的话,大都有褒有贬。其所褒贬,大致可说是得当的,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只说春秋战国是中国学术发达,有光采的时代,不说他是最好的时代。我们现在,要研究这时代的学术思想,自然得先研究这时代学术思想发达的原因。

春秋、战国时代学术思想发达的原因,在哪里呢?我以为左列两端,是其很重要的。

(1)封建政体破坏了,贵族变为平民,向来官僚的学术,变为私家的学术。

(2)社会变动剧烈,人民也困苦了,国家也危险了,仁人君子目击心伤,都想设法挽救,于是不得不研究学术。

学术是归纳若干事物所得到的原理、原则。前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二人,替汉朝的王室,整理书籍,编纂目录,因而推论古代学术的源流派别,著成一部书目,名为《七略》。《七略》中《辑略》是自述编辑之意的,不是书目。此外《六艺略》是经书,实在就是诸子中儒家的书。《诸子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都是当时各种专门之学。《诗赋略》是文学书。《七略》这部书,现在已没有了,可是《汉书·艺文志》,大概是根据他的。这是中国最古的书目,也是中国人最早统论学术源流派别之作。据他所推论,春秋、战国时的学术,其根源,都出于一种“官守”。这话虽无证据,却也有相当理由。因为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而做一种官,就有一种经验。其初不过粗引其端,后来世变日亟,根据旧有的学识,以观察世间的事物,因旧有的见解不同,所注重观察的方面,也自然不同。注重观察的方面不同,其所成就,自更因之而异了。这是春秋、战国时代,学术所以发生派别的原因。

然则当时的学术派别,是怎样的呢?一一列举,未免太烦。我们现在,且举出几家重要的来说说。

其(1)是儒家。儒家是出于司徒之官的。司徒是主教化的,所以儒家在政治上,也重德化而轻刑罚,而尤注重于人伦及道德。

其(2)是道家。道家是主张放任主义的。所以他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民自化。他觉得后世的社会,人与人间的关系,冲突得太利害了,远不如上古时代,浑浑噩噩的好,所以慨想到“小国寡民”之世。他又以为一切事总是循环的。恃强的人,终必吃亏。所以他在应付的手段上,主张“知白守黑,知雄守雌”。

其(3)是墨家。古代社会,离共产之世未远,人民的贫富,本来相差不甚利害。享用的多少,也当合全社会而通筹。譬如到荒年,就大家的吃用,都要减省,虽天子亦是如此。譬如《礼记·王制》说:三年要储蓄一年的粮食。到三十年,就有十年的储蓄,虽然荒年,百姓也不怕饥饿了,到这时候,天子才好天天杀牲,作乐的吃饭。古代各种礼节,到荒年时候,大抵另有减省的办法。如《礼记·曲礼》篇所说:荒年,君就不能吃动物的肺,大夫就不能吃粱(粱和肺,是当时以为美食的),就是一个例子。到春秋、战国时代,就大不然了。贵族的奢侈愈甚,则其对于人民的剥削也愈甚。还要争城争地,打个不已。人民就无所措手足了。墨子是“背周道用夏政”的,所取法的,是较古的治法,所以主张节用和非攻。

其(4)是法家。当竞争剧烈之世,必须用整齐严肃的法度,以训练其人民。而在战国以前,特权阶级是贵族。贵族各顾其私,其利益,就上不与国合,下不与民同,更须有一种法子去驾驭他。法家就是应于这两种需要而发生的。他训练人民的法子,谓之“法”,督察贵族的手段谓之“术”。见《韩非子·定法》篇。

以上四家,是和社会政治,关系最大的。此外,研究哲学、论理学的,则有名家。根据天文、历法,以推求宇宙的原理的,则有阴阳家。讲求用兵的法子的有兵家。讲求外交的策略的有纵横家。讲求种植之法的有农家。讲求医学的,有医经、经方等家。医经是医学,经方是药物学。总而言之,从古相传的学术思想,到这时代,分途并进,各自发扬其光辉。所以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我国学术思想,很有光采的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的学术对于社会,有怎样的影响呢?这个又可分三方面说。

(1)政治上。儒家的崇尚德化,道家的清静无为,法家的整齐严肃,对于后世的政治,都有很大的影响。就是墨家的非攻、节用,也不能说没有影响的。历代开创之初,国用常取节俭主义。就守成的贤君,也是如此。中国历代,都不喜欢侵掠他国,用兵总是自守时多,有时攻击他国,亦是怕他养成气力,将为大患之故,还是攻势的守御。间有以一两个人的野心,而从事于侵略的,总要大受舆论的非难。这都可以说是受墨子的影响。

(2)哲学上。我们最古的哲学思想,是对于宇宙万物,为一种玄学的说明的。阴阳、五行等说,很可以代表这时代的思想。这种思想,到后来,不甚受人家的重视。只有少数的数术家,根据着此等说法,以研究哲理罢了。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是切于人事的。其最为深入于国民心坎的,则为儒家的“易”和“中庸”两种思想,道家的尊重自然的思想。中国人所以最不固执;最容易改革;凡事不走极端;不主张强为。可说都是深受古代学术思想的影响的。

(3)社会上。春秋战国的学术,对于社会影响最深的,可以说是孔子的人伦日用之教。人人都觉得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帮助,互相亲爱;而日用寻常之间,亦必事事求其合理。做好人正不必好高骛远,就目前的境地,人人可以做得的。都是受此种思想的影响。次之则道家的委心任运,与世无争,似乎对于社会的心理,影响也很大。

以上不过举其最大的,其余较小的影响,自然是列举之而不能尽。总而言之,一种学术思想,既经盛行一时,到后来虽若成为过去,其实早已深入人人心中,成为构成他人格的一部分了。这是历代的学术思想,都是如此的。春秋、战国的学术思想,其年代较早,其影响于国民的性格,和社会上的事实,自然更深,所以这时代的学术思想,实在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一个渊源。

(选自《吕思勉文集·吕著中小学教科书五种·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第八章)

鸦片战争前之国内情形

中国既遭遇旷古未有之变局,是时之情形如何,自应加以检讨,今分社会及政治两方面述之。

社会方面:(1)中国人对外之观念,本属宽大。《尚书大传》述越裳氏来朝,周公谓政教不加,君子不受其贡贽,此为古代之见解。降及汉代,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萧望之不欲其受臣礼,犹沿此等见解之旧。自五胡乱华,中国人颇受其压迫,对外之观念稍变。辽、金侵入,汉人之受压迫弥深,见解之变亦弥甚,遂有所谓尊王攘夷之说。尊王攘夷之观念,发生于北宋之世,实晚唐时裂冠毁冕之反响,亦沙陀、契丹等侵入,有以激之使然也,至南宋而此观念益形发达。胡安国之《春秋传》,可以为其代表。对外之观念,寖流于偏狭。(2)且民族主义,须有智识以行之。民族主义,推至极端,实有弊害,惟有能受理性之支配,方可收其利而不受其害。而宋学末流入于空疏,加以科举之流毒,空疏更甚,遂至于外情茫无所知,而一味盲目排斥,几与愚民无异。(A)且如古代交通不便,各地方之风俗亦不同,以君主一人之野心,劳民伤财,妄事开拓,实无益而有损,故以勤远略为戒。然后世(甲)防御,(乙)防御性质之攻战及要点之据守,则迥非其伦矣。乃至清代,西人东来后,有以讲究边防,研求外情之说进者,迂儒犹以为勤远略而反对之。(B)又如古代工业,墨守成规,而其时社会,严禁奢侈,故有作奇技淫巧以疑众者杀之说。欧西机械,或益民用,或资国防,迥非其伦,乃亦以为奇技淫巧而妄加反对。此等锢蔽之见解,深入其心,加以(子)外力之压迫,(丑)宗教之畏恶,动于感情,劫于群众,其见解之牢不可破也遂弥甚。士人如此,愚民受其诱导,其盲目自更不待言矣,遂至新机之启辟甚难,仇外之风潮屡起。

