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卷一《论战之性质》

克劳山维兹曰:欲论兵,不可不知战。而战之为道,暴行也;乃以威力加于敌,胁之以受命于我,而惟我之所欲为。此战之所为起也,论者不察,乃倡议裁减军备,不以杀敌致果为武。此在人群为仁义,而以论战则罪恶!何者?天下之为危道,莫大乎论战而不非仁义矣!夫仁者不杀人,义者不侵人,而战则驱不义之徒,操杀人之器。如不以杀敌致果为武,而以刑仁讲义为尚,可杀之人不杀,可侵之国不侵,则何以兼弱攻昧而威加于敌哉!又不仅是。我不杀人,不能禁人之不杀我。我不侵人,安能止人之不侵我!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拱手揖让以听人之宰割,危莫大焉,辱莫大焉!所以仁义与战,两不相容之道也!而言战必舍仁义。战之为道,暴行也;惟暴为无敌。仁义之师,鲜不挫败。然仁义不能以用兵,而理智则无害于暴。战者,利用理智以肆于为暴,而尽力之所能焉;倘以与不能为暴,刑仁讲让之敌遇,有不战,战必胜矣!战之所欲者,理智之暴行也;非仁也,义也!世日趋于文明,而两国交兵,优待俘虏,不残破不设防之城市;岂果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哉?诚以战之威力所加,有大于此者耳。或者乃以为野蛮。不知杀人之器,随科学以俱新;而国之文明愈高,战之危险愈大,人民同仇敌忾之心亦愈烈。何德不报,除恶务尽,不恤冒天下之不韪以快意于一战。文明之与野蛮何殊焉!

基博按:此克氏开宗明义以诂战之第一义谛;而何其言之酷烈也!其在我国:周穆王时,有徐偃王,地方五百里,行仁义,朝之者三十六国。而穆王方骋八骏以西巡狩,闻诸侯咸归于徐,一日千里,长驱而归,使楚人伐徐。偃王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百姓从之者以万数。偃王将死,曰:“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备,故至此!”又春秋之世,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子鱼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烈。”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哀重伤,则如勿伤!哀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此则仁义之师,鲜不挫败,克氏之言,若信而有征也!然而我国先圣昔贤,曾不以徐偃、宋襄为大戒,而论兵不废仁义。孟子之言曰: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

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孟子·尽心》下)

荀子议兵,常以仁义为本,曰:

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悦喜。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荀子·议兵篇》)

则是克氏唯暴为无敌,而孟子言仁者无敌;克氏论兵以暴行为主,而《荀子·议兵》以仁义为本。然此犹儒者之论,则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而孙子则兵家之祖,亦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说。其言曰:

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孙子·谋攻篇》)

杜佑为之解曰:

敌国来服为上,以兵击破为次。

张预更引伸之曰:

尉缭子》曰:“讲武料敌,使敌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此道胜也。破军杀将,乘堙发机,会众夺地,此力胜也。”然则所谓道胜、力胜者,即全国、破国之谓也。夫吊民伐罪,全胜为上。为不得已而至于破,则其次也。不战,则士不伤;不攻,则力不屈;不久,则财不费。以完全立胜于天下,故无顿兵血刃之害,而有国富兵强之利。

诸葛亮征南中,问计参军马谡。谡曰: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三国志·马良传》注)

此则我先圣昔贤论兵之第一义谛,与克氏为异。盖克氏欲肆为威暴以消敌人抗战之力。而我先圣昔贤,则强行仁义以消敌人抗战之心。此则全国、破国之异趣,心战、兵战之殊途,其大较然也。远古姑不论;而近代之战,尽有敌国政府抗战之力,已臻摧毁;而敌国人民同仇之心,益以坚强!即以德而论,观其以一九一四年发滔天之难,所向无前,攻比攻法,尽力摧毁,岂非肆为威暴,欲以力求贯彻克氏之所论哉!然而负固不服,既出法比人民同仇之心,而其政府抗战之力,亦不容不以再接再厉。卒之顿兵挫锐,无救于挠败者,岂不以敌国抗战之力,未易以威暴消之使尽,而其人民同仇之心,乃益以威暴奋其武怒哉!然后知孟子言“仁者无敌”,孙子之“必以全争于天下”,为老谋深算;而克氏所论之未为究竟义也!

