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宗教生活概况

一 迷信的产生

秦汉的宗教思想,已由单纯的天祖崇拜,渐入于复杂的迷信时代。在古代天祖崇拜之中,虽不免有许多迷信的成分,但是经过了春秋战国的一般学者的自由讨论,已从迷信的遗传中产生出许多理智的解释。不幸从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那些聪明的帝王,为要保住他那地位和基业的缘故,便排斥那些不利于自己的学说,变本加厉地走入到进一层的迷信中去。像英明精干的秦始皇,他焚烧了诸子百家的书籍,独独保留着所谓卜筮一类的东西,而且迷信着荒渺的神仙说,希冀什么长生不死之药。后来汉武帝毕竟也同样上了方士的当,他又巡游到山东去,欲举行封禅的故事。马上得天下的汉高祖,会改变他骂儒生溺儒冠的态度,以太牢去祀孔子。我们便不能不佩服他们能利用宗教式的崇拜,来笼络天下的人民。从此以后,历代帝王都知道这种秘诀,一方面恢复古代的天鬼崇拜,一方面又提倡儒教,把孔子看作一个宗教的教主。那些学者也是猜透了帝王的秘密,假托五行阴阳的说素,创造出什么谶纬之学来。董仲舒实是这种迷信开创的先锋,他所著的《春秋繁露》,是提倡五行阴阳的迷信,并且用这种迷信来解释《春秋》。本来五行是出于《洪范》,阴阳是出于《易经》,都是推究宇宙原理的哲学,原与希腊初期哲学认水火土气为宇宙原理,和印度哲学认地水火风为宇宙根本原因,没有两样。战国时独树一帜的阴阳家,原是一种学术上的研究,到了汉朝,经过一般经学家的提倡,便陷入于抽象的神秘范围。夏侯胜以久阴不雨为验在霍光,王莽时有什么“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所以光武以赤符受命、深信谶纬了。当时的经学家,于《书》的《洪范》五行,于《礼》的阴阳明堂,于《易》的象数,于《诗纬》的五际六情,[109] 于《春秋》的灾异,皆有许多附会,即大师如郑玄,也是深信其说,以之注解经籍。无怪谶纬之说日益昌盛,虽在晋太始时焚毁其书,力予禁止,但是迷信之端却已传之弥广了。

二 佛道的影响

佛教输入中国,相传在汉明帝时,其最初输入的,大概是小乘教义,所以那些天堂地狱、轮回投胎等说素,与固有的阴阳谶纬,合成为疑神疑鬼的迷信。于是经典科教,寺观庙宇,渐渐地普遍起来,影响到民众的生活非常之大。厥后又经过南北朝的推演,渐成为中国唯一的宗教。加以西来的僧众译经著述,推行于上级社会;又有民间特造的宝卷佛曲,推行于下级社会;于是因果报应的思想,盘据在全国人心,历二千年而未拔。

同时又有道教的产生,借托老子之名,方士派神仙之说煽于前,符箓丹鼎派长生飞升之说惑于后,复窃取佛徒科教的方法,礼忏祈禳,亦成为民间的普遍信仰。朱熹谓:“佛家偷得老子好处,后来道家却只偷得佛家不好处”(见《朱子语类》卷一二六及《文献通考·经籍考》所引),[110] 互相摹仿,发生种种迷信。这都是秦汉以后所发生的宗教现象。所以说到秦汉时代的宗教生活,实是迷信的根源,而且这种迷信影响到后来更是非常有力。从阴阳五行混合而生的谶纬学说,产生出无数的星相卜筮、占验宿命等等迷信;从佛道天堂地狱的来世思想,产生出经忏符箓、修仙学佛等等迷信。这种迷信支配了数千年来全国民众的生活,当时虽曾有张衡等的反对谶纬,王充等的破除迷信,仍旧不能挽回这一时代的风气。

第二节 制度宗教与迷信

汉以前,虽有拜天祭祖的遗传,却是个人的自由崇拜,并不是一种有组织的固定宗教。国家所设立的祭祀礼节,也都含着政治的意味,更算不得一种制度的宗教。东汉以后,一方面有佛教的输入,一方面有道教的产生,于是乎崇高的庙宇,巍峨的寺观,林立在大陆神州。黄冠缁流,舍家修道,专其身于宗教宣传,不独社会多一种分利坐食的人,更导一般人民思想于迷茫幻想。这便可以说是制度宗教形成的原因,且分说之。

