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乡治理论,是从《图书编》开始,经过吕新吾刘蕺山的修改,而完成于陆桴亭的《治乡三约》。《图书编》已经看出乡治的整个性,保甲乡约社仓社学的相关性,然而编者找不出一个概念,找不出一个名词,去代表那个整个性,那个相关性。所以前也保甲乡约社仓社学,后也保甲乡约社仓社学,只知道相提并论,而无法冶为一炉。吕新吾的乡治理论,单从“乡甲约”这个名词看来,便已有了初步的团结,至少是乡约保甲的团结。刘蕺山的乡保制度,前面那一套“保甲之籍”“保甲之政”“保甲之教”“保甲之礼”“保甲之养”“保甲之备”“保甲之禁”,是寓乡约于保甲之中;后面那一套“约典”“约诫”“约礼”“约制”“约法”“约备”,便是寓保甲于乡约之中。不过社仓和社学的地位,还不十分显明,还是十分糊涂,所以吕新吾的乡甲约,刘蕺山的“保民训要”和“乡保事宜”,只能说是乡保混合制度,而不能说是乡治整个制度。

只有陆桴亭的乡治系统,才是整个的乡治系统,陆桴亭的乡治理论,才是整个的乡治理论。他的系统既不叫作乡约,也不叫作乡治,而叫作治乡三约,意见是说乡约是乡治的总称,保甲、社仓、社学是乡治的方面,保甲是乡治的第一约,社仓是第二约,社学是第三约。陆桴亭是崇祯末年的人物,他的《治乡三约》是在崇祯十三年(公历一六四〇年)草成的,一方面虽然也顾到乡治当时的趋势,一方面完全是他个人复古的理想。他的序文里面虽然讲的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等时代的组织,他的系统里面便只有教约、恤约、保约、教长、恤长、保长那些仿古的名词。他对于古代的制度,是十二分的信仰,对于现行的制度,便是十二分的怀疑。他在崇祯十六年所作的“治通”,完全推原孟子封建,井田,学校三大旨,而尤以学校为致治之本。《论学酬答》卷一“答郁仪臣论学校书”。他最相信三代以前的儒治,而不信秦汉以后的吏治,因为儒治于教化上做起,吏治从刑政上做起,所以要恢复三代的儒治,非从学校教化上下手不可。《论学酬答》卷一“答郁仪臣论学校书”。他对于封建井田也是同样的深信,并且有具体的方案,去恢复封建井田的精神,去保存郡县阡陌的利益。

他当然知道封建井田的过于陈旧,不易恢复,所以自己不站在封建一边,而站在封建和郡县的中间。“左郡县者偏于徇今而不识古来致治之原,左封建者偏于徇古而未尽当今制治之妙”,他以为这两种学说都是不对的。因为“封建之制,虽足以维持永久,然其主仅存,而中原之民无日不争地争城,肝脑涂地”“郡县之制,虽足以苟安太平,然寇贼一讧,而天下瓦解”。所以他要会合古今之制,变通封建郡县,使“有封建之实,无封建之名,存郡县之利,去郡县之弊”,达到一个“专柄之任”的地步。封建之制传子,陆桴亭主张传贤,郡县之制任守令,陆桴亭主张任诸侯。其实这个封国传贤的办法和他的井田方案,是一个连串的东西。他要清理疆界,均平地亩,不过怕地主们的反对,才想出这个封国传贤的办法。凡原有地主,仍辖原有土地,并得正式封号,使他们的富上加贵,他们自然没有不乐从的。这一次的封国,完全是以经济情形为基础,使有钱的地主,再加上正式的封号,似乎是火上加油,助长地主的威势。不过第二次的封国,便完全以贤能为标准,地主的儿子也许可以受封,也许不能受封。这样一来,佃租制度可以打倒,井田制度可以复兴,封建制度也可以复兴,倒是一个一举三得的简易方案。当然在民治的现代,井田问题或者还有讨论的余地,封建问题大约是谈不到了。

陆桴亭的基本政治思想,虽然注意在封建、井田、学校三大主张,然而他对于乡约的兴趣,也是十分浓厚。他有一点日记——《志学录》,是在崇祯十四年,《治乡三约》完成一年以后写的。他的乡约思想,便可以从这个日记里面,找得充分的证据。我们且看:

