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类 章句上的辞格

一 反  复

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的,名叫反复辞。人们对于事物有热烈深切的感触时,往往不免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申说;而所有一而再、再而三显现的形式,如街上的列树,庆节的提灯,也往往能够给予观者以一种简纯的快感,修辞上的反复就是基于人类这种心理作用而成。

反复辞的用法有连接的和隔离的两种。

(一)我当此刻,正将你的戏曲摊在我的膝上,坐在那曾经和你常常一同散步的公冢地的草场上,仰望着广阔的初秋的天空,不瞬的不瞬的 看着,便觉得自己的现在的心情,和出现于你的童话里的年青的人物的心情相会解,契合而为一了。(《读了童话剧〈桃色的云〉》)

(二)一切的事,都是时节呀 ,时节呀 !你看见刚才那桥上的雉鸡么?(《雉鸡的烧烤》)

(三)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人焉廋哉 !”(《论语·为政》)

(四)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 !”(《孟子·万章》上)

这是连接的反复。

(五)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 ,一个炮 ;一个墩 ,一个炮 ,一个墩 ,一个炮 ,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 ,一个炮 ;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

(六)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篇)

(七)黄鹄参天飞 ,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黄鹄参天飞 ,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黄鹄参天飞 ,凝翮争风回。高翔入玄阙,时复乘云颓。黄鹄参天飞 ,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黄鹄曲》)

这是隔离的反复。

二 对  偶

说话中凡是用字数相等,句法相似的两句,成双作对排列成功的,都叫做对偶辞。对偶这一格,从它的形式方面看来,原来也可说是一种句调上的反复 ;故也有人将它并入反复格;而从它的内容看来,又贵用相反的两件事物互相映衬,如刘勰所谓“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文心雕龙·丽辞》篇),故又有人将它并入映衬格。但对偶所以成立,在形式方面实是普通美学上的所谓对称,而内容方面也非全然由于映衬的句法构成,无论把它并入反复或并入映衬都觉得不很合适,因此现在仍旧让它独立了。

这格的成例如下:

(一)有情皮肉,无情杖子。(《水浒》第六十一回)

(二)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陆游《秋夜读书诗》)

(三)满招损,谦受益。(《书经·大禹谟》)

(四)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篇)

(五)生则天下歌,死则天下哭。(《荀子·解蔽》篇)

(六)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经·小雅·伐木》篇)

(七)诲尔谆谆,听我藐藐。(《诗经·大雅·抑》篇)

(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篇)

(九)决九川,距四海。(《书经·益稷》篇)

(十)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胠箧》篇)

照例看来,可见对偶并不限于映衬,此处(六)例以下的几个例便都是连贯的,不是映衬的。

这种辞格曾经有过畸形的发达的时期,如刘知几所谓“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史通·叙事》篇)。就是最近也还有人硬用对偶辞来下判决,打电报,使人觉得极其不自然。因此“五四”前后文化学术界在《新青年》上鼓吹文学革命的时候,曾经对于这种现象进行过严正的批判。当时有些人反对对偶,主张文章应当“不讲对仗”,也有人认为对偶不对偶应当任其自然,当时是“不讲对仗”的主张比较得到多数人的赞同(参看《新青年》第二、第三卷)。

三 排  比

同范围同性质的事象用了结构相似的句法逐一表出的,名叫排比。排比和对偶,颇有类似处,但也有分别:(一)对偶必须字数相等,排比不拘;(二)对偶必须两两相对,排比也不拘;(三)对偶力避字同意同,排比却以字同意同为经常状况。实例如下:

(一)王闻书之言,惕若恐惧,退而为戒书:于席之四端为铭焉 ,于机为铭焉 ,于鉴为铭焉 ,于盥盘为铭焉 ,于楹为铭焉 ,于杖为铭焉 ,于带为铭焉 ,于履屦为铭焉 ,于觞豆为铭焉 ,于户为铭焉 ,于牖为铭焉 ,于剑为铭焉 ,于弓为铭焉 ,于矛为铭焉 。(《大戴礼记·武王践阼》篇;王为武王,书指上文丹书)

(二)无恻隐之心 ,非人也 ;无羞恶之心 ,非人也 ;无辞让之心 ,非人也 ;无是非之心 ,非人也 。(《孟子·公孙丑》上)

