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问题的导出

道家的有老子庄子,也像儒家的有孔子孟子。孔子死后,儒分为八 (1) ;但将孔子的精神发展到高峰,以形成儒家正统的,还是孟子。老子以后的道家,有杨朱、慎到等互不相同的别派 (2) ;但将老子的精神发展到高峰,以形成道家正统的,还是庄子。孟、庄出生的时代,约略相同;在中国历史中所发生的影响,虽有积极与消极之殊,但其深入人心,浸透到现实生活部面的广大,亦几乎没有二致。所以我所写的《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亦以儒道两家的思想为骨干而展开的。

儒道两家的人性论,虽内容不同;但在把群体涵融于个体之内,因而成己即要求成物的这一点上,却有其相同的性格。以仁义为内容的儒家人性论,极其量于治国平天下,从正面担当了中国历史中的伦理、政治的责任。虽然在秦后的大一统的长期专制政治之下,儒家思想,受到了歪曲、利用,因而在规模上也不免于萎缩;但我们只要肯深入到历史的内层中去,即可了解:凡受到儒家思想一分影响的人与事,总会在某种程度上为民族保持一线生机,维系民族一分理想与希望。即使是在受歪曲最多的政治思想的这一部面而言,虽然孔孟“为人民而政治”的理想,受到了夭阏;但勤政、爱民、受言、纳谏、尊贤、使能、廉明、公正这一连贯的观念,毕竟在中国以流氓、盗贼、夷狄为首的统治层中,多少争到一点开明专制的意味。换言之,儒家思想,在长期专制压迫之下,毕竟还没有完全变质。但以虚静为内容的道家的人性论,在成己方面,后世受老子影响较深的,多为操阴柔之术的巧宦。受庄子影响较深的,多为甘于放逸之行的隐士。从这一点说,庄子的影响,实较老子所发生的影响,犹较近于本色,而且亦远有意义。但在成物方面,却于先秦时代,已通过慎到而逐渐与法家相结合;致使此一追求政治自由最力的思想,一转手而成为扼杀自由最力的理论根据。这种不合理的发展,固然已经有许多人指陈过,是来自他们反人文建设的结果;但对老庄思想的本质而言,却不能不算是一种逸脱了常轨的发展。至于通过方技以发展成为东汉所开始的道教,则只算是一种民族宗教的借尸还魂,与老庄的原有面目,距离更远了。

在我国传统思想中,虽然老庄较之儒家,是富于思辨的形上学的性格;但其出发点及其归宿点,依然是落实于现实人生之上。西方纯思辨性的哲学,除了观念上的推演以外,对现实人生,可以不必有所“成” (3) 。中国的道家思想,既依然是落实于现实人生之上,假定此种思想,含有真实的价值,则在人生上亦必应有所成。不错,我已经指出过:老子是想在政治、社会剧烈转变之中,能找到一个不变的“常”,以作为人生的立足点,因而得到个人及社会的安全长久 (4) 。庄子也是顺着此一念愿发展下去的。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念愿”;对现实的人生来讲,不能说真正是“成”了什么。不像儒家样,一念一行,当下即成就人生中某程度的道德价值。固然,庄子是反对有所成的 (5) 。但我已经指出过,老庄是“上升地虚无主义” (6) ,所以他们在否定人生价值的另一面,同时又肯定了人生的价值。既肯定了人生的价值,则在人生上必须有所成。或许可以说,他们所成的是虚静的人生。但虚静的人生,依然不易为我们所把握;站在一般的立场来看,依然是消极性的,多少是近于挂空的意味。我们能不能更进一步把握老庄的思想,并用现代的语言观念,以探索这一伟大思想,归根到底,还是对人生只是一种虚无而一无所成,还是实际上是有所成,而为一般人所不曾了解?这是我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尽力把庄子的思想,疏导为比较有系统的理论架构后,内心依然觉得《庄子》可能还有重要的内容,而未被我发掘出,因而常感到忐忑不安的。

这几年来,因授课的关系,使我除了思想史的问题以外,不能不分一部分时间留心文学上的问题,因文学而牵涉到一般的艺术理论,因一般的艺术理论而注意到中国的绘画;于是我恍然大悟,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画家及画论家,常常在若有意若无意之中,在不同的程度上,契会到这一点;但在理论上尚缺乏彻底的反省、自觉。今人则喜欢在写实与抽象之间,为附会迷离之说。这不仅辜负了此一伟大思想所应担当的历史使命,且对中国艺术的了解及发展,可能成为一种障碍。明人董其昌好以禅论画 (7) ,日人受其影响,从而加以张皇 (8) 。夷考其实,则因庄子有与禅相通的地方,故有此近似而实非之论。本文之作,意欲补此缺憾,以开中国艺术发展的坦途。

第二节

道家的所谓道与艺术精神

首先我应指出的是,老庄所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与道为一体,亦即是所谓“体道” (9) ,因而形成“道的人生观”,抱着道的生活态度,以安顿现实的生活。说到道,我们便会立刻想到他们所说的一套形上性质的描述,但是究极地说,他们所说的道,若通过思辨去加以展开,以建立由宇宙落向人生的系统,它固然是理论的、形上学的意义;此在老子,即偏重在这一方面。但若通过功夫在现实人生中加以体认,则将发现他们之所谓道,实际是一种最高的艺术精神;这一直要到庄子而始为显著。他们不曾用“艺术”这一名词,是因为当时之所谓“艺”,如《论语》“游于艺”“求也艺”之“艺”,及《庄子》“说圣耶,是相于艺也”(《在宥》,页三六七)的“艺”字,主要指的是生活实用中的某些技巧能力。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乃是艺的观念的扩大。西汉初年,则以六经为六艺,故《汉书·艺文志》称刘歆“奏其《七略》,有《六艺略》”。《世说新语》卷下之上,列有《巧艺》一目,其性质与今日之所谓艺术相当。及魏收作《魏书》,将占候、医卜、堪舆诸人,列为《艺术列传》,唐初所修各史因之;虽其中也列有篆书、音律,但大体上无异于陈寿三国志》所创立之《方伎传》。唯《新唐书·艺文志》中之“杂艺术类”,《通志》之《艺文略》,《通考·经籍考》之“艺术类”,其内容可谓系《世说新语·巧艺》篇内容的发展。而清初所修《图书集成》,却仍视方伎为艺术,而将其与书画等列在一起,这反而将上一发展的意义混淆了。近数十年来,因日本人用“艺术”一词,对译英文、法文的“Art”,而近代之所谓“Art”,已从技术、技能的观念中净化了出来,于是我们使用此一名词时,也才有近代的意义。在这以前,只有个别的名称,如绘画、雕刻、文学等,而没有纯净的统一的名称。在现时看来,老庄之所谓“道”,深一层去了解,正适应于近代的所谓艺术精神,这在老子还不十分显著;到了庄子,便可以说是发展得相当显著了。

不过在这里应当预先说明的是,儒道两家,虽都是为人生而艺术;但孔子是一开始便是意识地以音乐艺术为人生修养之资,并作为人格完成的境界,因此,他不仅就音乐的自身以言音乐,并且也就音乐的自身以提出对音乐的要求,体认到音乐最高的意境,因而关于先秦儒家艺术精神的把握,便比较显明而容易。庄子则不仅不像近代美学的建立者,一开始即以美为目的,以艺术为对象,去加以思考、体认;并且也不像儒家一样,把握住某一特定的艺术对象,抱定某一目的去加以追求。老子乃至庄子,在他们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没有艺术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种具体艺术作为他们追求的对象。因此,他们追求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的“道”,假使起老庄于九原,骤然听到我说的“即是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必笑我把他们的“活句”当作“死句”去理会。不错,他们只是扫荡现实人生,以求达到理想人生的状态。他们只把道当作创造宇宙的基本动力;人是道所创造,所以道便成为人的根源的本质;克就人自身说,他们先称之为“德”,后称之为“性”。从此一理论的间架和内容说,可以说“道”之与艺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若不顺着他们思辨的形上学的路数去看,而只从他们由修养的功夫所到达的人生境界去看,则他们所用的功夫,乃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修养功夫;他们由功夫所达到的人生境界,本无心于艺术,却不期然而然地会归于今日之所谓艺术精神之上。也可以这样地说,当庄子从观念上去描述他之所谓道,而我们也只从观念上去加以把握时,这道便是思辨的形而上的性格。但当庄子把它当作人生的体验而加以陈述,我们应对于这种人生体验而得到了悟时,这便是彻头彻尾的艺术精神。并且对 中国艺术的发展,于不识不知之中,曾经发生了某程度的影响。但因为他们本无心于艺术,所以当我说他们之所谓道的本质,实系最真实的艺术精神时,应先加两种界定:一是在概念上只可以他们之所谓道来范围艺术精神,不可以艺术精神去范围他们之所谓道。因为道还有思辨(哲学)的一面,所以仅从名言上说,是远较艺术的范围为广的。而他们是面对人生以言道,不是面对艺术作品以言道,所以他们对人生现实上的批判,有时好像是与艺术无关的。另一是说道的本质是艺术精神,乃就艺术精神最高的意境上说。人人皆有艺术精神;但艺术精神的自觉,既有各种层次之不同,也可以只成为人生中的享受,而不必一定落实为艺术品的创造,因为“表出”与“表现”,本是两个阶段的事。所以老庄的道,只是他们现实的、完整的人生,并不一定要落实而成为艺术品的创造,但此最高的艺术精神,实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并且就庄子来说,他对于道的体认,也非仅靠名言的思辨,甚至也非仅靠对现实人生的体认,而实际也通过了对当时的具体艺术活动,乃至有艺术意味的活动,而得到深的启发。例如《齐物论》:“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而所谓道的直接显露的天籁,实际即是“自己”“自取”的地籁、人籁,并非另有一物,可称为天籁。所以天籁实际只是一种精神状态。但我们不妨设想,庄子必先有作为人籁的音乐(比竹,即箫管等乐器)的体会,才有地籁的体会,才有天籁的体会。因此,便也可以说,庄子之所谓道,有的也是就具体的艺术活动中升华上去的。《庄子》一书,这种例子到处都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如本文后面所述,庄子对艺术,实有最深刻的了解;而这种了解,实与其所谓“道”,有不可分的关系。现在先看庄子下面的一段文章: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 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成《疏》:殷汤乐名),乃中经首之会(成《疏》:经首,咸池乐章名,则尧乐也)。文惠君曰: ,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动刀甚微, 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养生主》,页一一七至一一九,中华书局《庄子集释》本。后同)

在上面的一段文章中,首先应注意道与技的关系。技是技能。庖丁说他所好的是道,而道较之于技是更进了一层;由此可知道与技是密切地关联着。

庖丁并不是在技外见道,而是在技之中见道。如前所述,古代西方之所谓艺术,本亦兼技术而言。即在今日,艺术创作,还离不开技术、技巧。不过,同样的技术,到底是艺术性的,抑是纯技术性的,在其精神与效用上,实有其区别;而庄子,则非常深刻而明白地意识到了此一区别。就纯技术的意味而言,解牛的动作,只需计较其实用上的效果。所谓“莫不中音。

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可以说是无用的长物。而一个人从纯技术上所得的享受,乃是由技术所换来的物质性的享受,并不在技术的自身。

庄子所想象出来的庖丁,他解牛的特色,乃在“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不是技术自身所需要的效用,而是由技术所成就的艺术性的效用。他由解牛所得的享受,乃是“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是在他的技术自身所得到的精神上的享受,是艺术性的享受。而上面所说的艺术性的效用与享受,正是庖丁“所好者道也”的具体内容。

至于“始臣之解牛之时”以下的一大段文章,乃庖丁说明他何以能由技而进乎道的功夫过程,实际是由技术进乎艺术创造的过程,这在后面还要提到。

 并且《庄子》一书,还有其他的由技进乎道的故事,这也会在后面提到。然则庖丁解牛,究竟与庄子所追求的道,在什么地方有相合之处呢?第一,由于他“未尝见全牛”,而他与牛的对立解消了,即是心与物的对立解消了。第二,由于他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而他的手与心的距离解消了,技术对心的制约性解消了。于是他的解牛,成为他的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他的精神由此而得到了由技术的解放而来的自由感与充实感;这正是庄子把道落实于精神之上的逍遥游的一个实例。因此,庖丁的技而进乎道,不是比拟性的说法,而是具有真实内容的说法。但上述的情境,是道在人生中实现的情境,也正是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时的情境。

这里应另提出的问题是,像上面所说的由技进乎道的道,如何可以被庄子看作是人生、宇宙的根源,而赋予以“无”“一”“玄”等的性格呢?关于这,先不作分解性的陈述,而只先指出近代的美学,探索到底时,也有人在人生宇宙根源之地来找美何以能成立的根据。并且由此所把握到的,也只是“无”“一”“玄”。最显著的例子是薛林(Schelling,1775—1854)的《艺术哲学》(Philosophie der Kunst),他是想在宇宙论的存在论上,设定美和艺术。他把存在所以有差别相的原因,归之于展相(Potenz)。展相有三:第一展相是“实在地形成的冲动”,第二展相是“观念的内面化的冲动”(见 Lotze:Geschichte der sthetik in Deutschland,I,Bd,S.122);二者都是差别化的展相。第三展相则是无差别的,是将世界、万有归入于3“一”、归入于“绝对者”的展相。而可以给美及艺术以基础的,正是此第三展相

(10) 。

在第三展相,是“一”,也可以说是“无”。而左尔格(Solger,1780—1819)便以为“理念是由艺术家的悟性持向特殊之中,理念由此而成为现在的东西。此时的理念,即成为‘无’;当理念推移向‘无’的瞬间,正是艺术的真正根据之所在” (11) 。不过,在这里我得先声明一点,上面我引薛林和左尔格乃至以后还引到其他许多人的艺术思想时,不是说他们的思想,与庄子的思想完全相同,也不表示我是完全赞成每一个人的思想;而只是想指出,西方若干思想家,在穷究美得以成立的历程和根源时,常出现了约略与庄子在某一部分相似相合之点,则庄子之所谓道,其本质是艺术性的,可由此而得到强有力的旁证。

在进入具体分析以前,我再引两段庄子的文章在下面。由庄子所说的学道的功夫,与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中所用的功夫的相同,以证明学道的内容,与一个艺术家所达到的精神状态,全无二致。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

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忘)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成《疏》:朝,旦也。彻,明也。……慧照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也)。朝彻而后能见独(郭《注》:忘先后之所接,斯见独者也)。(《大宗师》,页二五一至二五三)

梓庆削木为(成《疏》:乐器,似夹钟), 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按当时‘术’与‘道’通)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 ,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骸也。当是时也,无(忘)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成《疏》:消除外乱之事)。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按即胸有成 之意),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

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页六五八至六五九)