政治方面,则以概沿闭关时代之旧,于竞争极不适宜。其最甚者,(1)行政机关组织之不善,盖自贵族阶级崩溃以后,官僚代之而居治者之位置,凡阶级之性质,恒欲剥削他阶级以自利,君主之责任,则在调和两者之间,而求其平衡,故为治最要之义,在能监督官吏,不使虐民太甚,政治遂偏向此路发达。治官之官日多,治民之官日少,夫无治民之官,则无治事之官,而百事皆废矣。况于真正办事者,尚非官吏,而实为人民自己。近代亲民之官,必称州县,州指散州言。实即古代之国君,仅能指挥监督,而不能真办事,何者?势有不及,力亦不给也。真办事者,实惟县以下之自治职,而(a)官吏每向此等人压迫,以图自利。(b)又平民生活,极为痛苦,其狡猾者,乃与官僚阶级相结托,以鱼肉平民。于是地方自治之职,本古士大夫之流,日受压迫,沦于厮养,自治之权,渐入土豪劣绅之手,凡有兴作,无不诒害于民,言治者遂以清静不扰为惟一之方术,寖至百事皆废,其或迫于时势,必须有所举办,亦皆有名无实,所谓纸面上有,实际则无也。(A)政治组织机关之坏,至清代而达于极点,因①督抚,②藩臬,③自藩臬分出之道,④府直隶州厅,⑤县及散州厅,实际乃有五级,抑压甚而展布难,亲民之官,即使按法奉事上司,已觉不给,况乎非法之伺应而婪索多耶?(B)又清代政治偏于安静,不肯擢用奇才异能及年少有为之士,而专以例督责其下。此由鉴于明代之弊而然。例非吏不能悉,遂至大权操于胥吏之手,而欲有所兴作益难。(2)至于为官吏之人,则以正途为尚。(甲)明清两代,所谓正途者,率由科举出身,科举本属良法,惟在唐宋时代,已不能尽切于实用,至明清又将前此之分科,悉并为一,事实上科举已非普通人所能应,乃不得不放弃一切,而只看几篇四书文,而其所谓四书文者,又别成为一种奇异而不合理之体制。即四书亦不必真通,而其体制,却颇足消磨精力,士人遂至一物不知。(乙)清代又因筹款屡次开捐,末年更裁减其价,以广招徕,于是仕途之流品益杂。其知识及道德水准,较之正途出身者,更形低下,末年官方之大坏,职此之由。(3)以兵力论,则(A)中国承平时代,只可谓之无兵,何者?凡事必有用,人乃能聚精会神以赴之。若其为用渺不可知其在何时,未有不以怠玩出之,而寖至于腐败者也。此为心理作用,受时势之支配,无可如何之事。历代注重军政,若宋、明之世者,其兵力虽云腐败,兵额尚能勉强维持。清代则文恬武嬉,兵额多缺,而为武员侵蚀其饷。存者亦不操练,一以武员之怠荒,一以兵饷太薄,为兵者不得不兼营他业以自治,更无操练之余暇也。(B)近代火器发明,实非人力所能敌,亦为兵事上一大变。(4)兵事如此,(甲)边防自更废弛,(乙)对于藩属之控制,亦自更粗疏矣。(五)又中国近代,富力与西洋各国相差太远,社会经济落伍,赋税之瘠薄随之。清代经常收入,恒不过四千数百万,即其末造,亦不过七八千万,尚安能有所举措耶?

在此情势之下,不能不遭一时之困难也决矣。

(选自《吕思勉文集·中国近代史八种·中国近百年史概说》第三章)

中国政治与中国社会

世界上的民族国家,为什么会有盛衰兴亡之事?

人必有其所处之境,与其所处之境适宜则兴盛,不适宜则衰亡,这是很容易明白的。然则人与环境,为什么有适宜不适宜之分呢?我们知道:动物适应环境的力量,是很小的,它所谓适应,无非是改变自己,以求与所处之境相合,如此,则非待诸遗传上的改变不可,这是何等艰难的事?人则不然,不但能改变自己,还能改变环境,使与自己适合。所以人类不但能适应环境,还能控制环境。人类控制环境的行为,为之文化。人类,很难说有无文化的,即在最古的时代,亦是如此。人类的进化,纯粹是文化进化。我们现在的社会,和汉唐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了,而我们的身体,则和地底下掘出来的几十万年以前的人,并无不同。欧洲考古学家证明古埃及人的体格和现代并无不同。不论如何野蛮社会里的人,倘使移而置之文明社会之中,都可以全学会文明社会中人之所能,而无愧色,就是一个确切的证据。所以民族国家的盛衰兴亡,全是判之于其文化的优劣。

文化为什么会有优劣呢?文化本是控制环境的工具,不同的环境,自然需要不同的控制方法,就会造成不同的文化。文化既经造成以后,就又成为人们最亲切的环境,人们在不同的文化中进化,其结果,自然更其差异了。文化是无所谓优劣的,各种不同的文化,各适宜于对付各种不同的环境。但是环境不能无变迁,而人们控制环境的方法,却变迁得没有这么快。人们控制环境的方法,为什么变迁得不会有环境这么快呢?那是由于,(1)大多数人,总只会蹈常习故。审察环境的变迁,而知道控制的方法不可不随之而变迁的,总只有少数人。(2)而我们现在社会的组织,没有能划出一部分人,且拣出一部分最适宜的人来,使之研究环境变迁的情形,制定人类控制的方法,而大家遵而行之,而只是蹈常习故。古希腊人有一种理想,以为君主宜以最大的哲学家为之,中国古代亦系如此。《公羊》隐公元年《何注》,说“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之义道:“《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王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不可不察也。”此谓王者应根据最高的原理,制为定法,以治天下,其说原无误缪。但在小国寡民之世,事务简单,庸或能事事措置妥帖。在广土众民之世,就断无法悉知悉见了。悉知尚且不能,何况加以研究,而制定适当的处置方法?所以古人希望有一个圣人出来,对于一切事情无不明白,因而能指示众人以适当处置的方法,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一人之智不及此,合众人而共同研究,则不能谓其智不及此。我们的误缪在于,(一)迷信世界上有一个万古不变之道,此道昔人业已发现,我们只要遵而行之,遂不复从事于研究。(二)处事之时,亦不肯注重于研究。即或迫于事势,不得不加以研究,而研究的人数,既苦于不足,其人选又不适宜。所以社会科学的道理,迄今多黯然不明。现代科学的研究,不合理想的地方还很多,因其规模比较大,研究的人数比较多,人选亦比较适宜,其成绩就非前此所可同日而语了。所以治世的方法,并非不可发现的,不过人们现在的所为,不足以语于此。于是环境变迁了,人还是茫然不觉。(3)虽然没有能够推出一部分人来,使之从事于研究环境的情形,以定众人行为的方针,然事实上总有处于领导地位的人。这种人,往往头脑顽固,而且其利益往往和大众及全体冲突,以全体的利益论,在某时代,适宜于改行新制度,制度二字,旧时多就政治方面言,此处所用,兼该社会的规则。所谓环境,实有两方面:一为自然,一即社会,可谓人类的自身。制度即人类所以控制自己的。而这种人的私利,都是藉旧制度为护符的。因为和其私利冲突,新制度,即适宜于控制环境的方法,往往为此等人所反对。甚至知识为利欲所蔽,连此等新制度的适宜,他也不知道了,而真以旧制度为适宜,遂至尽力以反对新制度,保存旧制度。因为此等人在社会上是有力分子,人们要改变控制环境的方法,就成为非常艰难的事,因为先要对付反对改变的人。如此,人们改变控制环境的方法,就往往要成为革命行为,这是何等艰难的事?