(三)不为不可成 ,不求不可得 ,不处不可久 ,不行不可复 。(《管子·牧民》篇)

(四)富贵不能淫 ,贫贱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 。(《孟子·滕文公》下)

(五)天有情 ,天亦老 ,春有意 ,春须瘦 。云无心 ,云也生愁 。(乔孟符《扬州梦》杂剧第一折)

这种排比,约可别为两类:一为本来可以括举而今故意列举的,如例(一)例(二);二为本来只可以列叙的,如(三)(四)(五)等例。第一类如例(一)本可写作“于席、机、鉴……为铭焉”,于今却写作“于席之四端为铭焉,于机为铭焉”云云,目的盖在使列举的各端各各受人充分地注意。又颇便于用在事忙情急,不及概括统总的话中。但前人或者不曾顾及此等目的或情况,对于此类排比颇加排斥,如:

(六)季孙行父秃,晋却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 ,使眇者御眇者 ,使跛者御跛者 ,使偻者御偻者 。(《榖梁·成公元年》)

刘知几便说太烦赘了,应除“秃者”以下诸字,作“各以类逆”(《史通·叙事》篇)。其实此等简炼主义,断然难以使人心服;所以知几这话,魏际瑞就批评说:这样简是简了,可是“神情特不生动”了(《伯子论文》)。第二类,以前似乎不曾出过问题,现在可不必详论。只有关于排比全体,有前人已经论及的一端,或者可以略加注意:就是此类排比往往每句参有几个相同的字。因此,陈骙以下常有专于着眼在这一点的议论,说什么“文有数句用一类字,所以壮文势、广文义也”(《文则》卷下庚条)。实际上所谓“用一类字”,如:

(七)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中庸》)

每句同有“之”“弗”“也”等字,虽然是排比格中所常见的,却也只是排比中一面的现象。关乎这面现象的实例,《文则》中举的很多,这里可以不再罗列了。

排比格中也有只用两句互相排比的,这与对偶最相类似,可以同对偶参看:

(八)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白居易《夜雨》诗)

(九)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杜甫《前出塞》九首之六)

四 层  递

层递是将语言排成从浅到深,从低到高,从小到大,从轻到重,层层递进的顺序的一种辞格。其成立必须有(一)要说的有两个以上的事物;(二)这些事物又有轻重大小等比例;而且(三)比例又有一定的程序。例如:

(一)天时 不如地利 ,地利 不如人和 。(《孟子·公孙丑》下)

(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大学》)

(三)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以上三例,(一)是三层,(二)是八层,(三)是十层,都是一而二,二而三,从轻小而到重大,如陈骙所谓“上下相接,若继踵然”(《文则》卷上丁);最后的第三例,因为要说腐刑的极辱,且从不辱一面说起,进了四层,再从受辱一面逐层递进:目的都在使读听者的感触逐渐达到顶点。

有人说层递辞中也有从大到小,从重到轻等等的用法,如:

(四)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得这数日的风光。(《今古奇观》卷八)

但这例其实是从轻到重的层递,因为想要极言这数日的可贵,才从那一年四时说起。倘真有意排成从大到小、从重到轻的层次,那便是倒层递 ,是倒用层递的一种非常辞法,除有特别作用教人怀疑发笑的以外大抵不用。如下列一例,赵威后的岁、民、王的倒层递便是为了教人怀疑发问,造成发议论的机会而用的:

(五)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悦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卹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战国策·齐策》四)

五 错  综

凡把反复、对偶、排比或其他可有整齐形式,共同词面的语言,说成形式参差,词面别异的,我们称为错综。构成错综,大约有四类重要方法:

第一,抽换词面;

第二,交蹉语次;

第三,伸缩文身;

第四,变化句式。

第一,抽换词面 是将词面略为抽动使得说话前后不同。如抽换反复 的有:

(一)那周谨跃 马挺 枪,直取 杨志;这杨志也拍 战马,捻 手中枪,来战 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 ,翻翻复复 ;搅 做一团 ,扭 做一块 ;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水浒》第十三回)

(二)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无粮 ,我无食 ,安得而至焉?(《庄子·山木》篇)

抽换排比 的有:

(三)地也,你不知好歹何为 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 天!(关汉卿窦娥冤》杂剧第三折)

(四)王后蚕于北郊,以供纯服 ……夫人蚕于北郊,以供冕服 。(《礼记·祭统》篇;郑注“纯服亦冕服也,互言之尔”。)