第三节

美、乐(音洛,后同)、巧等问题

说老庄的所谓道,尤其是说庄子的所谓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首先会引起疑问的是,艺术精神不能离开美,不能离开乐(快感);而艺术品的创造也不能离开“巧”。虽然像托尔斯泰在其《艺术是什么?》的大著中,根本主张不应以美及快感来作对艺术的基本规定,但究有点近于矫枉过正。而老庄则似乎对于美、对于乐、对于巧,采取否定的态度。这又如何解释呢?但若进一步去追求的时候,老庄因矫当时由贵族文化的腐烂而来的虚伪、奢侈、巧饰之弊,因而否定世俗浮薄之美,否定世俗纯感官性的乐,轻视世俗矜心着意之巧。但他们是要从世俗浮薄之美追溯上去,以把握“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页七三五)的“大美”。要从世俗感官的快感超越上去,以把握人生的“大乐”。要从矜心着意的小巧,更进一步追求“惊若鬼神”的、与造化同工的“大巧”。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二章)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十二章)此种观念,当然为庄子所继承。但从上面的文字看,老子之所以否定世俗之美,是因为这只刺激感官快感之美,是容易破灭之美,这种美的后果是“斯恶矣”的“恶”;“五色令人目盲”,即是“斯恶矣”的显证。由此可知老子是为了反对“斯恶矣”之“恶”而反对世俗之美。在反对世俗之美的后面,实要求有不会破灭的、本质的、根源的、绝对的大美。老子所追求的由“致虚极,守静笃”而来的还纯返朴的人生,如后所述,也未尝不可以解释为本质的、根源的美,因为在此一境界内,才有彻底的谐和统一。儒家以简易为音乐美的最高境界 (13) ,而德国著名的古代美术史研究者维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认为希腊艺术之美,在于其“高贵的单纯性,及平易的伟大” (14) 。倘若把这种对作品的观念,转移到人的自身,则与最高艺术合体了的人生,当然也是纯朴淡泊的人生。这种人生即是美,即是乐。

据我所作的考察的结论,《庄子·天下》篇是庄子的自叙。其中有一段话: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页一○六九)

从上面这段话中,“美”与“理”“全”“纯”,都是对道术本身的陈述。因此,可以了解庄子认为道是“美”的,天地是“美”的。而这种根源之“美”是“理”,是“全”,是“纯”。美、理、全、纯,这几个概念,对庄子的思想而言,是可以换位的。《知北游》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页七三五)又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同上)又说:“德将为汝美。”(页七三七)道是美,天地是美,德也是美;则由道、由天地而来的人性,当然也是美。由此,体道的人生,也应即是艺术化的人生。庄子为了易于与世俗之美相检别,所以有时称这种根源之美为“大美”“至美”。

美的效果必是乐;由大美、至美所产生的乐,庄子称之为“至乐”;所以《田子方》引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避乎至乐者,谓之至人。”(页七一四)《庄子》一书,现即有《至乐》一篇。至乐是出自道的本身,因为道的本身即是大美。庄子常将道称为天,所以由道自身而来之乐,亦称为“天乐”。《天道》篇:“与天和者谓之天乐。”(页四五八)又:

“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页四六二)又:“……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页四六三)《天运》篇:“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为天乐。”(页五○七)由此可知庄子所谓“哀乐不能入”(《大宗师》)的一类的话,乃是要超越世俗感官之乐,以求得到由根源之美而来的人生根源之乐,儒家也重视乐,但儒家对己是乐,对天下国家而言则是忧,所以孟子说:“故君子无日不忧,亦 无日不乐。”因为儒家的乐,是来自义精仁熟。而仁义本身,即含有对人类不可解除的责任感;所以忧与乐是同时存在的。但庄子之道,是艺术精神,要从一般忧乐中超越上去,以得至乐、天乐,这便不同于挟带有责任感的仁义之乐。并且《达生》篇说:“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页六六二)适即是乐。由此可知,庄子忘是非等的功夫,实际是成就人生之乐。而乐即是艺术的主要内容、效果。

至于“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的“大巧”,在《庄子》一书中,更有深刻的发挥。他在《大宗师》篇说:“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刻雕众形,正是艺术性的创造,此即意味着道的创造万物,实系艺术性的创造。所谓“不为巧”,是不为世俗工匠之巧的大巧。庄子在许多地方,发掘并欣赏这种大巧,这在后面要特别提到。

第四节

精神的自由解放——“游”

但老庄,尤其是庄子的艺术精神,是要成就艺术的人生,使人生得到如前所说的“至乐”“天乐”;而至乐、天乐的真实内容,乃是在使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放。在这一点上,庄子与许多西方的美学家,却正有其共同的到达点。

卡西勒在其所著的《艺术哲学的经验》(一八八三年)中认为艺术是对自由的表明,对自由的确认。何以故?因为艺术是从有限世界的黑暗与不可解中的解放 (15) 。以提倡感情移入说著名的李普斯(Lipps,1865—1930)便认为“美的感情”,是对于“自由的快感”(Asthetik,S.156)。而海德格尔(Heidegger,1889—1976)则以为“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16) 。

柯亨(H. Cohen,1842—1918)则以为把科学意识、道德意识作素材,作出新的东西,而产生艺术。艺术是在科学、道德二者之上,心意诸力,作自由的活动。艺术领域的意识方向,是指向自由活动,发挥其自发性 (17) 。卡西勒亦认为艺术“是给我们以用其他方法所不能达到的内面的自由” (18) 。而把这一点说得最透,最与庄子切合的,无过于黑格尔(Hegel,1770—1831)。他在《美学讲义》页一二三至一四八中,指明人的存在,是被限制的,有限性的东西。人是被安放在缺乏、不安、痛苦的状态,而常陷于矛盾之中。美或艺术,作为从压迫、危机中,回复人的生命力,并作为主体的自由的希求,是非常重要的 (19) 。他在《精神现象学》(Phänomenlogie des Geistes)中以人类精神世界的最高的阶段为“绝对精神王国。艺术乃在此王国中保有其位置”。假定把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王国”改称为庄子所说的“道”,则仅就人的生命在此领域中能得到自由解放的这一点而言,实与庄子有共同的祈向。

我已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二章中详细指出,庄子思想的出发点及其归宿点,是由老子想求得精神的安定,发展而为要求得到精神的自由解放,以建立精神自由的王国。庄子绝不曾像现代的美学家样,把美、把艺术,当作一个追求的对象而加以思索、体认,因而指出艺术精神是什么;庄子只是顺着在大动乱时代人生所受的像桎梏、倒悬一样的痛苦中,要求得到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不可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如宗教家的廉价的构想,求之于天上、未来,而只能是求之于自己的心。心的作用、状态,庄子即称之为精神,即是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而此种得到自由解放的精神,在庄子本人说来,是“闻道”,是“体道”,是“与天为徒”,是“入于寥天一”;而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正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也只能是最高的艺术精神的体现。

庄子把上述的精神的自由解放,以一个“游”字加以象征。《庄子》一书的第一篇即称为“逍遥游”。按《说文》无“遊”字。七上:“游,旌旗之流也…… ,古文游。”段《注》:“又引申为出游,嬉游。俗作遊。”《广雅·释诂三》:“遊,戏也。”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故引申为“游戏”之“游”,此为庄子所用“游”字之基本意义。《在宥》篇说: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合,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

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逢鸿蒙……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成《疏》:众多也。按《毛诗传》云:‘鞅掌,失容也。’此当作不修饰解),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噫,毒哉!仙仙乎归矣。”(页三八五至三九○)

上面这一段话,正描出了游戏的面貌与性格。游戏是除了当下所得的快感、满足外,没有其他目的。所以鸿蒙对于有目的性的大问题,只能答以“吾弗知”;再逼进一步时,只说一个“毒哉”而“仙仙乎归矣”。此段文字,对游戏的性格,可以说有了深刻的描述。有不少的人,把艺术的起源,归之于人类的游戏的本能。游戏常可以不受经验所与的范围的限制。而在游戏中所得到的快感,是不以实际利益为目的,这都合于艺术的本性。并且想象力是使美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若把想象力分为创造之力、人格化之力,及产生纯感觉的形相之力的三者,则在游戏活动中,实具备有前二者的想象力,甚至有时也具备有第三种想象力。达尔文、斯宾塞是从生物学上提出此一主张,将人与动物的游戏作同样的看待。而西勒(J. C. F. Schiller,1759—1805)则与之相反,认为:“只有人在完全的意味上算得是人的时候,才有游戏;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算得是人。” (20) 欲将一般的游戏与艺术精神划一境界线,恐怕只有在要求表现自由的自觉上,才有高度与深度之不同;但其摆脱实用与求知的束缚以得到自由,因而得到快感时,则二者可说正是发自同一的精神状态。而西勒的观点,更与庄子对游的观点,非常接近。庄子之所谓至人、真人、神人,可以说都是能游的人。能游的人,实即艺术精神呈现了出来的人,亦即是艺术化了的人。“游”之一字,贯穿于《庄子》一书之中,正是因为这种原因 (21) 。

第五节

游的基本条件——无用与和

不过庄子虽有取于“游”,所指的并非是具体的游戏,而是有取于具体游戏中所呈现出的自由活动,因而把它升华上去,以作为精神状态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其起步的地方,也正和具体的游戏一样,是从现实的实用观念中得到解脱。康德在其大著《判断力批判》中认为美的判断不是认识判断,而是趣味判断。趣味判断的特性,乃是“纯粹无关心的满足” (22) 。所谓无关心,主要是既不指向于实用,同时也无益于认识的意思。这正是庄子思想中消极一面的主要内容,也即是形成其“游”的精神状态的消极条件,及其效用。

庄子充极游之量,而将其称为“逍遥游”。形成“逍遥游”的主体的,当然是“至人无己”的“无己”,这留在后面再去谈。此处只先指出,在《逍遥游》一篇的后面一部分,连记有三个故事,其中之一是“肩吾问于连叔”的故事。此一故事是以下面几句话作收束: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页三一)

第二、第三个故事,都是庄子自述他曾与惠施互相辩论的故事。一个是惠施以大瓠比庄子,而认为“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则答以“夫子固拙于用大矣”。意思是物各有用,因其用而用之,则莫不各得其用。惠施所以觉得大瓠之无用,乃是以自己为中心以言用,而不是就大瓠之自身以言用。这是他破除以有用为用的第一步。另一故事是惠施以无用的大樗树比庄子,且斥庄子是“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页三九)。庄子先说明以自己为中心之用,虽智如狸狌,大如斄牛,皆有所穷;而终结以无用乃是大用。他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页四○)

以“无用”竞争于人世利害角逐之场,则无用真成为无用。但精神上的“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安放不下人世之所谓“用”的。将人世所认为无用的,“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亦即是说,若过着体道的生活,则人世之无用,正合于道之本性,岂非恰可由此而得到逍遥游吗?自由的反面是被迫害(夭斤斧),是“困苦”。“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即是精神上得到了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实际是由无用所得到的精神的满足,正是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亦正是艺术性的满足。

上面三个故事,在内容上是一贯的,但应以第一个故事所呈出的境界为其极谊。在最高的艺术精神境界中,涵融一切,肯定一切;但与人世间之所谓事功,并不相干。所以即以尧之至治,在最高的艺术精神之前,依然是“窅然丧其天下”。“丧”在《庄子》一书中,常与“忘”同义。因为在庄子的道的立场,实际即是在艺术精神的立场,是不以用为用,而系以无用为用的。所以当一个人沉入于艺术的精神境界时,只是一个浑全之“一”,而一切皆忘,自然会忘其天下,自然也会忘记了自己平治天下的事功。这是“无用”的极致。“无用”在艺术欣赏中是必需的观念,在庄子思 想中也是重要的观念。《齐物论》“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页九七),《人间世》“且余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页一七二),“嗟呼!神人以此不材”(页一七七),“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页一八六);《外物》“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页九三六),皆是以“无用”为得到精神自由解放的条件。同时,由对于“用”的摆脱,而对物的观照,如后所述,恰成为美的观照。

世人之所谓“用”,皆系由社会所决定的社会价值。人要得到此种价值,势须受到社会的束缚。无用于社会,即不为社会所拘束,这便可以得到精神的自由。但由无用以得到精神的自由,极其究,仍是“不蕲畜乎樊中”(《养生主》)的消极条件。仅有此一消极条件,则常易流于逃避社会的孤芳自赏,而不能涉世,不能及物;于是“游”便依然有一种限制。较无用更为积极的,是庄子所特提出的“和”的观念。“和”是“游”的积极的根据。老庄的所谓“一”,若把它从形上的意义落实下来,则只是“和”的极致。和即是谐和、统一,这是艺术最基本的性格。《国语·周语》:“乐从和”;《论语》“和为贵”,皇《疏》“和即乐也”;《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音乐一直到战国的中期,还是居于艺术中的代表性的地位;而当时正是以“和”作为音乐的性格。缪拉(A. H. Muller,1779—1829)认为一切矛盾得到调和的世界,是最高的美。一切艺术作品,是世界的调和的反复 (23) 。多特罕塔(Todhunter,1820—1884)也认为美是矛盾的调和 (24) 。所以庄子以“和”注释德,德与性同义,指的是人的本质,这即是认为人的本质是和,亦即是认为人之本质是艺术性的。试将有关的材料简录如下: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充符》,页二一四)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同上,页二一二)

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页三八一)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页四五八)

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缮性》,页五四八)

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遂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页七一二)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知北游》,页七三七)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同上,页七三九)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页八一五)

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徐无鬼》,页八二六)

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则阳》,页八七八)

从上述天和的观念来看,庄子是以和为天(道)的本质。和既是天的本质,所以由道分化而来之德也是和;德具体化于人的生命之中的心,当然也是和。这便规定了庄子所把握的天、人的本质,都是艺术的性格。和是化异为同,化矛盾为统一的力量。没有和,便没有艺术的统一,也便没有艺术,所以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正因为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所以和也同时成为“游”的积极条件。而在庄子,则无用与和,本为一个精神的两面。前而所引的《逍遥游》中,肩吾问于接叔的故事,实际是以道为体,以无用及和为用的一个得到逍遥游的精神的象征。但因为构成此逍遥游的条件,都是构成美的条件,所以他所提出的象征,便不期然而然地却是美的、艺术的精神的象征。兹录如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页二八)

上面所描写的,乃柔静高深之美的精神的自由活动。正如雅斯柏斯(KarlJaspers,1883—1969)所说:“哲学不允许给人以任何满足;艺术则以满足为其本质,不仅可允许其提供以满足,并且也是其目标。”

(25) 因为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是一种圆满具足,而又与宇宙相通感、相调和的状态,所以庄子便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来加以形容。在此状态中,精神是大超脱、大自由;所以便用“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来加以形容。李普斯以为“美的感情”是“生的感情”。而关于感情移入的目标,他认为是“生的完成”(Sichausleben) (26) 。道家与儒家,同样是体现群性于个性之中;故一己之“生的完成”,同时即是万物之“生的完成”,所以便用“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来加以形容。这也是“和”的极致。对于《逍遥游》上面的这段重要的话,只有贴切在艺术精神上去加以了解,才有其真实的内容。或者有人可以指出,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形相是美的;但《庄子》一书,绝对多数,是假设一些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这又如何解释呢?不过,只要平心静气地去了解,便可以承认在《庄子》一书中,凡他所假设出来的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无非借此以反映出其所蕴藏的意味之美、灵魂之美。而意味之美、灵魂之美,才是真正艺术的美。