一 佛教的输入与传布

佛教是不是在汉明帝时输入中国?乃是一个问题,梁任公在《佛典的翻译》文中,曾有否认汉明帝时佛教输入之说。这是梁氏从翻译事业上研究出来的结论。但是在中国历史中所记汉明帝夜梦金人遣使求佛的事,却不一而足。《法本内传》说:

“明帝永平三年,上梦神人,全身丈六,顶有日光,飞在殿庭,欣然悦之。明日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对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也……于是上悟,遣郎中蔡愔、郎将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一十八人,于大月支中天竺国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又于洛阳城西雍门外为起佛寺……时有沙门迦摄称摩腾、竺法兰,位行难伦,志存开化,承蔡愔使达天竺,请腾东行,不守区域,随至洛阳。”[111]

这或者是佛教徒夸张的话,不足为据的;但是马端临《文献通考》根据《隋书·经籍志》亦有同样的记载:

“后汉明帝夜梦金神,飞行殿廷,以问于朝,而傅毅以佛对,帝遣郎中蔡愔及秦景天竺求之,得佛经《四十二章》及释迦立像,并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愔之来也,以白马负经,因立白马寺于洛城雍门西以处之。其经缄于兰台石室,而又画像于清凉台及显节陵上。”(见《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三)[112]

这段记载与前段相同,于是历来莫不承认为佛教始入的事实。但是《文献通考》里又记着哀帝时博士秦景口受佛经的话:

“张骞使西域,盖闻有浮屠之教。哀帝时,博士弟子秦景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中土闻之,未之信也。”(同上)

这样,中国知有佛经,似又在明帝以前。不但如此,更有人说:汉武帝破匈奴时,西方的昆邪王来降时,所得的金人即是佛像。那末,佛像的输入尤早于哀帝。考印度佛教史,当阿输迦王派遣僧徒四出宣教(参见《印度佛教史略》下第一章第六节),正是中国秦始皇的时候,故有认秦始皇时已有释利房来中国南方宣教,或即阿输迦王所遣僧徒之一,惜乎在中国没有这种史料可证。阿输迦王推行佛教于国内外,遣王子摩哂陀传教锡兰,更及于缅甸马来半岛,或者在其时传入中国南方,亦属情理中事。而且在月支国有王曰阎膏珍,曾皈依佛教,故中国遣使至西域时口授浮屠经,也不是无因的。

由此观之,在汉明帝以前,早有佛教徒的踪迹与影响了,不过正式传入,还要算在汉明帝的时候,在《古今佛道论衡》中记着一件极怪诞的事,说在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五岳诸山道士与佛教徒争雄于白马寺,道士费叔才因失败自憾而死。大概是因为明帝优待佛教徒,五岳十八山观道士褚善信等上表反佛,谓:

“天子弃我道法,远求胡教,所事乃是胡神,所说不参华夏,愿得与其比较,藉以辨真伪。”(见《佛道论衡》卷甲)[113]

帝乃令于十五日集于白马寺比较,“道士六百九十人”,置三坛,各赍经典及馔食于坛上,置佛舍利经像于坛西,道士等以柴荻围坛旁,绕坛泣祷,纵火焚之,道经悉毁,佛舍利光明五色;道士失色,费叔才自憾而死,于是诸山道士吕惠通等六百二十八人出家奉佛,司空洛城侯刘峻等千余人出家,宫人妇女出家者二百三十六人,便立十寺,七寺安僧在洛城外,三寺安尼在洛城内。汉兴佛法,自此始焉。这一件事,很像《旧约》中记着以利亚与巴力祭司比赛真假的事,是不是从犹太经典中抄来的?我们无法可以证明,不过这都是抑人扬己的捏造事实,是无疑的。在这样的捏造事实中,或者也可以反证汉明帝时确有佛教的流传了。

后来在汉桓帝建和初年,月支国有个和尚叫支谶到中国来,翻译《般舟三昧经》等二十余部。次年又有安息僧人安世高,也叫安清,到中国来,译经三十九部。同时天竺僧人竺佛朔携来《道行般若经》梵本,由支谶译出。[114] 这些都可以从《高僧传》里见到的。当时桓帝及楚王刘英都信仰佛教,[115] 并且在宫里建立佛寺,供像祷祀。汉献帝时,牟子(或即牟融)由儒入佛,著《理惑论》三十七条,以答或人之问,阐明佛理(见《弘明集》)。[116] 同时有笮融在陶谦任官的地方建立佛寺,于四月八日(浴佛日)设饮食布席于路,招致五千余户,施以余食(见《后汉书》卷七三《陶谦传》)。[117]