三月二十九,下午记乡约说二条。

四月一日,州县大会乡城约正副于海宁寺,前往观礼并有批评。

四月十四日,在端士斋与登善谈封建乡约诸事。

五月十一日,新论经济理学,以为治国治天下须一贯,封建井田治天下一贯之道,乡约治国一贯之道。

五月十九日,阅阳明集中载乡约法甚妙,其赏罚善恶,皆乡老以酒行之,于乡约之中,寓乡饮之礼,较近今所行之赏罚,似为过之。

六月十六日,“记乡约新说十余条,编户,选择一正三长曰社,正长户口,察封,编民户口。思得赋役之法,并悟设法多端,不可执法之妙赋役出于乡约,甲长当粮里,小民任力役,乡间点田开河,城河役城中大户,富民任雇役。”

六月十七日,记乡约新说二条编亩,分乡。

六月二十六日,小注中有约王爵禄。

六月二十七日,记乡约新说一条。

六月三十日,户帖法即黄册之始,与予乡约法造册意合。

七月初三,归晤虞升士,共论赋役出于乡约之法。

上面所引的几条,已够表现陆桴亭对于乡约的兴趣,不过这里所指的乡约,到底是普通乡约,还是治乡三约?旁的日子他并没有写出细目,我们无论揣想,不过六月十六日的记载,所谓一正三长,明明是指治乡三约的领袖,六月三十所指“与予乡约造册意合”,以及六月十七的编亩分乡,也都似是治乡三约的口气。只有四月初一所指约正副大集会,才是真正当时的乡约,他虽然也还赞叹,不过表示很不满意。他对于治乡三约的信力,从《志学录》的记载,以及《治乡三约》的本文,我们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他对于当时乡约的不满,也正好志学录日记里面,载有一段很好的材料,可供我们的参考,我们再看:

四月十三日,闻约副信,甚恶之,尽思君子作事之不可不慎也。

四月二十三日,归坐少顷,忽有青衣至,予以为邻友之误入予家者,既而知为阴阳生,袖出州尊名帖,命予为州前铺约正,予心中颇觉不快,仪文语言之间,便多率略,不与之揖,不命之坐,但直言予决不能任斯事,幸为我辞。已而思月来约正之役,辞之甚难,乃更令希定邀阴阳生至,且与曰夏商,姑以远出辞之,徐为辞免之计。

四月二十四日,作书与登善,话辞约正。

四月二十六日,闻州事下午欲往崇明,恐约正事迟则无及,乃具揭往辞,力言不能胜任之故,州事不允。

四月二十八日,与登善同至张受考处,辞约正之任,以有妨读书为言,受考首肯,命予择一人以自代。先是城中报约正者甚难辞,予亦深虑之,至是予见受考相亮,不觉深喜。……

四月二十九日,早起至何叔熙先生家,约同往辞约正。予约正之任,受考处虽辞,归晤王完老云,州中册簿已请予名,因欲予同壻其何叔考至受考处核实,往受考为新事闭门,未扎而归。

陆桴亭对于他自己的治乡三约那样热心,对于当时的乡约,又那样冷淡,视为差役,多方推诿,必欲辞脱而后快。他不是在那里空谈高调,便是在那里自高身价,无论如何他总逃不出二者之一。陆桴亭的善述颇多,理论亦高,不过他的身世,除了求学,讲学以外,从没有一点实际的工作,真正的贡献。所以治乡三约的理论虽然很好,治乡三约的实施,问题自然不少,前途不必可以乐观!“秀才作事,三年无成”,已成中国文人的通病,上自老庄孔孟,下至周程朱张,哪一个不陷落在这个圈套里面。真正能知能行,能收能发的人,据作者个人的意见,还只有王阳明和曾左胡罗那一批人物。当时的乡约,或者普通视为贱役,然而以陆桴亭的学问地位,去充任本县约正,不独陆桴亭的谦退为人敬服,而约正的地位也许从此可以提高。即不然,他可以和州尊商量,提高约正的地位,改订乡约的组织,使之日趋完善,不能提高的时候,不能改订的时候再辞不晚。并且谋事在人,地位很低,工作很少的乡约,加以整顿,加以提倡,又焉知不可以渐次达到治乡三约的地步。不晓得一步一步的去迈进,只知道我的理想,只要行我的理想,中国古代的学者如此,中国现代的学者又何尝不如此!到了顺治十一年,《治乡三约》完成以后十一年,他还偕同他的老师文介石先生到蔚村讲乡约,只知口谈,不会力行,无怪乎陆桴亭不能成为中国民治的前锋,只能称为中国乡治的论者。