第六节

心斋与知觉活动

仅从无用、和,及对自由的要求等观念,来断定庄子的所谓道,即是现在的所谓艺术精神,或者可被怀疑为这不过是一种偶合。现在我要进一步说明庄子所把握到的人的主体,换言之,他所把握到的作为人之本质的德、性、心,乃是艺术的德、性、心。我已经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一、十二两章中论证过,《老子》及《庄子·内篇》中之所谓德,即是《庄子》的《外篇》《杂篇》中之所谓性。而庄子也和孟子一样,把作为人之本质的性,落实于更容易把握的心。而庄子所把握的心,正是艺术精神的主体。庄子本无意于今日之所谓艺术;但顺庄子之心所流露而出者,自然是艺术精神,自然成就其艺术的人生;也由此而可以成就最高的艺术。

《逍遥游》中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页一七)的三句话,以作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的根据。而三句话中,尤以“无己”为关键;无己,则自然无功、无名。《齐物论》“今者吾丧我”(页四五)的“丧我”,也即是“无己”,其真实内容,实即所谓“心斋”与“坐忘”;这是庄子整个精神的中核;全书随处都指点此一意味,随处都可以用此种意味加以贯通。兹先将心斋和坐忘两段材料录在下面: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依俞樾校当作‘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郭《注》:未始使心斋,故有其身);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绝迹易,无行地难。……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人间世》,页一四七至一五○)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页二八二至二八五)

“心斋”的“未始有回”,“坐忘”的“堕肢体,黜聪明”,都是“无己”“丧我”。而无己、丧我的真实内容便是“心斋”;心斋的意境,便是坐忘的意境。达到心斋与坐忘的历程,如下所述,正是美的观照的历程。而心斋、坐忘,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

达到心斋、坐忘的历程,主要是通过两条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这是达到无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因为实用的观念,实际是来自欲望,欲望解消了,“用”的观念便无处安放,精神便当下得到自由。海德格尔认为:“在作美的观照的心理的考察时,以主体能自由观照为其前提。站在美的态度眺望风景、观照雕刻时,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享受。” (27) 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活动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于是心便从知识无穷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并且在中国缺乏纯知识活动的自觉中,由知识而来的是非,常与由欲望而来的利害,纠结在一起。庄子在说心斋的地方,只说摆脱知识;在说坐忘的地方,则两者同时摆脱,精神乃能得到彻底的自由。一般人之所谓“我”、所谓“己”,实指欲望与知识的集积。庄子的“堕肢体”“离形”,实指的是摆脱由生理而来的欲望。“黜聪明”“去知”,实指的是摆脱普通所谓的知识活动。二者同时摆脱,此即所谓“虚”,所谓“静”,所谓“坐忘”,所谓“无己”“丧我”。《齐物论》的“忘年(年是人的最后的欲望)

忘义(义是由知而来的是非判断)”(页一○八),也正是欲望与知识双忘的意思。欲望借知识而伸长,知识也常以欲望为动机;两者是在互相推长的关系,同时也是在互相解消的关系。离形即含有去知的意味在里面,去知即含有离形的意味在里面。而庄子的“离形”,也和老子之所谓“无欲”一样,并不是根本否定欲望,而是不让欲望得到知识的推波助澜,以至于溢出于各自性分之外。在性分之内的欲望,庄子即视为性分之自身,同样加以承认的。所以在坐忘的意境中,以“忘知”最为枢要。“忘知”,是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识活动,剩下的便是虚而待物的,亦即是徇耳目内通的纯知觉活动。这种纯知觉活动,即是美的观照。

现在先考察一下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情形。所谓观照,是对物不作分析的了解,而只出之以直观的活动。此时的态度,与实用的态度及学问(求知)的态度分开,而只是凭知觉发生作用。这是看、听的感官活动,是属于感性的。但知觉因其孤立化、集中化,而并非停留在物之表面上,而是洞察到物之内部,直观其本质,似通向自然之心,因而使自己得到扩大,以解放向无限之境

(28) 。哈曼(Richard Hamann,1879—1961)在其Aesthetik中,对在美的观照中的知觉特性,曾予以说明,即是不把知觉用作认识事物客观性质的手段,也不利用它作行动的指导,而只是止于知觉之自身,以知觉之自身为满足,此时的知觉,乃自然成为美的观照。哈曼把知觉的固有意义,关联到美学的基础问题,其理由之一,因为普通当知觉活动时,一般人总是想以概念把握知觉后面的东西,或转向实践方面。但亦有超越上述的界限,而仅专念于知觉自身之时,此乃知觉的纯粹性。福多拉(Konnad Fiedler,1841—1895)认为画家与雕刻家是专念于“视”的人,亦即是专念于知觉之人。其理由之二是,在我们精神生活中,能因此而解除理论的关联与实践的关联。此时的知觉,由对理论与实践的疏远而得到孤立化。孤立化的知觉,可以说是不寻常的特殊状态;而成其根柢的,乃是美的态度 (29) 。并且哈曼认为美的形相,是由知觉的孤立化、集中化及强度化 而得到。此时好像是专一于一个东西,而其前提条件,乃在于撤去心理的主体 (30) 。按知觉孤立化,则自然集中化、强度化;此即《庄子》上面之所谓“若一志”及“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大宗师》,页二三四)。所谓撤去心理的主体,即庄子之所谓“虚”,所谓“心斋”。心斋,是忘知的心的状态。而如前所说,他的忘知,乃是解消掉分解性乏知,以使心只有知觉的作用。他说“耳止于听”,是说耳仅作听的知觉;“心止于符”,是说心仅作与听的知觉相应的知觉。又说“徇耳目内通”,是说只顺着耳目的感性知觉以内通于心,而不作分析的、论理的活动的意思。他说“无听之以心, 而听之以气”,此处之心,是指分解之知的主体;此处之气,是对心斋的一种比拟的说法。心斋只有“待物”的知觉活动,而没有主动地去作分解性、概念性的活动,所以他便以气作比拟。心从实用与分解之知中解放出来,而仅有知觉的直观活动,这即是虚与静的心斋,即是离形去知的坐忘。此孤立化、专一化的知觉,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

不过,这里特须提明一点的是,正因为有“己”,而“无己”乃有其意义。同样地,必须是有“知”,而“忘知”乃有其意义。庄子乃是面对着当时的知识分子而言忘知。所以作为忘知的根柢的还是某程度的知识。但虽然常以浑沌作忘知后的形容,但他的忘知实不同于一般之所谓浑沌,否则孤立化后的知觉特性,便发挥不出来。进到小孩子眼里的东西,都是美的、可以用作游戏的东西,因为小孩子多只有知觉活动。但没有知识作基底的知觉活动,可以将事物变成美的对象,因而感到一种满足。不过这种满足,不能上升到有美的自觉的程度。

第七节

艺术精神的主体——心斋之心与现象学的纯粹意识

仅由孤立化的知觉以说明庄子的心斋,还是不够的。同时,仅以直观的知觉活动以说明美的观照,也是不够的。因为它得以成立的根据并不明显。心斋之心的本身,才是艺术精神的主体,亦即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 据。为说明这一点,试取现象学的纯粹意识,略加对照、考查。

进一步阐明美的观照的根源的,近代则有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的现象学。下面试把有关的部分,略述一个大概 (31) 。当然这里只能涉及他的思想的架构,而不能深入到他的内容。

现象学希望把由自然的观点(Na tü rliche Einstellung)而来的有关自然世界的一切学问,加以排去。其排去的方法,或者将其归入括弧(Einklammerung),或者实行中止判断(Epoche)。由排去而尚有排去不掉的东西,称为现象学的剩余(Phanomenologiches Residuum),这是意识自身的固有存在(EigenSein des Bewusstsein),是纯粹意识(Reines Bewusstsein。见 Husserl:Ideen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 logic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S.33)。现象学承认自然的观点,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学问,这是在意识之上,在眼前的现实世界中的学问。但他觉得难说这便是学问的一切吗?现象学是要探出更深的意识,是要获得一个新的存在领域(Ibid.S.33),这即是由归入括弧与中止判断的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所探出的纯粹意识的固有存在。这不是经验的东西,而是超越的东西。现象学是要在这种根源之学(Wissenschaft der Ursprunge)的地方为由自然地观点而来的诸学找根据。美的观照,也应当在此有其根据(Ibid.S.65)。

求根据,是由于对表面事物之不满。想给事物以根据的要求,乃是来自想看出事物本质的希望。现象学的希望,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为了求根据,所以排去自然的观点。为了求本质,则又与自然事象有关系。现象学的还原,是以排去为手段。为了求本质,则以由现象学所加于自然“事象”的洞见为手段。对现象学而言,“事象”非常重要;但这是为了通过事象以达到其究竟乃至其本质。现象学所要求的是要穷究到事象的本身(Die Sache Selbst),作“即事象的考察”;但不立即以此为本质,而须发挥现象学的洞见的效验,以把握其本质。这是“即事象”“即本质”的考察。

在追求美的观照的根据时,还是用现象学的洞见。他指出了有几条路可走。其一,是把现实“所与”的观照对象,当即使它中止其“所与”,超越其事象,而作为原的“能与”去加以直观(Ibid.S.19)。胡塞尔觉得为了作为直观事象的方法,作确证的根据,以导出妥当性,需要“直接的观”,并且这是诉之于原的“能与”的直观。此种原的“能与”的意识(DasOriginal Gebende Bewusstsein),才是一切理性主张的究极权利的源泉。把被指向于某对象的“所与”之观照,超越时空关系,移向原的“能与”的意识去看。这种观点,是瞥见事象之本质。其二,是把现象学的还原,加到美的观照事象之上。把美的观照时一切的心的作用,心理的力之活动,皆将其归入于括弧之中,实行判断中止。由此而依然作为剩下来的超越的剩余,可以看出意识的固有存在。这是在美的观照之意识中的固有存在,是存在领域。其三,在美的观照中各种心的作用,必须有活动的“场”;作用关联而为一领域,应当有“领域的机能”。知觉的意识或感性的意识等,能成为共同的活动意识,不能没有“意识领域”。前者是“作用的经验的意识”,而后者是“领域的超越的意识”。把各种心的作用关联在一起,赋予以力量而使其活动的,是意识领域,是意识领域的机能。

上面所说的“原的能与的意识”“意识的固有存在”及“意识领域”,都是超越的意识,把这加到美的观照的事象上,于是在美的观照中,有经验的意识层与超越的意识层的两层意识。美的观照的意识,正由此两层意识而成立。前者是指向美的意识的契机,后者则是其根据。现象学所探求出的超越的意识的基本构造是Noesis(意识自身的作用)与Noema(被意识到的对象)的相关关系。所谓美的观照,是向某对象的心的作用;在究极上,乃是显示意识的基本构造之自身。观照因其是基于意识的基本构造, 才是美的。并且作用与对象的关系,与成立在“经验的意识”上的关系不同,这是成为在“纯粹意识中”的关系,即是在纯粹意识乃至根源意识中,对象与作用是同时的,对象与作用成为相关项。这不是有对象然后有作用的前后关系,乃至因果关系,而是成为根源的关系。此一事实,使人可以察知在美的观照中的对象与知觉的本来的关系,即是对象与知觉成为相关关系;而且基于根源的关系,美的观照乃得以成立。美的意识,是包含对象与作用的紧密而相关的、根源的关系的意识。对象性与意识性,在Noesis与Noema的相关关系中,两者是根源的“一”,这是成为美的意识的特质, 同时也是美的意识的本质。这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根据。

现象学的归入括弧、中止判断,实近于庄子的忘知。不过,在现象学是暂时的,在庄子则成为一往而不返的要求。因为现象学只是为知识求根据而暂时忘知;庄子则是为人生求安顿而一往忘知。现象学的剩余,是比经验的意识更深入一层的超越的意识,亦即是纯粹意识,实有近于庄子对知解之心而言的心斋之心。心斋之心,是由忘知而呈现,所以是虚,是静;3现象学的纯粹意识,是由归入括弧、中止判断而呈现,所以也应当是虚,是静。现象学在纯粹意识中所出现的是Noesis与Noema的非前后、非因果的相关关系,因此,两者是根源的“一”;若广泛点说,这即是主客的合一;并且认为由此所把握到的是物的本质。而庄子在心斋的虚静中所呈现的也正是“心与物冥”的主客合一;并且庄子也认为此时所把握的是物的本质。庄子忘知后是纯知觉的活动,在现象学的还原中,也是纯知觉的活动。但此知觉的活动,乃是以纯粹意识为其活动之场,而此场之本身,即是物我两忘、主客合一的,这才可以解答知觉何以能洞察物之内部,而直观其本质,并使其向无限中飞越的问题。庄子更在心斋之心的地方指出虚(静)的性格,指出由虚而“明”的性格,更指出虚静是万物共同的根源的性格,恐怕这更能给现象学所要求的以更具体的解答。因为是虚,所以意识自身的作用(Noesis)和被意识到的对象(Noema)才能直往直来地同时呈现。

因为是虚,所以才是明,所以才可以言洞见。假定在现象学的纯粹意识中,可以找出美的观照的根源,则庄子心斋的心,为什么不是美的观照的根据呢?我可以这样说,现象学之于美的意识,只是傥然遇之;而庄子则是彻底的全般的呈露。他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虚室”即是心斋,“白”即是明,“吉祥”乃是美的意识的另一表达形式。心斋即生洞见之明;洞见之明,即呈现美的意识。

这里我应补充陈述一点,美的意识,是由将所观照之对象,成为美的对象而见。观照所以能使对象成为美的对象,是来自观照时的主客合一,在此主客合一中,对象实际是拟人化了,人也拟物化了;尽管观照者的自身在观照的当下,常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观照时的所以会主客合一,是因为当观照时,被观照之物,一方面能与观照之人直接照面,中间没有半丝半毫间隔。同时,在观照的当下,只有被观照的赤裸裸的一物,更无其他事物、理论等的牵连。然则何以能如此?是因为凡是进入到美的观照时的精神状态,都是中止判断以后的虚、静的精神状态,也实际是以虚静之心为观照的主体。不过,这在一般人,只能是暂时性的,庄子为了解除世法的缠缚,而以忘知忘欲,得以呈现出虚静的心斋。以心斋接物,不期然而然的便是对物作美的观照,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所以心斋之心,即是艺术精神的主体。

