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类 意境上的辞格

一 比  拟

将人拟物(就是以物比人)和将物拟人(就是以人比物)都是比拟。《诗人玉屑》卷九载杨万里论比拟说:

白乐天《女道士》诗云,“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此以花比美妇人也;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此以美妇人比花也。

一切比拟就像这样,可以分作两类:一如此处前例,将人拟作物的,称为拟物;一如后例,将物拟作人的,称为拟人。

(甲)拟人

拟人是一种常用的辞法。在描写、抒情的语文中,几乎时常可以见到,而尤以童话为多。童话多是全篇纯用拟人辞法,因为太长,不便引用。今举比较简短的例于下:

(一)那春天实在很愉快。从早晨起,黄莺 和杜鹃这些音乐高强的先生们便独唱 ,蜜蜂小姐们和胡蜂姑娘们是合唱 ,蝴蝶的姐儿们是舞蹈 ,到晚上,青蛙堂兄的诗人们便开诗社 ,开演说会 ,一直热闹到深夜 。这些集会里,鲫鱼也到场 ,用了可爱的口吻 ,去谈那个国土的事 。(鲁迅译《爱罗先珂童话集·鱼的悲哀》)

(二)每当日光隐灭的时候,黄昏便从地下起来 。这黄昏 ——一个大的夜的军队 ,有几千不可见的部队和几百万的战士 。这强大的军队 ,自从不可记忆的年代以来 ,与世界相反抗 :每朝退走 ,每晚得胜 。从日入以至日出 ,是他为王 ;在白日里 ,被打败了 ,躲在窠里等候着 。(《现代小说译丛·影》)

(三)当菜花披着黄袍 ,

称霸于绿野时 ,

豆花不曾屈服 ,

依然黑白分明 !(刘大白《旧梦·泪痕》三十六)

(四)阳春召我以烟景 ,大块假我以文章 。(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五)饥来驱我去 ,不知竟何之。(陶潜《乞食》诗)

(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无题》诗)

(七)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出塞》诗)

(乙)拟物

拟物也多见于描写抒情的语文中,但不像拟人那样的常用,用也多是部分的。现举数例于下:

(一)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鸿鹄歌》,本事见《汉书·张良传》;高帝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后不果。戚夫人泣涕。帝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的便是这一首歌辞。歌辞是把太子拟作鸿鹄,说他得了四皓为辅,羽翼已成,不能动了。)

(二)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兰诗》结句,木兰自拟)

(三)浓妆呵,娇滴滴擎露山茶 ;淡妆呵,颤巍巍带雨梨花 。(乔孟符《扬州梦》第三折)

(四)桃脸儿 通红,樱唇儿 青紫,玉笋 纤纤不住搓。(《董西厢》)

以上两种辞法,都是发生在情感饱满,物我交融的时候。虽然用有多少,并非质有上下。中外许多论文说话的书中,多只收录拟人,不说拟物,除出个人的癖好之外并没有什么坚强理由。又两者拟比的分量也尽可以有种种的差别,并没有一定的规限,如拟物,从“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那样,单将眼光一部分来拟物起,直到《鸿鹄歌》那样全部拟物止,都可以存在。这中间可以分成无数的等级。拟人也是如此。

二 讽  喻

讽喻是假造一个故事来寄托讽刺教导意思的一种措辞法。大都用在本意不便明说或者不容易说得明白亲切的时候。但说了故事,往往仍旧把本意说了出来,而使故事只成了对象事件的形容。又故事也往往造得极其粗略,不曾具体化到可以独立存在的地步,有时简直连形容也不充分,非加说明不容易知道寄托的本意在哪里。这大半由于情急境迫,没有充分时间来构思设想的缘故。

依据情境急迫的程度和故事独立的程度,我们可以把讽喻分做两类:一类是情境急迫,故事只是忽促之间捏造出来,并没有充分的独立性的,这在我们日常语言之间,大概叫做“比方”。以下所举便是几个出名的比方。如所谓“画蛇添足”,所谓“鹬蚌相争”,所谓“狐假虎威”,都已成为口头常说的成语。这类比方因为故事造得太没有独立性,往往非连同描写背景和说明本意的文辞一起看,不能明晓它到底是在那里说什么。像下面的“土偶与桃梗”的一例,便仿佛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举例的时候,不能不将那描写和说明的文辞一起录下来。我们计拟把它跟讽喻的本身分行写,让大家比较容易看清楚运用比方的实际:

(一)昭阳为楚伐魏,覆军杀将,得八城,移兵而攻齐。陈轸为齐王使,见昭阳,再拜贺战胜,起而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珪。”陈轸曰:“异贵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陈轸曰:“令尹贵矣,王非置两令尹也,臣窃为公譬可也:(以下讽喻)

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巵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巵,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夺其巵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为蛇足者,终亡其酒。(以上讽喻)

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得八城,不弱兵,欲攻齐。齐畏公甚。公以是为名,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归,犹为蛇足也。”昭阳以为然,解军而去。(《战国策·齐策》二)

(二)赵且伐燕。苏代为燕谓(赵)惠王曰:“今者臣来,过易水,(以下讽喻)

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拑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以上讽喻)

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弊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故愿王熟计之也。”惠王曰,“善。”乃止。(《战国策·燕策》二)

(三)荆宣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群臣莫对。江一对曰:(以下讽喻)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以上讽喻)

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战国策·楚策》一)

(四)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秦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以下讽喻)

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吾残,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以上讽喻)

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战国策·齐策》三)

还有一类是情境比较的不急切,故事构造得比较完整,比较有独立性的,这在我们言谈之间大概叫做“寓言”。寓言有写得很长的,如班酿的《天路历程》等,现在只举几个简短的例:

(五)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列子·汤问》篇)

(六)往昔之世,有富愚人,痴无所知,到余富家,见三重楼,高广严丽,轩敞疏朗,心生渴仰,即作是念:“我有财钱,不减于彼,云何顷来而不造作如是之楼?”即唤木匠而问言曰:“解作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语言:“今可为我造楼如彼。”是时木匠,即便经地垒墼作楼。愚人见其垒墼作舍,犹怀疑惑,不能了知,而问之言:“欲作何等?”木匠答言:“作三重屋。”愚人复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屋。”木匠答言:“无有是事。何有不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二之屋?不造第二,云何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时人闻已,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百喻经·三重楼喻》)

以上两个例,一个寄寓智而怕难,不如愚而努力的意思,一个寄寓努力应当依照程序,应当从下层基础做起的意思,都是故事本身便已显示得明白周到,无须再加说明。

讽喻的故事,固然多是随机捏造的,故事里的人物也多是应境捏凑。如曾经过易水,便说是鹬蚌怎样怎样,只好讲鬼事时便说是土偶和桃梗怎样怎样。捏凑的时候也多对于部类不加鉴别。有时假托人类(如富愚人),有时假托人类以外的生物(如狐虎)或无生物(如土偶)。若是假托人类以外的生物或无生物,那故事里面一定同时含有两种比拟的成分,就是一定是用拟人的手段来寄托拟物的意思,如“狐假虎威”一例,便是外表是使狐虎做人的言动,是拟人,而内里却把狐虎来比拟人类,是拟物。其余一切同类的例,也都如此。

三 示  现

示现是把实际上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见如闻的辞格。所谓不见不闻,或者原本早已过去,或者还在未来,或者不过是说者想象里的景象,而说者因为当时的意象极强,并不计较这等实际间隔,也许虽然计及仍然不愿受它拘束,于是实际上并非身经亲历的,也就说得好像身经亲历的一般,而说话里,便有我们称为示现这一种超绝时地超绝实在的非常辞格。

示现可以大别为追述的、预言的、悬想的三类。追述的示现是把过去的事迹说得仿佛还在眼前一样:

(一)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长桥卧波 ,未云何龙 ?复道行空 ,不霁何虹 ?高低冥迷 ,不知西东 。歌台响暖 ,春光融融 。……明星荧荧 ,开妆镜也 。绿云扰扰 ,梳晓鬟也 。渭 流涨腻 ,弃脂水也 。烟斜雾横 ,焚椒兰也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杜牧《阿房宫赋》)