战之为道,暴行也。而所以为战者有三:其一摧毁敌国之战斗力,使之不能复战。次则占领敌国之土地,使之无法复兴以整军经武。又其次则消散敌国人民之战斗意志,而煽其人之爱好和平者起而反战。国之所与存亡废兴者,人民也。民心泮涣,人无斗志,彼其政府,将谁与战!夺其所恃,自不得不惟我之命是听。而我之威加于敌,所以耗其国力者,尤必大于我之所求欲,而予敌人以永劫不复之残破。屈服愈迟,则残破愈大。苟非屈服,无以自救,于是敌人乃不得不忍受我之所欲求,低首下心以保苟延之一息,以免加深之残破。始以我之所求为大欲者,今以与我威力所及之残破相较,乃转觉其渺小;然后知我向所求欲以为宽大,而自悔其未早计。两害相形,必取于轻;事有必至,理无可疑者。然非光毁其武力以尽消溃敌国之军队,不克臻此。夫先人有夺人之心,若我不先毁敌之武力,则敌或毁我之武力。我之武力毁,则我将惟敌之命是听,事久变生,未可知也。是故战之第一事,必先摧毁敌国之战斗力,而尤不可不尽摧毁之,使之不能复战。然而事未可以一概论!

其一,欲尽摧毁敌国之战斗力,则我之武力,亦必尽量发挥;我之军费,亦必尽量支出。而以视战胜后所偿之欲求,未必与消耗相当,则是功不补患,得不偿失!不如占据其土地,抚定其人民,因资力以为持久之计,据形胜以示控制之势,绝其与国之援,阻其运输之路,形格势禁,敌自破败。以视摧毁敌国之战斗力,而势不得不出于苦战者,劳费较少,收功为易。

其二,欲尽摧毁敌国之战斗力,必集中我国之武力、物力,尽其所能以恣一战。胜负固非一战所能决,而第一战胜负之所系于士气之勇怯、民心之得丧者甚大,何可不以全力出之!而欲倾国之所有以事一战,非人民同仇不可。人民安居乐业之既久,谁则好战?而敌忾之心,往往非一鼓所能作,而抚有广土众民之大国,其人力物力,亦非旦夕所能集中。此尤摧毁敌国之战斗力,欲先而不易为先之一端也。

其三,欲尽摧毁敌国之战斗力,必挑敌与战。如敌不以战而以守,则我之术有时而穷。何者?近世战术,利守不利攻;而兵力之弱者,常以守而延长战争。旷日持久,而攻者困于士兵死丧之过多,财用支给之日匮,情见势绌,则不战而自屈。昔在普鲁士佛立德力大王之七年战争(1756—1763)时,其兵力不如奥之众且强;而奥无以制其命者,徒以守而不与战也。虽然,所谓守者,非坐困之谓也,特静以观变,相机而动以待反攻之机会耳。如有反攻之机,则必迅速以赴敌。苟攻守不相为用,守者每不知敌之所为攻,何得不分兵四防;而攻则可集中兵力以专注一处。以四散之分守,而当集中之猛攻,夫如是,其孰能御之!

基博按: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英、法、美三国联军总司令福煦将军,尝在巴黎军官大学演说,谓:“自来名将,每先取守势,一俟敌军疲怠,大举反攻。以我之怠,乘敌之衰,未有不胜。”其说盖本克氏,而用以搏西战场最后之胜利。其在我国:广昌揭暄著有《兵法百言》一书,历观古今兵事利钝之故而籀其会通,其中有“延”与“速”之两言,而相次以明为用,以为:

势有不可即战者,在能用延。敌锋甚锐,少俟其怠;敌来甚众,少俟其解;征调未至,必待其集;新附未协,必待其孚;计谋未定,必待其决。时未可战,姑勿战。盖拙者贵于守;延者,势在必战而特迟之也。势已成,机已至,人已集,而又迁移迟缓者,此堕军也。士将怠,时将不利,国将困,拥兵境上而不决战者,此迷军也。有智而迟,人将先计;见而不决,人将先发;发而不敏,人将先收。难得者时,易失者机,速哉!用兵能速,则智不能谋,勇不及断,己舒而人促,己裕而人窘。