文化的兴起,本是所以应付自然的。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所谓环境,其中本只包含自然的成分。此系就理论上言,勿泥。但是到文化兴起以后,文化就成为环境中的一个因素了。而且较诸自然的因素,更为重要。因为自然的变迁,是缓慢的。在短期内,不会使人们有大变其控制方法的必要。人为的因素则不然。其变迁往往甚剧,迫令人们非改变其方法不可。能改变则更臻兴盛,不能改变则日就衰亡,大概都是这种因素。文化是有传播性质的,即甲社会控制环境的方法,可以为乙社会所仿效,乙社会之方法,可为甲社会所仿效亦然。此其相互之间,较优的社会,往往欣然愿意指导较劣的社会,而较劣的社会,亦恒欣然乐于接受。此等现象的由来,我们除掉说:人是生而有仁智之心的,别无解释的方法。人心之不可改变,等于人体之不可改变。心理是根于生理的,其实二者原系一事。要使人不爱人,人不求善,正和不许人直立而使之倒悬一样的难。如此,世界上各地方各种不同的文化,就应当迅速的互相传播,各地方很快的风同道一;而全人类的文化,也因之日进无疆了。然而不能不为前述的原因所阻碍。因此,各民族国家的文化,就不能无适宜与不适宜之分,因而生出盛衰兴亡之事。

当盛衰兴亡迫于眉睫,非大改变其文化不能控制环境,以谋兴盛而避衰亡之时,其能否改变,改变之速度能否与环境的变迁相应,所谓能否改变,其实就是速度能否相应的问题。若不为环境所迫而至于衰亡,时间尽着延长,是没有什么民族,能断言其不会改变的。仍看其本来文化的高低。

因为自然的环境不会急变,急变的总是人造出来的环境,所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环境的剧变,恒在与一个向不交通的区域交通之时。这所谓交通,非普通所谓往来之义。世界上无论如何隔绝的区域,和别一区域直接或间接的往来,怕总是有的,但是此等偶尔的往来,并不能使该区域中的文化,发生需要改变的情形,便非我在此地所说的交通。我在此地所说的交通,乃指因两造的往来,使其中的两造或一造所处的环境,为之改变,达于非改变控制方法不可的程度而言。不达于此程度,虽日日往来,亦不相干。准此以谈,则中国的文化,可以划分为三大时期:即

(1)中国文化独立发展时期。

(2)中国文化受印度影响时期。

(3)中国文化受欧洲影响时期。

第一时期的界限,截至新室灭亡以前,寻常都以秦的统一,为古今的大界,其实这是表面上的事情,若从根本上讲,则社会组织的关系,实远较政治组织为大。中国在古代,本有一种部族公产的组织,其部族的内部,及其相互之间,都极为安和,此种文化,因交通范围的扩大,各部族的互相合并而破坏了。但其和亲康乐的情形,永为后世所追慕,而想要恢复他,因为昔人不明于社会组织的原理,所走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因此,自东周至前汉之末,此种运动,垂六七百年,此不过约略之辞,实际上,此等运动,或更早于此,亦未可知。不过在两周以前,史料缺乏,无可征信罢了。而终于无成。自新室的革命失败以后,我们遂认现社会的组织是天经地义而不可变。不以为社会的组织,能影响于人心,反以为人心的观念,实造成社会的组织,遂专向人的观念上去求改良。在这种情形之下,印度的哲学思想,是颇为精深的;其宗教感情,亦极浓厚;适合我们此时的脾胃,遂先后输入,与中国固有的哲学宗教,合同而化,而成为中国的所谓佛教。发达到后来,离现实太远了,于是有宋朝的理学,欲起而矫其弊。然其第一时期以观念为根本,第二时期承认现社会的组织为天经地义,还是一样的。所以理学代佛学,在社会上,并不起什么变化。近几百年来,欧洲人因为生产的方法改变了,使经济的情形大局改变。其结果,连社会的组织,亦受其影响,而引起大改革的动机。其影响亦及于中国。中国在受印度影响的时代,因其影响专于学术思想方面,和民族国家的盛衰兴亡,没有什么直接的紧迫的关系。到现在,就大不相同了。交通是无法可以阻止的,最小的部族为什么要进为较大的大国?较大的国家为什么要进为统一的大国?统一以后,为什么还要与域外之国相往来,都是受这一个原理的支配。既和异国异族相交通,决没有法子使环境不改变,环境既改变,非改变控制的方法,断无以求兴盛而避衰亡。所以在所谓近世期中,我们实有改变其文化的必要。而我国在受著此新影响之后,亦时时在改变之中,迄于今而犹未已。

转变,伟大的转变!

要讲中国的近世史,必先知道入近世期以前中国的情形,现在从政治、社会两方面,说其大略。

中国的政治,是取放任主义的。从前的政治家,有一句老话,说“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只这一句话,便表明了中国政治的消极性。中国的政治,为什么取这种消极主义呢?原来政治总是随阶级而兴起的。既有阶级,彼此的利害,决不能相同。中国政治上的治者阶级,是什么呢?在封建时代,为世袭的贵族。封建既废,则代之以官僚。所谓官僚,是合(1)官;(2)士,即官的预备军;(3)辅助官的人,又分为(甲)幕友,(乙)吏胥,(丙)差役;(4)与官相结托的人,亦分为(子)绅士,(丑)豪民。此等人,其利害都和被治者相反,都是要剥削被治者以自利的。固然,官僚阶级中,未尝无好人,视被治阶级的利害,即为自己的利害。然而总只是少数。这是因为生物学上的公例,好的和坏的,都是反常的现象,只有中庸是常态。中庸之人,是不会以他人之利为己利,亦不会以他人之害为己害的,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本位。社会的组织,使其利害与某一部分人共同,他就是个利他者。使其利害和某一部分人相对立,就不免要损人以自利了。所以官僚阶级,决不能废督责。督责二字,为先秦时代法家所用的术语。其义与现在所谓监察有些相似,似乎还要积极些。然中国地大人众,政治上的等级,不得不多,等级多则监督难。任办何事,官僚阶级都可借此机会,以剥民而自利。既监督之不胜其监督,倒不如少办事,不办事,来得稳妥些。在中国历史上,行放任政策,总还可以苟安,行干涉政策,就不免弊余于利,就是为此。因此,造成了中国政治的消极性。

试看政治上的制度:中国是世界上最古的大国,皇帝的尊严,可谓并时无二,然其与臣下的隔绝亦特甚。现在世界上,固有版图更大于中国的国家,然合最古和最大两条件言之,则中国实为世界第一。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曾说:中国人所见外国有君主,往往臆想,以为亦和中国的皇帝一样,其实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欧洲小国的君主,时常步行出宫,人民见之,脱帽鞠躬,他亦含笑答礼,较之中国州县官,出有仪卫的,还觉得平易近人得多呢。中国君主的尊严,乃由其地大人众,而政治上的等级,不得不多,等级多,则不得不隔绝,隔绝得厉害,自然觉得其尊严了。再加历史上的制度和事实,都是向这一方面进行的。所以历时愈久,尊严愈甚,而其隔绝亦愈甚。秦汉时的宰相,是有相当的权力,而其地位亦颇尊严的。然自武帝以后,其权已渐移于尚书。曹魏以后,又移于中书,刘宋以后,又参以门下。至唐代,遂以此三省长官为相职,而中书、门下,尤为机要。后来两省长官,不复除人,但就他官加一同平章事等名目,即为宰相。其事务,则合议于政事堂。政事堂初在门下省,后移于中书省。宋元之世,遂以中书省为相职。中书、门下等官,其初起,虽是天子的私人,至此其权力又渐大,地位又渐尊了。明世,乃又废之而代以殿阁学士。清代,内阁之权,又渐移于军机处。总而言之,政治上正式的机关,其权桓日削,而皇帝的秘书和清客一类的人,其权恒日张。内阁至清代,已成为政治上正式的机关。军机处则不过是一个差事,和末年的练兵处、学务处一样。外官:秦汉时的县,实为古代的一国,此乃自然发达而成的一个政治单位。五等之封,在经学上,今古文立说不同。今文之说,见于《孟子·万章下》篇和《礼记·王制》,大国百里,次国七十里,小国五十里,此乃自然的趋势所发达而成的政治单位。《汉书·百官公卿表》说:汉承秦制,县大率方百里,即是将此等政治区域,改建而成的。古文之说,见《周官·职方氏》,公之地方五百里,侯、伯、子、男,递减百里,乃根据东周以来的事实立说的。如《孟子·告子下》篇说:今鲁,方百里者五,就是《周官》所说的公国了。此等国中,实包含许多政治单位,而其自身并非一个政治单位。更大的国,如晋、楚、齐、秦等,就更不必说了。大率方百里为一政治单位,实从春秋以后,直到现在,未曾有根本变更。因为县这一个区域,从来没变动过。郡本是设在边陲之地,以御外侮的,与县各自独立,不相统属。后来大约因其兵备充足,县须仰赖其保护,乃使之隶属于郡,然仍只是边陲之地。战国时,楚之巫、黔中,燕之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赵之云中、雁门、代郡等,均在沿边之地。秦始皇灭六国,因其民未心服,觉得到处有用兵力镇压的必要,乃分天下为三十六郡,而以郡统县,始成为普遍的制度。此时距封建之世近,郡守的威权,又怕其太大,乃设监察御史,汉朝则遣刺史监察之。汉朝的刺史,一年一任,没有一定的驻所;其人的资格和官位,都远较太守为低。所察以诏书所列举的六条为限,不外乎太守的(1)失职,(2)滥用威权,(3)依附豪强,其他概非所问,真是一个纯粹的监察官。唐宋以后的监司官,就不能如此了。然即使把它算作行政官,也还只有三级。至元代,乃又于其上设一中书行省。明虽废之而改设布政、按察两司,其区域则仍元行省之旧。至清代,督抚又成为常设的官,而布政司的参政、参议,分守各道,按察使的副使、佥事,分巡各道的,又渐失其原来的性质,而俨若在司府之间,自成一级。于是合(1)督抚,(2)司,(3)道,(4)府、直隶州厅,(5)县、散州厅,秦并天下,立郡县二级之制。汉时刺史,本非行政官。每一刺史所分察的区域,政治上并无名称,当时言语,则称之为州。后来改刺史为州牧,即沿用其称谓。州字至此,始成为行政区划之名。东晋以后,疆域缩小,而侨置的州郡日多。州之疆域,寖至与郡无异,隋时乃并为一级。自此州郡二字,异名同实,都系秦汉时的所谓郡。其监司官所管的区域,则唐称为道,宋称为路。元时于路之上又置行中书省。明虽废省设监司,其区域则仍元之旧,其名称遂亦相沿不变。府之称,唐时唯长安、洛阳为然。后梁州以为德宗所巡幸,亦升为兴元府。宋代大州多升为府。于是秦汉时所谓郡的一级,或称为府,或称为州。此为明代府与直隶州并立的由来。其直隶厅,则系清代同知、通判另有驻地,而直隶于布政司者之称。又元时因省冗官,令知州兼理附郭县事,明初遂并县入州,所以凡直隶州都无附郭县,其不领县的,称为散州,就与县无异了。散厅则是同知、通判有驻地而仍属于府的。总之,近代的地方制度,颇为错杂不整。几乎成为五级了。等级愈多,则下级受压制愈甚,而不能有所作为;上级的威权愈大,而驯致尾大不掉。清中叶以后,此等弊害,是十分显著的。县既是古代的一国,县令即等于国君,是不能直接办事的,只能指挥监督其下。真正周详纤悉的民政,是要靠乡镇以下的自治机关举行的。此等机关,实即周时比长、闾胥、族师、党正、州长、乡大夫等职;汉世的三老、啬夫、游徼,尚有相当的权力,而位置亦颇高。魏晋以后,自治废弛,此等乡职,非为官吏所诛求压迫,等于厮役,即为土豪劣绅所盘踞,借以虐民,民政乃无不废弛。总而言之,中国政治上的制度,是务集威权于一人,但求其便于统驭,而事务因之废弛,则置诸不问,这是历代政治进化一贯的趋势,所以愈到后世,治官的官愈多,治民的官愈少,这是怪不得什么一个人的。政治的进化,自有一个隐然的趋势在前领导着,在这趋势未变以前,是没有法子违逆它的。即使有一两个人要硬把它拗转来,亦不旋踵而即复其旧,其而至于加甚其程度。

