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卢鸿草堂十志图》的根本问题 附后记

一 问题的演变

在故宫博物院印行的《故宫名画三百种》中,五——十四,收有《卢鸿草堂十志图》(以后简称《故宫图卷》)及后面的两个跋。卢鸿新、旧《唐书》有传。据《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

卢鸿,宇颢然。其先幽州范阳人,徙洛阳。博学善书籀;庐嵩山。玄宗开元初备礼征,再不至。五年诏曰,鸿有泰一之道,中庸之德……今城阙密迩,不足为劳。有司其赍束帛之具,重宣慈旨,想有以翻然易节,副朕意焉。鸿至东都(据《旧唐书》为六年)谒见不拜……帝召升内殿置酒,拜谏议大夫,固辞。复下制许还山,岁给米百斛,绢五十,府县为致其家……赐隐居服,官营草堂,恩礼殊渥。鸿到山中,广学庐,聚徙五百人。及卒,帝赐万钱。鸿所居室,自号宁极云。

相传鸿尝自图其居。元以前多称《草堂图》,明代以后,始多称《草堂十志图》。此《故宫图卷》,水墨画共十景,每景自成一段,每段前有各体书法所写十志词,与十景相间。所谓十景:一、草堂;二、倒景台;三、樾馆;四、枕烟廷;五、云锦漴;六、期仙蹬;七、涤烦矶;八、幂翠庭;九、洞元室;十、金碧潭。无名款。兹录十志词中之《草堂词》如下,以见一般。

草堂者盖因自然之磎阜;前(原无“前”字;据《全唐诗》补)当墉洫,资人力之缔构;后加茅茨。将以避燥湿;成栋宇之用。昭简易,叶乾坤之德道;可容膝休闲,谷神同道。此其所贵也。及靡者居之,则妄为剪饰,失天理矣。词曰: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蘼芜薜荔兮成草堂,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长不易。

附印有两跋,前一个跋文是:

右览前晋昌书记左郎中家旧传卢浩然隐居《嵩山十志》。卢本名鸿,高士也。能八分书。兼制山水树石,隐于嵩山。唐开元初,征为谏议大夫,不受。此画可珍重也。丁未岁前七月十八日老少傅弘农人题。

附印的后一个跋,是宋周必大为考证前跋的“弘农人”,是五代的杨凝式而写的。原文如下:

右芗林向氏所藏《卢浩然草堂图》,后有老少傅弘农人题识,不记姓氏,而著爵里;不列纪年,而述甲子;且系以时月,而用“凝式”之章。伯虎来为庐陵郡幕,相过款曲,求为订之。盖为石晋开运之四年,汉祖起于太原,复称天福,是岁七月置闰;其所书‘丁未前七月’者是矣。唐之《六臣传》,一曰杨涉,附载其子凝式,早有证羊之直,而不能自宅于义命;历事梁唐晋汉周,晚以太子太保致其政。抑当晋汉之际,官尚少傅耶?且杨姓之望,出于弘农,即以凝式为文,其为斯人,夫复何疑?此画历岁既久;是题也,上溯开运,下逮本朝之淳熙,凡历五丁未,至于今,三百有余年;其间经历世变,不为不多,是可尚也已。因考其颠末,以证其卷尾而归之。庆元已未春二月上日,平园老叟周必大书。

在编印《名画三百种》时,因周必大之跋而相信弘农人的跋即是五代时的杨凝式的跋;因有杨凝式的跋,而相信此图为卢鸿的真迹。四十八年七月,庄慕陵先生之长公子庄申,写成《唐卢鸿草堂十志图卷考》的(以后简称庄文)长文,收于《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三十周年纪念专号》,则“断定故宫这卷卢鸿的《草堂十志图》,本是李公麟(伯时)的手笔”。而在庄文后记中更引马叔平(衡)《关于鉴别书画问题》一文(原载商务印书馆《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亦谓此图出于李公麟,以资互证。最近我曾请教于中央研究院院长王雪艇先生,承于元月二日复书,谓图及图中之《十志词》,皆出自临本;而两跋则系真迹。王先生未明指出临摹的时代,但恐仍以为系出自唐末或五代之初。否则没有方法可以解释何以会有杨凝式之跋。叙述到这里为止,先总结一句,此《故宫图卷》,不是卢鸿亲笔,这在今日,已无可争论。后面我再将本问题提出作彻底的商讨,用意是在对中国艺术史料的研究,在方法上,如何能从名士古玩家的范围内,再向前走进一步。