(五)仁有数 ,义有长短小大 。(《礼记·表记》篇;郑注“数与长短小大,互言之耳”。)

圆点点出处都是原来可用同一词面的,而今都被错综了。

第二,交蹉语次 是将语词的顺序安排得前后参差,使得说话前后不同。如在反复 有:

(六)他的上面,罩着一片装饰着辉煌的月和闪烁的星的深远无限的太空 ;他的下面,在幽静透明的池塘里,也展开着一片深远无限的太空 ,装饰着闪烁的星和辉煌的月 。(鲁迅译《爱罗先珂童话集·春夜的梦》)

(七)王何必曰利 ,亦有仁义而已矣 。……王亦曰仁义而已矣 ,何必曰利 ?(《孟子·梁惠王》上)

在对偶 有:

(八)裙拖六幅湘江 水,鬂耸巫山 一段云。(李群玉《赠郑相井歌姬》诗)

在排比 有:

(九)猿猕猴 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历险乘危,则骐骥 不如狐狸。(《战国策·齐策》三;“骐骥”两字,不在“历险”两字上头。)

(十)疾风 而波兴,木茂而鸟集。(《淮南子·主术》篇;是“疾风 ”“木 茂”,不是“风 疾”“木 茂”。)

(十一)问国君之富,数地以对 ;……问士之富,以车数对 ;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 。(《礼记·曲礼》下;中间一句不是“数车以对”。)

(十二)那谈话里说,“名叫人类的哥儿们,是最强最贤慧的东西。”……也说,“自然,山上的政治家的狐狸 ,艺术家的猿婶母 ,鹦哥的语学家 ,鸟的社会学家 ,天文学家的枭博士 ,高强固然也高强,但比起人类的哥儿们来,到底赶不上。”(鲁迅译《爱罗先珂童话集·鱼的悲哀》)

(十三)他(黄昏)等候着 ;在山的深处,在村市的地窖里,在树林的浓密处,在湖的暗处。他等候着 ,躲在永久的土窟里,在空穴里,在人家的屋角。他被赶散,又似乎不见了,但其实充满着一切隐藏的处所。他在树皮各个的裂缝里,在人的衣服的折叠里。他躲在最小的沙粒底下黏在最细的蛛网的丝上,等候着 。(《现代小说译丛·影》)

这些点出处也是可以有相同相似的形式的,而今也被错综了。

第三,伸缩文身 是用长句短语交相错杂,使语文发生变化的方法。如反复 的例:

(十四)约瑟是多结果子的树枝 ,是泉旁多结果子的树枝 ,他的枝条探出墙外。(《旧约·创世记》四十九之二十二)

(十五)惊骇恐惧临到他们。……他们如石头寂然不动,等候你的百姓渡过去 ,等候你所救赎的百姓渡过去 。(《旧约·出埃及记》十五之十六)

(十六)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 ,其不仁兹甚 ,罪益厚 。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 ,其不仁兹甚矣 ,罪益厚 。至杀不辜人也,拖其衣裳,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 ;苟亏人愈多 ,其不仁兹甚矣 ,罪益厚 。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墨子·非攻》上)

排比 的例:

(十七)我憎恨他的白屋,他的车夫,他的卫兵,以至于他的马。我憎恨他的金边眼镜,他的尖锐的双眼,他的深陷的两颊,他的身材,他的懒惰的生活,以至于他的清洁而吃得好着得好的儿女们。我憎恨他的自私的保护,及他的对于我们的憎恶。我憎恨他。(郑振铎译《灰色马》中卷)

(十八)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 ,风挠之鸣 ;水之无声 ,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 ,其趋也或梗之 ,其沸也或炙之 ;金石之无声 ,或击之鸣 。(韩愈《送孟东野序》)

这样,或于简短句子之后,承以较长句子,或于较长句子之后,顿以简短句子的,都是这一种错综法。

第四,变化句式 是杂用各种句式,例如肯定句和否定句,直陈句和询问句、感叹句之类,来形成错综的一种方法。如:

(十九)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 ,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孟子·梁惠王》上)

便是用肯定句和否定句相错综。如:

(二十)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 ,也该叫他们歇歇 ;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 ,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么 ?(《红楼梦》第二十回)

(二十一)我没有翅子的时候,也活着 ,你没有鳞,岂非也并不死掉么 ?(鲁迅译《爱罗先珂童话集·春夜的梦》)