因为政治上有这但求防弊的趋势,就造成了一种官僚的习气。官僚政治的情态是(1)不办事,(2)但求免于督责,(3)督责所不及,便要作弊。不办事的方法,是(甲)推诿,(乙)延宕。推诿是干脆不办。延宕是姑且缓办,希冀其事或者自行消灭,或可留给别人办。官场的办事,所以迟缓,就是为此。但求免于督责,则最好用俗话所谓“说官话”的手段。表面上丝毫无可指摘,实际上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官场的办事,所以有名无实,即由于此。作弊乃所以求自利,求自利,是一切阶级本来的性质,与其阶级同生,亦必随其阶级而后能同灭的。官僚既成为一阶级,自亦不能违此公例。所以官僚阶级的营私舞弊,侵削国与民以自利,是只能随监督力量的强弱而深浅其程度的,性质则不能改变,这是古今中外所同然的。作事的但求卸责,及监督不及,便要作弊,外国的官僚政治,亦和中国相同,但其官制受过资本主义的洗礼,组织要灵活些,监督也要严密些,所以作弊要难些,办事也要敏捷些,然其本质则无异。

以上所说的是立法,至于用人,则向来视为拔取人材之途的,是学校与科举。学校在官办的情形下,自然不会认真。倒不如科举,还有一日之短长可凭。科举遂成积重之势,流俗看重它,朝廷亦特优其出身。然科举则所学非所用。从前的科举,取中之后,是要给他官做的,实在是一种文官考试。然其所考的,则唐朝为诗赋和帖经、墨义,宋朝则废帖经而改墨义为大义,帖经、墨义之式,见于《文献通考·选举考》。帖经是责人默写经文,墨义则责人背诵注语,和现在学校中旧式考试,专重记忆的一般。此乃受当时治学方法的影响。因为当时人的治经,本是以记忆为贵的。都是和做官无干的。自宋以前,诗赋及经义,迄分为两科,元以后复合为一。元、明时首场试四书、五经义,次场试古赋、诏、诰、表等,均系辞章性质。清朝虽去之,将四书五经义于头二场分试,然头场试诗一首,仍须懂得辞章。其事实非普通人所能为。明、清以来,遂专注重于几篇四书义,而其余都不过敷衍了事。而四书义的格式,又经明太祖刘基制定,是要代圣贤立言的。因此,遂生出不许用后世事的条件。明清两代,科场所试的经义,体制相同。以其本为明太祖所制定,所以称为制义,又称为制艺,其体制颇为特别。中国的对偶文字,是句与句相对,此则段与段相对。其严整的格式:除起处先以两句总括题旨,谓之破题;又以数语续加申说,谓之承题;再以一段总括题义,谓之起讲外,以下的文字,须分作八段。第一段与第二段,第三段与第四段,第五段与第六段,第七段与第八段相对。除起讲之后,有数单语,谓之入手;每两段之后,可以有数单语,谓之出落;结笔又可用数单语,谓之落下外,其余都须两两相对。后来虽有变通,大体相去总不甚远。此种文体,本已特别,非专门学习不可。后来出题目的,又务求其难,如其所谓虚小题。虚题,有专取两个虚字,以为题目的。如以《孟子·告子下》篇“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之“必先”二字为题。小题中的截上,将上文截去;截下则将下文截去;截搭则上一句系截上,下一句系截下,此等题目,本非连上下文不可解,而文字的表面上,却不许涉及上下文,谓之犯上,犯下。截搭题则做六股,前两股说上句,其中须隐藏下句的意义,或硬嵌入其字面,谓之钓。后二股做下句,对于上句亦然,谓之挽。中闻两股,则从上句说到下句,谓之渡。大题有出至十余章的,根本不是一句话,而文中不许各章分说,硬要想出一个法子来,把它联成一片,谓之串做。诸如此类,都是非法之法,单明白事理的人,不会就懂得的,所以非专门学习不可。此等非法之法,是很多的。以上所举,不过大略。所以学之颇费时间。天资中等的人,就可以穷老尽气了。以上所说的,系属后来的流弊。其(1)段与段相对,(2)不准自己说话,而要代书中的人立言,则初立法时已然,此二者可谓八股文的特色,为此种文体所由成,即此已与普通事理不合,非专门学习,不会懂得了。应科举的人,本来是不讲学问,只求会做应试文字的。应试文字,当其立法之初,虽亦想藉此以觇所试的人的学识,然其结果,往往另成为一种文字。无学识的人,经过一定的学习,亦可以写得出来,有学识的人,没有学习,亦觉无从下手,应举文字至此,遂全与学识无干。而况加以这一种限制,使其更便于空疏呢?近世学子之所以一物不知,和科举制度,不能不说有很大的关系。人的气质,是多少和其所从事的职业,有些关系的。唐朝的进士试诗赋,其性质多近于浮华。明、清的科举重四书义,四书注则采用朱注,所以其士子的性质,多近于迂腐。空疏则不知官吏的职责,迂腐则成为改革的阻力。清朝后来所以政治上绝无可用之才,而所谓绅士,多成为顽固守旧之魁,即由于此。但此等人,究竟还有些方正的性质,总还有所不为,虽不懂得世务,还有些空泛的忠君爱民,顾惜名节等观念。而清朝从中叶以后,又大开其实官捐,出了钱的人,都可以买官做。于是官场的流品益杂,其人的道德观念和智识程度,又在科举中人之下。而仕途的拥挤,又逼着他无所不为,官方之坏,就不可收拾了。就一般国民之中,拔擢出一部分人来,算他有做官的资格,谓之取士。就已有做官资格的人,授之以官缺,谓之铨选。铨选有两法:一种是畀用人之人以选择之权的,是为注重衡鉴。一种则专守成法,不许以意出入,是为注意资格。以人批评人,固然很难得当,较之全不问其好坏,总要好些。所以就理论言,注重衡鉴之法,实较专凭资格为合理。但这是以操铨选之权者大公无私为限。若其不然,则势必衡鉴其名,徇私舞弊其实,还不如资格用人,可以较为安静了。从注重衡鉴,变为专守资格,亦是从前政治进化自然的趋势。政治主义不变,是无法可以遏止的。但在非常之时,亦必有非常之法,以济其穷。清朝却始终没有,一切又是循资按格。所以始终不能擢用有才有志的人,以振作士气,鼓舞民心,洊升至大僚的人,大都年已六七十,衰迟不振,惟利是图。这是清朝的政治所以绝无生气的原因。

