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朝的诗人,本来是苏(苏轼)、黄(黄庭坚)、范(范成大)、陆(陆游)四家并称的。我这本书里所说的,就是四人中的两人(苏轼和陆游)。因为陆游是间接出于黄庭坚,照我看来,要比黄庭坚好。范成大和陆游同时,诗派也差不多,然比陆游为稍逊,陆游可以代表范成大。所以我这里只取苏陆两人了。

在苏轼以前,宋朝的诗人,还有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都能扫除晚唐纤丽的习气,而以简淡苍老为归。然规模太小,究不能与苏、陆并论。而他们和苏诗的关系也不多,所以我这里丢开不讲,只说苏轼。如今可先看他的小传,再论他的作品。

(二)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他的父亲就是苏洵(字明允,号老泉),他的兄弟就是苏辙(字子由,号颍滨),和他自己,在中国文学界,是有名的“三苏”。人又称东坡为大苏,他生于景祐三年,嘉祐二年进士。那时王安石秉政,和他不对,谪居杭州及黄州等处。后因文字嫌疑,谪居海南。不久回来,于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岁。他平生喜读陶诗,曾作《和陶诗》四卷。又好佛学,尝与和尚佛印交游。著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东坡志林》五卷。

(三)

苏诗的特色,也很容易说明,就是合李太白陶渊明,并参以佛理而成的。有时过于粗豪,失之丰缛,然这正是东坡的本色。《宋诗钞》小传,论他的诗道:

子瞻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虽其学问所溢,要亦洗刷之工未尽也,而世之訾宋诗者,独于子瞻,不敢轻议,以其胸中有万卷书耳。不知子瞻所重,不在此也。

称他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可见他的才气过人处。洗刷之工未尽,自是才气粗豪人的本色。就是现在人所说的随手写出来,不在字句上做修饰的功夫,渊明、太白都是这一路的,苏诗大概在渊明、太白之间。

苕溪渔隐丛话》论东坡诗云:

东坡《题碧落洞》诗云:“小语辄相答,空山白云惊。”此语全类太白。后自岭外归来,《次韵江晦叔》云:“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也。

这一番话,也很切当。唯《后山诗话》,说他“晚年学太白而失于粗”,却不知粗亦是太白的本色。后山诗出于山谷(即黄庭坚),以苦做为工,对于东坡之粗,自不满意。

王渔洋论东坡诗云:

庆历文章宰相才,晚年孟博亦堪哀;淋漓大笔千秋在,字字《华严》法界来。

淋漓大笔四字,说得很当;而于苏诗得力于佛理,更看得透彻了。然他人评论东坡,总不及东坡自评,他自己尝说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又云: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

又云: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我们领会得这个道理,便可以知道苏诗的特色了。

(四)

前面已经说过:他的诗是渊源于陶、李,而参以禅理。现在可引他的诗,证明如下,如《和陶游斜川》云: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

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

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

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按:过是东坡儿子的名字,这时候同游)

按:“春江渌未波”六句,绝似陶公。东坡既然喜读陶诗,和作至四卷之多,那么他所受的渊明的感化,自然很深了。《和陶诗》以外,就是像《新居》一首,也似渊明。诗云: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然而他的性情豪放,没有含蓄,很像太白;又因他生长四川,四川是太白的故乡,而且山水奇险,和长江下游不同,东坡生长其间,因个性及环境种种的缘故,自然东坡的诗歌,要像太白了。如他《游金山寺》诗,不绝似太白吗?诗云: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原注:是夜所见如此)

就是他简短的七言绝诗,也似太白,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之二云: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又《书辩才白云堂壁》云:

不辞清晓叩松扉,却值支公久不归。

山鸟不鸣天欲雪,卷帘惟见白云飞。

这首诗和太白的《独坐敬亭山》有些相像。

又《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云:

忘归不觉鬓毛斑,好事乡人尚往还。

断岭不遮西望眼,送君直过楚王山。

这首诗,尤和太白的《下江陵》《黄鹤楼孟浩然之广陵》相像。

然而东坡喜读佛书,故诗中常有禅理,最容易看得出的,就是下面两首。《和梵天寺僧守诠诗》云: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云: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

复闻道人归,鸟语山容开。神光出宝髻,法雨洗尘埃。

想见南北山,花发前后台。寄声问道人,借禅以为诙。

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

昔者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

后一首尤充满了禅意,而东坡自己说:“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这句话,也是很确的。我们试看他喜笑怒骂的诗,无论什么,都可以写入诗里的,如《闻子由瘦》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

又如《读孟郊诗》云: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蟛蜩,竟日嚼空螯。

……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花猪肉、黄鸡粥、熏鼠、烧蝙蝠、小鱼、蟛蜩,拉拉杂杂,一齐写入诗里,而嘲讽孟郊,尤足令人发笑。这便是他喜笑怒骂的一斑了。

我们从这几方面看来,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有怎样的特色;也可以知他为人,是怎样的性情。

(五)

东坡门下士很多,其中著名的,就是苏门四君子:一黄庭坚,二晁补之,三秦观,四张耒。黄庭坚出于苏门,而能自成一家,为南宋以来诗学之宗,称为“江西派”。其他晁、秦、张,三人稍逊。《宋诗钞》小传,称晁以气胜,秦以韵胜(《淮海集钞》小传);东坡自谓“秦得吾工,张得吾易”。然我以为四人出东坡门下,多半系仕宦关系,若论诗歌,便不相干。各人有自己的面目,不能说是东坡的支派,所以这里不多说了。若黄庭坚,和南宋诗家的关系很深,待下面说到陆放翁,再为略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