便是用直陈句和询问句相错综。

以上四类方法,当然不一定要单独使用;先后换用这类或那类,使错综的方式本身也有一些错综变化,当然也是可以的。如下文所列便是并用第一、第三、第四三类方法的一例:

(二十二)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自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墨子·兼爱》上)

文中如“是何也”和“此何也”的变化就是抽换词面,“子自爱”等等和“父自爱也”等等的变化就是伸缩文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和“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的变化就是参用询问句和直陈句。此外也还有运用此等错综方法的处所,读者细看自知。又如下面所列又是参用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类方法的一例:

(二十三)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 (同貌)映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 ?”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 ?”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熟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官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闲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战国策·齐策》一)

文中如“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和“吾孰与徐公美”的变化就是抽换词面,伸缩文身,“吾孰与徐公美”和“吾与徐公孰美”的变化就是交蹉语次,“徐公何能及君也”和“徐公不若君之美也”就是变化句式,此外也还有运用此等错综的地方,也只要细看便可看出。

文中运用此等错综,目的盖在避免说话的单调和平板。说话有时原也需要反复等等类似辞,但若类似处太多,却也容易使人生厌;此时可以调剂使用的,便是错综辞法。用了错综辞法,则同中有异,单调平板等毛病便自消灭了。这种辞法的重要,我以为至少不在对偶下。

附记——

本格第一类错综,以前称为“互文”或“互辞”。如刘知几著《史通》,在《杂说》下篇录了隋人姚士会(最)《梁后略》述高祖语“得既在我,失亦在予”,说“变我称予,互文 成句,求诸人语,理必不然”,所以有此句法,由于当时“俪词盛行,语须对偶”。又如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四《互辞》条下说“《易》(《蛊》)‘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言‘父’又言‘考’。《书》(《仲虺之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言‘予’又言‘台’……皆互辞 也”。

第二类的错综,名称和议论更多,其议论大都为卫护错综辞格而发。如沈括(存中)所谓“相错成文”:

韩退之集中《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今验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俱见《九歌》)。盖欲相错成文 ,则语势矫健耳。(《梦溪笔谈》卷十四)

陈善所谓“错综其语”:

《楚辞》以吉日对辰良,以蕙肴蒸对奠桂酒;沈存中云,此是古人欲错综其语,以为矫健故耳。余谓此法本自《春秋》。《春秋》(僖公十六年)书“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说者皆以石、鹢、五、六、先后为义,殊不知圣人文字之法,正当如此。且如既曰陨石于宋五,又曰退飞鹢于宋六,岂成文理?故不得不错综其语 ,因以为健也。《楚辞》正用此法。其后韩退之作《罗池碑》曰,“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以“与”字上下言之,盖亦欲语反而辞健耳。今《罗池碑》石刻古本如此。而欧阳公以所得李生《昌黎集》较之,只作“秋与鹤飞”,遂疑石本为误,惟沈存中为始得古人之意,然不知其法自《春秋》出。(《扪蝨新话》卷五)

严有翼所谓“蹉对”:

惠洪冷斋夜话》载:介甫诗云“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多”字当作“亲”,世俗转写之误。洪之意盖欲以“少”对“密”,以“疏”对“亲”。余作荆南教官,与江朝宗汇者同僚,偶论及此,江云,“蕙洪多妄诞,殊不晓古人诗格。此一联以‘密’字对‘疏’字,以‘多’字对‘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谓蹉对法 也。”(《艺苑·雌黄》;据《渔隐丛话》后集二十五所引)

此外,如陈绎曾文说》所谓“拗语”之类,内容也是大同小异,无非议论侧重错综,例证偏乎对偶,我们可以不必多引了。第三、第四类的错综,在我国书中我还不曾发见谁曾谈到过它们。

六 顶  真

顶真是用前一句的结尾来做后一句的起头,使邻接的句子头尾蝉联而有上递下接趣味的一种措辞法。多见于歌曲。如“翟义门人作”的《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 ,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 ,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 ,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见《宋书·乐志》三;《乐府古题要解》说:“此汉翟义门人所作也。义为丞相方进之少子,字文中,为东郡太守。以王莽篡汉,起兵诛之,不克而见害,门人作歌以悲之。”)

又如李白送刘十六归山的白云歌:

楚山秦山皆白云 。白云 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 ;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 上,女罗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都是这一格。

这格约有两式:(1)是每句蝉联的,如上面所举的两例,这有人称为联珠格;(2)是单单章和章中间的一句蝉联的,这有人称为连环体。两式都是在《诗经》上便已经有了萌芽(如《大雅·既醉》篇便是两种萌芽备具的一篇。如《既醉》二章结尾说“介尔昭明”,三章起头说“昭明有融”,又三章结尾说“公尸嘉告”,四章起头说“其告维何”,又四章结尾说“摄以威仪”,五章起头说“威仪孔时”,如此蝉联,直到八章,都用所谓连环体。中间又有两处参用所谓联珠格,如三章二句说“高朗令终”,三句说“令终有俶”,又五章二句说“君子有孝子”,三句说“孝子不匮”,便都是所谓联珠格),但都不及后代的完整。现在举几个著名的例于下:

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 ,过宫墙 ;过宫墙 ,绕回廊 ;绕回廊 ,近椒房 ;近椒房 ,月昏黄 ;月昏黄 ,夜生凉 ;夜生凉 ,泣寒螀 ;泣寒螀 ,绿纱窗 ;绿纱窗 ,不思量 。呀!不思量 ,除是铁心肠 ;铁心肠 ,也愁泪滴千行。(马致远汉宫秋》杂剧第三折)

桃 花冷落被风飘 ,飘 落残花过小桥 。桥 下金鱼双戏水 ,水 边小鸟理新毛 。毛 衣未湿黄梅雨 ,雨 滴红梨分外娇 。娇 姿常伴垂杨柳 ,柳 外双飞紫燕高 。高 阁佳人吹玉笛 ,笛 边鸾线挂丝绦 。绦 结玲珑香佛手 ,手 中有扇望河潮 。潮 平两岸风帆稳 ,稳 坐舟中且慢摇 。摇 入西河天将晚 ,晚 窗寂寞叹无聊 。聊 推纱窗观冷落 ,落 云渺渺被水敲 。敲 门借问天台路 ,路 过西河有断桥 ,桥 边种碧桃 。(《白雪遗音选·桃花冷落》)

以上是第一式。这式比第二式用得更多更完整。在歌谣中往往有全首句句蝉联,连末一句也绕接头一句,形成一种循环无端的形式的,如这《桃花冷落》便是一个例。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 玄以黄!

玄黄 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

踟蹰 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狐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

太息 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闲,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

心悲 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

苦辛 何思虑?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曹植《赠白马王彪》诗)

再如:

覆舟山下龙光寺,玄武湖畔五龙堂。想见旧时游历处,烟云渺渺水茫茫 。

烟云渺渺水茫茫 ,缭绕芜城一带长。蒿目黄尘忧世事,追思尘迹故难忘 。

追思尘迹故难忘 ,翠木苍藤水一方。闻说精庐今更好,好随残汴理归艎。(王安石《忆金陵三首》诗)

以上是第二式。

七 倒  装

话中特意颠倒文法上逻辑上普通顺序的部分,名叫倒装辞。例如普通顺序为“尔所谓达者何哉?”《论语·颜渊》篇却说“何哉,尔所谓达者?”就是倒装的实例。大都用以加强语势,调和音节,或错综句法。其形式可以大别为两类。

第一类 随语倒装

(一)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 ,哭者 ?”门人曰:“鲤也。”(普通顺序是:哭者谁与)(《礼记·檀弓》上)

(二)且虞能亲于桓庄乎 ,其爱之也 ?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普通顺序是:其爱之也,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左传·僖公五年》)

(三)吾将使梁及燕助之 ,齐楚固助之矣 。(普通顺序是:齐楚固助之矣,吾将使梁及燕助之。)(《战国策·赵策》)

(四)桓公外舍而不鼎馈。中妇诸子谓宫人:“盍不出从乎 ?君将有行 。”(普通顺序是:君将有行,盍不出从乎?)(《管子·戒》篇)

(五)天窥 象纬逼,云卧 衣裳冷。(普通顺序是:窥天,卧云。)(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诗)

(六)古木鸣寒鸟 ,空山啼夜猿 。(普通顺序是:寒鸟鸣,夜猿啼。)(魏征《述怀》诗)