第八节

心斋的虚、静、明

现在再顺着庄子的心斋,作若干引申性的陈述。

庄子把心斋以后的心的作用比作镜,有时又以水作喻。他说: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 而心未尝死者乎。(《德充符》,页一九三)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同上,页一九七)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页三○七)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天道》,页四五七至四五八)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无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页八一○)从上面的材料看,首先可以发现由欲望与心知得到解放的虚静之心,其效果是“明”。“明”即是“一知之所知”的“知”。《刻意》篇有“静一而不变”(页五四四)的话,一与静连用,一故静,静故一。由此可知“一知”即是“静知”。所谓“静知”,是在没有被任何欲望扰动的精神状态下所发生的孤立性的知觉。此时的知觉是没有其他牵连的,所以是孤立的,所以是“一知”。因为是在静的精神状态下知物,所以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知物而不为物所扰动的情形,正如镜之照物。“不将不迎”,这恰是说明知觉直观的情景。其所以能“不将不迎”,一是不把物安放在时空的关系中去加以处理,因为若果如此,便是知识追求因果的活动。二是没有自己的利害好恶的成见,加在物的身上,因为若果如此,便使心为物所扰动,物亦为成见所歪曲。心既不向知识方面歧出,又无成见的遮蔽,心的虚静的本性便可以呈显出来。虚静的自身,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故当其与物相接,也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相接。有迎有将,即有限隔;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这是自由的心,与此种自由的天地万物,两无限隔的主客两忘 的照面。“胜物而不伤”的“胜”,不是战胜的胜,应当作平声读,乃是对任何物皆能(胜)作不迎不将的自由而平等的观照之意。驰心于知识的人,精心于此一物,即不能精心于彼一物,这即是不胜物。夺情于好恶的人,慝情于此一物,即会抗拒其他之物,这即是不胜物。“应而不藏”,即能无所不藏,即能“官天地,府万物”,此之谓“胜物”。所谓“不伤”,应从两方面说:若万物挠心,这是己伤;屈物以从己的好恶,这是物伤。不迎不将,主客自由而无限隔地相接,此之谓不伤。在这种心的本来面目中呈现出的对象,不期然而然地会成为美的对象;因为由虚静而来的明,正是彻底的美的观照的明。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这是说明,并不是把静作一个理念去加以追求,乃是说在由万物而来的是非、好恶,得到解脱时,便自然而然地,是静的状态。若从涵容方面说,同时亦即是虚的状态。由此可知,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起,发展到庄子的无己、丧我、心斋、坐忘,是以虚静作把握人生本质的功夫,同时即以此为人生的本质,并且宇宙万物,皆共此一本质,所以可称之为“大本大宗”。故当一个人把握到自己的本质时,同时即把握到了宇宙万物的本 质。他此时即与宇宙万物为一体,所以便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页七九)

“水静犹明,而况精神?”“精”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神”指的即是虚静之心的活动。这两句话是说,虚静之心,自然而然地是明,而这种明,是发自与宇宙万物相通的本质,所以此明即能洞透到宇宙万物之本质;这样,他才说:“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这种明,又谓之“光”。《齐物论》“此之谓明”,“此之谓葆光”,乃同一意义。他说:

宇泰(即心)定(静)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庚桑楚》,页七九一)

又说:

水之性,不杂则清……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心)之道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页五四四)

由本质所发之明、光,不仅照遍大千;而明、光即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共同本质之自身,所以也通乎一切、成就一切。此种明是直透到天地万物的本质,所以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天地》,页四一一)

把庄子所说的“明”“光”,落实来说,乃是以虚静为体为根源的知觉。

此知觉因为是以虚静为体,所以这是不同于一般所谓感性,而是根源的知觉,是有洞彻力的知觉。在老子,便谓之“玄览”。“知觉是洞察内部,通向自然之心,扩大自我以解放向无限的。” (32) 这正是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以后的以虚静为体的知觉活动,正是美的观照。从实用与知识解放出来之心,正是虚静之心。西方的美学家,尚未能将虚静之体,作整全的把握。但“静观、深看、直观”,是美的观照的性质,这是一般所能承认的

(33) 。

虚静中的知觉活动,是感性的,同时也是超感性的。哈特曼(N. Hartmann,1882—1950)在Aesthetik中认为艺术作品,是“前景层”及“后景层”的两个紧密关联着的成层构造。前景层是物质的、感性的形态,而后景层则是精神的内容。知觉不仅活动于前景层,而且也活动于后景层。知觉是通过可视的形态,而迫近根本不同的内容的、精神的东西。它有把可视的形态,“同着被知觉的不可视的东西”(Das Mitwahrgenommene Unsichtbare),融合在一起,以明了的具体性,使其漂荡于我们眼前的力量。他特提出“透视”的观念。所谓透视,是知觉把握着对象可以被知觉的东西,更进而指向不能被知觉的东西。前者是可视的,是感性的,后者是不可视的,非感性的。把握着这种东西的能力,称为透视(Hindurchsehen,Hindurchblicken,Hindurchschauen) (34) 。所谓透视,应当和前面之所谓“洞见”,有相同的意义。这对于美的发现,是非常重要的。哈特曼此处所说的知觉的透视,或可作庄子之所谓“明”的低层次的解释。

又瑞士诗人阿米尔(H. F. Amiclli,1821—1881)在其日记Journal Intime的1853年4月28日,记有如下的一段:

现在又一度享受到过去曾经享受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例如:早上坐在芬西尼城的废墟之中的时候;在拉菲之上的山中,当正午的太阳下,横在一株树下,忽然一个蝴蝶飞来的时候;又某夜在北海岸边,看到横空的天河之星的时候;似乎再回到了这些壮大而不死的宇宙的梦。在此梦中,人把世界涵融在自己的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神圣的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 (35) 圆赖三对此更加以解释地说,这是“自我感情中出现的一种变化,而成为忘我的状态,成为忘我的恍惚陶醉的境地。心由超越、净化而移向圣的瞬间” (36) 。

庄子的所谓明,正由忘我而来;并且在究竟义上,明与忘我,是同时存在的。由忘我而来的圣的瞬间,《庄子》全书以许多话来加以形容,如《齐物论》中所说的“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页九六);《天下》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页一○九七);及《在宥》所说的“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页三六九),都是的。落实了说,这些只是由美的观照所升华上去的艺术精神的圣的瞬间。透视与圣的瞬间,两者本常是上下漂动、难作一义的界域的。至于由可视的看出不可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面再说。

由美的观照的知觉透视,如前所说,是通向自然之心,是直观事物之本质。现象学的课题,也如前所述,“在于探求事物之本质”,“是向事象自身归原的基本要求”。庄子由虚静之心所把握到的,在他也正认为是物之本质,所以他说“通乎物之所造”(《达生篇》,页六三四),“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页七一二)。“物之所造”“物之祖”“物之初”,在庄子,是以自己虚静之心所照射出的物的虚静的本性。更落实地说,只是未受人的主观好恶及知识分解所干扰过的万物原有而具体之姿,即庄子所谓物之“自然”。

第九节

心的主客合一

李普斯从心理学的立场说明美的观照体验,而认为“把所与于心的杂多的东西,将其统一于全体之中,这是心的本性”(Lipps:Aesthetik I,S.19),所以心是一,同时也是多。心是多数中的统一,也是统一中的多数性(Ibid.S. 32—34)。李普斯是以此来说明美的多样的统一 (37) ,柯亨(H. Cohen 1842—1918)认为美的对象“是由意识的究竟的统一所产生出来的” (38) 。李普斯更把在观技者的内心对演技者的动作所引起内的模仿时,称为“共演”,更以共演来说明他有名的感情移入说。他说:“在内的模仿中,演技台上的演技者和在看台上的自己之间的区别,已经没有了……自己再不体验到对立,而体验到完全的统一。”(Lipps:Aesthetik,S.122)而当美的观照时,随自己之感情移向对象,自己与对象,即不复感到有何距离而成为主客合一的状态 (39) 。但奥德布李特(Odebrecht,1883—)在他著的Grundlegung einerästhetischen Werttheorie中却认为感情移入说,对美的价值体验,不能提供什么决定的东西,而主张应把感情编入到特定的意识层中去,以求得感情的确定性。他更认为李普斯及弗尔克尔特(J. Volkelt,1848—1930)虽各意识到了主体与客体、作用与对象,但有了主体与客体、作用与对象,并非即是美的观照。“美的观照,必须是体验的。必须体验到主体与客体是属于一 个,作用与对象是相关者。” (40) 铿(H.Kahn)在其《现象与美》(Erscheinungund Schönheit)中,认为美的自律的形式,是基于世界与自我的互相浸透的此一不可分离的领域。而“美的现象,则是基于主客对立之超克、止扬的东西,而且是客观的东西” (41) 。

庄子在心斋的地方所呈现出的“一”,实即艺术精神的主客两忘的境界。庄子称此一境界为“物化”,或“物忘”。这是由丧我、忘我而必然呈现出的境界。《齐物论》“此之谓物化”(页一一二),《在宥》“吐尔聪明,伦与物忘”(页三九○)。所谓物化,是自己随物而化,如庄周梦为胡蝶,即“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齐物论》,页一一二)。此时之庄周即化为胡蝶。这是主客合一的极致。因主客合一,不知有我,即不知有物,而遂与物相忘。《庄子》一书,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皆可用物化、物忘的观念加以贯通。郭象把这种主客合一的关系,常用一“冥”字加以形容。所谓冥,乃相合而无相合之迹的意思。如: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齐物论》注,页九十六)

无所藏而都任之,则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大宗师》注,页二四五)

夫与物冥者,物萦亦萦,而未始不宁也。(同上,页二五五)

与物冥之心,即是作为美的观照之根据的心。与物冥之物,即成为美的对象之物。这是在以虚静为体之心的主体性上,所不期然而然的结果。

第十节

艺术的共感

上面系从以虚静为体,以知觉为用,来说明庄子之所谓“明”,所谓“光”,实系美的观照。但是,假定这中间没有感情与想象的活动,依然不能构成美的观照的充足条件。现对此二者,再作一考察。

“在美的观照的体验中,有喜悦、有感动。这都是属于感情。……美的观照的体验,是作为感情、体验而显现……美的观照的特色,是知觉与感情相协同之事。” (42) 所以柯亨及奥德布李特,都以美学为感情之学。但庄子对于感情,则似乎采取否定的态度。感情表现为好恶哀乐。《齐物论》主要即在破除是非好恶,而对于生死也是“哀乐不能入”(《养生主》,页一二八),“哀乐不易施乎前”(《人间世》,页一五五)。这正说明庄子所追求的人生,是“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应帝王》,页二九四)的“恬漠”无为的人生,所以连生死之际,也不能牵动他的感情;妻死,“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页六一四),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在《德充符》中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页二一七)并为此与惠施作过一场辩难。《德充符》: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页二二一)

按《庄子》一书的“情”字,有两种意义。一是由欲望心知而来的是非好恶之情,这即是上面所说的“无人之情”;庄子以此种情足以内伤其身,所以要加以破除;极其至,是“死生无变于己”(《齐物论》,页九六)。另一是与“性”同义,是指由人之所以生的德、人之所以生的性的活动而言。庄子以虚无言德,以虚静言性言心,只是要从欲望心知中超脱出来,而虚无虚静的自身,并不是没有作用。正相反地,从超脱出来之心所直接发出的作用,这是与天地万物相通的作用。庄子的忘知去欲,正因为知与欲是此一作用的障蔽。他所追求的精神自由,实际乃是由性、由心所流出的作用的全般呈现。此作用的一面是“光”,是“明”,另一面又实含有不仁的“大仁” (43) ,及“自适其适”的“天乐”“至乐”在里面 (44) 。这种是光,是明,是大仁,是至乐的作用,是超越于人的,但依然是属于人的。庄子把这种作用,称之为“精神”,中国文化中的“精神”一词由此出。他亦依当时“情”与“性”在本质上没有分别的情况而称之为“情”。《天地》篇:

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页四四三)

上面这段话中的“情”字,即指由德由性所直接发生的作用而言。由此可知庄子之所谓无情,乃是去掉束缚于个人生理欲望之内的感情,以超越上去,显现出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大情”;此实即艺术精神中的“共感”。庄3 子下面的话,正说明这种共感:

其(按指真人而言)心志(志乃纯一不杂之意),其容寂(按无心知欲望之扰动,故寂),其颡(郭《注》:大朴之貌)。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大宗师》,页二三○至二三一)

使日夜无郤(按精神与天地相流通,故无郤),而与物为春。(《德充符》,页二一二)

“与物有宜”“与物为春”,正说的是发自整个人格的大仁,亦即是能充其量的共感。李普斯们所提出的感情移入说的共感,乃当美的观照时所呈现的片时的共感。李普斯在美的观照的体验中所说的共感,毕竟不是植根于观照者的整个人格之上。所以奥德布李特在Grundlegung einer ästhetischenWerttheorie中,要求把感情编入于特定的意识层,以求得感情的确实性(S.13)。同时,在美的领域中,感情有其价值;而作为感情价值的,乃是期待意识编入的全体性。这虽然较感情移入说前进了一步,但仍不若庄子的共感,乃从整个人格所发出的共感;其中实有仁心的活动,所以感到“与物有宜”“与物为春”。这是最高的艺术精神,与最高的道德精神,自然地互相涵摄。有人主张庄子受了孔子的影响,乃至主张庄子是出于孔门中的颜子的一系,所以书中再三再四地特别提到颜子。我想,在道德与艺术的忘我中,在道德与艺术的共感中,庄子之对孔、颜,或感到较之对老子更为33亲切。所不同的是,庄子所走的通路,是老子无知无欲,与绝学无忧的通路,而不是走的孔、颜的克己复礼、博文约礼的通路。所以当他在生活中落实下来时,便感到道德人生,对于艺术人生,是一种累赘,而有时也要加以摆脱。

康德以美的判断为普遍妥当的判断,而作为判断根据的是共感(Gemeinsinn)。康德把“各人的感情,与一切人的特殊感情相融合的客观的必然性”,作为是当然(Sollen),而加以揭出。柯亨则以共感为个人感情融合于人类感情的美的感情的必然性。他认为:“在感情的全体性中,看出美的感情的特性。感情的课题也与此相关联。”他以为使自然与道德宥和、融合于感情的世界,宥和、融合于感情的全体性之中,正是感情的课题。 (45) 而派克(De Witt H. Parker)在其The Principles of Aesthetics中认为科学的真理,是忠实地记述外在经验对象,艺术的真理,是把共感的映像——体验之自身,作明了的组织 (46) 。

上面康德、柯亨与派克以“共感”为美的感情的特性,大概可以得到美学上一般的承认。庄子的共感,是发自虚静之心,一超直入,恐怕更能得共感之真,保持共感的纯粹性。

第十一节

艺术的想象

共感的初步,乃是自己的感情不属于自己,而成为属于对象的感情;此即弗尔克尔特(J. Volke 1848—1930)在其System der Aesthetik中所说的感情的对象化,或称为对象的感情(Gegenstandoliches Gefüll)。对象的感情,实际是通过了想象力的活动,或推动想象力的活动。当一位抒情诗人与物(对象)相接时,常与物以内的生命及人格的形态,使天地有情化 (47) ,这实是感情与想象力融合在一起的活动。庄子由精神的彻底解放,及共感的纯粹性,所以在他的观照之下,天地万物,皆是有情的天地万物。《逍遥游》篇中的鲲、鹏、蜩、 鸠、斥 、罔两、景、胡蝶,都有人格的形态,都赋予以观照者的内的生命。其他各篇,莫不如此。这正说明了挟带着共感的最大想象力的活动。康德以想象力的是意识的综合能力,是艺术创造的能力。想象力可以区别为三种:一是创造之力,二是人格化之力,三是产生纯粹感觉形象之力 (48) 。而所谓创造之力,当即是“把现时虽不存在的东西,却在直观中将其表现出来的能力。即是能有产生新对象的能力,又有自发活动的自发性。” (49) 《逍遥游》篇一开始的鲲、鹏的故事,乃至全书中属于这类的故事,都说明了庄子想象力的生产性、自发性。