二 卢氏的名字问题

首先我想谈谈卢氏的名字问题。刘珣《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二本传谓“卢鸿一,字浩然”,《新唐书》卷一百九十六本传谓“卢鸿,字颢然”。浩与颢因同音而互用,亦如宋初大画家董元,又称董源,这是古人常有的事。但卢氏到底是名“鸿一”,或者是名“鸿”呢?庄文认为“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内所述卢氏姓名,亦与《旧唐书》中记载全同(按不确,见后)。唐人记载唐事,自然比较可信。因此,卢鸿的名与号,应以《旧唐书》为准”。此一说法,我还可以补充一个证据,即是《旧唐书卢氏本传》内,三引诏制之辞。其中一诏一制,皆称“卢鸿一”,则庄文的看法,应当是不错的。但是:(一)欧阳修们新修《唐书》,虽自称较之《旧唐书》“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不过,对于《旧唐书》所记载的人的姓名,若另无确证,断无轻加更改之理(补注)。(二)为什么宋人许多提到卢氏的地方,只称“卢鸿”,而无一人称“卢鸿一”的呢?若谓这是受了《新唐书》的影响,则宋叶梦得《石林避暑录》卷一《卢鸿草堂图》条下,引有唐末“涿郡子暮记”的题跋,是叶氏曾亲见此图。若此图的作者原题为“卢鸿一”,则叶氏不得改称为“卢鸿”。由此可以推知载有唐跋的《草堂图》,其题名当为卢鸿。不过上述题跋,从此图的全盘情形看(见后),恐怕不一定是出于唐人的。(三)《宣和画谱》卷十,正式著录有此图,则著《宣和画谱》者曾亲见此图;但亦称卢鸿而不称“卢鸿一”,是此图传录下来的题记,亦必为“卢鸿”,而非“卢鸿一”。我的推测是《旧唐书》的“卢鸿一”,乃因误读《历代名画记》的记录而来;由此一误读,而将诏制中的卢鸿,也加上一个“一”字。《全唐文》卷二十一由《旧唐书》移录此文时,亦因而不改,这是非常可能的。《新唐书》所引诏书,便只称“鸿”而不称“鸿一”,即其一证。《历代名画记》卷九对卢氏的记载是“卢鸿一名浩然”。若“卢鸿一”是名,而“浩然”是字,则应记为“卢鸿一,字浩然”,而不能称为“名浩然”;此证以同书“王维,字摩诘”,“窦师纶,字希言”之例而可见。若谓名“浩然”的“名”字,系“字”字之误,则于安澜编《画史丛书》所附校勘记,颇为精审。在毛刻与张刻的互校中,此处的“名”字,完全相同。我们把这种情形,再与宋人一般皆称为“卢鸿”而不称为“卢鸿一”的情形相对勘;则《历代名画记》的记载,应读为“卢鸿,一名浩然”。到《新唐书》而始就一般名与字分之例,而改为“卢鸿字颢然”了。据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一文中谓渊明名字,古今共有十说。其中一说是渊明一名潜字元亮。所以梁启超《渊明年谱》便说:“先生名渊明,一名潜,字元亮。”由此可知一人两名,古人并非无其例。

而《新唐书》之改“一名颢然”为字颢然,可能是多此一举的。

三 《故宫图卷》与李公麟

其次要说到《故宫图卷》的摹本问题。清高宗在此图卷后面的第一次跋语中,有“因谛观其画法,与李公麟(伯时)《山庄图》绝相似。是卷纵或仿作,亦非公麟不能”的话。这是以画法来论断此图卷出于李公麟。但此一说法是很难成立的。第一,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四“李伯时(公麟)山庄图”条下谓:“此卷行笔设色,与伯时平日之作不伦,大类冯太史家王维《江干雪霁》,项子京家《卢鸿草堂》,高典客家郭忠恕《辋川》三图。”由此可知:第一,与《山庄图》相类的前人之图有三;《草堂图》乃相类的三图中之一。因今《故宫图卷》与李氏《山庄图》相类,而即推断此图卷为出于李氏,则《江干雪霁图》及《辋川图》是否亦出于李氏?若《雪霁图》《辋川图》《草堂图》,不能同样找出与李氏有关之确切脉络,则上述推断,皆系想当然耳的说法。第二,《宣和画谱》卷七“李公麟”条下谓“公麟尤工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能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今《故宫图卷》,山水已臻成熟;但人物的意态板滞,不仅不能代表发展已到高峰的唐代人物画,恐怕也不能仿佛李公麟的人物画于万一。这是人物画开始退步以后的作品。第三,元汤垕《古今画鉴》李伯时条下谓伯时作画,“独用澄心堂纸为之;惟临摹古画用绢素。”《图绘宝鉴》卷三,亦有相同的记载。若《故宫图卷》出自伯时,正属于他的“临摹古画”,当用绢素。而此卷分明为纸本,且亦不能确切证明为澄心堂纸,此与伯时平日作画用材之习惯不合。第四,最有决定性的反证是宋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卷下,《卢鸿草堂十志图·林彦祥临伯时本》条下,录有米友仁一跋,对李伯时所临《草堂图》,纪录颇为详尽;兹录如下:

先子(米芾)画史载刘子礼以五百缗置钱氏画五百轴,初未尝发缄,铨美恶也。既得之后,其间有《草堂图》一卷,已是数百年物矣。后李伯时尝临一本,仍自书卷首歌一篇。次则秦少游,朱伯原,先子书也。又其次陈碧虚,仲殊师参寥子辈继之;余亦一时闻人。绍兴已未仲春……是月二十七日米友仁元晖。

同条后又谓:

其后王子庆于毗陵得伯时画《十志》,即元晖跋中所言者。录其书人姓名于后;一、龙眠山人李伯时书。二、高邮秦观书。三、乐圃居士朱长文书。四、吴郡周沔书(原注,内缺一永字)。五、静常居士曹辅书。六、缙云胡份书。七、襄阳漫士米芾书。八、碧虚子陈景元书。九、太平闲人仲殊书。十、参寥子道潜书

由上所记,则各人所书者皆曾自署其姓名别号,无所混淆。今《故宫图卷》所书《十志词》具在,有一与上述诸人有关系吗?并且上引同条米跋记有林彦祥摹李伯时所临《草堂图》,亦仿李伯时故事,“首书其篇”。而藏有李伯时临本,并“属林彦祥为摹”的石莹中,也要米友仁“书先子所书一篇,余悉欲得一时名士继之”。由此可见属于李伯时临本系统的《草堂图》,受有由一时名士分书《十志》的影响。现《故宫草堂图卷》所书《十志词》,书体各异,或系受有李氏临本的影响;但这些不同的书体,恐系出自一人,连由名士分书的风规也没有守住。何况周密在上条记录中,及他的《志雅堂杂抄》卷三《图画碑帖中》均记有“林彦祥临伯时本,遗草堂、樾馆二,所存者八”,这是说当林彦祥临摹时,伯时原临本已仅存八图。今《故宫图卷》,十图俱全,若此图卷系出于李公麟,则南宋已遗失的两图,何由而能珠还合浦呢?尤其是前引同条下,纪有林彦祥摹李伯时本所书的《十志歌》,如后所述,这和《故宫图卷》的《十志词》,是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所以图卷不仅非出自李伯时,并且与由李伯时临本所产生的临摹系统,也可以说是渊源很远的。凡言此图卷出于李伯时的,其理由均属牵强附会,不足采信。尤以马叔平的说法,最为无识。

