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清/

西晋既亡,中国由一统而分,南北朝开始。北方在北魏以前极乱,东晋偏安江左,文学不及西晋之盛。

先是,西晋末,永嘉(晋怀帝年号)之时,天下大乱,玄风复炽,“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其中文人能自拔者,推刘琨、郭璞两人。“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诗品序》)刘琨少年曾与石崇交,亦二十四友之一(与石崇、欧阳建、潘岳陆机陆云——本传)。见天下大乱,有澄清中原之志,征石勒有战功,后为段匹所害。其诗《扶风歌》《答卢谌》《重赠卢谌》等极富“清刚之气”。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一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赞誉其有建安风骨。郭璞为阴阳杂家(卜筮),奇才,注《尔雅》《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皆传。《游仙诗》虽云游仙,实然带《咏怀》气派。

东晋文人,尚有曹毗、孙绰、许询、殷仲文、王羲之等。兰亭修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王羲之《兰亭序》,见《世说新语·企羡》)。文人到会,清谈盛。林泉之乐是道家情趣。

这些文人姑且不讨论,我们要讲的是,东晋人中出一中国大诗人——陶渊明

陶渊明(365—427),〔陶渊明年谱有多种:(1)(宋)吴仁杰;(2)(宋)王质;(3)(清)丁晏;(4)(清)陶澍《年谱考异》;(5)(清)梁任公;

(6)古直。年岁大有问题。卒年确定为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427年),据颜延之《陶征士诔》:“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宋书·陶潜传》“潜永嘉四年卒,时年六十三”。年岁,《宋书》以下均言六十三。颜《诔》曰“春秋若干”,未定。梁任公考订为五十六岁,古直考订为五十二岁。若六十三,则应生在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若五十六岁,则应生在晋简文帝咸安二年,公元372年;若五十二岁,则应生在晋孝武帝太元元年,公元376年。诸说纷纭,录之仅供参考。〕一名潜,字元亮。世或以渊明为字,恐非。因《祭程氏妹文》《孟府君传》皆自称为渊明。昭明《陶渊明传》亦云名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

人,故为江西诗人之祖。曾祖侃,晋大司马,祖茂,武昌太守,父某似是闲居者,渊明诗谓父“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命子》),安城太守之说恐不确(或谓渊明非陶侃之嫡系,或为裔孙耳)。母,征西大将军孟嘉第四女。梁任公《陶渊明》一书中说,渊明之落拓不羁名士风度乃得其外祖父的遗传。

颜延之《陶征士诔》曰:“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故世号“靖节先生”。

渊明虽是世家子弟,一生不遇而贫穷。生当东晋衰亡之际,“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后来因为贫穷的缘故,不能不出门远游,“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之十)。他做过京口镇军参军(参刘牢之幕),又做过建威参军(参刘敬宣幕),奉使入都,补彭泽令。有公田可种,《晋书·隐逸传》载:渊明“在县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一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秫,黍之黏者,曰黄糯,亦呼黄米;秔,俗作粳)。因不愿束带见督邮,且声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去职,在彭泽令任上不过三四个月。作了一篇《归去来兮辞》,还写了五首《归园田居》(一作《归田园居》)的诗。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果说他出门三十年,未免太多,所以陶澍认为乃是“已十年”之误,“已”与“三”形近而误,或者他的“一去三十年”指他已到三十岁。如果认为他辞官返田为三十岁时,那么,他卒时为五十一二岁。此说与吴汝伦、古直等所主张者合。以后即是他躬耕、饮酒、作诗的农村生活。生活很苦,又遭遇一次火灾,有时穷到乞食,有时无酒度过重九节。他的乡邻父老们或者设酒招他,他的做官的朋友也有接济他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名而愿见他的,也有坚请他再出来的。他终于隐居着。

那时刘裕篡晋而为宋。有人说他在宋代所作的文章但题甲子,而不题纪元。论者谓他不愿帝宋,示为晋遗民之意。当然他看不起刘裕,在《拟古九首》之九的诗中他写道:“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记晋亡之憾,但一定要说他为节士,如何如何忠于晋室,亦不能知渊明。其实他义熙以后唯题甲子,是刘裕篡晋以前的事。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不高兴刘裕,二则也许是道家隐者的习惯如此。他隐居家乡,与周续之、刘遗民被称为“浔阳三隐”。周、刘两人都是庐山高僧慧远的居士弟子,渊明亦与慧远为友,但未加入白莲社。义熙宋征著作郎,不就。

渊明一生在田野,是田园诗人。《晋书》《宋书》皆入《隐逸传》,《诗品》推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可以表现他的生活写真的有《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表现他的理想的有《桃花源记》,表现他的人生观的有《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及《饮酒》二十首。其余如《游斜川》《归园田居》《拟挽歌辞》等,均为其重要之作。

一、陶渊明的人生态度

陶渊明处两晋玄学的时代。两汉儒家思想独尊,两晋道家思想盛行。阮籍轻礼法,大骂士人君子如群虱之处裈中。渊明时道家思想较平淡,是道家、儒家将合流的时期,他大部分思想是出世的,他追溯朴素的生活,不愿媚于流俗,表现这种思想情趣的诗顶重要的为《归园田居》及《饮酒》。又见于《桃花源记》及《五柳先生传》,前者写理想的境界,后者为他自己的写照。武陵在湖南,刘子骥实有其人。《桃花源记》也许有事实的依据。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云:因百姓避五胡之乱,避入山谷,自成堡坞。渊明时有人看见过。避秦乱亦可谓苻秦。他是出世的喜田园生活的思想。《饮酒》之九,有田父劝其出仕:“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渊明答曰:“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归园田居》描写与乡间父老为邻实有兴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园生活很快乐:“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者,沥也。