三国时,康居国大丞相长子曰僧会,《高僧传》谓其父因商居交阯,在中国南方,于赤乌二年入吴见孙权,尚书令阚泽证明佛理高于孔老,吴主于是为之建造寺塔,这便是江南有佛教的起头。魏文帝信佛尤笃,中天竺昙柯迦罗来华,翻译僧祇戒本,行授戒之法,开律宗于中国。同时有康僧铠译《无量寿经》,支疆梁接译《法华三昧经》,以及支谦、疆梁娄至、昙摩罗刹等都从事于译经传道。[118] 民间信佛者日益众多了。这是在秦汉间佛教输入中国的大概情形,在《文献通考》中有较详细的记载,这里无用细说了。

当时西域僧徒之来中国,翻译佛典多至数百部,不可谓不盛;但所译每多首尾乖舛,未能通解,于是三国时有朱士行者,亲往西域研究经典。《高僧传》(见《初集》卷四)中曾记其事,说他是颍川人,[119] 出家后以竺佛朔所译《小品》文意隐晦,乃于甘露五年西渡流沙,至于阗国,得正本凡九十章,遣弟子弗如檀携归洛阳,[120] 由河南居士竺叔兰译为汉文,名曰《放光般若经》,凡二十卷。他自己到八十岁,就死在于阗国。这是中国僧人西游求学的第一个,从此佛教之在中国,一天兴旺一天,成为中国很普遍的制度宗教。

二 道教的产生与分派

道教的开始都要说到张道陵,实则在张道陵以前,已有所谓方士的一派。宋张君房所辑的《云笈七签》,说道教起源远在无始以前,说什么有:

“天真皇人于峨嵋山授《灵宝经》于轩辕黄帝,又授帝喾于牧德之台,师资相承,蝉联不绝。今人学多浮浅,唯诵《道德》,不识真经,即谓道教起自庄周,始乎柱下。眷言弱丧,深所哀哉!”(见《云笈七签》卷三)

《隋书·经籍志》亦说:

“元始天尊生于太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开劫度人,经四十一亿万载,所度皆诸天仙,乃命天真皇人传授世上。”(见《隋书·经籍志》四)

这种荒渺无稽的话原不足信,但他们认庄列书中所说“藐姑射之山”、“华胥氏之国”,以及海上神仙等寓言,为确有的事实,便有什么神仙说产生,研究这种神仙说的,就叫做方士。方士从什么时候起头的,我们不知道,不过在秦汉以前确已有这种人了。秦始皇听信了琅琊方士徐巿(古黼字,也叫徐福)。徐巿言海中有三神山,是神仙所居的地方,于是秦始皇令携童女五百人,入海求神仙及不死之药。前乎此者,在《国策》中记“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的事;后乎此者,则有汉武帝听信李少君、栾大的话,建造高楼,要求神仙,《史记·封禅书》言汉武帝求神仙的事甚详,言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中有神仙,可以求得的。这真是“做了皇帝要登仙”,一种贪心不足的表现。究竟有没有神仙呢?能不能长生呢?汉武帝后来也明白过来了,说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所以所谓神仙,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妄想,误信了古人的寓言,以为真有其事。

最初说到神仙的要算是屈原,他在《远游》章里说什么“贵真人之休德,羡往世之登仙”。其次在《国策》及《韩非子》中有献不死之药的事,是很滑稽的: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王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杀。”(见《韩非子》卷七《说林上》)

这个中射之士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用反证的方法表明不死之药的虚妄,可惜后世像秦皇汉武等聪明的人仍旧不能明白,以为海上确有神仙,卒为人所欺。《史记》、《汉书》都有“海旁蜃气象楼台,野气象宫阙,云气各象山川人民所积聚”的话,认为是一种实有的蓬莱仙境,《列子》、《十洲记》、《拾遗记》都记载这种境地。后来更有魏伯阳的《参同契》,葛洪的《抱朴子》,都以为人能长生,影响非常之大。由此可知,方士一派在张道陵以前已经很盛行了。