奥德布李特认为美的观照的主眼,在于创出新的对象。在观照时“所与的对象”,是观照的出发点。美的观照的成立,则须靠“第二的新的对象” (50) 。此新的对象的造出,必须有想象力参加到里面。第二的新的对象,可以说是新的形象、本质的形象;也可以说是把潜伏在第一对象里面的价值、意味,通过透视,实际是通过想象,而把它逗引出来。正因为如此,所以对象的形象,便都成为一种新的、显现其本质的形象。《庄子》一书中所出现的事物,都是这种新的、本质的形相。或者这正如弗尔克尔特所说的是“意味的表象” (51) 。尤其是《德充符》一篇,都是通过形以透视形后之德,于是三个“兀者”、卫之“恶人”“ 跂(曲踵而行)”“支离无胀(脣)”“瓮㼜大瘿”,皆成为表现人之德,表现人之价值、意味的新的形象;庄子将这种丑恶的形相,赋予以新的意味而使其艺术化,使其成为可爱的新的人间像。例如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页一八七),妇人见卫之恶人,“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页二○六);而 跂支离无胀及瓮㼜大瘿,皆为卫灵公、齐桓公所说(悦);庄子并描出这些人一套可悦的道理、情景来;这说明了庄子挟带着共感的想象力,把一般人所不能美化、艺术化的事物,也都加以美化、艺术化了。《知北游》有“臭腐复化为神奇”(页七三三)的说法,这正是庄子的本领,也是一切大艺术家的本领。何以能如此?即是由“明”、由“透视”、由想象,而看出了对象的本质、意味。

再举下面的一个故事: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 子食(郭《注》:食乳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惊视),皆弃而走。不见已焉耳,不得类焉耳。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德充符》,页二○九)

由知觉到㹠子食于死母之事物,而透视出知觉所不能达到的“使其形”的生命的有无;则所谓艺术家由透视、洞见、想象,亦即由庄子之所谓“明”,以把握事物之本质,实有其真实之意义。并且庄子在上引这段的随意描叙的文字中,飘荡着一缕哀愁的意味,这是最深刻地表出了对象的意味,而对象的“意味”,正是“美的表象” (52) 。在《庄子》一书中,随处所表出的对象的意味,都是纯洁的人性的直接流露,都是道、德的具体化、具象化;用庄子自己的话来说,无一不是“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这十足说明由庄子以虚静为体的人性的自觉,实将天地万物涵于自己生命之内,以与天地万物直接照面。这是超共感的共感,共感到已化为物的物化;是超想象的想象,想象到“物物者与物无际”(《知北游》)的无所用其想象的想象。而落实下来,实由庄子的艺术精神,触物皆产生出意味的表象,亦即是产生出第二的新的对象。所以《庄子》书中所叙述的事物,都成为象征的性质;而艺术实际即是象征 (53) 。

第十二节

庄子的美的观照

因为庄子所追求的道,实际是最高的艺术精神,所以庄子的观物,自然是美的观照。

前面也约略提到过,哈曼在其Aesthetik中特别提出其“知觉的固有意义性”的说法。不把知觉利用向客观的认识方面,也不利用向行为的指导方而,而只满足于知觉之自身,以为知觉之自身,有其固有的价值,而专一于知觉,此之谓知觉的固有意义;这是美的观照必须具备的条件。此时 的知觉,因离开理论与实践的关联,而达成其孤立 (54) 。同时,自然物与美的关联,也“是采取孤立化、集中化”的方法而始达到 (55) 。而柏卡(Oscar Becker,1889—1964)为了使人不要误解了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特重新加以解释。他以为康德这句话的真意是,在美的体验中,关心是被唤起(Erregen),同时又被切断(Brechen)。这即是在美的体验中的“关心的切断与唤起的同时性” (56) 。

把上面的话稍加综合,柏卡之所谓切断,即哈曼之所谓知觉的孤立。所谓唤起,即知觉的专一、集中,及由专一、集中而来的透视。因知觉的孤立、集中,所以被知觉的对象也孤立化、集中化。因对象的孤立化、集中化,于是观照者全部的精神,皆被吸入于一个对象之中,而感到此一个对象即是存在的一切。较这更深一层的便是庄子的物化。当一个人因忘己而随物而化时,物化之物,也即是存在的一切。更深切地说,物化后的知觉,便自然是孤立化的知觉。把这弄明白了,我们再看下面的两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页一一二)

庄周梦为胡蝶而自己觉得很快意的关键,实际是在“不知周也”一语之上。

若庄周梦为胡蝶而仍然知道自己本来是庄周,则必生计较、计议之心,便很难“自喻适志”。因为“不知周”,所以当下的胡蝶,即是他的一切,别无可资计较计议的前境后境,自亦无所用其计较计议之心,这便会使他“自喻适志与”。这是佛家的真境现前、前后际断的意境,前引的郭《注》“忘先后之所接”,正是此义。若梦胡蝶而仍记得自己是庄周,这是由认识作用而来的时间上的连续。一般的认识作用,常是把认识的对象镶入于时间连续之中及空间关系之内,去加以考察。唯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觉,把自己与对象,都从时间与空间中切断了,自己与对象,自然会冥合而成为主客合一的。既然是一,则此外再无所有,所以一即是一切。一即是一切,则一即是圆满具足,便会“自喻适志”。主客冥合为一而自喻适志,此时与环境、与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此即庄子之所谓“和”、所谓33“游”。而在体验中最为关键的,是此一故事中由忘知而来的两“不知”。此两“不知”,实际是在“忘我”“丧我”“物化”的精神状态中,解消了理论及实践的关联,因而当下的知觉活动(梦也可以说是知觉活动之一种),成为前后际断的孤立。此一故事,是庄周把自己整个生命因物化而来的全盘美化、艺术化的历程、实境,借此一梦而呈现于世人之前;这是他艺术性的现身说法的实例。另一故事是: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篇,页六○六至六○七)

在这一故事中,实把认识之知的情形,与美的观照的知觉的情形,作了一个显明的对比。庄子所代表的是以无用为用,忘我物化的艺术精神,而惠子所代表的是“遍为万物说”,以“善辩为名”(《天下》篇)的理智精神。

两人的辩难,悉由此不同的典型性格而来。在此一故事中,他两人对于同一的濠梁之鱼,实采取两种不同的态度。庄子是以恬适的感情与知觉,对鱼作美的观照,因而使鱼成为美的对象。“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正是对于美的对象的描述,也是对于美的对象,作了康德所说的趣味判断 (57) 。

这种从认识之知,解放出来的美的观照,为惠子所不能了解,便立刻把此一对象,拿进理智的解析中去;在理智的解析中,追问庄子判断与被判断之间的因果关系。惠施是以认识判断来看庄子的趣味判断,要把趣味判断转移到认识判断中去找根据,因而怀疑庄子“鱼乐”的判断不能成立,这是不了解两种判断性质的根本不同 (58) 。庄子经此一问,立刻从美的观照的精神状态中冷却下来,也对惠子作理智的反问。但庄子顺着理智之路,并不能解答惠子所提出的问题,也不能反而难倒惠子。所以当惠子再进一步“子非鱼”的追问时,庄子便从理智中回转头去,而“请循其本”,清理此问题最初呈现时的情景。庄子接着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这是诡辩,不是“循其本”的“本”。“循其本”的“本”,乃在“我知之濠上也”一语。“安知鱼之乐”的“知”,是认识之知,理智之知。而“我知之濠上”之“知”,是孤立的知觉之知,即是美的观照中的直观、洞察。因为是知觉、是直观,是孤立而集中的活动,所以对于对象是当下全面而具象的观照;在观照的同时,即成立趣味判断。观照时不是通过论理、分析之路;由此所得的判断,只是当下“即物”的印证,而没有其他的原因、法则可说。这是忘知以后,虚静之心与物的直接照射,因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这才是“请循其本”的“本”。“我知之濠上也”,是说明鱼之乐,是在濠上的美的观照中,当下呈现的;这里安设不下理智、思辨的活动,所以也不能作因果性的追问。庄子的艺术精神发而为美的观照,得此一故事中的对比,而愈为明显。

第十三节

庄子的艺术的人生观、宇宙观

庄子为求得精神上之自由解放,自然而然地,达到了近代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境域。但他并非为了创造或观赏某种艺术品而作此反省,而系为了他针对当时大变动的时代所发出的安顿自己、成就自己的要求。因之,此一精神之落实,当然是他自身人格的彻底艺术化。《庄子》书中所描写的神人、真人、至人、圣人,无不可从此一角度去加以理解。我们若将《老子》与《庄子》两书中所叙述的人生态度,作一对比,即不难发现,老子的人生态度,实在由其祸福计较而来的计议之心太多,故尔后的流弊,演变成为阴柔权变之术。而庄子则正是要超越这种计议、打算之心,以归于“游”的艺术性的生活,所以后世山林隐逸之士,必多少含有庄学的血液。《天 下》篇中庄子的自述,也正是一个艺术化了的人格内心的表出。兹略加疏释如下:

芴(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页一○九八)

按浪漫主义者以“无限”为艺术真的题目,而且是唯一的题目。西勒格尔(Schlegel)认为无限即是他自己的宗教 (59) 。因为是无限的,当然也是超越的,所以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无限的境界是超时空的境界。投死生于无限之中,无长短之可资计较,故谓“死与生与,天地并与”。无限即是神明,故为神明所归往。道德的无限,有道德的目的性。艺术的无限,乃由理论与实践之摆脱而来,以无目的为目的,故“芒乎何之?忽乎何适?”无限包罗万物,但既不要求为万物所归,亦无目的为万物所归,故“莫足以归”。由此可以了解,庄子这一段话,实质上只是对他自己所达到的艺术精神的无限性的描述。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成《疏》:虚远)之说,荒唐(《释文》:谓广大无域畔者也)之言,无端崖(郭庆藩:犹无垠鄂也。按即无边际之意)之辞,时恣纵而不傥(成《疏》:随时放任而不偏党),不以觭见之也(宣云:言不以一端而见)。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按随俗俯仰之言)为曼衍(按犹变化也),以重言(按为世所重之言,如尧、舜、孔子者是)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犹傲睨,卑视也)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成《疏》:弘壮也),而连犿(成《疏》:和混也)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 诡(成《疏》:言滑稽也。按有趣味之意)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调)适而上遂(达)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成《疏》:脱舍也)。芒乎昧乎,未之尽者。(页一○九八至一○九九)

按上面一段话,包含有他的人生观、宇宙观,及他的精神境界,与文学成就的两大端。为了解说的方便,暂把此文前后的次序倒转一下,先从他的人生观、宇宙观方面说起。此篇前面有“以天为宗,以德为本”的话,所以他此处之所谓“其于本也”“其于宗也”,乃指德与天而言。庄子经常以天言道,故其所谓天,即如老子之所谓道。“物得以生谓之德”(《天地》),所以德实即《庄子》的《外篇》《杂篇》中的所谓性,落实于形体之中,即是心。外在者为天,内在者为德;实际是无内无外的。“其于本也”“其于宗也”数语,乃就其功夫之效验而言。“其于本也”,等于是说“其为德也”,也等于是说“其为性也”“其为心也”。以虚静的功夫,呈现出以虚静为体的心,此心是“官天地、府万物”的,所以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因为心的虚静,是有生命力的虚静,生命力由虚静而得到解放。“辟”是开辟,生命力是在扩充中继续,即生命力自身常是不断地开辟。“肆”,成《疏》:“申也。”《论语》“申申如也”,马曰:“和饰之貌。”心的虚静之体,是无限之大,所以说是“弘大”;是无限之深,所以说是“深闳”。同时,虚静之自身是理性的,与现代所谓深层心理学的“深层”,有本质之别;所以这不是幽僻之深,而是和舒之深,亦即《庄子》一书中不断出现的“和”。这两句话所以明德,即所以明心体。心体即是“天”(道),即是“宗”;心体呈现,与道同符,而一无扞格,所以心与道相即,自然“稠(调)适而上遂”。由这种稠适而上遂,自己的精神投入于无限之中,即是“振于无境”(《齐物论》)之中,从一切形器界的拘限里,得到大自由、大解放,这是庄子所说的“无所待”的“独”的境界。“独”的境界,即是“天”的境界,所以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便“上与造物者游”;一称“入于天”。这种由一个人的精神所体验到的与宇宙相融合的境界,就其对众生无责任感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以仁义为内容的道德。就其非思辨性而是体验性的这一点而言,所以不是一般所说的形而上学。因此,它只能是艺术性的人生与宇宙的合一。

本来,若不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立艺术。所以杜威(J. Dewey,1859—1952)不能解答艺术上的问题

(60) 。在这种地方,西方的浪漫主义者正有其贡献。但正如卡西勒所说:若如西勒格尔的想法,仅仅是有“无限”的观念的人,才能成为艺术家,则我们的有限世界、感觉经验世界,便没有美的权利 (61) 。薛林(Schelling,1775—1854)说:“美是在有限中看出无限”。因此,艺术中的超越,不应当是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应当是“即自的超越”。所谓“即自的超越”,是即每一感觉世界中的事物自身,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落实了说,也就是在事物的自身发现第二的新的事物。从事物中超越上去,再落下来而加以肯定的,必然是第二的新的事物。庄子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下面,紧接着说“而不敖倪于万物”,也即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是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己的超越精神,并非舍离万物,并非舍离世俗;而依然是“与物为春”,并涵融世俗的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一方面是说明道家所自觉的人性,及其自我的完成,必须是群体的涵摄。另一方面,这也正说明庄子的超越,是从“不谴是非”中超越上去,这是面对世俗的是非而“忘己”“丧我”,于是,在世俗是非之中,即呈现出“天地精神”而与之往来,这正是“即自的超越”。而此种“即自的超越”,恰是不折不扣的艺术精神。他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实际即是“物化”,将自己融化于任何事物环境之中,而一无滞碍。所以也实际即是以虚静之心,和虚船 (62) 一样地,与一切众生往来,“以与世俗处”。此一意味,《庄子》书中随处表现出来,下面的故事,表现得更为清楚:

阳子居(按即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汝)睢睢盱盱(成《疏》:躁急威权之貌也),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舍者的父亲)执席,妻(舍者之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按以阳子居为特出之人,故特加敬礼)。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寓言》,页九六二至九六三)