预言的示现同追述的示现相反,是把未来的事情说得好像已经摆在眼前一样:

(二)他敢不放我讨去,你宽心!远的破开步将铁棒 。近的顺着手把戒刀钐 。有小的 ,提起来将脚步撞 ;有大的 ,扳下来把髑髅砍 。瞅一瞅 ,骨都都翻了海波 ;滉一滉 ,厮琅琅振动山崖 。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 ,手攀得忽刺刺天关撼 。(《西厢记·寺警》)

至于悬想的示现,则是把想象的事情说得真在眼前一般,同时间的过去未来全然没有关系:

(三)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 ,银汉鹊桥平 。不甫能今夜成欢庆 ,枕边忽听晓鸡鸣 。却早离愁情脉脉 ,别泪雨泠泠 。五更长叹息 ,则是一夜短恩情 。(白朴梧桐雨》杂剧第一折)

(四)今夜鄜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 ,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杜甫《月夜》诗。时杜甫身在长安,家在鄜州;所谓闺中只独看等等只是想象的话。)

(五)……驷玉虬以乘鹭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义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凤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率云霓而来御。(屈原《离骚》)

此外像下面的几个例也属于这一类:

(六)李天王……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 ,这场混战 ,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 ,鬼雾阴阴 。那壁厢旌旗飞彩 ;这壁厢戈戟生辉 。滚滚盔明 ,层层甲亮 。滚滚盔明映太阳 ,如撞天的银磬 ;层层甲亮砌岩崖 ,似压地的冰山 。(《西游记》第五回)

(七):…··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哪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你看他瞑目蹲身 ,将身一纵 ,径跳入瀑布泉中 。(《西游记》第一回)

还有用断定式来表示推定的,也属于这一类:

(八)今大王……弃忠信之言,以顺敌人之欲,臣必见 越之破吴,豸鹿游于姑胥之台,荆榛蔓于官阙。(《吴越春秋》九,子胥语)

(九)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宫打听,他决 害了些相思病。(白朴《梧桐雨》杂剧第一折)

四 呼  告

话中撇了对话的听者或读者,突然直呼话中的人或物来说话的,名叫呼告辞。呼告也同比拟和示现一样发生在情感急剧处,而且常常带有比拟或示现的性质。如有必要,不妨随它带有的性质分为比拟呼告和示现呼告两类。

甲 比拟呼告

(一)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吓走了。急得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 !快来罢 !你也成全成全我呢 !”说得探春、岫烟、李纹、李绮四人都笑了。(《红楼梦》第八十一回)

(二)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着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宝琴〕,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李纹、李绮〕,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 !老天 !你有多少精华灵秀 ,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三)硕鼠 ,硕鼠 ,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卫风·硕鼠》篇)

(四)东方半明大星没,独有太白配残月。嗟尔残月勿相疑 ,同光共影须臾期 !残月晖晖,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韩愈古诗《东方半明》)

乙 示现呼告

(五)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清长老读罢来书……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安他。你那里安他不得 ,却来推与我 !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咐,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你”指不在眼前的智真)(《水浒》第五回)

(六)梁中书……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和七个贼人通同……押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去了。……”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 ,我一力抬举你成人 ,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 !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你”指不在眼前的杨志)(《水浒》第十六回)

五 夸  张

说话上张皇夸大过于客观的事实处,名叫夸张辞。说话上所以有这种夸张辞,大抵由于说者当时,重在主观情意的畅发,不重在客观事实的记录。我们主观的情意,每当感动深切时,往往以一当十,不能适合客观的事实。所以见一美人,可以有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之感;说一武士也可以有

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垓下歌》)

的话。所谓夸张,便是由于这等深切的感动而生。

知道夸张辞的作用,在乎抒描深切的感动,我们赏鉴抒描感动的小说诗歌等类文辞时,遇有此种辞格,就当原情逆意,还它本来面目。好像孟轲说的,“说诗者,不以文害辞 ,不以辞害志 ,以意逆志 ,是为得之 。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万章》篇上),这才可算真能领略夸张辞的真意。倘如对于杜甫的这两句诗: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古柏行》)