我们暂且不去多管陆桴亭全体的工作,而单去讨论治乡三约局部的理论,我们可以发现两个主要的论点,一个是三代的治理,一个是乡村的治理。“以三代之治治天下,其要在于封建”,封建的重要,他已屡次申述。“以三代之治治一邑,其要在于书乡”,便跑到我们乡治的范围来了。所以他说“乡者王化之所由基也,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他又说“治天下必自治一国始,治一国必自治一乡始,治一乡必自五家为比,十家为联始”。见《辨录前集》。因为一邑的人民虽然不多,然而还不是一个守令所能周虑,所以一定要“什什伍伍,分节而制之,总纲而系之”,可以治一邑,可以治一国,也可以治天下。他知道三代的比闾族党不能恢复,他也知道明末的厢坊里甲可以应用,然而今不如古,到底是一个什么道理?依他个人的分析,他以为有两个道理:一个是“自用用人之法殊”一个是“繁简疏密之制异”。因为《周礼》所谓乡大夫、州长、闾胥、党正之类,都是乡官,都以士大夫为之,一方面是乡村的真正领袖,一方面又是政府的基本职员。明末的“耆正、里排、地方、保甲”,不是勉强富民充任,便谓无赖滥竽充数,政府奴役他们,人民贱视他们,怎么能讲到治乡,怎么能讲得乡治。因为人民不能自治,领袖不能导治,所以政府自然会越俎代庖,实行官治。乃至政令繁多,目不暇给,结果只能扰民,而不能利民,只能病民,而不能安民。

他以为当时的法则,有四种颇近于古,颇合于今,那就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这四种法则,在明末已经尽人皆知,各处皆行,然而还是不能达到“三代之治”,又是什么道理?第一,他还是归咎于用人,并且引孔子教仲弓举贤才,子游问孔子得人才,证明“得人之为用不浅矣,得人之为治不难矣”。第二,他以为一班人士对于乡约保甲社仓社学四者的意义不明了,关系不清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纲者目之,目者纲之,此其所以孳孳矻矻,而终不能坐底三代之治也”。什么是社学保甲社仓,他以为是孔子的足食、足兵、民信,孟子的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什么是乡约,他以为是“约一乡之众,而相与共趋于社学,共趋于保甲,共趋于社仓也。”四者的关系,他以为“乡约为纲而虚,社学保甲社仓为目而实”,乡约理论的整个性,才彻底发现。从前的乡约理论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道德、政治、经济、教育各不相谋,各自为主;《图书编》的乡约理论,是保甲、乡约、社仓、社约四者并重,四者并立,而没有虚实纲目的关系;吕新吾的乡治理论是以乡约保甲为重心,社仓社学为辅佐;陆桴亭的治乡三约,才把乡约的基本精神,主要地位认清,作为乡治的纲领,作为乡治的总称。

乡约的始意,从吕氏兄弟的眼光看起来,只是“乡人相约,勉为小善”,所以道德的观念,善恶的劝戒,在吕氏乡约里面,成为中心理论。不过道德,善恶都是空空洞洞的名词,怎么才是道,怎么才是德,怎么才是善,怎么才是恶,不同人事发生关系,是没有法子评定的。孝敬父母是善,读书治田是善,水火救济是善,盗贼追捕是善,总逃不了家庭、政治、经济、教育种种事业范围。举行乡约专讲道德,推行宗教专讲圣经,整个的乡村社会就可以改善吗?不讲经济建设人民没有财力,不讲心理建设人民没有知识,不讲政治建设,人民没有秩序,空洞的道德,个人的道德,又有多大的效果!当然道德也是不可少的,有金钱没有道德,人民会骄奢淫佚,有知识没有道德,人民会欺诈盗伪;有政权没有道德,人民会鱼肉乡里,乡村社会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道德中心的政治学理,乡约中心的乡治系统,是纯正的乡治系统,是整个的乡治系统。乡约的实际工作,是保甲、社仓、社学,保甲、社仓、社学的基本精神是乡约,一纲三目,一虚三实,相辅而行,相互为用,这就是《治乡三约》的乡治理论。