四 《故宫图卷》的临摹时限及两跋的问题

《故宫草堂图卷》既非李公麟摹本,而卢鸿的草堂故事,是一个很使人羡慕的故事;所以,不妨假定在宋元明清各代,除了庄文肆所述的《草堂十志图》的摹本外,还有不能为我们所尽知的摹本。董其昌《画旨》已谓“世传《草堂图》,多名人所转相临抚也”。例如戴表元(宋咸淳中进士)的《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八《题卢鸿草堂图》中有谓“此图本通幅,今改作十段,不失元致”,此改作十段的图现时是否存在?今不可考。后面还要提到时日人阿部所印《爽籁馆集》中收有仅题十景之名而无词的《草堂图》,《大村西崖遗编中国名画集》第一册中亦收有仅题十志之名而无词的《草堂图》,皆传为李公麟摹本,其非出于李公麟,固属显然;但恐亦皆系不知姓名的早期临本。今日故宫的《草堂图卷》,当是许多不能考证出临摹者姓名的摹本之一。但在时限上说,此一摹本,究出于李公麟之前呢,抑出于李公麟之后呢?若如《故宫名画三百种》编者的说法,此图“可以窥见未臻成熟时期之中国山水画”,则此图卷当然在李氏以前,甚至是唐末的摹本。但上述的观点是不能成立的。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条下谓“魏晋以降,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这才是未臻成熟时期之中国山水画。在此《故宫图卷》中,人像虽稍大,然绝非“人大于山”;且皴染俱全,结构完整,无法说它未臻成熟。而纸色之新,也不能支持它是出现于李公麟摹本之前的说法。足以支持上述观点的,乃是图卷后面的两个跋。

现在便谈到这两个跋的问题。

庄文在《字体问题》项下,曾根据杨凝式的《韭花帖》及《神仙起居法帖》的字体,与《故宫图卷》后面被周必大称为杨凝式的跋的字体,作一番比较后说,“其基本精神,却又各自迥异,绝不相同”,而怀疑杨凝式的跋,不是真迹。但亦不曾作进一步的交代。按《旧五代史》卷一二八《杨凝式传注》引《别传》云:

凝式虽仕历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风子。其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颜真卿,而加以纵逸……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其号或以姓名,或称癸巳人,或称杨虚白,或称希维居士,或称关西老农。其所题后,或真或草,不可原诘。而论者谓其书自颜中书后,一人而已。

据《别传》,杨是天才型的书法家,特富于变化,在当时已“不可原诘”;在今日要根据《韭花帖》和《神仙起居法帖》与此跋的“字迹不同”,以断定此跋之非真,论证是相当薄弱的。何况三种字迹的不同,并非前两种是相同,而跋则独异,乃是每一种都不相同,则何以能偏断前二者是真,而后者是伪呢?何况《神仙起居法帖》,为米芾《书史》《东观余论》《宣和书谱》所不载。清初吴其贞《书画记》卷三“杨少师神仙起居法”一卷条下谓:“纸墨乌黑,是先染墨水后作书,故墨不入纸,皆浮于上,多有飞白之笔。且书法深入恶道,全失笔墨之雅。然非今人之书,乃宋代俗子所作。卷后米元晖定鉴,或因高宗偏爱,故附会焉。有宋人释文,及元人题跋。明文衡山题跋,又因米元晖鉴定而然。”(页三百四十三至三百四十四)则此帖既伪,不足作互较的根据。并且杨字虽富变化,但他的根柢却是欧字,尤其是颜字;所以《艇斋诗话》谓东坡以“凝式配颜鲁公”。此跋笔法之出于颜字,是极容易看得出的。毋宁谓此跋之字迹,更迫近于杨字的本色。

我以为杨跋的可疑,并不在此。

杨跋可疑之一是“老少傅弘农人”的款式,并未见于《别传》所述各款式之中。他为《草堂图》跋后,应当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在情理上,应当用他较为常用的款式,而不应用一个比较别出的款式。且杨氏既因杨震之故,以弘农为郡望;而弘农之与关西,是一地的两种称法。所以《后汉书》卷八十四《杨震列传》载杨震“弘农华阴人”,而时人即称他为“关西孔子”,“关西’即指的是“弘农”。杨凝式既有“关西老农”的别号,何以又有“弘农人”的别号,以自相重复呢?

可疑之二是《旧五代史》卷一二八《本传》谓“晋开运中,宰相桑维翰知其(杨凝式)绝俸,艰于家食,奏太子少保,分司于洛。汉乾祐中,历少傅少师……广顺申表求致政,寻以右仆射得请。显德……元年冬卒于洛阳,年八十五,诏赠太子太傅”。按所谓“晋开运中”,是西纪九四四至九四七年,这中间,杨凝式只当了太子少保。“乾祐中”是九四八至九五○年,杨凝式在此时始历少傅少师。现被称为杨跋的“丁未”,乃晋开运四年,即西纪九四七年;刘知远此年起于太原,以“开运”的年号为不吉祥,乃改用在开运前面的“天福”年号,而将开运年号加以抹煞,于是此年成为天福十二年,次年(九四八年)始改元乾祐。若《旧五代史·本传》的记录为可信,则杨凝式在丁未年仍为少保;入乾佑后始为少傅。而此跋既明谓题于“丁未岁”,何得自称为“老少傅”?更重要之点是杨凝式历少傅,而任少师,是以少师而致仕的。所以自黄山谷起,一直是以“杨少师”为其通称。若杨凝式自署为“老少傅”,则少傅之名,当较少师之名更为显著,后人何得仅称杨少师而忘其为“杨少傅”?我的推测是少傅少师之名,极易混淆,我在写此文时,亦曾多次混淆过;伪造此跋的人,一时把少师混为少傅,所以有此仅一见而不曾再见的称谓——“老少傅”的称谓 (1) 。