沈括(存中)一定要说它“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梦溪笔谈》二十三《讥谑门》);黄朝英又一定要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古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缃素杂记》,今本《缃素杂记》无此条)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我们即使可以原谅他们的算法上的错误,也不能不埋怨他们的两盘算盘声,把我们夸张辞的真声音掩盖了。

夸张辞可以分作两类:(一)是普通的,可以称为普通夸张辞;(二)是单单关于事象先后的,可以称为超前夸张辞。普通夸张辞的用处并不限于一面,古来注意它、论述它的也比较多,如所谓“增语”及“增文”(见王充论衡》卷七八《语增》、《儒增》、《艺增》等篇),所谓“夸饰”(刘勰文心雕龙》卷八《夸饰》篇),所谓“激昂之言”(《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诗眼》),都是专论这一类夸张辞。它在实际上是比较的普通的,所以我们就称为普通夸张辞。至于超前夸张辞,则是常有将实际上后起的现象说成在先呈象之前出现(至少说成同先呈的现象同时并现)的倾向的,就是常有落后者反而超越在前的特点的,因此我们便称它为超前夸张辞。

一 普通夸张辞

(一)明日一早定要回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 ,没见过的 ,没吃过的 ,没听过的 ,都经验了。(《红楼梦》第四十二回)

(二)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吃酒,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 。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 ,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儒林外史》第五回)

(三)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杜甫《登楼》诗)

(四)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杜甫《登岳阳楼》诗;坼,读如策,裂也。)

(五)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

(六)一风三日吹倒山 ,白浪高于瓦官阁 。(李白《横江》词六首之一;瓦官阁在瓦官寺,古碑云:昔有僧……以瓦棺葬于此……寺中有阁,高三十五丈。)

(七)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诗·卫风·河广》篇;舠音刀,小船形似刀者。)

(八)千禄百福,子孙千亿 。(《诗·大雅·假乐》篇)

(九)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书·尧典》篇;汤音伤,汤汤流貌;怀,包也;襄,上也。)

(十)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 。(《书·武城》篇)

就上举几个例看来,如例一、例五、例七、例八、例九之类,我们或者可以说它是数量上的夸张,如例二、例三、例四之类,我们或者可以说它是性状上的夸张,——总之用处并不限于什么一面。

二 超前夸张辞

(十一)雨村、士隐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晖,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 。(《红楼梦》第一回)

(十二)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随即每桌摆上八九碗,……叫一声“请”,一齐举箸 ,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儒林外史》第二回)

(十三)宝玉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发加上两鞭,那马早已 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红楼梦》第四十三回)

(十四)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 ,先成泪 。(范仲淹《御街行》词)

(十五)请字儿未曾出声 ,去字儿连忙答应 ,早飞去 莺莺跟前,姐姐呼之,诺诺连声。(《西厢记·请宴》)

(十六)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 黄帝之后于蓟,封 帝尧之后于祝,封 帝舜之后于陈。(《礼记·乐记》篇;“反”当为“及”之误。)

就上举几个例看来,凡是后起的现象,在这类夸张辞里都有一个超前的倾向,轻则如例十一,将后起的现象“杯干”说成同先呈的现象“酒到”同时,重则如例十二以下诸例,将后起的现象说成在先呈的现象之前,所以我们把它叫做超前夸张。超前夸张,专用在记载连起的两件事情,我们要刻意形容它“说时迟,那时快”的时候。

古来论夸张辞最周到的,据我所知,要算汪中为第一。他说:

《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揜。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释三九》中;他的所谓形容就是我们所谓夸张。)

短短的一段文字,居然把两种的夸张辞都论到了。

附记——

历来讲夸张辞的常列有许多限制,其中最可取的有两条:(一)主观方面须出于情意之自然的流露;如《古文苑》里名为宋玉作的《大言赋》、《小言赋》,完全出于造作,可说毫无意义。(二)客观方面须不致误为事实,如“白发三千丈”,决不致误认为事实,倘不说“三千丈”而说“三尺”,那便容易使人误认为事实。如果被误认为事实,那便不是修辞上的夸张,只是事实上的浮夸。