至于《治乡三约》的详细办法,陆桴亭一方按照《周礼·地官》的乡治系统,一方按照吕氏乡约的考德纠恶,一方按照明末实际的农村组织,草成本文和注解两种。本文并不很多,完全仿照《周礼》的笔法,采用周礼的字句,简直是一部小周礼。每段本文的后面,有十倍以上的注解,用当时的笔法,用当时的名词,去解释古色古香的本文。第一段“治乡之法,每乡约正一人”虽然只有寥寥十字,然而治乡三约的基本组织,便都包含在这十个字里面。依照原来的注解,城外都图为乡,城中坊铺亦通称乡,《治乡三约》不惟包括乡治,并且包括市政。古时社会幼稚,组织简单,都市与乡村分别不大,乡村的组织可以行于城市,城市的组织也可行于乡村,不过现在的都市的发展已经到了极度,市政的发展也随着都市的繁荣而上升,乡治和市政就截然成为两个法则,不能渐为混同了。约正要由人民公举“廉平公正宿儒耆老”的人士三四人,由官吏细心采访,精加选择,不可概凭里甲开报。陆桴亭的用人主张,我们在上面已经说明,所以对于主持一约的约正,尤其是十分认真,“宁择而后用,毋用而后择”。这班约正不像从前的里甲,他们是乡官,里甲是差役,他们是人民的领袖,里甲是官吏的爪牙。陆桴亭要打破近代差役的习惯,恢复古代乡官的礼制,所以约正的选用,一定要“誓于神,诏于众,隆其礼貌,优其廪给,委之心膂而用之”,人民安有不乐从,领袖安有不尽力,乡治安有不兴盛的道理。

治乡三约的第二段,“约正之职,掌治乡之三约,一曰教约,以训乡民,一曰恤约,以惠乡民,一曰保约,以卫乡民”,把乡治的重大工作,都包含在这里。全乡共有三约,所以叫作治乡三约,一曰教约,就是当时的社学,现在的乡村教育;一曰恤约,就是当时的社仓,现在的农村合作;一曰保约,就是当时的保甲,现在的农村自卫,名词上的差别,当然没有重大的关系。不过普通的习惯,是约正专管乡约道德的事件,社师专管社学教育的事件,保长专管保甲自卫的事件。陆桴亭为贯彻他的“乡约为纲而虚,社仓保甲社学为目而实”的理论,所以约正成了上层领袖,掌理一切教约恤约保约,而另有教长恤长保长等三约副,去分别负责,去实际工作。陆桴亭以为这是一种“振裘掣领”的办法,“表正则影直,纲举而目张”,所以“凡乡之教事责教长、恤事责恤长,保事责保长”,只有“三长非其人责约正”。当然这并不说约正可以无为而治,不需参加任何实际工作,譬如治令读法饮射,约正率其属举行,民间平理词讼,约正和教长执行,土田买卖推收,约正签名证实,都是约正自身的责任,不过没有三长那么多罢了。