这类倒装大多只是语次或语气上的颠倒,并不涉及思想条理和文法组织。

第二类 变言倒装

(七)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 者,楚之谓矣。(顺言则为:怒于室,色于市。)(《左传·昭公十九年》)

(八)其一二父兄私族于谋 而立长亲。(顺言为:谋于私族。)(《左传·昭公十九年》)

(九)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为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 ,仲由与求之问 !”(《论语·先进》)

(十)愎谏违卜,固败是求 。(《左传·僖公十五年》)

(十一)久拼野鹤如双鬓 ,遮莫邻鸡下五更。(双鬓如野鹤)(杜甫《书堂既夜月下赋绝句》)

(十二)红豆 啄余鹦鹉粒 ,碧梧 栖老凤凰枝 。(鹦鹉啄余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杜甫《秋兴》诗)

(十三)蓟邱 之植,植于汶篁 。(顺言当为“汶篁之植,植于蓟邱”;说详《古书疑义举例·倒句例》)(《史记·乐毅传》)

以上各例,或颠倒谓语和补语(七、八),或将主语和谓语中的一部交换位置(如十二),或将主语和补语交换位置(如十三),也有别用一个字间错开的(如九的“之”,十的“是”),也有颠倒逻辑上的顺序的(如十一),虽然也是颠倒顺序,却往往涉及思想条理和文法组织,同第一类单属程序上的倒装不同。

在新文艺中,第二类几乎全然不用,除非特殊的描写。第一类的用法,无论诗文,却比以前用得更多了。

附记——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六所谓“旋造”,也可算是倒装的一体。旋造实例,约举如下:

孤臣危 涕,孽子坠心 。(实为坠涕危心 )——江淹《恨赋》

心 折骨惊 。(实为心惊 骨折)——江淹《别赋》

泉 甘而酒冽 。(实为泉冽 而酒甘,这是王氏原例。)——欧阳修《醉翁亭记》

八 跳  脱

语言因为特殊的情境,例如心思的急转,事象的突出等等,有时半路断了语路的,名叫跳脱。跳脱在形式上一定是残缺不全或者间断不接,这在语言上本是一种变态。但若能够用得真合实情实境,却是不完整而有完整以上的情韵,不连接而有连接以上的效力。

跳脱大约可以分作三类:第一是说到半路断了不说或者说开去的,这可以称为急收。多是“不肯说尽而诎然辄止,使人得其意于语言之外”。如《呐喊》中《狂人日记》的结句“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便是一例。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来。虽然笔谈比面谈有时反真切,反彻底,然而冬夜围炉,也是人生较快乐的事,不过难为你走那风雪的长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来,上礼拜我回家去的时候,他还嘱咐我——他决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泼爽畅的孩子。我有时想,他还小呢,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天真烂漫的。但无论如何,决不至像我。上帝祝福他!只叫他永远像你,就是我的祷祝了。(“嘱咐我”以下便说开去了)(冰心《超人烦闷》)

智深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忿忿地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得吃,恰才还怕师兄吃了。”智深道,“也说得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正在那里”以下也说开去了)(《水浒》第五回)

公孙策与妇人看病,虽是私访,他素来原有实学,所有医理尽皆知晓。诊完脉息,已知病源。站起身来,仍然来至西间坐下,说道:“我看令媳之脉,乃是双脉。”尤氏听了,道:“嗳呀,何尝不是!他大约四五个月没见——”(咽下“月信”二字)(《三侠五义》第八回)

五年,诸侯及将相相与共尊汉王为皇帝。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也咽下“便国家”以下允许的话)(《史记·汉高祖本纪》)

像这些咽下不曾说全的话,我们大都可以从情境上推知它的意思,即所谓“得其意于语言之外”。但想将话补全,却颇为难。因为各个咽下处所大都是情境复杂的,至少用了这种跳脱语以后人会想象以为情境复杂的。若把有限的几个字把它补全了,人往往反而以为不及原语的含义丰富。《史记》一例,《汉书》改为“诸侯幸以为便于天下之民则可矣”,形式比较的完整,而汉高祖推让皇位时候扭捏的复杂神情倒反觉得不及《史记》上的来得活现,便是这个缘故。

第二是突接。折断语路突接前话,或者突接当时的心事,因此把话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如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是求显也”突接“使知之”,意思是说:“若使知之,是求显也”。故同“焉用文之”不接。)(《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是我伤公之心也”,也因突接“言志于公”,同“君安骊姬”不接。意思是说:“若言我之志于公,是我伤公之心也。”)(《礼记·檀弓》上)

