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不说几句话,当我一想到我何以要这样译这首诗。这是去年的事了,自己好像比现在麻木得差一点,也正在春天,上海的战事,忽胜忽败,我很记得,每逢见着晚报上不实的好消息,便兴奋一阵儿,次早再看看大报,便又重陷在沮丧里了。在我自己,我有着中国人所传统的世界思想,人道主义和非战的观念,然而国家受人的欺凌如此厉害,便又本能地对国家抱了热切的关怀。我精神上冲突,矛盾,有说不出的苦。空无信念的人,倒是幸福者,有了信念而被动摇,而将幻灭的际会,那种惶惑,无措的悲哀,比失去了生命还难忍耐。我不能抓不到什么东西!已经抓到的东西却溜了,我要追求!我时时刻刻悬着至高上的思想,我要奋斗,我要充实自己;我要在破碎之中,把我的信念重再组织,然而,却又有一种堕落的下等的倾向,在我血管里潜伏。我竟时时屈服于感官的刺激了,仿佛只有如此才可以解决了一切,仿佛只有如此才可以从受着自己鞭策的拘束里逃遁。激流冲荡我,像人有力地往下拖着,刚欲挣扎,便马上被按下了。我自信也完了,我失了一切。我的灵魂被物质的污秽的欲火燃烧,在昏迷的灰烬中,倘若有了万分之一的清醒,这就更增加挑着筋似的疼痛。偶而在夜里,看看那深沉的星空,便多少有种可望不可即的企慕,在彼刹那之间,仿佛又恢复了自己,可是那把握竟是微弱到虽有若无的境地了,像闪一样,消失比出现还迅捷。

然而无论如何,人在内心更深里的地方,都有爝火样的星星之光,人始终可以拯救起来。不过,这需要一种点燃的引信,又需要一种大力,才能把我们自己拯救自己的微光聚成大亮。在这时,我逢到了薛德林(H?lderlin)[1]的歌。

薛德林使我恢复了我自己。我尤其特别受感动于这首《大橡颂歌》。有人说,薛德林是希腊式的维特,这自然是很巧妙的比方,因为他热情,所以是维特,又以为他在热情之中,还要纳入一种华贵高尚的形式上的节制,所以说是希腊式。不过,这话也许由于他倾慕希腊的缘故才说起,如果改为维特式的希腊倾慕者,或者更近于真际。他所倾慕的,是不是恰如真的古代希腊呢?这不敢说,他有种热情的倾慕的东西,他自己就称之为希腊,这却是事实,他彻头彻尾是热情贯注了的人,他有所追求,便越对于现实不满,不耐,因而他就越发对于所追求的加以执着。他心目中的希腊,是他的理想,是他在人生的巨浪中坚持着的舵。至于详细而中肯的介绍,是已经在羡林兄的文中(他著有《现代才被发现了的天才——德意志诗人薛德林》一文)了,我再不说捕风捉影的话了。

单以这首诗论,他写出一种自我的尊严。不受一般的愚妄的流俗所拘,要高,要强大,要独立的充分自由,这其中有种刚硬的坚实伟大之感,这是诗人的生命之火,也就是苏醒我,感动我,推扶我竖起脊背来的力。

当时因为喜欢这诗,便情不自禁的译了出来。用白话译了一遍,又用文言译了一遍。现在羡林兄作《薛德林》论文,怂恿我把诗附上,他说文言的好些,我也就略加修改,凑个热闹罢,说不定要大煞风景哩。至于我主张该用中国的哪种文体和诗格,以译西洋各种相似的篇什,也许这是试验的一个开端呢。硬来硬撞,也顾不了许多了。

1923年4月8日记

出彼花园,近汝之前,

吁,山之骄子!

在彼花园,万物孳蕃,

何怯寂且野鄙;矫揉复矫揉,

为彼俗人揶揄。

而汝,巍巍乎,

如“提坛”之族,举世皆驯卑,

舍汝汝谁属?汝属于天,

彼其育汝;汝属于地,

彼其生汝。

汝辈从不习世故,汝,焕茂,刚果,

独越群类兮,自欣欣而向荣;

拔自固蒂兮,争干青霄而直上,

猛如捉食之鹰。巨臂遮四荒,

冲云贯天壤,杲杲乎!

峨峨乎!吁!

汝跃阳之枝峰。汝辈个个独立兮,

乃如众星之列天上,桎梏万般消,

汝乃自各为帝王。

恨我一时之愚兮,暏兹浊世而不忍舍也,

乃竟忘投汝,旷禁,

奄奄其将殆兮,且死鲍肆而同薰。

吁!惟吾心之果不欲再为俗奴所幽闭兮,

与汝共处,我实狂欣。

* * *

[1] 薛德林,今译荷尔德林。——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