陆桴亭乡治工作,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特别的,普通的为全约所共有或三约所同有,特别的便只有一约单独举行。第一种普通工作,恐怕是图籍的编制,在《周礼·地官》里面,在现代政治里面,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工作。图籍共分三种,第一种关于户口和秀民,由教长负责办理,第二种关于常平役米,由恤长负责办理,第三种关于役民,由保长负责办理。图籍的编造,由“三长任其劳,约正主其册”,他的意思以为“职藏者不得记注,职记注者不得藏”,所以先由三长造籍,进于约正,约正藏之,年终则上于正册于官府,而仍留副册在本村,使各乡知各乡之事,官府亦知各乡之事。这同欧美的Census,日本的国势调查,岂不是一样的工作吗?此外还有土地的图册,原文放在教长特殊工作的下面,“凡乡之地域广输,及沟涂封洫,皆图之”。他以为这个办法,就是《周礼》遂人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势之法,明代地图和鱼麟图册之类。不过土地清丈工作极繁,弊端极多,守令既不敢举办,亦不能举办,缓之则迟延无成,急之则敷衍塞责,中国有史以来,恐怕没有弄清过一次。他以为宜行张横渠经界法,“每三百步立一标竿,纵横四方成一井字,如今地图之书方计里,以绳约之,图其四至,散之则各成方形,合之则横斜曲直不失尺寸,不特地形有准,而每方之中步口一定,则田亩之数,有不待丈量而分毫难遁者”。

第二种普通工作,是“乡约之会”,所以《治乡三约》条文说:“岁时月吉,率其属而治会,教民读法饮射,考其德行而劝之,纠其过恶而诫之”。乡约之会自然是吕氏乡约的遗意,每月朔日,“约正自率其属于本乡宽大处所行之”,不过岁时正月,以及春秋二社州县还有大会,由约正率三长赴会,和本乡乡民没有多大关系。读法系《周礼》上面的名词,陆桴亭即以普通乡约讲约当之,不过以为专讲太祖圣谕,单调无味,主张将大诰律令,及孝顺事实与浅近格言等书轮流讲演,使耳目常新,乐于听闻,易于采纳。讲约的责任,按照治乡三法的原文,不在约正,也不在教长,而在社师身上。“饮射谓行乡射礼,而以酒饮之也”,不过要看风土所宜,“南方卑湿,筋角易弛,又价高,难概以强人”。绅衿子弟可自备弓矢,自组箭社,其余乡勇役民,则由恤长公费项下制备,以资练习。考德纠恶没有吕新吾那么详尽,小善小过在会中对众称奖训诫,大善大过则闻于官府,或于大会时行赏罚。

第三种普通工作,是上下的例行公事。下行公事如钱粮户役地方公事,由官府下于约正,约正会三长议行;上行公事则三长上于约正,约正上之官府。这种工作完全不在乡治范围以内,完全是附带的工作,照理应该只占极小的地位。不过因为中国历代户籍田籍的制度不良,所以旷持日久,百弊业生,唐宋元明以来,几乎成为乡村政治的惟一工作。钱粮户役成了主要的工作,惟一的工作,乡约有什么用,保甲有什么用,整个的乡治又有什么用?要想振作正面的乡治,一面要裁反面的乡治,要想增加建设的工作,一面要降低消极的工作,户籍调查,土地调查不彻底弄清,中国乡治那里有出头的日子。

第四种普通工作,是平理词讼,相当于现代的息讼工作,调解工作,也是消极方面的工作。“民有质讼大事决于官府,小事则官府下于约正,约正与教长平之”,陆桴亭的理论,以为民间之讼,官府理之则愈棼,平之则竟息。并且衙门判断,亦有冤枉,人民何苦诉讼。政府官吏军国大事甚多,因为词讼太多的原故,竟至无暇顾及,也是十分可惜的。洪武设立申明亭,令乡里老人处理词讼,或者是以为“终讼无益,而欲使民无讼耳”。由官府下于约正,似乎是已经成讼,已经诉之官府,没有事前止息,事前调解的好。最后“与教长共平之者,终欲教诲之不底于法也”。