盖始之以“延”,胜之于“速”,其论亦与克氏之指相发。欧洲大战,法国福煦将军之所以挫德者以此;而我今日之所以图制日者,亦无出于此。观法之能胜德,知我之必胜日矣。特是日人知其士之将怠,时之将不利,国之将困,不甘为揭氏之所谓“迷军”,而欲快心于一决。此诚揭氏所谓“敌锋甚锐,少俟其怠;敌来甚众,少俟其解”。在我则用“延”,而尚未臻用“速”之日也。揭暄字子宣,清初人,见阮元《畴人传》。称其深明西算,而又别有悟入,其言七政小轮旋转而生漩涡,遂成留逆,实为古今之所未发。所著《璇玑遗述》,一名《写天新语》。

其四,战之成功,非绝对也。胜败,何常之有!败者岂无旂鼓重振之日!而邻国之环以伺我,眈眈逐逐者,正大有人,何可不虞!如我武力、物力,倾国之所有以耗之于一国,尽之于一朝,而不图有以善其后,必有承我之敝以牧功于全胜者。夫患生于不防,虑及于可知。天下事,往往有谋之于数年、败之于一旦者。是以人生多意外之变,世道有不虑之衅,而战为尤甚者也。知彼知己,何尝不审!而军事情报,每多失实。其在兵法,用间固为尤难。强弱之故,难以臆测。是故战,危道也,匪不得已,不可以战。而及其战,人民不可不有敌忾之同情,将帅不可不有缜密之战略,国家不可不有久大之政略。而其运用,则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夫纵横捭阖,国际间之政争,永无已时;而战则国际政争之一法,不过以弥缝其阙耳。是故为将帅者,不可以不明政治;而政略,则战略之所自出焉。

基博按:日人之所以施于我者,消溃我军队,占据我土地,摧挫我民气。凡克氏之所指画,几无不倾囊以出;而尤殚锐竭力以欲消溃我军队,可谓传授心法!虽然,孙武不云乎:

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孙子·九变篇》)

克氏历陈消溃敌军之为先务之急,而卒之曰:“事未可以一概论。”长虑却顾,言其可,而亦何尝不虑其事之不终可耶!此其“杂于利害”之所以为智者。而日人则一意孤行,见其可而不见其不可,尚为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至于克氏所云“消散敌国人民之战斗意志”,似与我先哲攻心之论有合。特我之所谓“攻心”者,盖以德服人之仁;而克氏所云,则半出于力征,半出于计煽,惨徼狙诈,殆兼而有之。我以仁,彼以暴,未可以同年而语也!

战之胜负,将之才不才系焉;而人才不易,将才尤难。国家日进于文明,百度维新,然人才只有此数,则以社会相需之殷,而将才少。惟野蛮之国,事业不振,人才无所用之,而又日竞于武,故将才多。特是才有高下,将有智愚;而才之高者,所贵有明敏之睿智。睿智,则必随文明以俱进。惟文明之国,厥为名将之所孕毓焉。苟其国家文明,其人民好战,则其国之名将必多。远鉴古之罗马,近观拿破仑时代之法,名将蔚起,莫之与京,岂偶然哉!无亦以好战之人民,而擅有文明之国家,故能钟灵秀以有此盛也!

将以智为本,以勇辅之。而勇之为验有二:一曰临大危而不挫其气;一曰常大任而不避其艰。一言以蔽之,曰不畏艰险而已。夫不畏艰险,或起于轻生之习性,或激于爱国之热情。轻生则气锐,情热则多力;而意气陵厉,自无畏难苟安之心矣!

战之为事,劳筋骨,苦心志。而将士之服战役者,必具有坚强之体力、勇毅之精神,而济之以明敏之睿智,乃克有济;而尤莫重于智,莫难于智。盖战无常法,兵无定势,瞬息万变,往往不可臆度;所贵相机应变,因利制权,而深有借于思虑及推考。然则何道而可?曰:必先之以敏锐之观测,而发之为果敢之动作。其亦庶乎其可也!夫惟有敏锐之观测者,乃能洞鉴幽渺莫测之情势,而深识其真,慎勿局于一时一隅。而目先四射,熟权时间、空间两者之错变,而运用繁赜[1]之战略,出以心思之灵敏,发以动作之果敢。而果敢者,不疑而为之之谓。然为之不疑,必先知之不惑。知之明,故为之果,斯大勇矣。倘知之未明,而为之不疑,卤莽徒以偾事,盲动而已,岂得谓之果敢哉!故智谋者,果敢之本也。然智谋亦必济以果敢;而需者事之贼,多智者,亦往往多疑多败。故智谋辅以果敢,而沉着胜于聪明;聪明或以自误,而沉着决不盲动也。两者相济为用,而必基之于识力之培养!