张道陵只好算符箓派道教的起头,他本来的名叫张陵,是生在汉桓帝的时候,宋朝陈元静替他做了一篇《汉天师家传》说:“真人讳道陵,字辅汉,姓张氏,丰邑人,留侯子房八世孙也。”起初博通五经,晚年入鹤鸣山学长生之道,[121] 引诱人民,欲学道者,须纳五斗米,所以叫做五斗米道。用符水为人治病,使病者饮符水,或书其姓名祈祷三官。后来他的儿子张衡及孙子张鲁继续传布,称张陵为天师,这个名号子孙世袭。张角曾用这种方法号召造反,称为黄巾党。于吉也用这种方法治病,宫崇曾献什么《于吉神书》,这都是同一派的道教。张鲁的儿子张盛,起初搬到江西龙虎山,继承张陵的道统。他们有三件传家的法宝,就是一口剑、一块印、一本都功录,道教就开始正式地组织和宣传了。[122]

我们从上面已经看见两派的道教,就是后来所称的丹鼎、符箓两派;前者是以长生不死为标榜,后者以驱除疾病为号召,都是假借老子的学说以行的。河上公注《老子》“谷神不死”一章说:

“玄,天也,于人为鼻。牝,地也,于人为口。天食人以五气——雨旸燠寒风,从鼻入,藏于心。地食人以五味——酸苦甘辛咸,从口入,藏于脾。言鼻口之门,是乃天地之气所往来也。”(见《老子》第六章)

这是提倡导引吐纳的起头,附会到老子的学说上。此外如《老子》“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以及“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见《老子》第五十章),[123]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见《老子》三十三章)这一类的话,都给那一派人所利用。炼养服食,以求长生,丹砂可化为黄金,茯苓可服而不死,尸解飞升,为一般个人主义的利己思想所欢迎。符箓派比丹鼎派尤低,丹鼎在汉初发生的,符箓在汉末发生的。五斗米道就是符箓派的起头。马端临曾经说:

“道家之术,杂而多端,先儒论之备矣。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箓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见《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二)

马氏分道家为五派,清净派可除外,炼养服食合成为丹鼎派,经典科教为黄冠逐食法门,是最后发生的,在此只须讨论到丹鼎符箓这两派。这两派中的有力分子,前者为魏伯阳与葛洪,后者为寇谦之陶弘景,[124] 这四个人,除了魏伯阳是汉末人以外,其余都是晋代及南北朝时人,为了叙述的便利起见,一并在此连带地说及。

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为丹鼎派的重要作品,参同契这个名称,就是合《周易》、黄老、炉火三家以契于大道的意思。朱熹尝著《参同契考异》一卷,并在语录中提起这本书,说道:“《参同契》文章极好,盖后汉之能文者为之。”又说:“《参同契》所言坎离水火龙虎铅汞之属,只是互换其名,其实只是精气二者而已。精,水也,坎也,龙也,汞也;气,火也,离也,虎也,铅也。其法以神运精气,结而为丹。”[125] 朱熹这番话,实在助长他们的势焰不少。他们之所谓丹,有内丹、外丹之分。何谓内丹?即调和其在内的精气,像朱熹所说的,以能为调和精气则神气更新,虽老而壮。怎样调和?即用呼吸方法,他们叫做胎息,用修炼吐纳的工夫,保存内在的精气神,使清气蓄于胎中,浊气从手足毛发中排出,又用呼呵吹嘻嘘呬六种方法吐出浊气,所以有在夜半坤复之交,趺坐行气(俞琰《参同契发挥》语)。[126] 其目的在延年长寿,故曰:“巨胜尚延年……寿命得长久。”

何谓外丹?用硫石水银等药物,在炉火中烧炼,可成为黄金九丹,也就是所谓黄白之术。所用药品即雄黄、矾石、牡蛎、茯苓等类;制合之后,可以像金质历久不坏,然此种药物化金,往往生出砒素,容易中毒,所以有服之而死的事。但是烧炼外丹,也是注重调息,要除去心内的五贼——盗用天命、物、时、功、神。