第五种普通工作是验契,“凡乡之土田出入,谨其推收,掌其税事”。普通土田买卖,每几推收过户一次,秋冬纳税的时候,往往土田已经出卖,而税名仍在卖主。并且推收过户,由州县吏书直接办理,而无乡村领袖证实,往往弊端百出。所以陆桴亭主张由约正长签名证实,当场立契,“即行推收过户,使民间无产去粮存之弊,既推收后即完官税,使国家无漏税之虞”。这个工作自然也不是乡治本身的工作,不过和乡治根本的土地图籍有密切的关系,现在土地图籍的混乱,多半是因为过户作弊,以致每县产生数千户的民欠,无主可追,无税可收。因为这种中保佐证的工作,增加约正长的事务,增加约正长的责任,所以陆桴亭拟定以中金半数分与约正长,作他们的生活费用。这个生活费用的名词,陆桴亭叫作,“养廉之资”在前者一切乡约制度,乡治制度都是没有说明。大约古代的乡官,视为一种荣耀的义务,近代的乡役,视为一种卑劣的差役,前者是领袖对于人民应有的义务,后者是子民对于君主应尽的义务,所以没有任何公开的报酬。当然暗地的好处,也许是不免的,惟其没有公开的薪俸,惟其只有暗地的收入,所以士人君子避之不遑,而流氓地痞反求之不得。没有报酬的义务,只有两种人可以担负,一种是有饭吃的地主,一种是无饭吃的流氓,流氓固不必说,地主对于一班的农民,又有什么好感呢!

特殊的工作共有三种,教事由教长担任,恤事由恤长担任,保事由保长担任。教长以知书义者为之,恤长以富厚公廉者为之,保长以有智力者为之,由约正和一乡之人共同推举。三长平常的工作,自然由约正指挥监督一切,三长终岁的成绩,也由约正查明誊写,上之官府。教长的基本工作自然是教化,凡“教孝教友教睦教姻教任教恤”,都是教长的责任,务使人民“相爱相和亲,有罪奇邪则相及”。乡里有冠昏饮酒,祭祀丧纪,都由教长教其礼事,掌其禁戒。月朔集会的时候,教长襄助约正一切,并为书定善恶劝罚之籍。教长的第二种工作为户口秀民簿籍,那是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的。这些户口秀民不惟要一一登记,并且要一一编制,“十家为联,联有首,十联为社,社有师”。据陆桴亭的原注,这是《周礼》比闾族党的遗制,和后世保甲大不相同,保甲为究诘奸民,社联则为教化良民,所以联首一定要以诚实者为之,社师并要以学究知书者为之。编制的责任在约正教长,登记的责任便在社师联首,联首率编民就社师,社师乃质问真实,而后一一书写。土地的图册,也和户口清册一样,由教长负责办理,联首社师襄助一切。这个社师表面虽然有教化百家的责任,然而并不是寻常的塾师,也不开馆设课,命题作文。只在每月朔望,择宽大处所歌诗习礼,以和平其心知血气,颇合阳明社学理论。优秀的儿童,社师录为秀民,上之官府,参加考试,可以免除一切重点,诡名,冒籍,混存弊端。就是词讼的争执,也先令社师联首四邻查明,然后设法平解。所以教事一部由教长负责,一部便由社师联首帮同办理。

恤长的基本工作,只是“周贫乏,恤死丧”, 不过常平义仓的积储,也是由恤长管理。义仓还有周恤的原意,常平贵则粜出,贱则粜入,完全为的是均平农产价格,调解农村经济,似乎不应该是恤长的工作,或是恤长的名称似乎有一点太狭。不过陆桴亭的常平义仓,只是一个系统,而不是两个系统,常平为母,义仓为子,常平余粟转入义仓,义仓全部转为周恤,是常平虽无直接周恤,而实在是周恤的根本。陆桴亭以为“从来积储之法,惟常平,社仓,和粜,青苗四者而己”,而“四者之中莫善于常平,莫不善于青苗”。不过他以为仓库积储的问题,有几个根本的原则,我们不能忽略的。第一制度固然要紧,而人才尤其重要,所以“君子为之,则青苗亦善;小人为之,则常平亦敝”。第二“官民之间,不可为市”,因为官民之间,发生琐碎经济的关系,不是官压民,便是民欺官,“官压民则民病,民斯官则官病”。第二社会的事业,只能由政府倡导,不能由政府强迫,只能由人民负责,不能由政府负责,所以“倡之以义使其自为则或有成功,督之以法强其从我则奸弊百出”。其实这几个原理,不单是仓库制度实施的原则,并且是一切农村制度实施的原则,尤其是第一个原则,几乎是任何事业的天经地义。