抑为将之道,非杀敌之难,而御兵之难;尤非急战之难,而持久之难。方战之初,一鼓作气,人怀必胜,为将无难也。及其久而师老,信心渐失,暮气既深,怯死幸生;鼓之不知奋也,励之不知耻也;劳而欲休,陈而不整;其尤甚者,怨愤其上。使当此之时,而为之将者,抚众有度,镇扰以定,而以其自我之光明,焕发众心之迷盲;以其自我之热情,激励士气之萎靡。以静制乱,以勇振怯,发其信心,鼓其暮气,旂鼓重振,有死无二。此则为将之所难也。然而为之有道,持之有故。曰:惟为将者,示之以坚强之意志,发之以热烈之情感,持之以卓越之识力,而后为士众所仰赖,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三者相辅而以相成,不可或缺者也。

基博按: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德之败也,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师久而老。老师则厌战,厌战而丧气,溃败之道也。克氏之论,可谓有验矣!揆之中国:春秋之世,齐人伐鲁,鲁庄公御之长勺。将战,曹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乃战。齐师败绩。公问其故,刿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亦以一鼓之气易为作,持久力难为继也。一日之战如此,况兵连祸结以延数年之旷日持久,何可不慎图所以持其后哉!《司马法》曰:

凡战,以力久,以气胜。(见《司马法·严位》)

戚继光曰:

兵之胜负者,气也。兵士能为胜负,而不能司气。气有消长,无常盈,在司气者治制之何如耳。凡人之为兵,任是何等壮气,一遇大战后,就或全胜,气必少泄;又复治盛之以再用,庶气常盈。若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故无常胜之兵矣。夫方寸之微,出入无乡;一少恃其旧气,便著障根,以渐变去,便至不可收拾,是故世未尝无百战百胜之卒,惟在我无百战百胜之心耳。(见《纪效新书或问》)

我之抗日,苦战一年,破军杀将,主客交困。日之师老,我亦力竭,胜负之分,其孰能久;而治气治心则能久,夺气夺心则不能久。孙子曰: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见《孙子·军争篇》)

苟我能治气治心,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其所以夺气夺心者,将不在我而在敌。然则治气治心奈何?曰有本有原。苏洵曰: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见《权书·心术》)

此治气治心之本也。洵又曰: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熢燧,严斥候,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同上)

此治气治心之法也。日人师也无名,苟以利动,此洵所谓“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者也。何如我之外御其侮,士以义怒;治气治心,既得其本矣;改革币制,统制金融,所以养其财者,亦既图之于未战;而所以养力、养气、养心以持之于既战既胜者,何可不善图利之,而要在于将之镇。揭暄《兵法百言》有“镇”之一言,以为:

将,志也。三军,气也。气易动而难制,在制于将之镇。惊骇可定也,反侧可安也,百万众可却灭也。志正而谋一,气发而勇倍,动罔不臧。

诚哉是言也!惟将军夺心,斯三军夺气。李靖曰:

守者不止完其壁、坚其阵而已,必也守吾气而有待焉。(见《孙子·军争篇》张预注引)

师老矣,寇深矣,所以守吾气而有待者,兵之利也,将之任也。

爱名誉,重气节,此将士意志之所以坚强。特其百折不挠,久而不渝,则非持之以定识定力不为功!

情热,则多力。热情者,凡为将士之所不可少。然所贵者,不在一时之义勇愤发,而在激昂慷慨之中,能持之以镇静,仍无害于处变若定之智虑。此则所难也。大抵人有三品:其一情感阙乏之人,激之使奋,其道非易。然以其人沉着,奉令承教,无热情,亦无败事,用之于战,亦有可取之道。其二情感热烈之人,如炸药然,一触即发,而一发即熄,可激发而不可持久者也。此其人烈于情感,昧于智计,遇小忿则怒,而当大敌则挠,往往仓皇扰攘而不知所措。此其人非受高深之教育以发展其智虑,则不可以之为将;倘因材器使,可为裨将,以所任者不过冲锋陷阵,而一时之义勇奋发,足以集事矣。其三为刚毅木讷,不以小忿而气激,不以小挫而志馁;意思深长,其情感不易发,而一发则不可遏;其蓄诸中者以浅以厚,其措之事也可大可久。此则所谓激昂慷慨,而能持以镇静,无害于处变若定之智虑者也。持是道也以往,可以为帅矣。此其人稟乎天性,而要非有识力之培养不克臻此。