葛洪著《抱朴子》内外篇,内篇言导养之理,外篇言炼丹之法。尝居罗浮山炼丹,说:“人能修道,可与天地同寿。”所谓修道,也就是《参同契》所说的吐纳。初学者纳气于鼻中,依数息而至一百二十,始徐徐吐出,更须不伤生,不疾走,不久坐,起居有时,饮食有度,使元气得流行于体内。无论起居动作,必须求其适度,实是一种很好的卫生方法。还有所谓房中术,也是一种性的卫生。在外则须服上药,所谓上药,就是叫做“九转金丹”,用矿物烧炼而成的。服此上药,则可以飞升上天,成为天仙,其次则可以养性除病,有千岁之寿。

魏葛之说完全相同,除去一部分荒诞的神仙之说,未始不是一种很好的卫生方法。而且他们都是注重到“积善正行”,在神秘的思想之中,含着道德伦理的意味。但是他们的流弊亦正无穷,不独长生不可得,即后此道教所发生的迷信,尤莫不以此为嚆矢,一读《后汉书·方术列传》等,[127] 便可以知道了。

现在再说到符箓派,这派虽创始于张道陵,却大成于陶弘景与寇谦之二人。陶还有点近于丹鼎派,而寇却为纯粹的符箓派了。陶弘景从小得着了葛洪的《神仙传》,便有养生修道的意思,后来隐居在句容山,自称为华阳真人,行导引辟谷的方法,梁武帝尝与之游。他撰著了《登真隐诀》,证明神仙可成,长生可得,帝命其合丹,不成,诿为中原药物不精之故。又尝倾心符箓,显名于南方。

至若寇谦之,则完全提倡天师道,立定符箓派巩固的基础。在嵩山修道十年,诡言尝得太上老君亲授天师之位,并赐以《云中音诵新科诫》二十卷,[128] 欲藉此以攘夺张氏天师之位,自言尝遇仙人成公兴,从李谱文受《图录真经》六十余卷,奏上北魏太武帝,宰相崔浩深信之,建天师道场,集百二十道士,每日祈祷,当时如韦文秀、祁纤、罗崇之等,[129] 皆为有名道士,都附从之;亲授符箓于太武帝,其法大行,谓可藉符箓以召鬼神;又本《云中科诫》,倡斋醮科仪,为后世拜忏建醮等迷信的滥觞。

三 谶纬学与迷信

说者都以为谶纬之学始于哀平新莽的时候,其实不然,《四库全书总目·经部六·易类六》中说:[130]

“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131] 《史记·秦本纪》称卢生奏录图书之语,是其始也;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其他私相撰述,渐杂以术数之言,[132] 既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133] 然班固称圣人作经,[134] 贤者纬之。杨侃称纬书之类,谓之秘经;图谶之类,谓之内学;河洛之书,谓之灵篇。[135] 胡应麟亦谓谶纬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则纬与谶别,前人固已分析之,后人连类而讥,非其实也。”[136]

即此可知谶与纬本来是两样东西,并不是同时产生的。大约所谓纬,是起于西京之初,而谶则起源还在其前。汉刘熙释名》中解释其字义说:

“纬,围也,反覆围绕以成经也;谶,纤也,其义纤微也。”

现在且先说纬,纬所以配经,故六经、《论语》、《孝经》皆有纬书。《后汉书》“纬候之部”,注:“纬,七经纬也。”[137] 七纬皆托言孔子所作,如:

《易纬》:《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

《书纬》:《璇玑钤》,《考灵曜》,《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138]

《诗纬》:《推度灾》,《纪历枢》,《含神雾》。

《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

《乐纬》:《动声仪》,《稽曜嘉》,《叶图征》。

《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

《春秋纬》:《演孔图》,《元命包》,《文曜钩》,《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乾图》,《汉含孳》,《佐助期》,《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139]

在上述目录之外,《易纬》尚有《乾元序制记》,《汉志》未有,《文献通考》中始见;又有《乾坤凿度》,《唐志》、《崇文总目》都无其名,宋元祐时始见。《唐志》中又有宋均注《论语纬》十卷。[140] 《太平御览》中又有《书·帝验期》、《礼·稽命曜》、《春秋·命历序》、《孝经·左方契、威嬉拒》等等,[141] 都是上述七纬中所没有的。《隋书·经籍志》说:

“孔子既叙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142] 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