然对此问题有决定性的,仍为周必大跋的真伪问题。若周跋系真,则上述疑点,皆可作其他解释。若周跋亦伪,则此图卷的历史,当全部为之改观。并且周跋的真伪,必然关连到杨跋的真伪。周跋若是真,固不能即以此证明杨跋之真;但周跋若伪,则必然可以断定杨跋是伪。因为若杨跋是真,则以杨在书坛地位之高,为什么还要一个伪造的周跋为其做证?从来无疑周跋为伪的,但我发现它是非常的可疑。

前面所引的周跋首应注意的是,杨凝式在宋代书名特高,而书迹流传特少。假定此图卷后的跋真出于凝式,这是书坛中的一件大事。向周必大“求为订之”的向伯虎,是宋代有名的世家“芗林向氏”,岂有对于印有“凝式”之印的名迹,流传二百余年,无人识破,必待周必大始为之考订, 此乃必无之理。而周跋的考订,只根据《新五代史·唐六臣传》,而显未看到《旧五代史》的杨氏本传。《新五代史·唐六臣传》中,杨凝式仅在其父杨涉传中附见,寥寥数语,不足为考订杨凝式生平之典据。因《新五代史》行而《旧五代史》渐废,他人未看到《旧五代史》,不足为奇,而周氏居史馆甚久,以博雅见称,考订杨凝式而不曾想到《旧五代史》中的本传,这已经是非常可怪的。而且周跋“尚为少傅耶”的口气,是认为杨在丁未年以前,久已为少傅,那岂非更为可怪吗?

最重要的是,周跋谓“是题也(指杨跋),上溯开运,下逮本朝之淳熙,凡历五丁未,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的几句话。按从杨凝式书跋的开运四年丁未(九四七年),而至周题跋的庆元己未(一一九九年),实为二百五十二年,与周跋所说的“三百余年”,相差颇远。周必大能记得“凡历五丁未”的甲子,何以记错了实际年数几近百年之久?《楼钥攻媿集》卷九十三,《忠文耆德之碑》(即奉敕所撰周必大碑)述周必大于淳熙元年(一一七四年)奏事中有“然太祖二百余年之天下,德在圣躬”之语。按宋太祖即位之建隆元年(九六○年),下逮淳熙元年为二百十四年,故周氏称为二百余年。由建隆元年上溯杨题跋时之开运四年丁未,为十三年。由淳熙元年而下逮周题跋时之庆元已未(南宋宁宗庆元五年),凡二十五年。以居史职甚久,而又以博雅见称的周必大,不应把自己在二十五年前所说的“二百余年”,再加上太祖未得天下以前的十三年,即说成了“三百余年”。

 中国人的习惯,“十”“百”“千”,是数字的大限。小的地方易疏忽,在这种大限的地方不应有疏忽。这应当算是此跋的一大漏洞。果然,我详查《津逮秘书》中的《益公题跋》十二卷,未见有此跋。按《益公题跋》中收有为芗林向氏所题的共有五跋。卷四的《大元帅康王与向子湮咨目及御笔等跋》,为“宝元六年二月”,与《故宫图卷周跋》的宝元己未(五年),仅隔一年。五跋中提到向子湮之孙“士虎”者凡三次,可知周氏与向士虎是很熟识的。其中绝无士虎曾为“卢陵郡幕”的痕迹,此与《尚友录》称士虎“遂不仕”的情形正合。以《卢鸿草堂图》的高名,及杨凝式的名跋,何以周必大为向氏所题其他各跋,皆经收录,而独遗此一重要题跋?何以在被收录的各跋中,皆称“士虎”,而独此跋称士虎之字——“伯虎”?并谓“伯虎来为卢陵郡幕”?则周跋之伪,更无可疑。何况《大风堂名迹》第四集十王诜《西塞渔社图》有周必大一跋,此跋收入《益公题跋》卷十一 (2) 。若将此跋与《草堂图卷》后之跋两相对勘,则一为真迹,一为模仿周氏字体而为之的形迹,一目即可了然。作伪者,先伪造一杨跋,更伪造一周跋以证明杨跋之真;由杨跋之真以图证明此图卷为唐代卢鸿的真迹;这是伪造者一整套的伎俩。正因为两跋是出于伪造,所以在收藏印记中,只从明代项元卞开始,绝无宋元两代流传之迹。这也是伪造者所留下的一个大漏洞。

现在既可证明两跋皆伪,则《故宫图卷》的年代,其上限不能早于周必大之生年;而自明项元汴以次,收藏印记数十方,流传有绪,则其年代的下限,也不能迟于明初。所以这大概是元代的赝品。

五 《卢鸿草堂图》原迹上有无卢鸿亲题的《十志歌词》的问题

现在更进一步要追究到《草堂图》的歌词问题。即是《草堂图》分为十景,每一景的前面,有一首歌,或称之为词;在卢鸿的《草堂图》原迹上,是否曾由他写在自己画面之上呢?这是过去没有人认为有问题的,因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卢鸿“工八分书”,而庄文在《字体问题》项下引有米芾《画史》“小八分诗句,带笔如行草,甚奇,今无此体”;两相印合,则卢鸿曾亲以八分体写上《十志词》,当无可疑了。但我认为是可疑补注:此文在《东海学报》上刊出后,友人陈定山、傅光海两先生,皆前后来信谓《资治通鉴》第二一二卷《考异》曰“旧卷作卢鸿一,《本纪·新传》皆作鸿;按《中岳真人刘君碑》云“卢鸿撰”,今从之。”傅先生又告以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五玄宗召见一行条内有一行“师事普寂于嵩山,师尝设食于寺,大会群僧及沙门……时有卢鸿者道高学富,隐于嵩山,因请鸿为文,赞叹其会。至日,鸿持其文至寺……”则卢氏之名“鸿”而非“鸿一”,应可完全确定。补志于此,以志感谢之意。的。《画史》的原文是:

刘子礼以五百千买钱枢密家画五百轴,不开看,直交过,钱氏喜。既交面,只一轴卢鸿自画《草堂图》,已直百千矣。其他常笔固多也。

小八分诗句,带笔如行草,奇甚,今无此体。

按上面一段记录中,若“小八分诗句”三语属于《草堂图》,且系指明卢鸿自书而言,即不应中间夹“其他常笔固多也”一语,因此语乃由《草堂图》而移述《草堂图》以外之作品。且“小八分诗句”三语,何以另为一行?