博学多闻,不足以见识力。而所谓识力者,谓有主张,有自信,有文理密察之智虑,与发强刚毅之德性者也。夫战之为道,至无定也。凡兵家之言,极深研幾;及其临阵,学说原理,杳无经验,何所用之!而纷纭之变,扰我灵台;死丧之哀,凄人心脾;茫茫前途,惟有猜想。是故战之为事,至变且乱也,非战之难。变而能持其常,乱而不失其定,则难!此则识力之培养,必有以裕之于平日,而后临战之时,指挥若定,坚持我初衷,勿失其自信。然而自信之过,往往流为刚愎自用,情势既变,故我自封,执一无权,何以应变!此所以发强刚毅之德性,必本之文理密察之智虑,而后自信不为刚愎,主张不同成见。动无失策,事无过举,斯则识力之明效大验矣!

所谓将材者,其性行大略具此矣。才有偏全,则位殊尊卑。然此可以为将,而未遽以为帅也。夫帅者,政治家而兼军事家者也。将才之外,必擅政事;战略之用,兼权政略焉。

基博按:克氏之所以衡将才者五事:曰智、曰勇、曰果敢、曰热情、曰识力。而两言括之,曰智曰勇而已。果敢与热情,所以大其勇也;识力,所以充其智也;而要之以智为本,以勇为辅。稽之中国:孔子尝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我战则克。”而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见《论语·述而》)盖子路好勇,夫子深戒之,正与克氏之论相发。

孙子曰: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见《孙子·计篇》)

杜牧注:

先王之道,以仁为首。兵家者流,用智为先。楚申包胥使于越,越王勾践将伐吴,问战焉。曰:“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则不能知民之极,无以诠度天下之众寡;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也。”

何延锡注则谓:

非智,不可以料敌应机;非信,不可以训人率众;非仁,不可以附众抚士;非勇,不可以决谋合战;非严,不可以服强齐众。全此五才,将之体也。

孙子论将有五才,若与克氏五者之数相当。其实克氏所论之五者,孙子“智”、“勇”两义足以尽之,而“信”、“仁”、“严”三义,则足以匡克氏之所未逮。独其称“智”以冠五才之首,亦犹克氏以智为本之旨也。顾孙子所以论将之用“智”者有二:一曰智足以知战;二曰智足以愚士。智足以知战则奈何?曰有三知焉,“知吾卒之可以击”,“知敌之可击”,“知地形之可以战”。三者知而后胜乃可全。

孙子曰:

料敌制胜,计险阨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惟民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譬如骄子,不可用也。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敌之不可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胜之半也。知敌之可击,知吾卒之可以击而不知地形之不可以战,胜之半也。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见《孙子·地形篇》)

谓智足以知战也。孙子又曰: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昌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迁其途,使人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见《孙子·九地篇》)

夫战者,所以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也,惟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者,斯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惟命是听,无扞格之患矣!此智足以愚士也。孙子又论将有五危,曰:

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见《孙子·九变篇》)

夫“必死”,则不智;“必生”,则无勇;“忿速可侮”,则勇而愚;“廉洁可辱”,则信而愚;“爱民可烦”,则仁而愚;而要归于不智。倘持克氏之论以为衡,所谓“知之未明,而为之不疑”,此其为不智之果敢,孙子所谓“必死可杀”者也。若其人“烈于情感,昧于智计”,而触之即忿,激之易动,则所谓“忿速可侮”者也。至于“爱名誉,重气节”,此将士之廉洁也。然而孙子曰:“廉洁可辱。”梅尧臣注以为“徇名不顾”。此亦将之一危,何可不察也!

吴子曰: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其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理者,治众如治寡。备者,出门如见敌。果者,临敌不怀生。戒者,虽克如始战。约者,法令省而不烦。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见《吴子·论将》)

其论将之所慎者五,曰“理”、曰“备”、曰“戒”、曰“约”,皆“智”之事,所谓“文”也、“柔”也,独“果”则奋其“武”、“刚”而属于“勇”。顾吴子以为“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则克氏所称不智之果敢,卤莽徒以愤事,盲动而已。孙子曰“必死可杀,忿速可侮”者也。至言“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得无嫌于“必死可杀”乎?而克氏论勇之为验,亦曰“轻生则气锐”,又与吴子之言有合,何也?盖兵,凶器;战,危事也。“必死可杀”,“必生可虏”,皆将之危也,惟兼权于“必死”“必生”,而善有以自处。然则如之何而可?昔夔州唐甄论将有利才一论,其言以为:

彼义激气愤,解带自决,暴虎冯河而不反,世皆壮之,称为烈士。是愚夫悍妇之行也,君子不为也。君子之当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设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坚其志也。吾闻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审定者,心也;达险者,志也。天下重器,举之难举也;命数不常,测之难测也。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谐妻泣之而不顾,爱女泣之而不顾,昵子随之而不顾,临事之时,处之必静,见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决。虽谋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虽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发之,或不能杀人;以强弓发之,则可以贯甲。志坚则才利,亦犹弓之发矢也。昔者蜀大乱而食人肉,冉邻起兵。冉邻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为谍于寇。闻有猎人者于途,二人惧而欲返。其一人曰:“进死于釜,退死于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顾,一人数反顾。一反顾,逊不反顾者五步;再反顾,逊不反顾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顾者肉糜于釜;不及顾者,鸟逝隼集而反命,得寇之形以战胜焉。由是观之:以死心处死地者成,以生心处死地者败。成败之间,勇怯之分也。

斯可以通孙、吴之邮而发其奥矣!唐甄,原名大陶,字铸万;清世祖顺治丁酉举人,官长子县知县,罢官,侨居昆山,著有《唐子潜书》。宁都魏禧见之,称为汉唐以来所未有。宣城梅文鼎则以为周秦而后仅见之作云!然而孙、吴之论将,尚未能通于神明也。方战国之世,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请问为将?孙卿子曰:

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事至无悔,至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杨倞注:“静则安重而不为轻举,动则疾速而不失机权。”)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杨倞注谓:“使间谍观敌,欲潜隐深入之也。伍参,犹错杂也,使间谍或参之、或伍之于敌之间,而尽知其事。韩子曰:‘省同异之言,以明朋党之分,偶参伍之验,以责陈言之实。’又曰:‘参之以比物,伍之以合参也。’”)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始终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敬谋无圹,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杨倞注:“无圹言不敢须臾不敬也。圹与旷同。”)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

临武君曰:“善!”(见《荀子·议兵篇》)

此则儒将风规,不竞不,历览史册,前有乐毅,后有诸葛亮,倘庶几焉,非克氏之所及知也。克氏论将以“智”为本,以“勇”为辅,而以“识力”充其智。而孙卿子则以“先事”为虑,以“弃疑”为智,而以“恭敬”要其成。孙卿子之所谓“通于神明”,倘克氏之所谓“识力”乎?然而“识力”不足以尽之矣。苏洵曰:

为将之道,当先治其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顾,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见《权书·心术》)

此则克氏之所谓“识力”矣。苏洵之所谓“治心”,克氏谓之“识力之培养”,辞趣不同,其揆一也。论将而至于“治心”,深矣微矣,虽未通于神明,而神明之所由通乎!独我自抗战以来,义问昭宣,大小毕力。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莫不挥泣攘臂以殉国家之急,决命争首,奋不顾身,天下之勇孰尚焉。然而古人有言:“非死之难,所以处其死者实难。”吾今则曰:“非勇之难,所以用其勇者实难。”三国夏侯渊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虽数战胜,魏武帝戒之曰:“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况今强寇压境,乘胜深入。而我自战其地,抚民训士,非一克之为烈,而来日之大难!所望深体苏洵治心之旨,兼权克氏识力之论。知彼知己,沉几观变,勿缮一时之武怒,而养可久之大勇!史称魏武帝与虏对阵,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而揭暄《兵法百言》有“敛”之一言,以为:“惟敛可以克刚强,惟敛难以刚强克。故将击不扬以养鸷,欲抟弭耳以伸威,小事隐忍以图大。我处其缩,以尽彼盈。既舒吾盈,还乘彼缩。”然非治心之有道,智勇互用,何知制胜之以“敛”,盈缩尽利,而以此制敌,何敌不摧;国家攸赖,胜利可望矣!