这种说头是本于郑玄而来的,因为他曾经注解纬书,以经纬并重的缘故。《庄子·天道》篇有:“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十二经以说老聃”,注以六经六纬为十二经。这都是认纬书是孔子所作的,不知六纬之说始见于汉之《李寻传》。李好《尚书》,治《洪范》、灾异,王根荐之于哀帝,预言灾异每奇验。前乎此者,刘向校录群书,未尝提及,张衡谓成哀之后乃始闻之,荀悦亦说起于中兴之前。可见纬书作于孔子之说实不足信,但是始于成哀亦不尽然。考之经籍,西京之初已载其文,孟喜、京房六日七分之卦气,本于《易纬》,曝书亭有曰:“纬谶之书,相传始于西汉哀平之际,而《小黄门谯敏碑》,称其先故国师谯赣,深明典奥谶录图纬,能精微天意,传道与京君明,则是纬谶远本于谯氏、京氏也。”(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十《说纬》)[143] 又《史记·殷本纪》所载简狄吞燕卵生契事,本于《书纬》。《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索隐》谓是《春秋纬》文。《诗传》所谓“尊而君之,则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昊天;仁覆闵下,则称旻天”,本于《书纬·帝命验》。《尚书大传》所谓“主春者鸟,[144] 昏中可以种谷,主夏者火,昏中可以种黍”,本于《书纬·考灵曜》;“夏以十三月为正,殷以十二月为正,周以十一月为正”,本于《乐纬·稽曜嘉》。翼奉所言“诗有五际”,本于《诗纬》。《礼记·经解》所引“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徐广注谓:“今《易》无此语,《易纬》有之。”《汉书》卷七七《盖宽饶传》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145] 因此语而得祸,茅坤谓为迂戆,何孟春注:“今《易传》无此语,或曰《易纬》文也。”扬雄太玄经》,张观物谓其法本于《易纬·卦气图》。可见此种纬书或者在周末已有,但不知为何人所作。《前汉书》、《洪范孔疏》都说:“纬候之书不知谁作。”[146] 秦汉时目之为卜筮之书,东汉方始盛行,甚至以七纬为内学,五经为外学,贾逵以此论《左氏》,曹褒以此定汉礼,作《大予乐》,何休、郑玄又以此注释经籍,郑玄注《诗、书纬》,宋均注《易纬》。当时经学家这样看重纬书,实为造成汉代迷信的一大原因。

至于谶,则起源甚古,以《隋书·经籍志》考之,有《孔老谶》十二卷,《老子河洛谶》一卷,《尹公谶》四卷,《刘向谶》一卷,《杂谶》二十九卷等,可见图谶之书自古已有。谶者,预知未来之事,如《旧约》中之先知,符谶图谶皆言将来得失之兆,《史记》所谓秦谶于是出矣。《史记·赵世家》扁鹊言秦穆公寤而述上帝之言,公孙支书而藏之。《秦本纪》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言“亡奏者胡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华阴人言“今年祖龙死”。皆为谶语。这大概是术士的言,或者是古代巫觋的遗风。光武以赤符受命,应“刘秀当为天子”之谶,尤为深信。光武而后,谶纬混合,历代鼎革之时,莫不引谶纬为符瑞。俗儒趋时,尤多推助,言五经者又皆凭之以立说,虽曾有孔安国毛公、王璜等非议于前,桓谭、张衡、荀悦等反对于后,究不敌帝王的提倡与学者的视为古学。厥后王肃推引古学以难其义,而王弼杜预反从而明之。直至宋武帝始禁图谶,隋炀帝悉焚其书,其学始绝。胡寅说:

“谶书原于《易》之推往以知来,周家卜世得三十,卜年得八百,此知来之的也。[147] 《易》道既隐,卜筮者溺于考测,必欲奇中,故分流别派,其说浸广,要之各有以也……术数之学,盖不取也……纬书原本于五经而失之者也,[148] 而尤紊于鬼神之理,幽明之故。夫鬼神之理,幽明之故,非知道者不能识。自孟子而后,知道者鲜矣,所以易惑而难解也。”(见《文献通考·经籍考》十五所引)