我所能看到的《美术丛书》本及《津逮秘书》本,皆系如此,此可疑者一。

八分书,在宋已极少见。《宣和书谱》卷二十的《八分书叙论》中谓“今御府所藏八分者四人,曰张彦远,曰具冷该,曰于僧翰,曰释灵该”;此皆晚唐时人,除张彦远外,皆无名声于时。据《书谱》,此三人书法又不足观。卢鸿系开元时人;若他曾在《草堂图》上写上了《十志词》,字数在一千字以上,这是八分书中的大事,较上述四人更为重要;而《草堂图》即著录于《宣和画谱》,两书系姊妹篇,编《书谱》的人不容不见。但不仅《书谱》中一字未提,连《画谱》中对此也一字未提,此可疑者二。

前引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下“卢鸿草堂十志图”一条引米友仁跋林彦祥摹李伯时临本,此为考见李伯时临本最可靠的材料。其中记李伯时“自书卷首歌一篇”,以至其他一时闻人分题者甚详,但无一语及卢鸿自题歌词的情形;而卢鸿的八分书,在宋代乃不可多见的书体,何以未引起十位闻人的注意?此可疑者三。

据王雪艇先生函告,宋人临本,有仅题十景之名于每幅之上,而无词者;日人阿部所印《爽籁馆集》中,收有一卷,相传为李伯时临,即系如此。顷又托友人代查《大村西崖遗编中国名画集》第一册(共六册)所收宋李公麟《卢鸿草堂十志图》的情形,承函告,每幅之前,只题十景之名而无《十志歌词》。上两种《草堂图》,究系是一物两印?或原系别本分传?我未亲见原物,不敢妄断;而上述各卷之不出于李公麟,亦不待多说。但后人皆附会或推测为李公麟,由此亦可推知其或系宋人临本;但皆无《十志歌词》。若《草堂图》原有卢鸿亲写的歌词,则临摹者如出于伪造之心理,必当依样葫芦。如纯出于艺术性的爱好,而将歌词略去时,亦当有所注记。但连注记也没有的上述宋代临本,究由何而来?此可疑者四。

综上四个疑点,再加上如后所述,此歌词若曾由卢鸿亲写于《草堂图》上,则此《草堂图》上的歌词,应即为定本,而不应有许多别本,但实际上是存有许多别本的。不妨这样的推论:《卢鸿草堂图》,原只题上十景的名称,因而有时被人加上“十志”两字,但并未亲自写上歌词,所以他的正当名称,只应称为“草堂图”,而不应称为“草堂十志图”。苏子由《栾城集》卷十五有《卢鸿草堂图诗》,黄山谷《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五有《自门下后省归卧酺池寺观卢鸿草堂图诗》,米芾的《画史》《宣和画谱》的著录,及米友仁的题跋,皆只称为《草堂图》。若原有“十志”二字,则著录时不应把它略去。把歌词写在图上的,可能即始于李公麟的摹本。因李公麟的声名太大,而临本上歌词的题字,又都出于一时闻人之手,所以后来才有题写歌词的这一系统,掩盖了本无歌词的系统。《故宫草堂图卷》歌词书法之所以写成十体,正受了李公麟临本分十人书写歌词的影响。因歌词的书写,而“志”的意义更显,于是南宋的周密,便称之为《草堂十志图》。但元代仍以“草堂图”的名称占优势;至明张丑《清河画舫录》出,添入“十志”两字,反而成为此图的正称了,这是受了歌词入画的影响。至于米芾《画史》中“小八分诗句”数语,当系另记一物。与此画并无关系。《画史》记有钱藻收张璪松一株,上有八分诗一首,安知所记者非指此物,而偶错简于此?

六 卢鸿曾否作有歌词的问题

现在我要更进一步考查,不仅卢鸿未曾亲书歌词于其《草堂图》上,甚至《十志歌词》的本身,也是出于唐末的浅俗好事者之手。传到北宋, 便视为出于卢鸿本人所作,所以李公麟便郑重地由他自己起,另由九位闻人,一起写到他的临本中去了。兹分别论证如后。

一、庄文在“避讳问题”条下,很有意义地指出有为唐人应避的讳,而在《故宫图卷》的《十志词》中,却不曾避,以此证明《故宫图卷》中的《十志词》非出于卢鸿所手书。但不妨更进一步去推论,假定卢鸿曾作有《十志词》,并亲自写在图卷上面,他以特蒙恩眷的地位,那些应避讳的字,必定是或改字,或缺笔的。而临摹图卷的人,当以不失原形为目的,纵使把缺笔补上了,但改了字的一定会照旧。可是现时《十志词》在各种别本中均无任何避讳的痕迹,这不仅可以补证卢鸿未曾书写歌词于图卷之上,也可由此而推证此歌词原未曾注意到避讳的问题,因而它并非卢鸿所作。

二、就《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卢鸿本传》看,他应当是一个有相当学问或文采的人。但所谓《十志词》,词意鄙俚,并且不是卢鸿自己的口吻。例如前引第一志《草堂词》的“叶乾坤之德道”“谷神同道”“中有人兮信宜常”等语句,都是似通不通的语句。这种语句,十志中随处可以看到。由此可知作者的文化水准相当低,与两《唐书》所述卢鸿的情形不称。

尤其是“及靡者居之,则妄为剪饰,失天理矣”的话,若果出于卢鸿自己之口,则他是抑人扬己,而忘记了自己是受到特殊恩遇,连草堂也是出 自官府建置,不是一般隐士所能侥幸于万一的人;而仍有这种抑人扬己的情形,那还有半点忘机息虑的襟怀气息吗?而且每志都有这一类的话,如“及世人登焉……”“及荡者鄙其隘 ……”“及机士登焉……”“及匪士观之……”“及邪者居之”等,卢鸿简直成为一个非常浅薄无聊的妄人了。这应作如何解释呢?但假定把《十志词》看作是后来景仰他的人作以赞叹他的遗踪逸迹,则上述的口气,便不足为异。