“舍者与之争席”,是说明阳子居的精神,由过去一往之超越而融混于世俗之中,这是超越以后的“混冥” (63) 。超越以后的混冥,是对各种形态不同之人,皆从其本质上发现了他们各自存在之意义。《齐物论》一篇,反反复复地把人与人的关系,从一般之所谓是非、利害、成毁的死结中解开,而提出“因是”“寓诸庸”的观念;所谓“因是”,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成心”为准则之是非、纷扰,而发现了人各有为他人无法干涉、改移之“是”,所以便因各人之是而是之。“寓诸庸”是自己虚静之心,超越了,也是摆脱了世俗以自己的才知为“用”、为“成”,超越了,也即摆脱了以一时一地的结果为“用”、为“成”;而发现了每一人、每一物皆有其自用、自成。且无用于此者或有用于彼,毁于此者或成于彼;所以便将自己对人、物之态度,寄托(寓)于各人各物自用、自成之上。“因是”“寓诸庸”,实际是一种人生态度的两种说法,也即是此处之所谓“不谴是非”。其结果,便是他所说的“和”。这是由平等观照而来的 对一切人、一切物的平等看待;而其根源,则是由虚静之心所发出的观照,发现了一切人、一切物的本质,发现了新的对象,亦即是发现了皆是“道”的显现;所以他便说“道恶乎往而不存”(《齐物论》,页六三),而极其至于“道在屎尿”(《知北游》,页七四九至七五○)。虚静之心,对人与物作新发现后,当下皆作平等的承认、平等的满足,所以这不是道德性的,而只是艺术性的。在此发现中,安设不上仁义。但由平等观点而来之对人物的平等看待,及在此平等看待中自己与人物皆得到自由,皆得到生的满足,则实又可会归于儒家之所谓仁义;而庄子便称之为“大仁”“大勇”“大廉”(《齐物论》,页八三)。这正是艺术与道德,在根源地的统一。

庄子的这种人生态度,从表面看,从其最初的动机看,是为了在社会大变动中的全生而避祸。假定一直由此用心下去,便会同于同流合污的乡愿。同流合污,也好像是不谴是非。但乡愿之不谴是非,不是发自以虚静为体之心,而是发自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害计较。乡愿们因为没有发现自己新的生命,所以也不能发现世俗中的新生命,而只能是在“流”与“污”中打转,向“流”与“污”中沉沦;这便会完全走向反艺术的方向。庄子的不谴是非,乃是涵融万有(庄子称之为“天府”)的“天和”。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而庄子也正是和而不同,所以他可以拒楚王之聘 (64) ,而对惠施有鹓 腐鼠之喻 (65) 。这即是他所说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人间世》,页一六五),及“顺人而不失己”(《外物》,页九三八)。而最重要的是,庄子的动机虽然是在全生避害,但其体验功夫之所至,则已因忘己而超出于利害荣辱之外,把世俗之所谓利害荣辱,在“道”的境界中,亦即是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化掉了;所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遥游》,页十六)。但这与儒家的“中立而不倚”(《中庸》)的精神仍然不同。儒家是出于由道德主体的自觉而来的自信;顺着这种自信下来的是对自己、对众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救世。庄子则是出于由虚静之心而来的“忘年忘义”(《齐物论》)。他说:

“不如相忘于江湖……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页二四二)所谓“相忘以生”(同上,页二六四),“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同上,页二七二),都是这种意思。能“忘”故能“游”,这是庄子人生实际受用之所在。而“忘”与“游”的人生,正是艺术精神全体呈露的人生。后世吸庄子之流的真正隐士,除陶渊明等极少数人外,多未能呈现出以虚静为体之心;但他们生活情调上的高洁,亦无不与庄子思想的超越的一面相通,所以在他们的人生中,也呈显出艺术的意味。

心是多数性中的统一,也是统一中的多数性

(66) 。在“一”中有其超越性,在“多”中有其“即自”性。艺术的超越,不能是委之于冥想、思辨的形而上学的超越,而必是在能见、能闻、能触的东西中,发现出新的存在。凡在《庄子》一书中所提到的自然事物,都是人格化、有情化,以呈显出某种新的意味的事物。而顺着这种新的意味的自身,体味下去,都是 深、远、玄,都是当下通向无限;用庄子的名词说,每一事物的自身都可以看出即是“道”。但这种深、远、玄,并不离开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并且一经庄子的描述,其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形相,更为显著,因为每一具体形相,此时乃是以其生命的活力,呈现于读者之前;这真达到了在有限中呈现无限的极致 (67) 。这里又回到前面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例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向言游偃提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页四五)的话。据以后的描述,人籁是“比竹”,地籁是“众窍”(页四九),这都是能见、能闻、能触的具体事物,而“天籁”则无疑地是深、是远、是玄、是无限;所以言游偃一则“敢问其方”,再则“敢问天籁”,这是要把天籁当作形而上的东西去追寻。而子綦的答复却是“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郭《注》: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简言之,天籁即在人籁、地籁之中,无限即在众窍、比竹的有限之中;正因为如此,所以比竹、众窍,皆是“道”,皆是艺术性的存在。

郭《注》“会而共成一天”的话,仍是似是而非的说法;实际,庄子是在每一人籁、每一地籁、每一有生之类,皆看出其独成其天,岂待其“会而共成”?正因为庄子在有限中看取其无限,所以他对“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情态,自然而然地作了“万窍怒号”的有声有色的描写,而赋予风以艺术的形相。总结地说,这是他以虚静为体的艺术的心灵,一方面显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越性,同时即显为“而不敖(傲)倪(睨)于万物”的“即自”性;所以对每一具体的事态,都在有限中看出其无限性,而于不知不觉中由艺术的人生观,形成了他的艺术的宇宙观。

第十四节

庄子的艺术的生死观

在庄子自述的文章中,更有“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一句话。“外死生”,即忘死生。从《庄子》全书看,忘死生与忘知、忘是非,不仅居于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似为其究极的目的之所在。庄子之“以死生为一条”(《德充符》,页二○五),大概可以分作三点来说。一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心情;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之下,而当下与以勘破。此即他所说的“安时而处顺”(《养生主》,页一二八);这还是顺着世情的说法。二是他似乎有精神不灭的观念,此即他所说的“薪尽而火传” (68) ;这含有形而上学的意味。三是来自他的“物化”的观念,这便是出自他的艺术精神。三者互相关联,但实际是以“物化”的观念为其枢纽 (69) 。所以《天道》篇说“其死也物化”(页四六二)。

前所引的《齐物论》中庄周梦为胡蝶的故事,实际是对《齐物论》中所提出的生死问题所作的最后解答。“物化”即可成立彻底的美的观照,这在前面已经解释过了。兹再引《大宗师》中下面的一段以作补充: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跰(成《疏》:言曳疾力行)而鉴于井,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页二五八至二六○)

上面这段话,实际只是“栩栩然胡蝶,自喻适志与”的引申说法。“物有结之”,是与“物化”恰恰相反的观念。自己的精神为一物一境所系缚而不能解脱;故物、境一旦变迁,即不能不有所哀乐。由生而死,乃变迁之大者。“物有结之”,即是被“生”之境所系缚之意。成《疏》:“若夫当生虑死,而以憎恶存怀者,既内心不能自解,故为外物结缚之也。”郭《注》、成《疏》以“众物”“外物”释此处之“物”,实泛而不切,但成《疏》的“当生虑死”一语,却可作“有物结之”的确解。物结乃生于“虑”,虑便有计较之心,计较必生哀乐之情。虑是生于心知的作用。物化是因为“忘”;梦为胡蝶而当下全体即是胡蝶,即忘其为庄周,化为鸡,即忘其曾为子舆,死即忘其曾经生,这才能随物而化,以生死为一条。忘是出于忘知、忘己。忘知之知,是“前后际断”的美的观照时知觉之知。物化的境界,完全是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因为是物化,所以自己生存于一境之中,而傥然与某一物相遇,此一物一境,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永恒;化为鸡,即圆满俱足于鸡,化为弹,即圆满俱足于弹。既圆满俱足了,更从何处感到有难填的缺陷,而发生超越于当下一境一物之上的神力的要求?更从何处而感到“死生事大”,而要求从轮回中解脱呢?所以庄子的生死观,实际是由艺术精神所发出的艺术的生死观。

雅斯柏斯(Jaspers,1883—1969)曾谓:“哲学在其发端时,即向宗教的现存在抱着怀疑,而与之对立。艺术,则不论其具体的内容及其意识,在很长的时间内,皆与宗教的行为是同一的东西。艺术家供奉于宗教,他们不仅在历史上是无名的,而且也没有作为艺术家而可以自立的个人。”“到了解放时代”,艺术则“由其无自立性的假睡状态中觉醒,虽未对宗教作公然的斗争,然基于伟大艺术家实存于内面的自主性,艺术恰好像要几乎取代了宗教的地位,成为立脚于自己自身的人间……” (70) 我想,人类对宗教的 要求的主要内容之一,是要弥补现实中许多无可弥补的缺憾。进一步是出自想超越于自己有限的生命之上,以得到生命的永恒。雅斯柏斯认为艺术可以代替宗教的意思,或者可以用他下面一段话,作为他的说明:

因在艺术作品观赏之中,将艺术成为我自己的东西(按即引发出自己的艺术精神活动),而给人产生出感动、解放感、快乐感、安全感。在合理之中,难接近于绝对;但作为直观的语言,(艺术)在完全当下呈现的完结性之中,没有任何的不满足。一面打破日常性,又一面忘却现存在之实在性,人会经验到一个大解放。在此解放之前,一切的忧虑与打算、快乐与苦恼,却好像于一瞬之间消失了。然而,在次一瞬间,人又一面仅仅想起抛弃了自己的美,而急转直下,返回到现存在之中。观赏艺术这种事(按即美的观照),不是什么中间的存在,而是一种别样的存在。……艺术一面照出现存在的一切的深渊与恐惧;但在此处,是在较之最明晰的思维更为透彻的、确信存在的明朗意识之中,用光明充满了现存在。此时,人不仅离开了兴奋与热情,瞥见了一切东西在此所止扬的永远性,并且人自己也好像在永远之中一样。 (71)  人在美的观照中,是一种满足,一个完成,一种永恒的存在,这便不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计较、苦恼,同时也即超越了死生。人对宗教的最深刻的要求,在艺术中都得到解决了,这正是与宗教的最高境界的会归点,因而可以代替了宗教之所在。庄子正提供了此一实证。斯坦诺(Max Stiner,1806—1856)在其《艺术与宗教》的论文的一开始便说:“宗教的立脚地是艺术的东西。宗教属于艺术。” (72) 这是值得进一步去探索的问题。

不过,在这里应当提破一句,庄子“物化”之物,必须是不在人间污秽之中的物。假定是在污秽之中的物,则当其物化时,“化”的本身,同时即是洗涤污秽的力量。所以物化的物,必是纯净化了以后之物。对于不能洗涤干净的人间污秽,有如政治及与政治相关联的物,庄子只有摒除于物化之外,而宁愿“曳尾于泥中”。因此,庄子的物化,于不知不觉之中,便落到人间以外的自然之物上面去了。

第十五节

庄子的艺术的政治观

庄子的目的在求得精神的自由解放,而当时最大的压迫是来自政治,所以他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想以此来消解政治上的毒害。不过,道家的无为而治,只能说是一种“念愿”;一落到现实上,便经过慎到而渐渐转到法家的法、术上面去了。而在老庄本人,一面是以理论来支持这种念愿,一面则是于不知不觉之中,沉浸于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来满足此一念愿。所以老庄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有其理论性的一面,也有其艺术性的一面。在老子,则前者的意味重于后者,在庄子,则后者的意味重于前者。由艺术的人生观,发而为艺术的政治观,乃极自然之事。

当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这类话的时候,是出自比较计议之心的理论性的陈述;庄子当然也继承了这一面。但当老子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这类话的时候,这便由忘利害计议而得到当下满足的艺术境界。庄子更大大地发展了这一方面的精神境界。

首先,庄子把作为政治领导者的人君,由无为而转进到艺术精神的状态。他说:

尧治天下之民,平四海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页三)

成《疏》:“窅然者寂寥,是深远之名。丧之言忘,是遗荡之义。”老子要求为而无为(三章:“为无为。”),而庄子则连天下而亦忘之,更没有无为之可言。这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否定,也即是对政治的一种彻底净化。庄子所谈的政治,都是经过否定了以后的净化的政治。而否定、净化,在庄子,皆统一于“忘”的意境之中。“忘”是美的观照所得以成立的必需条件,也是庄子所要求于政治的必需条件。《田子方》:“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页七一九)此篇多陈述当时艺术家之故事,其精神与百里奚之故事,如出一辙,此亦是以“忘”为政治必需条件之一证。然则何由而致此?只是由忘己而主客两忘、主客冥合的艺术精神境界。又说: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尔雅·释诂》:豫,厌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成《疏》:深远之谓)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崔云:犹旷荡也)之野。汝又何帠(俞樾曰:疑‘帠’乃‘臬’字之误……当读为‘寱’……《一切经音义》引《通俗文》曰:梦语谓之‘寱’)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页二九二至二九四)

“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乃心斋之另一说明。心斋之心,已如前述,正是艺术之心。他是在心斋中把政治加以净化,因而使政治得以艺术化。他所要求的政治,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也只有通过想象而使其在艺术意境中实现。至于他对于理想的政治描述,更是艺术的“生的完成”的描述。

他说: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成《疏》:满足之意),其视颠颠(成《疏》:高直之貌)。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马蹄》,页三三四)

儒家系通过仁义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而庄子则系通过艺术精神以要求上述的政治的“生的完成”。托尔斯泰对艺术所作的结论,可以说与庄子所怀抱的念愿,不谋而合。托尔斯泰说:

艺术的任务很大。……今日由法庭、警察、慈善事业、劳动监督及其他手段所看守着的人类的和平共同生活,必须由人人自发的、愉快的活动所达成。并且艺术必须排除暴力。

仅有艺术始能达成这种任务。

今日不由强制、惩罚的恐怖,而使人能共同生活,一切只有由艺术去做。……艺术必须唤起各人之人格,及对于各生物生命的敬畏之念。又能唤起对于浪费、暴力、复仇,及为了满足自己而掠夺他人的廉耻心。…… (73)

第十六节

庄子的艺术的创造

正因庄子艺术精神的全体呈露,而将他整个的人生都艺术化了,便必然地会有“充实不可以已”的强烈的艺术冲动 (74) 。正由他有这种强烈的艺术冲动,所以他实际便创造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品,这即是流传到现在的《庄子》一书中的主要部分 (75) 。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结集而为一部《诗经》。

并且春秋时代的贵族阶级,普遍地把《诗经》中的诗,当作艺术的语言而加以使用。孔子也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这也充分说明了言语艺术的自觉性。至于私人以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大概出现在老、孔时代的稍后;到战国中期而盛行。但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虽都有其文学的价值,都有其艺术性,可是,对自己文章的艺术性,有显著的自觉,而自我加以欣赏的,恐怕唯有庄周一人。前面所引的《天下》篇的一段文章中,自“以谬悠之说”起,至“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止,中间除“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数语,系以自己的人生态度,说明其文章的内容以外,凡八十二字,皆系对其文章之艺术性的描述与欣赏。所以他的文章,正是意识的艺术创造。