从此以后,此种迷信,诚有如胡氏所谓“易惑而难解”,后世所产生的“推背图”、“烧饼歌”,以及种种师巫邪说,都是这一类迷信的遗传,深中于一般社会思想,实属牢不可破。

这种谶纬学的产生,原由于阴阳五行之说牵合而来,阴阳本于《易》,五行本于《书》,在宇宙原理上,初非无哲学上的价值。第自董仲舒著《春秋繁露》而后,便流为神秘的思想,刘歆总群书而为《七略》,乃有特立的术数略,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等六种。天文言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事,而纪其吉凶。历谱言关于建正朔、明历数等事。五行言关于阴阳,而论孤虚王相遁甲六壬等事。蓍龟言关于龟卜占筮等事。杂占言关于梦兆变怪等事。形法言关于地势家相吉凶等事。牵引附合,发生种种鬼神迷信。并且由五行之说而生青黄赤白黑五帝之祀,秦襄公以后,历祭白青黄赤四帝,汉高复加黑帝而为五祀。信鬼神,信祥,莫不以阴阳五行为根据,与谶纬相表里,所以有汉一代,实开前古未有的迷信。

第三节 厌世思想的发端

一 厌世思想与老庄

什么叫厌世思想?我们在这里先有解释的必要。普通所称为厌世主义(Pessimism),是把现世看做最痛苦最恶劣的境界,生活在这种痛苦的世界之中,觉得毫无价值和意义,发生一种厌恶的思想,希望在痛苦之中别找一快乐的境地,精神上可以得些安慰。像印度的婆罗门教、佛教,德国的叔本华(Schopenhauer)以及中国的老庄屈宋,都是一种厌世思想的表现。

厌世思想不但不是坏的东西,并且是进一层解决人生问题的哲学。所以从哲学方面讲来,老庄学说、印度学说,总比孔孟高深一点,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但是厌世思想怎样产生的呢?那自然要归根到时代与环境的反应,我们不必研究到老庄思想产生的原因,已经有梁任公、胡适之等在他们的作品中说得很多了。现在单从汉代来看一看老庄思想复活的原因。虽然可以提出很多的理由来,但是在这里我们只归纳得两条:(1)是汉代提倡经学的反动,汉代尊经重儒,支离繁杂,使人发生厌倦,想别求一较高深的学说。(2)是时代纷扰的影响,东汉以后,外戚宦官更番弄权,互相摧残,卒酿党锢之祸,生命危险,朝不保暮,加以兵戎迭起,祸乱相寻。有了这两大原因,老庄思想渐受一般人的欢迎,卒造成晋代思想的放任主义。

就老庄思想的本身讲来,虽不能肯定为纯粹的厌世主义,但从老庄的言论所表现的精神,却不能否认为厌世思想的渊源。他们对于现代社会的不满,曾发表很激烈的反抗言论,像老子“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他见得当时的政治,无非“损不足以奉有余”,当时的社会无非饰伪欺诈,已经到了无法补救的时候。庄子尤其厉害,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149] 真是把当时社会的罪恶一语骂尽。他看得人生毫无意义,他说: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见《庄子·齐物论》)[150]

他的忘生死、齐物论,比老子尤为消极,看人生的空幻,不过是一个梦境。杨朱、列子都有同样的厌世表现。

他们认定世界是一个痛苦的世界,而造成世界痛苦的主要原因,不外一个欲字,因为有欲,所以逞智;因为弄智,所以斗巧;一切从斗智斗巧所发生的诈伪和罪恶,无非出发于各图一己的私欲。所以老子主张绝欲去智,复归于朴,庄子主张剖斗折衡。欲根于己,所以又主张无我。老子说: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见《老子》第十三章)

庄子说: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见《庄子·至乐》篇)

庄子的忘生死,即老子的无我;无我的理想境界,是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古代社会,与佛国天堂同一意义。这是从老庄学说本身上看出厌世的思想,当汉末的时代,这种思想便乘机复活起来,使当时的人生观发生绝大的改变。

二 厌世思想与佛教

大乘的佛教虽不尽属出世,但汉代所输入的佛教都是小乘,单讲出世而不讲入世。出世主义原是最初佛教的根本义,为什么要出世?因为世界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生老病死是人生最显著的痛苦,释迦用长时间的参悟,无非欲超脱这种痛苦。他觉悟到解脱痛苦的方法,第一步入手必须从破除二执,就是我执与法执。因为有执,便生出障来,最大的障就是贪嗔痴三毒,三毒是一切痛苦的原因,有因便有果,所以提出十二因缘及苦集灭道四谛,说明三世因果的道理。集是苦的因,集又根于欲,欲实为一切痛苦之因,故欲解除痛苦,首重克制。克制必须守戒,一切戒律无非是要克制身口意的欲念。能守戒便没有欲念,便是消灭苦因的根本办法,同时方可以进一层得到定与慧的觉悟。这就是佛教离苦得乐的究竟。