三、《十志词》的文字,庄文陆《草堂十志图》的“题诗”条下,曾以十种版本作了一次校勘,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可惜校勘得太不精密。其中(1)《志雅堂杂抄》及(2)《云烟过眼录》皆出于周密,但前者较之后者,句中多缺“兮”字。(3)《石林避暑录》,在校文中未出一字,恐系庄君虚列。(4)《全唐诗》,(5)《大观录》,(6)《石渠宝笈》,(7)《河南通志》,(8)《铁网珊瑚》,(9)《眼福编》,(10)《五朝小说大观》,从(5)到(10),其文字异同,或属于前面某一版本的支派,或出于印制时的疏漏,所以在校勘上的价值不大。但从(1)到(4),与《故宫图卷》上的文字相校,已可发现出文字上的出入很大。这可以说明,《十志词》实有几种不同的祖本。在几种不同的祖本中,我目前可以指出的是《故宫图卷》中的《十志词》,虽然与《全唐诗》二函七册所载的,有若干字句上的出入,但这是属于同一的系统。在《全唐诗》中的《十志词》,记有别本的异字,而称为“一作某”的,有十五处之多;但并未完全包括《云烟过眼录》中的异字。并且十志的次序,《云烟过眼录》与《全唐诗》,两者既不相同,而两者的称谓亦不一致。《云烟过眼录》称为“歌曰”,《故宫图卷》及《全唐诗》则称为“词曰”。由此可以推断《云烟过眼录》上所录的是以李公麟临本为祖本的系统。

《故宫图卷》的《十志词》虽与《全唐诗》所录的,属于一个系统,但《全唐诗》中的两个“淙”字,《故宫图卷》中皆写作不经见的“漴”字;两个“迥”字,皆写作俗体的“逈”字。并且如前所述,在《草堂志》“前当墉洫”一句中遗了一个“前”字;在《金碧潭志》“鉴空洞虚”一句中遗了一个“空”字;在《枕烟廷志》“可以超绝纷世,永洁精神矣”两句中,“永”字下又多出一个“绝”字。上面的遗误,皆足以使文句的意义不全或不通。唐宋人手写卷,遇有此种遗误情形时,必在旁添补,或加点勒以表示涂乙;孙过庭的《书谱》,即是眼前的显例。在画卷里写上了这么多的题词,对画卷本身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写成之后,岂有不再度过目之理?再度过目尚不能发现有这样严重的错误,而此种错误,为同一系统的《全唐诗》中所没有,在《全唐诗》的校字中,亦未注明有一种本子有这种错误,这可以说明两点:一、说明《全唐诗》并非录自此图卷,而系二者有一共同的祖本。二、说明《故宫图卷》的题词者,乃是出自一个文理不太通顺的法书摹写家,因原文稚涩,不易断句,便不能将原文完全句读下来,所以在写的时候,只求以字体之变,欺人耳目,而摹写的本人不能发现有了这些错误。由此可以了解,在同一祖本的系统中所衍出的两种本子,却以《故宫图卷》的本子最为幼稚。

其次,若将上述系统的《十志词》,与周密《云烟过眼录》所录李伯时临本的《十志歌》相比较,除李伯时临本,现缺《草堂》及《樾馆》两歌无从查考外,其余凡文字有出入之处,李伯时临本绝对优于《故宫图卷》本。如故宫本《倒景台》的“登路有三处可憩”,李本多一“处”字,在“三”字下应加一逗点。“超逸真,荡遐襟”,李本“眞”字作“興”字。“杰屹崪兮零 涌”,李本“ ”字作“雲”字。“忽若登崑 兮中期汗漫仙”,李本无“中”字。“鲨颢气兮轶嚣埃”,李本“鲨”字作“淩”字。凡此都是显而易见的。这说明李本的系统,实优于《故宫图卷》本的系统。

也说明李本是在故宫本系统之前。

把上述版本的情形提出以后,现在所要追问的是,卢鸿若曾作了《十志词》,而又将其写在《草堂图》上,则《草堂图》上的《十志词》,应为唯一的定本;何以会出现了系统不同的别本呢?即使卢鸿作了词而不曾亲自写上去,在流传中文字有了出入,这是诗文集里常见的现象;但《十志词》系附丽于《草堂图》而得到重要的地位,文字上的出入,不应达到形成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不同系统的程度。

唐末中原涂炭,一般知识分子对隐士的慕念愈深。而当时又流行一种近于粗俚的歌词。假定把《十志词》当作是此时一位不知姓名的人的作品,便把避讳的问题,别本的问题,歌词口气及水准的问题,一起顺理成章地 解决了。但因为是无名氏的作品,所以传到北宋,大家始误以为是出自卢 鸿本人;李伯时当临摹《草堂图》时,便将此歌词由自己及其他九位闻人,写在自己的临本上面。这样流传下去,后人便不仅以此为卢鸿所作,并且以此为卢鸿所书了。在这一连串的演进中,便出现了《故宫图卷》;大概在 元代及其以前的许多临本中,这是品级最差的临本。

七 卢鸿曾否自绘有《草堂图》的问题

假定允许我再向前推论,则卢鸿岂仅不曾作过《十志歌词》,并且他恐怕也不曾画过《草堂图》。说穿了,理由很简单。第一,《唐书》本传分明记有“鸿所居室,自号宁极云”。此宁极既为卢鸿所居,则与其生活的关 联,当比十景中的任何一景,更为密切。何以画有草堂,及其他九景,而不画宁极呢?而十景中除《草堂》外,所取的名称,都生凑鄙俚,这像出于一个高人逸士之手吗?第二,今日所见到的《草堂图》临本都是纯水墨画。由此可以推知原迹亦必系纯水墨画。但纯水墨画在卢鸿时代并未成立。