抑地利者,战之先务也。而将士之天赋,尤有要焉,曰地利之直觉本能是也。凡为士者,必有认识道里方向之本能;而为将者,尤必有想象全局形势之本能。览之即知,思之即得,不待穷思力索,而自然会心,此之谓本能。倘必按地图,事测绘,而后有知焉,则仓卒无应变之方,不知所以活用之矣。

基博按:孙子论地形有通、有挂、有支、有隘、有险、有远,而卒之曰:

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阨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见《孙子·地形篇》)

顾以为:

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见《孙子·军争篇》)

而克氏则论地利之直觉本能,足匡孙子所未逮。特是吾邑顾景范先生序所著《读史方舆纪要》一书,则先克氏而早发其义,以为:

地利何常之有!金城汤池,不得其人以守之,曾不及培之丘,泛滥之水。得其人,则枯木朽株皆可以为敌难。是故九折之阪,羊肠之径,不在卭崃之道、太行之山、无景之溪、千寻之壑,不在岷江之峡、洞庭之津。及肩之墙,有时百仞之城不能过;渐车之浍,有时天堑之险不能及也。知求地利于崇山深谷、名城大都,而不知地利即在指掌之际,而乌足与言地利哉!然则变化无穷者,地利也!地利之微,图不能载,论不能详,而变化于神明不测之心。所谓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者乎!故曰,方圆奇偶,千秋不易也,伏羲以之画八卦,大禹以之演九畴;伍两卒旅,千秋不易也,武侯以之列八阵,李靖以之变六花;城郭山川,千秋不易也,起于西北者,可以并东南,而起于东南,又未尝不可以并西北。故曰:不变之体,而为至变之用。一定之形,而为无定之准。阴阳无常位,寒暑无常时,险易无常处。知此义者,而后可与论方舆。使铢铢而度之,寸寸而比之,所失必多矣!吾尝考蒙古之用兵,奇变恍惚,所出之道,皆师心独往,所向无前,故其武略比往古为最高。彼岂常求之于山海之图、里道之志哉!且夫一指蔽前,则泰山不见;十步易辙,则日景不分。彼其惘惘焉,陷大泽而不知,前入深谷而不悟,乃欲执迷途之人而求其为乡导。乡导其可恃乎哉!

则信乎料敌制胜之所以计险扼远近者,果在乎地利之直觉本能;而乡导,则可用而不可恃者也!

战者,以将为帅,而以兵为用者也。是故临阵合战之急者二:一曰得地利,二曰兵服习。习于艰劳而不苦,习于战阵而不慑,习于情伪而不惑,此之谓兵服习。而习器械,习队伍,又其次也。

身宜耐劳,不求逸乐,此为训兵之第一义。夫战之为事,至劳剧也。即以行军而论,盛夏行役,而穷冬暴露,其肌肤之所浸渍,手足之所胼胝,轻霜雪而冒风雨,绝山险而狎河津,然后寒暑不能为之毒,关河不能为之阻。而道路有壤,则必除道;桥梁或断,又须架梁;材未素具,工必速集;劳而不怨,安之若素,此之谓习于艰劳矣。特是初战气锐,服劳尚易,而所难者,胜利之后,不为骄惰,旷岁之战,益以勤奋。此以征为将训练之有方矣!

习于艰劳矣,尤必习于战阵。夫战,危事也,而尤莫甚于近代。方其渐近战线也,炮声隆隆,如轰雷迅霆,耳震目眩,固已不易自持。及其进也,炮弹横飞,每一堕地,则火光迸裂,烟焰弥漫;枪珠杂出,啸亦惨厉;而同伍之折臂断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尤令人目不忍睹。使非久经行阵,习惯自然,鲜不心惊胆摇,而仓皇无所措手足矣!

习于战阵矣,尤必习于情伪。而所谓习于情伪者,谓习于情报之幻变;而判别其情伪也,情报不能不用,然大都不可信。方开战之初,其情伪尚不难辨。迨夫战之既久,以敌之多方误我也;而情报之来,乃予我以迷离惝恍之思,而莫知所从焉。然矛盾之情报,尚可参伍而得其情伪。所患者,尤在情报之源源而来者,前后如出一吻,而信以为实,措之行事,往往如敌人之所愿欲,而以成不可救之败绩,此则不可不慎也。夫情报之矛盾[2]者,利害不一,利我则意得,害我则气沮。顾以师久而老,失其自信,往往见其害而不见[3]其利。风声所播,因以溃不成军者,亦时有之。是以为将者平日训练士兵,不可不使之洞达人情,谙练世故以培养其判断情报之识力。此固不能求之人人。特使一军一队之中,其人愈多,则军心愈固而士气不挠。