他们看世界人生,既然有主观的欲念,又有客观的诱惑,所以世间是一个苦海,一切众生都沉沦在这苦海之中。而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脱,只有自己觉悟,把一切都看空了,就是所谓“人空观”与“法空观”。人不过是四大和合的因缘关系,世界万事万物都不过是水花泡影、瞬息万变的。无论是身外的富贵荣华,还是自身的躯壳,都不过是昙花一现,如水中波浪、镜中明月,转瞬即灭的,这就是所谓人空观。一切森罗万象,俱非实在,好像海市蜃楼,变幻莫测,不但是空,亦且是假,这便是所谓法空观。人与法既然是这样空假,那末,对于自身的功名事业,对于社会的兴革损益,都不必去十分认真,最好能脱离这种牵掣,只求自身的安闲自在,心境快乐,就是所谓涅槃境界。这种涅槃境界,好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在方寸之间,别有一种无忧无虑的景况,这与道家的理想社会如出一辙的。我们假使研究佛道两家思想上的同异,我们可以决断他们在厌世思想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尤其是他们在各方面互相仿效,马端临说过:[151]

“仁义礼法者,圣贤之说也,老氏以为不足为,而主于清静;清静无为者,老氏之说也,佛氏以为不足为,而主于寂灭。盖清静者,求以超出乎仁义礼法,而寂灭者,又求以超出乎清静无为者也。然曰寂灭而已,则不足以垂世立教,于是缘业之说,因果之说,六根六尘四大十二缘生之说,层见叠出,宏远微妙;然推其所自,实本老子高虚玄妙之旨。”(见《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二)[152]

从这段话可以见得当时儒释道三家,在学说上互相仿效,互相竞胜,所以一般喜新厌故的人,舍儒而学道,舍道而学佛,从淑世的儒家思想而走入厌世的老佛思想。这是汉末在宗教思想上的一个很显然的变迁。

三 厌世思想与当时文学家

汉代学术以经学为中心,两汉著名的经学家固属不胜枚举,但同时又有一班词赋家,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往往带着一些消极的思想。最初如贾谊的自伤,所著《吊屈原赋》、《鸟赋》,与屈原之《离骚》有同样的忧思,故司马迁曾以屈贾同传。汉代的辞赋文学,大半受《离骚》的影响,如严忌的《哀时命》,扬雄的《畔牢愁》,都是悯屈原而仿《离骚》之作。此外则冯衍的《显志》,崔篆的《慰志》,又皆怀才不遇而聊以解嘲的作品。司马相如为汉代辞赋家的杰出者,[153] 托神仙以作《大人赋》。张衡为汉代科学家,亦有《四愁》之作。其余辞赋家的作品,颇多藉文章以泄其胸中悲愤,有悲观厌世的倾向。淮南为道家,所著《鸿烈解》,多有言神仙黄白之术,大小山八公之徒尤为淮南思想的灵魂,《原道训》根于《九师说》,中多《老》《易》混合的话,实开晋代侧重《老》《易》之先河。继此而导汉代思想于厌世之境者,厥惟建安七子。建安文学,实总两汉的菁英,开六朝的先路,当时影响最大的,先要推到曹氏父子。以一世之雄的曹操,亦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叹。聪颖如曹植,往往借《愁思妇》而发为哀辞。至于七子之伦,大都悲凉哀怨,以写其胸怀,而渐启六朝颓废的思想。其次则为正始中的王弼、何晏,始明倡老庄之学,王弼注《老子》、《周易》,何晏作《道德论》,都足燃老庄学说的死灰。当世竞慕其风,前有四聪八达的同调,后有竹林七贤的扬波,延及六朝,风气为变。之二人者,实为厌世思想的向导,宜乎范宁之责其罪浮桀纣,尝说:

“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聘繁文以惑世。搢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欤!”(见《晋书》卷七十五《范汪传附子宁传》)[154]

范氏深恶痛切至此,以为清谈之祸肇自二人,虽或言之过当,而王、何二人的倡导《老》《易》,实影响于当时思想的剧变,为不可讳的事实。综汉代文学家的言论,从经术的厌倦与时局的丧乱之中,渐趋向于老佛,而发表为消极厌世的思想,也是时会使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