由记载以窥此时所用颜色,是由浓彩进到淡彩的时代,或者可以说是“淡彩水墨画”出现的时代。王维即是如此,所以今日所传的《江干积雪图》或《江干雪意图》,虽出于后人临本,但依然是淡彩水墨,而非纯水墨。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吴生(道子)设色》条下谓吴道子“落笔雄迳,而傅彩简淡”,亦其一证。由淡彩水墨再进一步,才出现了纯水墨画,这要到中唐以后。若卢鸿的《草堂图》原是傅有淡彩的,则临摹者不会都改成纯水墨。今日所看到的《草堂图》临本都是纯水墨,则所根据的一定是纯水墨。由这一点去推论,则最早的《草堂图》应当是中唐或唐末时的作品,到了北宋,便相传为卢鸿的作品了。

总结这一故事的演进,大概是这样的:

一、唐开元初,有卢鸿被赐草堂的故事,这是名利双收的故事,所以乐为中国士大夫所称道。

二、到了中唐或唐末,有人根据此一故事,而在草堂以外,添上九景,画成十景的《草堂图》。并由同一人,或另一人,作成《十志歌词》,但并未写在图上。这只是对于此一故事的宣扬,其动机并非出于作伪。以故事作绘画的题材,这是早已流行的。

三、古人的绘画,根本不题作者的姓名。所以上述的《草堂图》和《十志词》,到了北宋因卢鸿本有善书画的记载,便认为都出于卢鸿本人,所以开始出现了许多临本。但在这些临本中,有写上歌词的系统,有没有写上歌词的系统。而写上歌词的,可能即始于李公麟。

四、因米芾《画史》说一轴“已值百千”,所以到了元代或明初有人便伪造杨周两跋,以图证明今日《故宫图卷》,为卢鸿真迹。因为既证明此图卷是真迹,则此图卷上所题的《十志词》,也便以为是出于卢鸿本人所亲写。于是图、词、书,都与卢鸿不可分了。《故宫图卷》在许多临本中,其品格所以为最低,因为这是出于有心作伪者之手。

后记

本文初稿,写成于旧历除夕,以后又不断修补,始达到定稿时的结论。但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在台北图书馆校阅其他资料时,偶发现宋董逌广川画跋》卷六有如下的两跋,对本问题的解决,实有照明的作用。兹录如下:

《书卢鸿草堂图》

卢颢然,在开元中(西纪七一三至七四一年)尝赐隐居服,官为营草堂。逮还山,乃广其学庐,聚(徙)肄业。其居之室号宁极,则取所谓深根而反一者也。鸿尝自图其居以见,世共传之;其本尝在段成式家(卒于唐懿宗咸通四年,西纪八六三年)。当时号山林胜绝,不知逮今存不?高希中尝出此图,考之古本,则有樾馆而无宁极者;又景物增多,致多烦碎;此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也。

《书草堂图别图》

此画本段邹平公所收,流传久矣。或者托其遗迹,又为草堂别出。

其后跋书,自天复(唐昭宗年号,西纪九○一至九○三年)岁前者皆拓字也。开宝(宋太祖年号。西纪九六八至九七五年)以后,则人竞书于此矣。其称柯古者成式也。大仪者安节也。随兰陵于都宫者,萧思远也。然此图所存,颇与书传合,盖本鸿之图为之,故可佳也。涿人子暮题当僖宗丁未年(西纪八八七年),即光启之三年矣。是岁三月甲申,车驾还京,次凤翔(按《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作三月壬辰,与此相差八日,此或指车驾启跸之日而言),以宫室未完,李昌符请留凤翔,俟毕治。此书不著月日,知在四月后题;以已酉(西纪八八九年)知昭宗之改元合在此(按指丁未)后(按昭宗于已酉年改元龙纪);传摹失之(按据此语,则知由“柯古”至“涿人子暮题”,皆系此画后之题记。而董逌所见者,乃其摹本)。又有昇元三年(西纪九三九年)题者,李昇(南唐)之号(李昇之年号)也。熙载题者,韩文公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逌在宣和中与黄伯思均以考据赏鉴擅名……所跋皆考证之文”。根据前跋知董逌认为卢鸿“尝自图其居”,“其本尝在段成式家”;但董氏并未曾看到,所以说:“逮今不知存否”董氏所看到的是出自高希中,高希中所出的《草堂图》,曾“考之古本”,即是曾与古本作过比较的考查,此“古本”当非曾经段成式家所收藏过的卢鸿自图本,而只是较高希中所藏的为更古,否则他不会对段藏本而说“不知逮今存否”。但以意推之,应是与卢鸿“自图”的更为接近。高希中与“古本”比较的结果是“则有樾馆而无宁极者”,这是说古本“有樾馆而无宁极”呢?还是说他所亲见的“高希中本”是“有宁极而无樾馆”呢?考之李公麟临本已有樾馆而无宁极;自北宋以后所流行的各临本,皆有樾馆而无宁极。则董氏在宣和中所看到的高希中本,不可能独独是“有宁极而无樾馆”。再就此句下文观之,这句话只能解释为古本是有宁极而无樾馆,而高希中本“则有樾馆而无宁极”,这是与古本的第一个不同点。第二个不同点是“又景物增多, 致多烦碎”,由此二语推之,则所谓古本,并没有十景,十景是“增多”出来的;而增多的结果,他认为是“烦碎”,所以他认为高希中本是“后人追33想胜概而浪为之”。