在上面的一段话中,我觉得应从“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二语了解起。“以天下为沉浊”,这是以超越之心顺着天下的实情,所了解的天下;换言之,这是天下未经过艺术化以前的现实状态,此现实状态只是“沉浊”。正因为知道它是“沉浊”,才能作艺术性的价值转换。这恰可证明庄子所说的“道恶乎往而不存”,因而“不谴是非”,乃是超越、转换以后之事。而他的文章,恰是担当这种艺术性的转换的责任。从正面讲道理给人听的,这是道德教训,或者是思想的辨析,这即是庄子的所谓“庄语”。庄子认为这种“庄语”,乃是“彼非所明而明之”(《齐物论》,页七十五),不仅可以不必,并且也是无效的;《齐物论》中主要的一部分,便是反复说明此意,故此处便说出“不可与庄语”的话。与“庄语”相反的话,乃是无道德的实践性的话,无思辨的明确性的话,正是纯艺术性的,其本质是属于诗的这一类的话,庄子即称这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的话。因这种话的本质是诗的,所以其表现而为文章,自然也和诗一样,多采取比喻及象征的形式 (76) ,这即是他所说的“卮言”“重言”“寓言”。“卮言”“重言”,实皆广义的寓言。“寓言十九”(《寓言》,页七四七),即是比喻与象征的表现形式居十分之九,其间当然包括有卮言、重言;这便使其所言者自然有诗的性格;在与“庄语”对照之下,而显其为谬悠、荒唐之言。但这种谬悠、荒唐之言,是艺术,是美,是超凡绝俗的艺术、超凡绝俗的美;所以“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 诡可观”。但庄子是忘知忘言之人,何必要写出这类瑰玮 诡的文章呢?他说这是出于“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充实不可以已”,道出了古今中外伟大艺术家常常一生辛苦从事创造的真实原因。

再进一步说,他的“充实不可以已”的精神状态,实即来自他的以虚静为体之心,乃是以虚静为体之心的必然效果。因为解消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及与欲望相勾连的知解,而使心的虚、静本性得以呈现,这即是打开了个人生命的障壁,以与天地万物的生命融为一体。此时不仅天地万物皆为虚静之心所涵,而自己的心成为无所不包的“天府” (77) ;而“天府”的本身实际又是“葆光”“灵台” (78) 。天地万物,以其原有之姿进入到“天府”,受到“光”“灵”的照射,而天地万物的虚静的本性、本质,益因之而显著;此即庄子所谓的“物之祖”“物之初”。因此,天地万物,不仅为心之所涵,而且也在心这里脱皮换骨,以恢复其生命的本性。落实了说,“沉浊”的天下,转换为“一”、为“成”、为“纯”的天下,此之谓“参万岁而一、成、纯” (79) 。此时的生命,乃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生命;自己的精神,即天地的精神,自己精神的自由活动,即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当然是最充实的生命、最充实的精神,当然觉得“充实不可以已”,要发而为“恣纵”“瑰玮”“ 诡”的文章;这乃是虚静之心的必然结果。与现代以幽暗为体的所谓“深层心理”或“潜意识”,恰是两个对极。现代艺术,因为是出自以幽暗为体的“意识流”,所以对自然、对社会,便采取深闭固拒的态度,这是最干枯、孤独的生命,他们的“不可以已”,不是来自“充实”,而是来自绝望中的喧嚷。

第十七节

庄子的艺术欣赏

中国在战国时代,不仅艺术发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且内容也非常丰富。在《庄子》一书中,不断提到“文章”(此指颜色之美)、“五色”及“钟鼓”“六律”等艺术。最重要的是,中国古代艺术,到了战国时代,发生了实质上的变化。日本关野雄在其所著《中国考古学研究》 (80) 一书的“艺术上之诸问题”一章中 (81) ,从许多战国时代的黑陶、明器、女俑及半瓦当的树木文,和一部分青铜器上的动物、狩猎文中,指出在战国以前的青铜艺术,主要是象征统治者的权威,所以只重形式的繁缛,却又充满了阴郁苦重的气味。由上述出土的东西所反映出的战国时代的艺术,却充满了爽朗的、韵律的、生动的表现,而可以诉之于现在的感觉。他说:“我们于此可以看出从传统重压中所解放出的世界(按指有了自由的世界),开始可以听到中国古代快乐的歌声。作这些女俑的工人,在无意识中把握到了什么才是真的艺术。”(《中国考古学研究》,页四八三)此种变化的原因,关野氏以为一是受了北方斯基泰民族艺术(Scythain Art)的影响,一是因为“庶民文化的抬头”(同上,页四八五)。当时的工匠们,于不识不知之中,把技术进入于新的艺术境界,以表现新的艺术意味的情形,不仅一经庄子之目,或者再加上他的若干想象,而立即把握住了,加以描述、欣赏。并且所有对于这类的材料,他都把蕴蓄在里面的艺术精神,及精神与技巧上的修养,发掘出来,无形中成为我国尔后艺术家所追求的典型、典范。这在庄子,只不过是作为一种象征的意味,而提到这些故事,乃至想象出这些故事。但他之所以不断地提到、想到,一方面是说明了他不期然而然地流露出的艺术趣味。同时,他提到、想到如此地深刻,如此地真切,更可以证明所有这些故事,是与庄子自己的艺术精神,心心相印;甚至于是出于庄子自己艺术精神不容自己的要求而提出、想出的。除了庖丁解牛及梓庆削木为 的故事前面已经录出之外,下面我更将其余的故事录出,以见庄子整个人格的精神,与这些故事中所表现的,限于一事一物的精神,实系一脉相通;亦犹一沤之与大海,虽量分悬殊,而本质不二。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天道》,页四九○至四九一)

上面的故事,主要的意思大概有三:一是告诉人读书应当突破古人所留下的语言文字,以把握藏在语言文字后面的古人的真精神,这与他所说的得鱼而忘筌的意思相通。二是人生崇高的精神、境界,只能自觉、自证,而不能靠客观法式的传授;这种意思,对道德、艺术而言,是应当加以承认的。三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各人应通过一番自觉自证的功夫去成就、把握自己崇高的精神,而不能向外有所依赖。轮扁便以他的斲轮作上述意思的例子,他斲轮的“不徐不疾”,恰恰达到了轮的本性要求的程度。这是他的技而进乎道。而这种“恰如轮的本性”所要求的程度,是来自“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得之于手,是得之于手的技巧,而应于心,是说手的技巧,能适应心所把握的东西,而将其创造了出来。这说明了技巧纯熟之至,所以手的能力,与心的要求,达到了完全一致的程度。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是说官(手)自然止于其所应止,而神(心)自然行于其所应行

(82) ,其意与此处之得心应手无异。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取)蜩,犹掇(拾)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成《疏》:拘,谓斫残枯树枝也);吾执(用)臂也,若槁木之枝(成《疏》:若槁木之枝,凝寂停审,不动之至),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达生》,页六三九至六四一)

上面这段话,再度证明庄子实是把由技巧而进于艺术的情形,称之为“道”。他所说的“累丸”的情形,乃是技巧修养的过程。“吾处身也”一段,乃是技巧修养的精神根据。庄子克就人生自身而言体道,是忘知忘己,有如槁木死灰,以保住其虚静之心。克就某一具体之艺术活动而言,则是忘去艺术对象以外之一切,以全神凝注于对象之上,此即所谓“用志不 分”。以虚静之心照物,则心与物冥为一体,此时之某一物即系一切,而此外之物皆忘;此即成为美的观照。痀偻丈人所说的,实即由忘知忘己以呈现其虚静之心,而将此虚静之心凝注于蜩翼(艺术对象)之上;此时蜩翼以外之一切,皆已将其忘掉,而蜩翼即无异于天地万物。这正是美的观照的具体实现。

但若仅止于此,而无技巧的修养,则只能对蜩翼作美的享受,并不能作“承蜩”的美的创造。若技巧的修养不是根据于这种美的观照的精神,则其技巧亦将被拘限于实用目的范围之内,而难由技以进乎道,即难进入于艺术的领域。“用志不分”,是以美的观照观物,以美的观照“累丸”(技巧之修养)。“乃凝于神”之神,是心与蜩的合一,手(技巧)与心的合一。

三者合为一体,此之谓凝于神。因凝于神,则当其承蜩(创造艺术)时,非自外取,而犹取之于自身之所固有,所以能“掇之也”。庄子所要求的艺术创造,必须如造物者之“雕刻众形而不为巧”(《大宗师》,页二八一),即巧而忘其为巧,创造而忘其为创造,则创造便能完全合乎物的本质本 性。这才是最高的艺术创造,但这必须通过精神与技巧的修养而始能达到。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善于游泳者)数能(成《疏》:数习则能)。若乃夫没人(犹今日之所谓‘蛙人’),则未尝见舟(言虽平日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但见舟即能操之)。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后退)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言舟之颠簸万端在己之前),而不得入其舍(而无所动于其心),恶往而不暇(从容也)。以瓦注(以瓦作赌注)者巧,以钩(钩带)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昏乱)。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达生》,页六四一至六四三)

“有所矜”之“矜”,恰与“忘”相反。因主观与对象合一,遂与对象相忘,而大巧以出。“矜”是对象与主观有距离,而主观感觉受有对象压力之心理状态。如此,则主观轻而对象重,此之谓“外重”。何以“外重者内拙”?因己(内)与对象(外)判而为二,并感觉受有对象之压力,则内将不能运用自如而不能不拙。其所以内外判而为二,乃因内未能沉浸于外之中,即自己之精神,未能沉浸于对象之中;于是对象即未能为自己之精神所涵摄,主客之间,无形中发生一种抗拒。“没人”所以喻己与物冥的精神;故物为己所涵摄,遂能“物之”而操纵自如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成《疏》:堪斗乎?)”曰:“未也,方虚(骄矜)而恃气(意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成《疏》:见闻他鸡,犹相应和,若形声影响也)。”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成《疏》:心神尚动,故未堪也)。”十日又问。曰:“几矣,鸡(他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同上,页六五四至六五五)

按所谓“木鸡”之“木”,即痀偻丈人之“若厥株拘”“若槁木之枝”。“其德全”之“全”,即梓庆的“外滑消”,亦即孔子所说的“用志不分”。此与前引各故事,精神是一致的,而其达到“木鸡”之功夫过程,正同于梓庆削木为 的功夫过程,亦即是同于庄子的人生体道之功夫过程。所以此一故事,是由斗鸡的游戏活动,以追溯到鸡的艺术主体性,因而借此以显示艺术精神之修养过程及其呈现之情状。

孔子观于吕梁,县(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成《疏》:塘,岸也)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水之旋回处)俱入,与汨(司马云:涌波也)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同上,页六五六至六五八)

按上面的故事,是象征人在险恶环境之中,而依然能保持“被发行歌”的艺术生活。而此种艺术生活之获得,实由其蹈水的技巧,乃进乎道的技巧。他所说的“故”“性”“命”,实际是说明他的技巧修养上的三个过程:因为是山上的悬瀑,所以他首先要与山相习,相习之至,有如故旧,这即是“故”;进一步要与水相习,相习之至,有如性成,这即是“性”;再进一步而感觉自己与此悬瀑为一体而不可分,有涉险之巧而忘其为巧,这即是“命”。庖丁是自己的精神与牛为一体,以至“目无全牛”,所以能“批大郤,导大窾”,而“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此一蹈水丈夫之精神,是与此悬瀑为一体,心无险 ,所以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这亦即是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所以此丈夫虽说“吾无道”,乃是行文的曲折,实同于庖丁的技而进乎道。

在上面的故事后面,紧接着是梓庆削木为 的故事。此故事的原文已录在前面,这里应当补充若干解释。“ 成,见者惊犹鬼神”,这是形容的极高的艺术性。从“必齐以静心”到“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是说明他由忘欲忘知忘世,以呈现出美的观照的虚静之心。“其巧专而外滑(外物可以乱心之事)消”,这即是孔子所说的“用志不分”。“以天合天”,是说以自己虚静之天性,与 之“天性”,冥合而为一;即孔子所说的“乃凝于神”。因为“凝于神”,所以此时他所要创造的 ,不在外而在他精神之内,此即所谓“然后成见(现) ”。此时“加手”去创造,不是以主观去追求客观的 ,而是以自己的手实现自己精神中之 ,而此精神中之 ,又系客观之木之可以为 者,毫无歪曲地进入于虚静之心的“表象”。这是主客合一以后的创造,此之谓“以天合天”。这正是“成惊犹鬼神”的原因之所在。

工倕(尧时巧臣)旋(以手运旋)而盖(宣颖云:犹过也)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求),故其灵台(心)一而不桎。(《达生》,页六六二)

按上面简单几句话,实透出了艺术最高的技巧与心灵。技巧的进程,首先须有法度;若以木匠而言,即应当有规矩。但欲由一般的工艺进而为艺术,则须由有法而进于无法,在无法中而又有法。有法而无法,乃是把法的规格性、拘限性化掉了,实际是超过了;这是超过了法的无法,所以在无法中而又自然有法。这是“工倕旋而盖规矩”的意义;规矩是代表方法的。最紧要的是“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两句话。“指与物化”,是说明表现的能力、技巧(指),已经与被表现的对象,没有中间的距离了。这表示出最高的技巧的精熟,和庖丁的“官知止而神欲行”,及轮扁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是同样的技巧境界。但这种技巧的精熟,更须有一个精神的来源,此即是“不以心稽”。以心求对象(心稽),是对象与自己的心还有距离。对象与自己的心还有距离,则由心所运用的手,也不能不与对象有距离,这便不能指与物化。“不以心稽”,乃是心与物已合而为一,用不上以心稽。这与庖丁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完全是主客一体的精神状态。

而其所以能主客一体,是由忘知忘欲的心的虚静。因为虚静,故“徇耳目内通”于心的对象,是前后际断、左右缘绝的孤立化的对象,所以灵台是“一”。但此时之“一”,乃成立于虚静之心上,心对于它,是不将不迎,无所沾滞,此之谓“灵台一而不桎”。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宣云:此不能画者)。一史后至,儃儃(李云:舒闲之貌)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司马云:谓箕坐也),裸(司马云:将画,故解衣见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田子方》,页七一九)

上面的故事,常为后来的画论者所引用。郭象对此的解释是“内足者神闲而意定”,犹嫌笼统。此画史之意境,与梓庆由心斋所达到的意境,实完全相合。他的“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是他的“虚静之心”,“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乃至“无(忘)公朝”。及其“解衣般礴,裸”,这是他的“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他在这种虚静的精神状态之下,乃能“用志不分”,主客一体,这当然是一个伟大画家的精神境界。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成《疏》,满镞也),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王先谦:言矢已发,而其次适矢,复重入扣也)。方矢复寓(方沓矢,复寄杯于肘上)。当是时,犹象人也(成《疏》:木偶土梗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成《疏》:非忘怀无心,不射之射也)。尝(试)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背逡巡(成《疏》:犹却行也),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让)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郭《注》:犹纵放也)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按犹眩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田子方》,页七二四至七二五)按上面的寓言,意味深远。列御寇之“犹象人”,这是与梓庆、画史及木鸡同一境界,故能成其射的艺术。但所有艺术家的精神修养,都是以一具体的艺术对象为其界域。在此一界域之内,有其精神上的自由、安顿之地。