在朝的政治,既无生气,所希望的,就是在野的人。在野的人,就是所谓士。不在其位的士大夫,都慷慨喜言政治,有时亦可影响于朝局。而且在野的人,喜谈政治,则留心政治的人必多,其中自多可用之才。苟得严明的君主以用之,自易有振敝起衰之望。党祸的根源,就政治上言之,实由上无严明之主,历代的党祸,其中的首领,也总有几个公忠体国的人,但大多数附和的人,则均系为名为利。加以惩治,适足使其名愈高,名高而利即随之,彼正私心得计,所以党争必不可以力胜。只要有严明的政治,持之以久,而不为其所摇动,久则是非自见,彼将无所藉以鼓动群众,其技即将穷而自止,而党祸也就消灭了。清朝承明代党争之后,防止立社结党甚严。又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于汉人,较之前朝猜忌尤甚。所以士大夫都不敢谈政治,而萃其心力于辞章考据。清儒的学问,亦自有其特色,然就政治方面论,则大都是无用的。又承宋明理学盛极而衰之会,只致力博闻而不讲究做人的道理。所以其人的立身行己,多无足观。既无以自足于内,则必将浮慕乎外,而嗜利却不重名节,遂成为士大夫阶级一般的风气。

凡百政事,总是有了钱,才能够举办的。所以财政实为庶政的命脉。要想积极地整顿政治,理财之法,是不能不讲的。中国的政治,既是放任主义,所以其财政亦极窳敝。全国最重要的赋税是地丁。地即田税,丁乃身税,本指力役而言。责民应役,其弊甚多,乃改为折纳钱而免其役。而所谓折纳钱者,又不是真向应役的人征收,而是将全县丁额,设法摊派于有田之家,谓之丁随粮行。名为丁税,其实还是田税。清朝所谓编审,就是将丁税之额,设法改派一番,和清查户口,了不相干。所以各县丁税,略有定额,并不会随人口而增加。清圣祖明知其然,乃于康熙五十一年下诏:令后此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新生人丁,概不出赋,而旧有丁赋之额,仍要维持,就不得不将丁银摊入地粮了。至此,地丁两税,乃正式合并为一。所以昔时租税的基本部分,全为农民所负担,其伸缩之力极小。财政困难时,加赋往往召乱。但不加赋,又无以应付事情,这亦是从前政治难于措置的一端。

国家最重要的职务,是维持国内的秩序,抵御外来的侵略。为达到这两项目的起见,于是乎有兵刑。中国从前的情势,在承平时代,是无所谓兵的,所谓兵,只是有一种人名为兵而吃饷,其实并无战斗力。这是由于承平时代,并无对立的外敌,亦无必须预防的内乱。处此情形之下,当兵的人和带兵的人,自然不会预期着要打仗,而军政就因之腐败了。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无备,私天下的人,何尝不想维持强大的军队,以保守一己的产业?然有强兵而无目标,其兵锋往往会转而内向,这亦是私天下者之所惧,因此不敢十分加以整顿。而且在政治腐败之时,亦不知道要整顿,即使想整顿,亦复不能整顿。所以在历史上,往往内乱猝起,外患猝至,国家竟无一兵可用。要经过相当时间,新的可用的军队,才能从一面打仗、一面训练中,发生成长起来。这亦是为政情所规定,而无可如何的。

至于刑法,则向来维持秩序的,是习惯而非法律。换言之,即是社会制裁,而非法律制裁。其所由然:(1)因政治取放任主义而软弱无力。(2)因疆域广大,各地方风俗不同,实不能适用同一的法律。于是法律之为用微,而习惯之为用广。(3)因社会上的恶势力,并没有能够根本铲除。如家法处置等事,到现在还有存留于社会的。(4)因官僚阶级中人,以剥削平民为衣食饭碗,诉讼事件,正是一个剥削的好机会。此项弊窦,既为官僚阶级的本质,则虽良吏亦无如之何。不得已,乃惟有劝民息讼。以国家所设的官,本以听讼为职的,而至于劝民息讼,细想起来,真堪失笑。然在事实上,却亦不得不然。五口通商以后,西人藉口于我国司法的黑暗,而推行其领事裁判权,固不免心存侵略,然在我,亦不能说是没有召侮的原因。

中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农民的知识,大概是从经验得来的。其种植的方法,颇有足称。但各地方的情形,亦不一律,如李兆洛做《凤台县志》,说当地的人,一人种田16亩,穷苦异常。有一个人,唤做郑念祖,雇一兖州人种园。两亩大面积,要雇一个人帮忙。所用的肥料,要2000个铜钱。而凤台本地人,却种10亩地,只用1000个铜钱的肥料。其结果,兖州人所种园地,大获其利,而凤台当地人,则往往不够本。于此,可见凤台人耕作之法,远不如兖州。李兆洛是常州人。常州是江南之地,江南的耕作法,是号称全国最精的,李氏因而主张,雇江南的农师,到凤台去教耕,兼教之以各种副业。他说:如此,一人16亩之地,必可温饱而有余。举此一例,可见各地方的农民,其智识的高低,并不一律。这是因地利之不同,历史之有异,如遭兵荒而技术因之退步等。所以其情形如此。但以大体论,中国的农民是困苦的。这因(1)水利的不修,森林的滥伐,时而不免于天灾。(2)因田主及高利贷的剥削,商人的操纵。(3)沃土的人口,易于增加。所种的田,因分析而面积变小。所以农民的生活,大多数在困苦之中。设遇天灾人祸,即遭流离死亡之惨,亦或成为乱源。工业:大抵是手工。有极精巧的,然真正全国闻名的工业品并不多。即使有,其销场实亦仍限于一区域中。流行全国的,数实有限。如湖笔、徽墨,其实并未推行全国,各处都有制造笔墨的人。此因制造的规模不大,产量不多,又运输费贵,受购买力的限制之故。普通用品,大抵各有行销的区域。工人无甚智识,一切都照老样子做,所以改良进步颇迟;而各地方的出品,形式亦不一律。商人在闭关时代,可谓最活跃的阶级,这因为社会的经济,既进于分工合作,即非交换不能生存。而生产者要找消费者,消费者要找生产者极难,商人居其间,却尽可找有利的条件买进,又可尽找有利的条件卖出。他买进的条件,是只要生产者肯忍痛卖。卖出的条件,是只要消费者能勉力买,所以他给与生产者的,在原则上,只有最低限度。取诸消费者的,在原则上,却达于最高限度。又且他们手中,握有较多的流动资本。所以商人与非商人的交易,商人总是处于有利地位的。在他们之中,专以流通资本为业的,是钱庄和票号,亦占有相当势力。当铺则是专与贫民做交易的,这可说是放债者的组织。中国的商业,虽有相当的发达,但受交通及货币、度量衡等制度发达不甚完美的影响,所以国内商业,还饶有发展的余地。商人经营的天才,亦有足称。但欲以之与现代资本雄厚、组织精密的外国商人为敌,自然是不够的。加以他们(1)向来是习于国内商业的,对于国外商业的经营,不甚习熟。(2)资本又不够雄厚。(3)外国机器制品输入,在中国饶有展拓之地,即居间亦有厚利可图。所以海通以来,遂发达而成为买办阶级。