习器械,习队伍,可以操场训练得之;而所谓“习劳苦”、“习战阵”、“习情伪”之三者,则非实事求是不为功。平时之野战演习,不过聊胜操场训练,亦徒具文而已,岂能得实地之经验!所以长治久安之国无胜兵也!然则何道而可?曰道有二:常调我军队以援四邻,使之实地参战,一也。聘调久历战阵之外国军队与我军合编,相观而善以为示范,二也。庶几有勇知方,干城无虞矣。

基博按:明戚继光以名将平倭镇蓟更历南北,并著声。在南方,战功特甚;北则专注守。撰《纪效新书》十八卷、《练兵实纪》九卷、《杂集》六卷,专论练兵之法,以为:

操兵之道,不独执旗走阵于场肆而后谓之操,虽闲居、坐睡、嬉戏,亦操也。善操兵者,必使其气性活泼,或逸而冗之,或劳而息之,俱无定格;或相其意态,察其动静,而撙节之。故操手足号令易,而操心性气难;有形之操易,而不操之操难。能操而使其气性活泼,又必须收其心,有所秉畏竞业。又有操之似者,最为操之害。何则?权哗散野,似性气活泼;懈苦不振,似心有竞业;为将者辨此为急。操之于场肆者,不谓之操,所谓筌蹄也。兵虽静处闾阎,然亦谓之操,乃真操也。微乎微乎,妙不可测!神乎神乎,玄之又玄!此圣贤之精微,经典之英华。(见《纪效新书·或问》,亦见《练兵实纪·储练通论》。)

所著《纪效新书》十八卷,以一卷为一篇:曰束伍、曰操令、曰阵令、曰谕兵、曰法禁、曰比较、曰行营、曰操练、曰出征、曰长兵、曰牌筅、曰短兵、曰射法、曰拳经、曰诸器、曰旌旂、曰守哨、曰水兵,各系以图而为之说,皆阅历有验之言。而《练兵实纪》,则在蓟门练兵之作。一练伍法,二练胆气,三练耳目,四练手足,五练营阵,六练将。以为“教兵之法,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曰实纪者,征实用也,而以“练心力”、“练手力”、“练足力”、“练身力”四者为先务之急。其言曰:

凡人之血气,用则坚,怠则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大人且然,况兵乎!不宜过于太甚;是谓练心之力也。

凡平时各兵所用器械,轻重分两,当重于交锋时所用之器。盖重者既熟,则临阵用轻者,自然手捷,不为器所欺矣。是谓练手之力也。

凡平时各兵,须学趋跑,一气跑得十里不气喘才好。如古人足囊以沙,渐渐加之;临阵去沙,自然轻便。是谓练足之力也。

凡平时习战人必重甲,荷以重物,勉强加之,庶临阵身轻,进退自速。是谓练身之力也。(见《练兵实纪·练手足》)

然四者练矣,而无胆,犹未足以语于杀敌致果也。继光认为:

平日在教场操时,打铳则把托稳定,对把从容;舞械则以单对单,前无利害。似谓习之已精已至矣。临敌之时,若使仍是照前从容酬应,如教场内比试一般,不必十分武艺,只学得三分,亦可无敌。奈每见贼时,死生呼吸所系,面黄口干,手忙脚乱,平日所学射法、打法尽者忘了,只有互相乱打,已为好汉,如用得平时一分武艺出,无有不胜;用得二分出,一可敌五;用得五分出,则无敌矣。谚云艺高人胆大,殊为不然!必须原是有胆之人,习得好艺,故胆益大。无胆之人,平日习得武艺十分精熟,临时手软身颤,举艺不起;任是如何教习,亦不得胆之大也。

克氏曰:“习于战阵而不慑。”此所以练胆也。揭暄《兵法百言》之论“练”,则曰:

意起而力委谢者,气衰也;力有余而心畏沮者,胆丧也。气衰胆丧,智勇竭而不可用。故贵立势以练气,经胜以练胆,布心以练情,一教以练阵艺。

此其说亦与克氏所论互有详略。克氏所谓“习于战阵而不慑”,是即“经胜以练胆”也。而“练阵艺”,则克氏之所谓“习器械”、“习队伍”。至于“练气”、“练情”之说,盖克氏之所未言焉!

注解:

[1] 赜,原作“颐”,据《国命旬刊》第七期(1938.6.10)第7页改。

[2] 盾,原误作“遁”,据《国命旬刊》第七期(1938.6.10)第13页改。

[3] 见,原误作“害”,据《国命旬刊》第七期(1938.6.10)第13页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