把董氏的话再加以条理,所得的结论是:(一)卢鸿自图的《草堂图》董氏已不知其存否。(二)另有一古本,是有宁极居而无樾馆,且并没有十景。他没有说明此古本与卢所自图的关系,因为他没有看到卢鸿自图本,所以他无从说起(但就下一跋观之,则他可能认为古本近于卢鸿自图本)。但此古本既与北宋时流行之本皆不相同,则我们可以假定这是北宋以前的本子。此古本若摹自卢鸿自图本,则卢鸿本亦应有宁极居而无樾馆;而由北宋流行至今的有樾馆而无宁极居各本,皆与卢鸿自图本全不相干。若此 古本非摹自卢鸿自图本,则此古本亦当为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但在时间上较北宋之流行本为早,而成为另一孤寒之系统。由此亦可知《草堂图》在北宋前并无定本。(三)董氏所看到的“有樾馆而无宁极”,且“增多”为十景的高希中本,董氏认为是出自“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则李公麟等所摹临之各本,内容与高希中本正同,亦皆是“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 之”。除与卢鸿有故事上的关连外,并无图卷上的关系。这便和我在本文中的结论,有一部分相接近。不接近的是董氏认定卢鸿曾“自图其居”。

我发现上述材料时,我的本文尚未付印,但为什么我不据以修改我认为卢鸿只有官造草堂的故事,而并未曾自图其居的结论呢?因为根据这段材料,则《草堂图》有显然不同的两个系统。若卢鸿曾自图其居,则后人皆应以卢图为蓝本,何至“追想胜概而浪为之”,以至出现两个系统呢?我的想法,卢鸿并未自图其居,段成式家所藏,依然是后人“浪为之”而附会为出自卢鸿,这算是最早出现的图本。所以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未收录卢鸿,而稍后的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却收录到卢鸿,这大概是因附会而画名渐著的关系。

再谈到前面所录的后一个跋的问题。《新唐书》卷八十九《段文昌本传》谓文昌“进封邹平郡公”,故此跋之所谓“段邹平公”,系指段文昌,文昌是段成式之父,所以他认为卢鸿所自图的是曾经段文昌家收藏过。但他此处所见的是“或者托其遗迹又为草堂(图)别出”,所以他的标题即称为“《草堂图别图》”,以免与卢鸿的“自图”相混。不过,此图虽系“别图”,却是“本鸿之图而为之”,与前跋所称“后人追想胜概而浪为之”的高希中藏本不同。因此,他认为“此图所存颇与书传合”;他所谓“与书传合”,应当是指此图有“宁极居”,与《新唐书》卷一九六《卢鸿本传》“鸿所居室自号宁极云”之语相合。果尔,则此图与前跋所称的古本相近;而前跋的所谓古本,亦不妨推断其出于段成式家藏本的系统;因为都是有宁极而无樾馆。但问题是出在董逌不仅未曾亲见到段成式家藏本,并且连此本是否仍在天壤间,董逌也不知道;则董逌所据以推测此《别图》之“盖本鸿之图而为之”的根据,无非是因此《别图》后有由柯古(段成式)起,一直到韩熙载的题记。但此题记,系出之于“传摹”;而中间子暮题记所 涉及的岁月,有与史不合的地方,所以董氏加一番考订后,而谓“传摹失之”。既是“传摹”,何以会把原题记的岁月也传摹错误?所以此《别图》所根据的原有题记,十九也是出于伪托。因此,董逌只能因此《别图》而推断其出于两跋所称的“段藏本”的系统;至其是否是“本鸿之图而为之”,仍属可疑!不过,在董氏心目中的卢鸿“自图”的图,是图有“宁极居”的,这却与我在本文中的推断相符合。

此跋最值得研究的是“其后跋书,自天复岁前者,皆拓字也。开宝以后,则人竞书于此矣”的几句话。“其后跋书”,指的是从“柯古”到“熙载”的一系列的题记吗?则此种题记,当然是写在图的后面;而且也用不上拓字。他说“开宝以后,则竞书于此”,即是说大家争着写在图的后面,而成为“其后跋书”,这是就一般《草堂图》的临本而言。若竞写的是上述题记,则岂非宋初后每种临本皆有此题记?事实上当然并不如此。再由他“开宝以后,则竞书于此”(按指图的后段)之语观之,可知“自天复岁前者,皆拓字也”的“拓字”,是与图别行的。然则有什么与《草堂图》有密切关系的文字,在天复前是拓字别行呢?这只能推断到所谓《十志歌》或《十志词》的上面去。因为是写在图的后面,所以他便称之为“跋书”;跋书的本义便是指写在后面的。这便证朋了我在本文中推断《草堂图》与《十志词(歌)》,原是别行的说法,是正确的。这也便附带解答了米芾《画史》中“八分书”一行记载的问题。更彻底解答了杨跋真伪的问题。因为在杨凝式时代,所谓《十志歌词》,还不曾和《草堂图》直接连在一起。而《故宫图卷》将《十志歌词》分写于每景之前,和杨凝式的时代相差得太远了。把歌词写在图的后面,是始于北宋初的开宝以后;而把它分写在图中每一景的前面,有如今日《故宫图卷》的情形,当更在其后;由董氏此跋而可证明词与图原是别行。然则卢氏本人到底曾作过《十志词(歌)》没有呢?今日不知道董氏所看到写在“别图”后面的,与流行至今的《十志词》,是否相同?流传至今的《十志词》或《十志歌》,虽在文字上可分成两个系统;但有“樾馆”词(歌)而无“宁极居”词(歌),则无二致。董氏既知道“古本”是有宁极居而无樾馆,且并无十景之说;他所推想的卢鸿“自图”,大概也是如此。则卢鸿怎么会作出与他的图不相符合的《十志词》或《十志歌》呢?假定他另有歌词,则他的自作歌词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我在本文中说卢鸿不曾作过《十志词(歌)》,是相当正确的。

(1)  此文写成付印后,友人傅光海先生函告在《晋少帝纪》内,记有开运三年丙午“以太子少保杨凝式为太子少傅”。丙午在丁未的前一年,则丁未之跋,自称“老少傅”为不误。此系一重要发现。但从《草堂图》的全盘情况看,杨跋没有理由可以说他是真。傅先生的发现,对此杨跋而言,只能算是偶合。

(2)  《益公题跋》卷十一,此跋的标题是“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故此图系出于与周必大同时的李次山,而非出于北宋的王诜。已另写一文加以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