农工商三种人,都是直接生利的,士则否。士人:(1)最得意的,自然是做官去了。(2)次之则游幕,亦是与官相辅而行的。(3)因做官的人生活宽裕,往往可以支持数代又读书,从前算做高尚的职业,所以农工商中,生活宽裕的,以及无一定职业,而生活宽裕的,亦或以读书为业。此等读书人,纯粹成为有闲阶级。(4)大多数无产的,则以教馆为生,握有全国文字教育之权。从前的读书人,知识大体是浅陋的。这因(1)中国人的读书,一部分系受科举制度的奖励。(2)又一部分,则因实际应用的需要,如写信、记账等。志在科举而读书的,自然专以应举为目的。从前人读书,所以入手即读四书,即因考试专重四书文之故。读到相当程度,即教以作应举之文,应举之文,如前述,是可以穷老尽气的。教者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学者的天资,在中等以下的,自亦限于此而不能自拔。所以一部分生计较裕、愿望较大的人,读了书,往往成为浅陋顽固之士。至于其读书,系为识得几个字,以便应用的,则教之之人,亦更为浅陋。大抵乡间的蒙馆,做老师的人,亦多数是不通科举之学的,他们本亦只能教人识几个字,写写信,记记账。在古代此等识字之书,编成韵语,使人且识字且诵读的。如《急就篇》等是。但在近代,此等书久未编纂,于是改而教人识方字。既已认识方字,此等编成韵语的书本可不读,因为方字便是其代用品。然此等闾里书师,四字见《汉书·艺文志》,可见现在村馆蒙师,历代都有。是只知道相沿的事实,而不知其原理的。既识方字之后,乃教之以《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等。再进一步,就惟有仍教之以四书了,其结果,于此等人的生活,全不适切,应用的技能,亦所得有限。士人本有领守他阶级的责任,中国士人最能尽此责任的,要算理学昌明时代,因为理学家以天下为己任,而他们所谓治天下,并不是专做政治上的事情,改良社会,在他们看得是很要紧的。他们在乡里之间,往往能提倡兴修水利、举办社仓等公益事业。又或能改良冠婚丧祭之礼,行之于家,以为民模范。做官的,亦多能留意于此等教养之政。他们所提倡的,为非为是,姑置勿论,要之不是与社会绝缘的。入清代以后,理学衰落,全国高才的人,集中其心力的是考据。考据之学,是与社会无关系的。次之,则有少数真通古典主义文学的人,其为数较多的,则有略知文字,会做几篇文章、几首诗,写几个字,画几笔画的人。其和社会无关系,亦与科举之士相等。总而言之,近代的读书人,是不甚留意于政治和社会的事务的。所以海通以来,处从古未有的变局,而这一个阶级反应的力量并不大,若在宋明之世,士子慷慨好言天下事之时,则处土横议,早已风起云涌了。

士子而外,还有一种不事生产的人。此等人,在乡里则称为无赖,称为地痞,称为棍徒,出外则称为江湖上人,即现在上海所谓白相人,亦即古代所谓豪杰、恶少年等。此等人大抵不事生产,其生活却较一般平民为优裕。其进款的来源,则全靠其一种结合,因而成为一种势力。于是(1)或者遇事生风,向人敲诈。(2)则做犯法的事,如贩卖私盐等等。(3)或且为盗为贼。此等人和吏役大抵有勾结,吏役又有些怕他,所以在政治上,很难尽法惩治。在秩序安定之时,不过是一种游食之人,在秩序不安定之时,即可起而为乱,小之则盘踞山泽,大之则就要攻劫州县,成为叛徒了。历代的乱事,其扩大,往往由于多数农民的加入,其初起,往往是由此等人发动的。中国的平民是无组织的,此等人却有组织,所以英雄豪杰,有志举事的,亦往往想利用他们,尤其是在异族入据之世。但此等人的组织,根本是为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的。其组织虽亦有相当的精严,乃所谓盗亦有道。盗虽有道,其道究只可以为盗,真要靠他举行革命事业是不够的。

一般的风气,家族主义颇为发达。人类在较早的时代,其团结大概是依据血统的,当这时代,治理之权,和相生相养之道,都由血缘团体来担负,是为氏族时代。后来交通渐广,交易日繁,一团体的自给自足,不如广大的分工合作来得有利,于是氏族破坏,家族代兴。中国的家族,大体以“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为范围,较诸西洋的小家庭,多出上父母一代,间有超过于此的,如兄弟几房同居等,其为数实不多。此等组织,观念论者多以为其原因在伦理上,说中国人的团结,胜于欧美人。其实不然,其原因仍在经济上。(1)因有些财产,不能分析,如兄弟数人,有一所大屋子,因而不能分居是。(2)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则小家庭中,人口太少,在经济上不足自立。譬如一夫一妻,有一个害了病,一个要看护他,其余事情就都没人做了。若在较大的家庭中,则多少可借些旁人的力,须知在平民的家庭中,老年的父母,亦不是坐食的,多少帮着照顾孩子,做些轻易的事情。(3)慕累世同居等美名以为伦理上的美谈,因而不肯分析的,容或有之,怕究居少数,但亦未必能持久。凡人总有一件尽力经营的事情,对于它总是十分爱护的。中国人从前对于国家的关系,本不甚密切,社会虽互相联结,然自分配变为交易,明明互相倚赖之事,必以互相剥削之道行之,于是除财产共同的团体以内的人,大率处于半敌对的地位。个人所恃以为保障的,只有家族,普通人的精力,自然聚集于此了。因此,家族自私之惰,亦特别发达。(1)为要保持血统的纯洁,则排斥螟蛉子,重视妇女的贞操。(2)为要维持家族,使之不绝,则人人以无后为大戚。因而奖励早婚,奖励多丁,致经济上的负担加重,教养都不能达到相当的程度。(3)公益事情,有一部分亦以家族为范围,如族内的义田、义学等是。(4)因此而有害于更大的公益。如官吏的贪污,社会上经手公共事业的人的不清白,均系剥削广大的社会,以利其家族。(5)一部分人,被家族主义所吞噬,失其独立,而人格不能发展。尤其是妇女,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而不施以教育,反加以抑压锢蔽之类。总而言之,家族制度和交换制度,是现代社会的两根支柱,把这两根支柱拉倒了,而代以他种支柱,社会的情形就大变了。

乡土观念亦是习惯所重的。(1)因交通不便,各地方的风俗,不能齐一,尤其言语不能尽通。(2)而家族主义,亦本来重视乡土的。因为家族的根据,总在一定的地方,而习俗重视坟墓,尤属难于迁移之故。因此离开本乡,辄有凄凉之念,虽在外数十年,立有事业,仍抱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思想,总想要归老故乡,而尸棺在千里之外,亦要运归埋葬。此于远适异域,建立功业,从事拓殖,颇有些阻碍。羁旅之人,遇见同乡,亦觉得特别亲近,只看各地会馆的林立,便可知道,此于国族的大团结,亦颇有妨碍。后来旅外的华侨,虽在异国,仍因乡贯分帮,即其一证。

中国人是现实主义的,不甚迷信宗教。其故:因自汉以后,儒教盛行,儒教的宗旨,系将已往的时代,分为三阶段。(1)在部族公产之世,社会内部,绝无矛盾,对外亦无争斗,谓之大同。(2)及封建时代,此等美妙的文化,业经过去了,然大同时代的规制,仍有存留。社会内部的矛盾,还不甚深刻,是为小康。大同、小康之名,见于《礼记·礼运》。(3)其第三个时期,没有提及,我们只得借《春秋》中的名词,称之为乱世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分为三世:(1)据乱而作,(2)进于升平,(3)再进于太平,明是要把世运逆挽至小康,再挽之大同的。太平大同的意义,后世已无人能解,小康之义,儒书传者较详,后人都奉为治化的极则。其实儒家的高义,并不止此。其说法,还是注重于社会组织的。想把事务件件处置得妥帖,使人养生送死无憾。儒教盛行,大家所希望的,都在现世,都可以人力致之。所以别种宗教,所希望的未来世界,或别一世界,靠他力致之的,在中国不能甚占势力。虽然如此,人对现世的觖望,总是不能无有的,于是有道、佛二教,以弥补其空隙。(1)儒教的善恶报应,是限于现世的,延长之则及于子孙,这往往没有应验,不能使求报的人满足。佛教乃延长其时间而说轮回,另辟一空间而说净土,使人不致失望。(2)高深的哲学,在中国是不能发达的,佛教则极为发达,可以满足一部分人的求知欲。(3)其随时随地,各有一神以临之,或则系属善性,而可以使人祈求;或则系属恶性,而可以使人畏怖;则自古以来,此等迷信的对象本甚多,即后来亦有因事而发生的,都并入于道教之中。前者如各地方的土地、山川之神;后者如后世货币用弘,则发生财神,天痘传染,则发生痘神等是。中国宗教,发达至此,已完全具足,所以再有新宗教输入,便不易盛行。