但一旦离开此一界域,而与危慄万变的世界相接,便会震撼动摇,其精神 上的自由、安顿,即归于破坏,于是艺术的根基也便动摇了。现代艺术家33的反艺术倾向,正可由此加以了解。伯昏无人的话,是就整个人生的精神 修养,以成就整个人生、人格的境界。在此境界之内,精神所涵的不仅是某一种特定的具体的艺术对象,而是涵融着整个的世界,而将之加以艺术化。此时可以不必特意要求某一特种艺术的成就;但若有所成就,则在此立基的某种艺术,便不是作为个人的象牙之塔而存在;乃是作为全世界、全人生的艺术化的象征而存在。道家在人生中落实的道,与一般之所谓艺术精神的区别,庄子与一般艺术家的区别,正是此处的列御寇与伯昏无人的区别。

大马(大司马)之捶(锻)钩(腰带)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成《疏》:况乎体道圣人,无用无不用,故能成大用。)物孰不资焉。”(《知北游》,页七六○至七六一)

按上一故事,系说明某一艺术之成就,是来自忘众用以成其某种艺术之用,故无用不仅为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大因素,也是艺术技巧修养过程中的重大因素。此是上述各故事中之“忘”的境界的另一说法。然忘众用以成一用,则其心仍系于一用而未能完全解脱,其成就终限定于某一特定之艺术品。“无用无不用”,乃由整全的人格、精神之无用,以成就“与物为春” 之大用。此处亦透露出庄子乃至庄子学徒,与一般的艺术家的同中之异。

而这种异,乃是艺术精神自觉的程度之异,其同为艺术精神,则并无二致。

上面所引的各故事,既非出于《庄子》一书中之特定一篇;而各篇之作者,只能说是出于庄子及其学徒,可能也非成于一人乃至一时。但这些故事中所含的内容,几乎完全是一贯的。约略言之:(一)非常重视技巧。

这种技巧,要达到手与心应、指与物化的程度。(二)手与心应之心,乃是心与物相融之心,亦即是主客一体之心。(三)要达到心与物相融,须经过“齐以静心”的功夫;这即是庄子之所谓“心斋”“坐忘”。这是艺术家人格修养的起点,也是艺术家人格修养的终点。(四)由上述的精神所达到的技巧上的特别成就,与一般的技巧相较,庄子及其学徒便称之为道,此即庖丁所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乎技,是由实用的要求与拘束,而达到艺术的自由解放。(五)庄子的所谓道,与艺术家的道的关系,正如前所述的列御寇之射,与伯昏无人之射一样,有偏与全之别,而无本质之别。最重要的是,在这些故事中的内容的一贯性,正是来自庄子所体现出的艺术精神的根源性、整全性。而在庄子,则谓之“体道”。

第十八节

结论

儒家发展到孟子,指出四端之心;而人的道德精神的主体,乃昭彻于人 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在这种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争论,都是自觉不自觉的争论,或自觉的程度上的争论。道家发展到庄子,指出虚静之心;而人的艺术精神的主体,亦昭彻于人类“尽有生之际”,无可得而磨灭。

但过去的艺术家,只是偶然而片断地“撞着”到这里;这主要是因时代语言使用上的拘限,所以有待于我这篇文章的阐发。

庄子所体认出的艺术精神,与西方美学家最大不同之点,不仅在庄子所得的是全,而一般美学家所得的是偏;而主要是这种全与偏之所由来,乃是庄子系由人生的修养功夫而得;在一般美学家,则多系由特定艺术对象、作品的体认,加以推演、扩大而来。因为所得到的都是艺术精神,所以在若干方面,有不期然而然的会归。但西方的美学家,因为不是从人格根源之地所涌现、所转化出来的,则其体认所到,对其整个人生而言,必有为其所不能到达之地;于是其所得者不能不偏。虽然他们常常把自己体认所到的一部分,组织成为包天盖地的系统。此一情势,到了现象学振,好像已大大地探进了一步,但他们毕竟不曾把握到心的虚静的本性,而只是“骑驴求驴”地在精神“作用”上去把捉。这若用我们传统的观念来说明,即是他们尚未能“见体”,未能见到艺术精神的主体。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不仅在观念、理论上表现而为多歧,而为奇特;并且现在更堕入于“无意识”的幽暗、孤绝之中。这与庄子所呈现出的主体,恰成为一两极的对照。

其次,儒道两家的人性论的特点是,其功夫的进路,都是由生理作用的消解,而主体始得以呈现;此即所谓“克己”“无我”“无己”“丧我”。

而在主体呈现时,是个人人格的完成,同时即是主体与万有客体的融合。

所以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最不同的基调之一,乃在中国文化根源之地,无主客的对立,无个性与群性的对立。“成己”与“成物”,在中国文化中认为是一而非二。但儒道两家的基本动机,虽然同是出于忧患意识 (83) ,不过儒家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道家则是面对忧患而要求得到解脱。因此,进入到儒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乃是“医门多疾” (84) 的客观世界,当然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的人间世界;而儒家由道德所要求,人格所要求的艺术,其重点也不期然而然地会落到带有实践性的文学方面——此即所谓“文以载道”之“文”,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中,文学的古文运动,多少会随伴着儒家精神自觉的因素在内。而进入到道家精神内的客观世界,固然他们绝无意排除“人间世”,庄子并特设《人间世》《应帝王》两篇。但人间世毕竟是罪恶的成分多,此即《天下》篇之所谓“沉浊”。面对此一世界而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齐物论》,页一○八),在观念中容易,在与现实相接中困难。多苦多难的人间世界,在道家 求自由解放的精神中,毕竟安放不稳,所以《齐物论》说到“忘年忘义”时,总带有苍凉感喟的气息;而《人间世》也只能归结之于“不材避世” (85) 。

 因此,涵融在道家精神中的客观世界,实在只合是自然世界。所以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

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山水画,是庄子精神的不期然而然的产品。但这并不是说他的精神,不会在文学上发生影响。艺术精神之对于各种艺术的创造,可以说是一个共同的管钥。所以刘彦和的《文心雕龙·神思》篇便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虚静的心灵,是庄子的心灵。而疏瀹澡雪的功夫,正出于庄子的《知 北游》。苏东坡《送参寥师》诗谓:“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其意与彦和不谋而合。所以在庄子以后的文学家,其思想、情调,能不沾溉于庄子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属陶渊明这一系统的诗人中,更为明显。但庄子精神之影响于文学方面者,总没有在绘画方面表现得纯粹。

还要特加说明的,进入到道家精神之内的客观世界,常是自然世界,这是受到道家精神起步处的求解脱的精神趋向的限制。若就虚静之心的本身而论,并不必有此种限制。虚静之心,是社会、自然,大往大来之地;也是仁义道德可以自由出入之地。所以宋明的理学家,几乎都在虚静之心中转向“天理”;而“天理”一词,也即在《庄子》一书中首先出现。二者间的微妙关系,这里不深入讨论,而只指出进入到虚静之心的千疮百孔的社会,也可以由自由出入的仁义加以承当。不仅由此可以开出道德的实践,更可由此以开出与现实、与大众融合为一体的艺术。

庄子不是以追求某种美为目的,而是以追求人生的解放为目的。但他的精神,既是艺术性的,则在其人生中,实会含有某种性质的美。因而反映在艺术作品方面,也一定会表现为某种性格的美。而这种美,大概可以用“纯素”或“朴素”两词加以概括。

同乎无欲,是谓素朴。(《马蹄》,页三三六)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天地》,页四三三)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汝将固惊耶?(《天地》,页四三八)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页四五八)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刻意》,页五四六)

上面的材料当然说的是人生的修养功夫、境界。而“纯素”的观念,同时即可以作为由“恬惔(淡)寂寞”(《刻意》,页五三八)的人生所流露出的纯素之美。“纯素”的另一语言表现,即是后来画家、画论家所常说的“逸格”或“平淡天真”。逸格或平淡天真之美,始终成为中国绘画中最高的向 往,其渊源正在于此。

说到这里,我原来想用“为人生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孔子所奠定的儒家系统的艺术精神;用“为艺术而艺术”的流行名词,以概括由庄子所奠定的道家系统的艺术精神。但是,西方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常指的是带有贵族气味、特别注重形式之美的这一系列,与庄子的纯素的人生、纯素的美,不相吻合。庄子思想流行于魏晋、于宋梁;但六朝的骈文,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气味很重,实系由汉赋所演变而出的一派文学,与庄子的精神,反甚少关系。由此即可知庄子的艺术精神,与西方之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趋向,并不相符合。尤其是庄子的本意只着眼到人生,而根本无心于艺术。他对艺术精神主体的把握及其在这方面的了解、成就,乃直接由人格中所流出。吸此一精神之流的大文学家、大绘画家,其作品也是直接由其人格中所流出,并即以之陶冶其人生。所以,庄子与孔子一样,依然是为人生而艺术。因为开辟出的是两种人生,故在为人生而艺术上,也表现为两种形态。因此,可以说,为人生而艺术,才是中国艺术的正统。

 不过儒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常需要在仁义道德根源之地,有某种意味的转换。没有此种转换,便可以忽视艺术,不成就艺术。程明道与程伊川对艺术态度之不同,实可由此而得到了解。由道家所开出的艺术精神,则是直上直下的;因此,对儒家而言,或可称庄子所成就为纯艺术精神。

(1)  《韩非子·显学》。

(2)  见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三章,页四一七至四一八。

(3)  “成”的观念,系由《庄子·齐物论》中转用而来;这是与“用”相关联的观念。

(4)  见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一章,页三二五。

(5)  《庄子·齐物论》:“凡物无成与毁。”

(6)  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三章,页四一五。

(7)  董其昌以“画禅”名室,以见其微尚。

(8)  如日人铃木大拙在所著《禅与日本文化》中,特强调此点,即其一例。

(9)  《庄子·知北游》:“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页五五。本章《庄子》页数,皆指中华书局版《庄子集释》而言)

(10)  请参阅圆赖三著《美的探求》,页二五七至二七○。

(11)  同上,页二七一。

(12)  见日译托尔斯泰(L.N.Tolstoy,1828—1910)著《艺术是什么?》,河出文库本,页二七至二八。

(13)  《礼记·乐记》:“大礼必简,大乐必易。”

(14)  见日译卜西勒《人间》,页三三一。

(15)  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二五六。

(16)  有关李普斯的系引自圆赖三《美的探求》,页一二八。有关海德格尔的系引自同书页二一五。

(17)  同上,页四一九。

(18)  见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一一。

(19)  见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三○至二三一。

(20)  参阅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三二至二三六。

(21)  今人王叔岷有《庄子通论》一文(《学原》一卷九期、十期),即以“游”字为《庄子》之通义。

(22)  日译岩波版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页六七。

(23)  见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二五。

(24)  同上,页三四。

(25)  见日译雅斯柏斯所著之《世界》“哲学”第一卷下,页二一七。

(26)  见《美的探求》,页一二八。

(27)  《美的探求》,页二一四至二一五。

(28)  《美的探求》页一一六至一二○。

(29)  同上,页一五二至一五三。

(30)  同上,页一六五至一六九。

(31)  以下关于现象学有关的陈述,皆系节取自《美的探求》,页一六九至一七九。

(32)  《美的探求》,页一二○。

(33)  同上,页一一五。

(34)  同上,页三三四至三四四。

(35)  《美的探求》,页一一七。

(36)  同上。

(37)  《美的探求》,页一二一至一二二。

(38)  同上,页一六六。

(39)  同上,页一二六。

(40)  《美的探求》,页一九八。

(41)  同上,页二五二。

(42)  《美的探求》,页一二○。

(43)  《齐物论》“大仁不仁”(页八十三),由此可知他所求的是大仁。

(44)  《大宗师》:“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页二三二)是庄子正欲求得“自适其适”。而这种自适,乃是与天地万物相通的。《天道》篇说:“……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又有《至乐》篇。可知庄子所追求的是超越于世俗之乐(音洛)的大乐(音洛)。

(45)  参阅《美的探求》,页四一八至四二一。

(46)  参阅日译本卡西勒《人间》,页二四○。

(47)  参阅日译本卡西勒《人间》,页二一八至二一九。

(48)  同上,页二三二。

(49)  《美的探求》,页一八九。

(50)  《美的探求》,页二○三。

(51)  同上,页一四五至一四八。

(52)  《美的探求》,页一四九。

(53)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四。

(54)  《美的探求》,页一五二至一五三。

(55)  同上,页二一九。

(56)  同上,页二七三。

(57)  见日译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一篇第一章第一节、第二节,页六四至六七。

(58)  同上,康德在此处,以趣味判断为“直感的判断”,其规定的根据是纯主观的;认识判断是逻辑的(Logisch)判断,其表象是仅关系于客体的。

(59)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0)  《美的探求》,页二二六至二二七。

(61)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2)  《庄子·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偏心之人不怒。……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页六七五)

(63)  《庄子·天地》篇:“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又《大宗师》:“中央之帝为浑沌。”(页三○九)亦同此义。

(64)  《庄子·秋水》篇,页六○三至六○四。

(65)  同上,页六○五。

(66)  《美的探求》,页一二一至一二二,引Lipps:Aesthetik,S.32—34。

(67)  日译卡西勒《人间》,页二二二。

(68)  《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页一二九)

(69)  以上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二章,页四○五至四○七。

(70)  见创元社出版日译雅斯柏斯著《世界》卷下,页二一三。

(71)  见创元社出版日译雅斯柏斯著《世界》卷下,页二一六至二一七。

(72)  此文收入日本春秋社《世界大思想全集》二十九册。

(73)  日译托尔斯泰《艺术是什么?》,页一九二。

(74)  按《天下》篇在庄子自述的这一段中“彼其充实不可以已”的这句话,从来都把它属下读。我现在才了解应当属上读,以说明上文所述之“其书”“其辞”,都是由“充实不可以已”而来,这才文从义顺。

(75)  《庄子》一书,当然有庄子后学的文章在里面。但从《天下》篇上面所引的一段文章看,此书的主要部分,分明是出自庄子之手。并且即使在出于其后学之手的文章中,也大体保持住庄子本人所写的文体。这正可以证明思想与文体有密切的关系。

(76)  莫 尔顿(R.G.Moulton,1849—1924)的《 文学的 近代 的研究 》(TheModernStudyofLiterature)一书中的第二十四章,专论诗的比喻、象征的表现。见日译本页四六○至五二○。

(77)  《庄子·齐物论》:“此之谓天府。”

(78)  同上,“此之谓葆光”注。

(79)  《庄子·齐物论》:“参万岁而一、成、纯”,是说参揉万岁之久,依然只是“一”而不见其“多”,只是“成”而不见其“毁”,只是“纯”而不见其“杂”。

(80)  此书系一九五六年日本东京大学出版。

(81)  见原著,页四六五至五六○。

(82)  我对此一语之解释,与郭《注》、成《疏》不同。

(83)  请参阅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二章。

(84)  《庄子·人间世》,页一三二,此处系作为颜回引孔子平日之言,或系寓言;但实与孔子之精神相合。

(85)  按《人间世》之前半段的三个故事,虽皆托于入世,而自“匠石之齐”以下的四个故事(页一七○至一八六),其主旨则皆在以“不材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