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女何无罪与”也因突接“予之无罪也”,把“而曰”一句折成了残缺不全。意思是说:“而曰‘予无罪’,汝何无罪与?”)(《礼记·檀弓》上)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吾岂忧匈奴哉”是突接当时的心事。因为当时文帝,正如下文所说,“以胡寇为意”,所以有这突然的话。意思是说:“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此时为吾将,若得廉颇、李牧此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史记·冯唐传》)

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窦皇后兄窦长君,弟曰窦广国,字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其家不知其处。传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寒,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从其家之长安。闻窦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小,识其县名及姓,又常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上书自陈。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赐田宅金钱,封公昆弟,家于长安。绛侯(周勃)灌(婴)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且悬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挥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又复效吕氏大事也”也是突接当时的心事。当时吕后母家诸吕闹大事刚完,就又大封窦后兄弟,而窦后兄弟又“所出微”,恐怕又要闹事,所以有这突然的话。意思是说:“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若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史记·外戚世家》)

像这些突接的处所,若为说明方便起见,原也不妨给它增上相当的复牒前话的假设语,如“若使知之”之类,使它连接。然而这也容易损了原有的急切神情。即如《左传》一例,《史记·晋世家》加上了“文之”两字,作“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形式上固然比较的完整,而说话者急切的神情也觉得反而有些失去了。

第三是岔断。这有些像急收而其实非急收,又有些像突接而其实非突接,这是由于别的说话或别的事象横闯进来,岔断了正在说的话,致被岔成了残缺不全或者上下不接。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叔孙宣伯之在齐也,叔孙还纳其女于灵公,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父为左相,盟国人于太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崔庆的盟辞未说完便被晏子岔断了,所以杜注说:“盟书云,‘所不与崔庆者有如上帝’,读书未终,晏子抄答易其辞,因自歃。”)

又《荀子·尧问》篇:

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亦尝有以楚庄王之语,闻于左右者乎?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逮,退朝而有忧色。楚庄王以忧,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吴起的话也未说完,被武侯岔断。)

又《史记·项羽本纪》:

项王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 ,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块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叙述语被“亚父者,范增也”这一个插注岔断)

又如《三侠五义》第十二回:

到了二更时分,英雄(展昭)换上夜行的衣靠,将灯吹灭,听了片时,寓所已无动静。悄悄开门,回手带好,仍然放下软帘,飞上房,离了寓所,来到花园——白昼间已然丈量过了 。——约略远近,在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绦来,用力往上一抛。——是练就准头 ——便落在墙头之上,用脚尖登住砖牙,飞身而上。到了墙头,将身爬伏。(叙述语被说明语岔断了两次)

这都还普通,比较奇特的要算《水浒》第五回中鲁智深诘责瓦官寺和尚,岔断和尚说话的写法: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 :“你说 ,你说 !”“——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主持此间,正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字。”

和尚说的“师兄请坐,听小僧说”,原是一句,只因智深睁眼在旁抢说“你说你说”,作者要把两人的话一齐写出,就将那和尚的话隔断,把“听小僧”等字隔在上文,“说”字隔在下文。这种隔法,《水浒》以前似乎不曾有过。所以批评家金圣叹要说这是“从古未有之奇事”,又说,“章法奇绝,从古未有。”像这些跳脱岔断的话,如果硬将它们补全或者接连,也容易失了当时的急骤神情。即如《荀子》一个例中吴起的最后一句话,《吴子·图国》篇作“此楚庄王之所忧,而君说之,臣窃惧矣”,补了一句,语颇完整,但于所谓“于是武侯有惭色”,不待话完,急急认错的神情却倒有些模糊了。所以跳脱形式,虽然常是残缺不全或者间断不接,也是增减它不得,倒置它不得。清魏禧在他所著的《日录论文》中有一条说:“又尝论古乐府以跳脱断缺为古,是已。细求之,语虽不伦,意却相属,但章法妙,人不觉耳。然竟有各成一段,上下意绝不相属者,却增减他不得,倒置他不得。此是何故?盖意虽不属,而其节之长短起伏,合之自成片段,不可得而乱也。……知此者可与读文矣。”他这一段话虽系专论古乐府,却有相当的概括性,可以移作本格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