以上所说,系就通常情形立论。若在社会秩序特别不安定之时,亦有借宗教以资煽惑的,则其宗教,迷信的色彩,必较浓厚,而其性质,亦不如平时的宗教的平和,历代丧乱时所谓邪教者都是。

以上是中国政治和社会的轮廓。总而言之:

(1)当时中国的政治,是消极性的,在闭关时代,可以苟安,以应付近世列国并立的局面则不足。

(2)当时中国的人民和国家的关系是疏阔的,社会的规则都靠相沿的习惯维持,所以中国人民无其爱国观念,要到真有外族侵入时,才能奋起而与国家一致。

(3)中国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是中国社会的生活情形所规定的,入近世期以后,生活情形变,风俗习惯亦不得不变。但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响不一致,所以其变的迟速,亦不能一致,而积习既深,变起来自然也有相当的困难。

(选自《吕思勉文集·中国近代史八种·中国近世史前编》第一、二章)

述学习历史之经过 [1]

一 少时得益于父母师友

《堡垒》的编者,嘱我撰文一篇,略述自己学习历史的经过,以资今日青年的借鉴。我的史学,本无足道;加以现在治史的方法,和从前不同,即使把我学习的经过,都说出来,亦未必于现在的青年有益。所以我将此题分为两橛,先略述我学习的经过,再略谈现在学习的方法。

我和史学发生关系,还远在八岁的时候。我自能读书颇早,这一年,先母程夫人,始取《纲鉴正史约编》,为我讲解,先母无暇时,先姊颂宜(讳永萱),亦曾为我讲解过。约讲至楚汉之际。我说:我自己会看了,于是日读数页。约读至唐初,而从同邑魏少泉先生(景徵)读书。先生命我点读《纲鉴易知录》,《约编》就没有再看下去。《易知录》是点读完毕的。十四岁,值戊戌变法之年,此时我已能作应举文字。八股既废,先师族兄少木先生(讳景栅)命我点读《通鉴辑览》,约半年而毕。当中日战时,我已读过徐继畬的《瀛环志略》,并翻阅过魏默深的《海国图志》,该两书中均无德意志之名,所以竟不知德国之所在,由今思之,真觉得可笑了。是年,始得邹沅帆的《五洲列国图》,读日本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蔡尔康所译的《泰西新史揽要》,及王韬的《普法战纪》。黄公度的《日本国志》,则读而未完,是为我略知世界史之始。明年,出应小试,徼幸入学。先考誉千府君对我说:你以后要多读些书,不该兢兢于文字之末了。我于是又读《通鉴》和毕沅的《续通鉴》,陈克家的《明纪》,此时我读书最勤,读此三书时,一日能尽十四卷,当时茫无所知,不过读过一遍而已。曾以此质诸先辈,先辈说:“初读书时,总是如此,读书是要自己读出门径来的,你读过两三千卷书,自然自己觉得有把握,有门径。初读书时,你须记得《曾文正公家书》里的话:‘读书如略地,但求其速,勿求其精。'”我谨受其教,读书不求甚解,亦不求其记得,不过读过就算而已。十七岁,始与表兄管达如(联第)相见,达如为吾邑名宿谢钟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观),间接得闻先生之绪论。先生以考证著名,尤长于地理,然我间接得先生之益的,却不在其考证,而在其论事之深刻。我后来读史,颇能将当世之事,与历史上之事实互勘,而不为表面的记载所囿,其根基实植于此时。至于后来,则读章太炎、严几道两先生的译著,受其启发亦非浅。当世之所以称严先生者为译述,称章先生为经学,为小学,为文学,以吾观之,均不若其议论能力求覈实之可贵。

苏常一带读书人家,本有一教子弟读书之法,系于其初能读书时,使其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过,使其知天下(当时之所谓天下)共有学问若干种?每种的源流派别如何?重要的书,共有几部?实不啻于读书之前,使其汎滥一部学术史,于治学颇有裨益。此项功夫,我在十六七岁时亦做过,经、史、子三部都读完,惟集部仅读一半。我的学问,所以不至十分固陋,于此亦颇有关系。(此项功夫,现在的学生,亦仍可做,随意浏览,一暑假中可毕。)

十七岁这一年,又始识同邑丁桂徵先生(同绍)。先生之妻,为予母之从姊。先生为经学名家,于小学尤精熟,问以一字,随手检出《说文》和《说文》以后的字书,比我们查字典还要快。是时吾乡有一龙城书院,分课古经,舆地,天算,词章。我有一天,做了一篇经学上的考据文字,拿去请教先生,先生指出我对于经学许多外行之处,因为我略讲经学门径,每劝我读《说文》及《注》《疏》。我听了先生的话,乃把《段注说文》阅读一过,又把《十三经注疏》亦阅读一过,后来治古史略知运用材料之法,植基于此。

二 我学习历史的经过

我少时所得于父母师友的,略如上述。然只在技术方面;至于学问宗旨,则反以受莫不相识的康南海先生的影响为最深,而梁任公先生次之。这大约是性情相近之故罢!我的感情是强烈的,而我的见解,亦尚通达,所以于两先生的议论,最为投契。我的希望,是世界大同,而我亦确信世界大同之可致,这种见解,实植根于髫年读康先生的著作时,至今未变。至于论事,则极服膺梁先生,而康先生的上书记,(康先生上书,共有七次。第一至第四书,合刻一本,第五、第七各刻一本,惟第六书未曾刊行。)我亦受其影响甚深。当时的风气,是没有现在分门别类的科学的,一切政治上社会上的问题,读书的人,都该晓得一个大概,这即是当时的所谓“经济之学”。我的性质,亦是喜欢走这一路的,时时翻阅《经世文编》一类的书,苦于掌故源流不甚明白。十八岁,我的姨丈管凌云先生(讳元善),即达如君之父,和汤蛰仙先生同事,得其书《三通考辑要》,劝我阅读。我读过一两卷,大喜,因又求得《通考》原本,和《辑要》对读,以《辑要》为未足,乃舍《辑要》而读原本。后来又把《通典》和《通考》对读,并读过通志的二十略。此于我的史学,亦极有关系。人家都说我治史喜欢讲考据,其实我是喜欢讲政治和社会各问题的,不过现在各种社会科学,都极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乱谈,所以只好讲讲考据罢了。

年二十一岁,同邑屠敬山先生(寄)在读书阅报社讲元史,我亦曾往听,先生为元史专家,考据极精细,我后来颇好谈民族问题,导源于此。

我读正史,始于十五岁时,初取《史记》照旧方评点,用五色笔照录一次,后又向丁桂徵先生借得前后《汉书》评本,照录一过。《三国志》则未得评本,仅自己点读一过,都是当作文章读的,于史学无甚裨益。我此时并读《古文辞类纂》和王先谦的《续古文辞类纂》,对于圈点,相契甚深。我于古文,虽未致力,然亦略知门径,其根基实植于十五岁、十六岁两年读此数书时。所以我觉得要治古典文学的人,对于前人良好的圈点,是极需颇殷的。古文评本颇多,然十之八九,大率俗陋,都是从前做八股文字的眼光,天分平常的人,一入其中,即终身不能自拔。如得良好的圈点,用心研究,自可把此等俗见,祛除净尽,这是枝节,现且不谈。四史读过之后,我又读《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亦如其读正续《通鉴》及《明纪》然,仅过目一次而已。听屠先生讲后,始读辽、金、元史,并得其余诸史补读。第一次读遍,系在二十三岁时,正史是最零碎的,匆匆读过,并不能有所得,后来用到时,又不能不重读。人家说我正史读过遍数很多,其实不然,我于四史,《史记》《汉书》《三国志》,读得最多,都曾读过四遍。《后汉书》《新唐书》《辽史》《金史》《元史》三遍,其余都只两遍而已。