陆桴亭本着这几个原理,发明一种“常平权法,其意则常平,其迹似社仓,倡之于公而无收放出入官民互市之嫌,寄之于高大寺院可省建仓之经费,恤长司其事,领于约正,地方长官亲至寺中作兴开导,或量助俸银以为之倡”。提倡的是官吏,负责的是恤长,出米的是本地殷富,秋天收入,夏天粜出,本钱还人民,赢余转义仓,把常平义仓的好处都保留,常平义仓的劣点都删去,实在是一个进步的理论。因为单有常平则灾难无以为赈,单有义仓则物价不能调剂,常平官办人民不予合作,义仓民办政府不予提倡,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惟有陆桴亭的混合方法,似乎能包罗一切。从实际上看起来,上面所说的积储工作,是恤长的基本工作,从名义上看起来,又似乎下面所说的周恤工作,才是恤长的基本工作。恤长的名称虽为恤长,而恤长的工作却少周恤,譬如鳏寡孤独四者,为社会的穷民,应由政府养济院养济,恤长只负开报之责,而不负周恤之责。秋入夏出,亦为常平基本工作,而非周恤工作。真正的周恤工作,恐怕只有两种,第一种在岁荒的时候,设粥赈济极苦穷人,第二种在粜贵的时候,以余米分给役民,岁荒当然是不常有的,役民又有保长共同负责,所以周恤的工作实在是不多。

保长的基本工作,是防御火水盗贼,不过土木,水利的事件,也要保长率同役民负责办理。陆桴亭以为寻常保甲的办法,其弊有三:“民不习兵,易生惊扰,一;强弱不等,二;多则无法,无法则乱,三”。所以民间虽然有壮丁之名,而无壮丁之实,不如只借贫而可役之役民,给以报酬,在社会可用役民之力,在役民亦可资社会之粮,岂非一举两得。这种办法自然不尽合寓兵于农或兵农合一的旧说,也不合国民武装或农民武装的新理,战兵参加战争,役民止供役事及城守之用。不过陆桴亭的原意,专顾事实而不顾名义,专顾实施而不顾理论,所以不唱国民武装的高调,而只用可用的民众,只用在火水盗贼的防御,土木水利的兴筑。保长的责任,虽然是保护全体人民,然而保长的工作,便完全在这些役民身上。役民也是五人为伍伍有夫,五伍为队,队有士,像普通的保甲组织一样。暇则练习弓矢刺击,有故则登陴守御,有土木工事则从事土木工事,有开渠挑河则从事开渠挑河。为报酬役民工作起见,每年五六七月日给一升,三月不过九斗,于社会用费不多,在役民不无小补,比起保甲的差役较为便民,比起警察的雇用又为省费,虽然有一点贫富阶级的悬殊,倒也简易可行。

上面讲的是治乡三约各部的内容,桴亭先生乡治的理论,自己并没有实践,人家也没有仿行,完全是纸上干戈,空中楼阁。不过他的朋友陈确庵(名瑚字言夏),倒在昆山的蔚村,有过一点相仿的工作。那正是崇祯末年,顺治初年,清兵已经占据了中原,指日就要来到江南。陆桴亭和陈确庵幼同乡里,长相切磋,所以自然关心到避地,防守等问题。陆桴亭是一位理论家,作了好些乡守乡治的书籍,二十七岁作《城守全书》,二十九岁作《桑梓五防》,又作《治乡三约》,三十岁创同善会,又作常平权法,救荒五义,三十三岁作《匡时臆论》,真是连篇累牍,著作如林。而他的朋友陈确庵便已于清兵入关不久的顺治二年,移家到昆山的蔚村,竖立孝弟力田为善三约,并用兵家束伍法导乡人筑岸御水,以达到隐居避祸的微意。陈确庵的三约名义上和陆桴亭的三约是不同的,内容大概也不一样。不过陈确庵对于陆桴亭的乡治理论,还有相当的信服,不然他不会请陆桴亭到蔚村去演讲他的乡约。可惜我们只能在《清史》列传和《太仓县志》窥见陈确庵三约的大概,而没有找到他的“蔚村讲规”“社学事宜”“讲学全规”“同善会语”“社学事宜”等书,不然我们对于陈确庵的蔚村试验,会有意外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