六 倒  反

说者口头的意思和心里的意思完全相反的,名叫倒反辞。倒反辞可以分作两类:或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便将正意用了倒头的语言来表现,但又别无嘲弄讽刺等等意思包含在内的,是第一类,我们可以称为倒辞 。例如:

(一)你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 才居止处门儿相向。(“可憎”是爱极的倒辞)(《西厢记·借厢》)

(二)一席话说的倪继祖一言不发,惟有低头哭泣。李氏心下为难,猛然想起一计来,须如此如此,这冤家 方能回去。想罢说道:“孩儿不要啼哭。我有三件,你要依从,诸事办妥,为娘的必随你去如何?”倪继祖连忙问道:“哪三件?请母亲说明。”(这“冤家”就是指孩儿)(《三侠五义》第七十二回)

第二类是不止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等意思的,我们称为反语 。例如:

(三)日前掐死了一个丫鬟,尚未结案,今日又杀了一个家人。所有这些喜庆 事情,全出在尊府。(《三侠五义》第三十七回)

(四)孙定为人最鲠直,……只要周全人,……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 ,是高太尉家的 !”(《水浒》第七回)

(五)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 ,何求不得 ?而以大夫礼葬之 ?薄 !请以人君礼葬之 !”(《史记·滑稽列传》)

(六)庄宗好畋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叱县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我天子好猎耶?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 ,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 ,以备吾天子之驰骋 ?汝罪当死 !”因前请亟行刑 。诸伶共唱和之。庄宗大笑。县令乃得免去。(《五代史·伶官传》)

(七)萧俛段文昌议销兵之法,每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笠翁曰:古来销兵之法 ,未有善于萧俛段文昌之议者也 。古人纵马华山 ,放牛桃林 ,卖剑买牛 ,卖刀买犊 ,法虽善矣 ,而于销兵二字终无实际 。何也 ?以有纵之放之卖之之人 ,即有收之获之买之之人 ,一旦有事 ,则取之如寄 。是但有销兵之名 ,而未有销兵之实也 。不若萧段所立之法 ,限以逃死 。逃则去而不返 ,死则绝而弗生 ;是以破釜焚舟之计 ,而倒用之者也 。以此销兵 ,始为刈草除根之法 。但须再立二法以佐之 。一曰,兵士有病不许服药 。二曰,盗贼有警不得捕剿 。如是,则兵有所归而逃者众 ,病无所救而死者繁矣 。不然,死生有数,焉能限以必死;归栖无地,焉能责其必逃乎?(李渔《论唐之再失河朔不能复取》)

反语是倒反辞的根干,在文章和说话中都比较地用得多而且容易用得有味。

反语有时利用成语来反用,如袁褧枫窗小牍》(卷上)载“宣和中有反语云:寇莱公——知人则哲;王子明——将顺其美;包孝肃——饮人以和;王介甫——不言所利”,便是例。

七 婉  转

说话时遇有伤感惹厌的地方,就不直白本意,只用委曲含蓄的话来烘托暗示的,名叫婉转辞。构成这个辞格,约有两种主要方法。第一是不说本事,单将余事来烘托本事。例如:

(一)新来瘦,非关病酒 ,不是悲秋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

要说的明是相思的苦,却不直说。又如:

(二)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 ,只有滩声似旧时 。(陆游《楚城》诗)

要说的也明明是那些不似旧时的景物,却也不明说,便是两个适例。司马光《迂叟诗话》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那便是论这一类的婉转辞。

第二类是说到本事的时候,只用隐约闪烁的话来示意。例如:

(三)三月,宋华耦来盟。公与之宴。辞曰:“君之先臣督,得罪 于宋殇公,名在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请承命于亚旅。”鲁人以为敏 。(《左传·文公十五年》)

宋华督弑殇公,在桓公二年,这里只说“得罪”。又华耦“无故扬其先祖之罪”,是不敏,而文中只说“鲁(钝的)人以为敏”。都是只用隐约闪烁的话透露本意的婉转辞。又如:

(四)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 。”

也只用闪烁的话表示子路未见得仁。又如:

(五)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勃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 ,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也只用隐约的话显示狱吏的作威作福。汪中《述学释三九》中篇说“《春秋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鹤无乐乎轩,好鹤者不求其行远;谓以卿之秩宠之,以卿之禄食之也,故曰‘鹤实有禄位’。然不云视卿,而云乘轩,此辞之曲也。……周人尚文,君子之于言不径而致也,是以有曲焉。”那便是说这类婉转辞的用法。

此外还有一类上下其辞、游移其辞来示意的方法,如要说“坏的”,只说“不是顶好的”,要说“该去的”只说“最好还是去”之类也是这一类的措辞法。但这类措辞法现在文字上还是不常见,现在姑且不举例。

八 避  讳

说话时遇有犯忌触讳的事物,便不直说该事该物,却用旁的话来回避掩盖或者装饰美化的,叫做避讳辞格。

避讳辞有公用的,有独用的。明陆容菽园杂记》(一)说:“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如舟行讳住讳翻,以箸为快儿,幡布为抹布;讳离散,以梨为圆果,伞为竖笠;讳狼藉,以榔槌为兴哥;讳恼躁,以谢灶为谢欢喜。”所谓俗讳,便是公用的避讳辞。公用的避讳也不免随时随地有些不同。如俞樾《茶香室续钞》(七)说:“快儿抹布之称,至今犹然,余则无闻矣”,便是随时不同的例。如北京人讳言鸡卵,把鸡卵化成了松花、流黄等等各式不同的名目,而福建人却讳言茄,把茄说成了紫菜(见林纾《畏庐琐记》),便又是随地不同的例。

独用的避讳,大概没有一定,尽随主旨情境而变。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

天王狩 于河阳。

《左传》云:“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狩。”这是为维持所谓大义而讳的。如《晋书·王衍传》:

衍口未尝言钱。妇令婢以钱绕床下。衍晨起,不得出。呼婢曰:“举却阿堵 物!”

“阿堵”犹言“这个”,这里用做避讳语。这是为贯彻主张而讳的。如《战国策·赵策》四: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詟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太后之色少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 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含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主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 ,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一样的讳言死,却把自己的死说做“填沟壑”,太后的死说做“山陵崩”,便又是为应付情境,顾念对方的情感而讳的。避讳的作用大都就在顾念对话者乃至关涉者的情感,竭力避免犯忌触讳的话头,省得别人听了不快。贾谊《论时政疏》有云:“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汙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汙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所谓迁就便是这一种辞法的纲要。

口头语上的避讳多半是用浑漠的词语代替原有的词语,同前面所引“阿堵”的用法相仿。现在举几个例于下:

(一)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有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地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 ,不得好木头,且慢慢地办着罢。”(《红楼梦》第十一回)

所谓“那件东西”便是棺材,却不明说棺材。

(二)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发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 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账了。你今晚开口。”(《儒林外史》第三十二回)

所谓“那话”便是钱,却不明说钱。

(三)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 ,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去寻他?——也不肯回来。”(《儒林外史》第五回)

“两脚站开”便是说逃走,却不明说逃走,这些都是特用浑漠的话来暗示本意。

附记——

避讳也有人称为“曲语”。章士钊译师辟伯《情为语变之原论》有一段论曲语,颇有几句可供参考,今节录于下:“曲语者,语之刻划本事,不甚明亮,而闻之亦辄了了,两情共喻者也。如受胎,人谓与性欲有连,未便揭言。而举国不讲生子,在势胡可?遂乃回环其辞,曰那件事,曰不能动矣。夫婉言比于直言,究胜几许,殆不能无疑。以人之引以为嫌者,非字也,而字中之义蕴也。今曰不能动矣,措辞不同,指事犹是,他方闻而不怿,将一与径说受胎无异。虽然,人终采暗语而避明言。……世尽有人,闻受胎而怒,谓是狎媟;闻那件事而喜,以为雅驯。考其心境,则见人抵面敷辞,不敢斥言某物,而必委婉曲折以赴,乐其尊己,遂不可支也。同时言者利以自解,谓吾言诚指若个,而势迫于此,大非得已,唐突之咎,所不敢辞。……则曲语之设,正为彼此互谅容头过身之地者矣。间尝闻人陈说,一至艰于发口之字,辄生小阻,或以极低之音,囫囵而过。此亦借以自表,谓若而字者,于礼未当,吾非不晓。用心与曲语正同。”(五十三至五十五页)