我治史的好讲考据,受《日知录》《廿二史劄记》两部书,和梁任公先生在杂志中发表的论文,影响最深。章太炎先生的文字,于我亦有相当影响;亲炙而受其益的,则为丁桂徵、屠敬山两先生。考据并不甚难,当你相当的看过前人之作,而自己读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时,只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齐全时,排比起来,自然可得一个结论。但是对于群书的源流和体例,须有常识。又什么事件其中是有问题的,值得考据,需要考据,则是由于你的眼光而决定。涉猎的书多了,自然读一种书时,容易觉得有问题,所以讲学问,根基总要相当的广阔,而考据成绩的好坏,并不在于考据的本身。最要不得的,是现在学校中普通做论文的方法,随意找一个题目,甚而至于是人家所出的题目。自己对于这个题目,本无兴趣,自亦不知其意义,材料究在何处,亦茫然不知,于是乎请教先生,而先生亦或是一知半解的,好的还会举出几部书名来,坏的则不过以类书或近人的著作塞责而已。(以类书为线索,原未始不可,若径据类书撰述,就是笑话了。)不该不备,既无特见,亦无体例,聚集钞撮,不过做一次高等的钞胥工作。做出来的论文,既不成其为一物,而做过一次,于研究方法,亦毫无所得,小之则浪费笔墨,大之则误以为所谓学问,所谓著述,就是如此而已,则其贻害之巨,有不忍言者已。此亦是枝节,搁过不谈。(此等弊病,非但中国如此,即外国亦然。抗战前上海《大公报》载有周太玄先生的通信,曾极言之。)

三 社会科学是史学的根基

我学习历史的经过,大略如此,现在的人,自无从再走这一条路。史学是说明社会之所以然的,即说明现在的社会为什么成为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社会的成因,既然明白,据以推测未来,自然可有几分用处了。社会的方面很多,从事于观察的,便是各种社会科学。前人的记载,只是一大堆材料。我们必先知观察之法,然后对于其事,乃觉有意义,所以各种社会科学,实在是史学的根基,而尤其是社会学。因为社会是整个的,所以分为各种社会科学,不过因一人的能力有限,分从各方面观察,并非其事各不相干,所以不可不有一个综合的观察。综合的观察,就是社会学了。我尝觉得中学以下的讲授历史,并无多大用处。历史的可贵,并不在于其记得许多事实,而在其能据此事实,以说明社会进化的真相。根据于事实,以说明社会进化的真相,非中学生所能;若其结论系由教师授与,则与不授历史何异?所以我颇主张中学以下的历史,改授社会学,而以历史为其注脚,到大学以上,再行讲授历史。此意在战前,曾在《江苏教育》上发表过,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然我总觉得略知社会学的匡廓,该在治史之先。至于各种社会科学,虽非整个的,不足以揽其全,亦不可以忽视。为什么呢?大凡一个读书的人,对于现社会,总是觉得不满足的,尤其是社会科学家,他必先对于现状,觉得不满,然后要求改革;要求改革,然后要想法子;要想法子,然后要研究学问。若其对于现状,本不知其为好为坏,因而没有改革的思想;又或明知其不好,而只想在现状之下,求个苟安,或者捞摸些好处,因而没有改革的志愿,那还讲学问做什么?所以对于现状的不满,乃是治学问者尤其是社会科学者真正的动机。此等愿望,诚然是社会进步的根原;然欲遂行改革,非徒有热情,便可济事,必须有适当的手段,而这适当的手段,就是从社会科学里来的。社会的体段太大了,不像一件简单的物事,显豁呈露的摆在我们面前,其中深曲隐蔽之处很多,非经现代的科学家,用科学方法,仔细搜罗,我们根本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即使觉得有某项问题,亦不会知其症结之所在。因而我们想出来的对治的方法,总像斯宾塞在《群学肄言》里所说的:看见一个铜盘,正面凹了,就想在反面凸出处打击一下,自以为对症发药,而不知其结果更坏。发行一种货币,没有人肯使用,就想用武力压迫,就是这种见解最浅显的一个例子。其余类此之事还很多,不胜枚举,而亦不必枚举。然则没有科学上的常识,读了历史上一大堆事实的记载,又有何意义呢?不又像我从前读书,只是读过一遍,毫无心得了么?所以治史而又能以社会科学为根柢,至少可以比我少花两三年功夫,而早得一些门径。这是现在治史学的第一要义,不可目为迂腐而忽之。

对于社会科学,既有门径,即可进而读史,第一步,宜就近人所著之书,拣几种略读,除本国史外,世界各国的历史,亦须有一个相当的认识;因为现代的历史,真正是世界史了,任何一国的事实,都不能撇开他国而说明。既然要以彼国之事,来说明此国之事,则对于彼国既往的情形,亦非知道大概不可。况且人类社会的状态,总是大同小异的:其异,乃由于环境之殊,比如夏葛而冬裘,正因其事实之异,而弥见其原理之同。治社会科学者,最怕的是严几道所说的“国拘”,视自己社会的风俗制度为天经地义,以为只得如此,至少以为如此最好。此正是现在治各种学问的人所应当打破的成见,而广知各国的历史,则正是所以打破此等成见的,何况各国的历史,还可以互相比较呢?

四 职业青年的治学环境

专治外国史,现在的中国,似乎还无此环境。如欲精治中国史,则单看近人的著述,还嫌不够,因为近人的著述,还很少能使人完全满意的,况且读史原宜多觅原料,不过学问的观点,随时而异,昔人所欲知的,未必是今人所欲知,今人所欲知的,自亦未必是昔人所欲知。因此昔人著述中所提出的,或于我们为无益,而我所欲知的,昔人或又未尝提及。居于今日而言历史,其严格的意义,自当用现代的眼光,供给人以现代的知识,否则虽卷帙浩繁,亦只可称为史料而已。中国人每喜以史籍丰富自夸,其实以今日之眼光衡之,亦只可称为史料丰富。史料丰富,自然能给专门的史学家以用武之地,若用来当历史读,未免有些不经济,而且觉得不适合。但是现在还只有此等书,那也叫没法,我们初读的时候,就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于此,昔人所谓门径是自己读出来的;读书之初,不求精详,只求捷速;读书如略地,非如攻城……仍有相当的价值。阅读之初,仍宜以编年史为首务,就《通鉴》一类的书中,任择一种,用走马看花之法,匆匆阅读一遍。此但所以求知各时代的大势,不必过求精细。做这一步功夫时,最好于历史地理,能够知道一个大概。这一门学问,现在亦尚无适当的书,可取《方舆纪要》,读其全书的总论和各省各府的总论。读时须取一种历史地图翻看。这一步功夫既做过,宜取《三通考》,读其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兵、刑十三门。历史的根柢是社会,单知道攻战相杀的事是不够的,即政治制度,亦系表面的设施。政令的起原(即何以有此政令),及其结果(即其行与不行,行之为好为坏),其原因总还在于社会,非了解社会情形,对于一切史事,可说都不能真实了解的。从前的史籍,对于社会情形的纪述,大觉阙乏。虽然我们今日,仍可从各方面去搜剔出来,然而这是专门研究的事。在研究之初,不能不略知大概。这在旧时的史籍中,惟有叙述典章制度时,透露得最多。所以这一步工夫,于治史亦殊切要。此两步工夫都已做过,自己必已有些把握,其余一切史书,可以随意择读了。正史材料,太觉零碎,非已有主见的人,读之实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读。但在既有把握之后读之,则其中可资取材之处正多。正史之所以流传至今,始终被认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广,他书不能替代之故。但我们之于史事,总只能注意若干门,必不能无所不包。读正史时,若能就我们所愿研究的事情,留意采取,其余则只当走马看花,随读随放过,自不虑其茫无津涯了。

考据的方法,前文业经略说,此中惟古史最难。因为和经子都有关涉,须略知古书门径,此须别为专篇乃能详论,非此处所能具陈。

学问的门径,所能指出的,不过是第一步。过此以往,就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路径了。我是一个专门读书的人,读书的工夫,或替比一般人多些,然因未得门径,绕掉的圈儿,亦属不少。现在讲门径的书多了,又有各种新兴的科学为辅助,较诸从前,自可事半功倍。况且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书上所说的事情,也要把他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如此,则书本的记载,和阅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学问。昔人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中确有至理。知此理,则阅历所及,随处可与所治的学问相发明,正不必兢兢于故纸堆申讨生活了。所以职业的青年,治学的环境,未必较专门读书的青年为坏,此义尤今日所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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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选自《蒿庐问学记》。收入时有编者按:吕思勉先生一九四一年应上海《中美日报》《堡垒》副刊编者之请,在该刊的《自学讲座》内,接连发表了四篇文章,详细记述早年受教育经过。现将全文载后。《自述学习历史之经过》这个标题是编者加的,四个小题是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