九 设  问

胸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设问的,名叫设问。这种设问,共分两类:(一)是为提醒下文而问的,我们称为提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是为激发本意而问的,我们称为激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

一提问:

(一)我且问你 :这七人端的是谁 ?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这七个。(《水浒》第十五回)

(二)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予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蹈着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从死里向前进。许多人们灭亡了,生命仍然跳着笑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 ?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鲁迅《生命的路》)

(三)元年者何 ?君之始年也。春者何 ?岁之始也。王者孰谓 ?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 ?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 ?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 ?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 ?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 ?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 ,何以不宜立 ?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 ?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

(四)恶乎危 ?于忿懥。恶乎失道 ?于嗜欲。恶乎相忘 ?于富贵。(《杖铭》见《大戴礼记》卷六《武王践阼》篇)

(五)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无名氏《饮马长城窟行》)

(六)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 ?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 ?国相齐晏子。(诸葛亮《梁甫吟》)

二 激问:

(七)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 ,因此考不进学校去 ,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鲁迅《呐喊·头发的故事》)

(八)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乐府《长歌行》)

(九)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吁嗟徂兮,命之衰矣!(伯夷叔齐《采薇歌》;《史记·伯夷传》注:西山即首阳山。)

(十)谁能思不歌 ?谁能饥不食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二十三)

修辞学上通常只承认这第二类激问为正式的设问。这类的设问,常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的意思,肯定的形式表示否定的意思。在所有的辞格中也是一种奇特的辞法,除了知切情急的特殊情形之外,总是不用它。

十 感  叹

深沉的思想或猛烈的感情,用一种呼声或类乎呼声的词句表出的,便是感叹辞。感叹辞约有三类形式:(一)添加“呵”“呀”“呜呼”“噫嘻”“哉”“夫”等感叹词于直陈句的前后;(二)寓感叹的意思于设问的句式;(三)寓感叹的意思于倒装的句法。内中(二)(三)两类,各与设问倒装等格有关系,最纯粹的,只有(一)这一类。我们因此可说(一)这一类是感叹辞中最主要的形式。

(一)噫吁戏,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

(二)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巍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梁鸿《五噫歌》)

以上是第一类的例。

(三)砖儿何厚 ,瓦儿何薄 !(《水浒》第六十一回)

(四)一夜春雨,

绿了多少田畴;

一夜秋霜,

黄了多少林壑;

如此神奇 !

怎不叫画师们惭愧 !(刘大白《旧梦旧梦》七十六)

以上是第二类的例。

(五)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公曰,“楚君以郑故,亲集矢于其目。非异人任,寡人也。若背之,是弃力与言,其谁昵我?免寡人 ,唯二三子 !”(《左传·襄公二年》)

(六)不做周方 ,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 !(《西厢记·借厢》)

以上是第三类的例。就上头所举的三类例看来,就可知道第一类是最纯粹最普通的感叹辞。此类感叹辞,在文学未被革命以前,往往被人利用作为文字技窍的救济方法,使阅读者感到无病呻吟的不快。所以那时马建忠在论文法的书上也不禁发起长吁短叹的议论来说道:“今之为文者遇有结束、提开、过脉处,无可转者,辄用叹字,别开议论,故一篇之中往往不一用者,而气亦因以少弱焉。噫!”(见《马氏文通》卷九)我们曾见宋人李耆卿在所著的《文章精义中说“欧阳永叔《五代史》,赞首必有呜呼二字,固是世变可叹,亦是此老文字遇感叹处便精神!”大约马建忠氏也和我们一样地想不通,为什么叹词可以任意用作起承转结之用,为什么起首必有呜呼二字便算是文字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