尔时,刘裕得志,如阮籍所处时代。人以为国将亡故渊明去隐,亦不对。刘裕得势他在诗中有其牢骚,《饮酒》二十首和阮籍《咏怀》类似。

渊明人生态度还有一显著特点是达观。当时清谈派人常谈论到死生问题。佛教惯用死的恐怖教训人,当时人都想解决生死问题,求一正确之人生观。王羲之谓“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渊明是阮籍、刘伶一派,接受庄子达观学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有些哲学诗,如《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三首,结构奇极,发挥哲学思想,结论还是吃酒。“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一切顺应自然。他的儿子不好,结论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渊明诗篇篇有酒,不是颓废,也有强烈意气的,如《咏荆轲》等。居乱世,自全自傲。他和慧远居近,虽未进白莲社,但很谈得来。达观的人生态度和矢志不渝的田园生活,在他去世前不久写就的《拟挽歌辞》(如“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句)和《自祭文》(如“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句)中抒发得淋漓尽致。

渊明思想亦有出于儒家者,对孔子也相当尊重。如屡言“固穷”“乐天知命”及《饮酒》末章是也。其末章有“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的诗句,而《饮酒》之十六,他也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竟抱固穷节”的表述。道家思想认为伏羲神农那是归真返璞,顶理想的时代已经过去。儒道皆如此说。“鲁中叟”即孔子,“弥缝”是使复真也,可知渊明对儒家思想亦融合。刘熙载《艺概》曰:“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苏轼曰:(渊明)其人甚高,“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是对陶渊明豁达的人生的精辟点评。

二、陶渊明诗的艺术特色

1.诗与人生打成一片,开了新诗的门径

自从曹子建、阮嗣宗把诗称为个人的自述经验、自己的抒情之作,到了陶渊明,成为完全是自己生活的记录,完全脱离了乐府歌辞了。虽然有些拟古诗类似《古诗十九首》,《饮酒》诗类似嗣宗《咏怀》诗,可是多数是写他自己的生活,颇似日记式的。诗与人、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见他的行动。他的诗都有题目,有些还有序文。与读阮籍《咏怀》,但看见作者心绪上的苦闷,而不知他一生的踪迹者不同,而且与没有题目、一概称为《咏怀》者不同,阮籍属于建安那个时代,前一个时代。而陶渊明属于新的时代,以诗为自己的生活记录的时代。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是他的自传,明白清楚的自传,包括内心的志趣与外面的遭遇。不像阮籍《咏怀》诗那样的只重内心,惝恍,不可捉摸,也不像曹子建的多用乐府比兴。

事实上,曹植、阮籍都是承继《诗经》《楚辞》的,而渊明开了新诗的门径。

2.脱离乐府,创造新诗意境

渊明全不做乐府(除《拟古九首》。但此九首亦只是五言,非乐府)。

经过了正始玄风,谈玄的风气盛后,诗中遂含哲理。西晋覆亡,洛阳繁华顿歇,文人南渡,东晋人诗自然向哲理山水方面发展。庄老与山水合流。此时五言诗也已脱离繁音促节的音乐,只是倚琴而歌。到了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晋书·隐逸传》)。因他的诗实在不是倚琴而歌的,是脱离音乐的。所以有的是“有琴意”的诗歌,有的是近于散文似的新诗。是直笔写下,一意贯穿,不多曲折及比兴的。那是完全脱离音乐后的现象。渊明是不依傍音乐、不承继《诗经》《楚辞》古典文学而创造新诗意境的一个大作家。在他当时,就有人喜欢他那一类很别致的诗。到了齐梁的时代,诗人惯于繁缛音乐性及图画彩色性的诗。齐梁是一个新乐府时代,所以他的诗不为人所重,钟嵘《诗品》以之入中品。

颜延之《诔》文甚长,无一言及于他的诗,不过提到他“赋辞归来”“陈书辍卷,置酒弦琴”,泛泛说他著作诗歌而已,《宋书·隐逸传》也不特别提他的诗,但云“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

3.诗与自然融合的田园之歌

渊明诗取材料于田野间,这种材料,陶渊明以前无人敢取,从前民间文学只是恋歌,朝廷文学只是游宴赠答,金谷、兰亭或戎马,绝无一人如他这般写田野、写自然。

他的诗又表现了他对自然的欣赏,《诗经》、古诗、建安文学皆有对自然的欣赏,然未有如他爱自然者。《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一般父老欢笑饮酒、耕田,乐在其中,“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另辟天地,是他的伟大的地方,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描写山水之诗,东晋开始。谢灵运亦写山水。陶欣赏自然是平和的,不去找山水,人在山水中;谢是活动的,游山玩水。自然是送给渊明看,如英国的Wordsworth(华兹华斯),communion with nature(与自然沟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最高绝,因很自然,人谓有哲学意味,如禅宗的,并不费劲。

4.诗富哲理性

先秦时,死生不重要,两晋则很重要。陶渊明对死生主张达观,不必求仙养生。他的《形赠影》《影答形》《神释》是哲学诗。他在诗的《序》里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爱惜生命,人之常情,然往往不得要旨。渊明“陈形影之苦”思索人死生命题,以“神”辨析自然之哲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说天地山川长在,草木有荣枯之变。“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而灵智的人却不能永生。“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长生之说不可信,养生之术不可靠。位列圣人的“三皇”,享有高寿的“彭祖”,都不存在了,“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这是人类生命必然结局。有了如此深邃的哲学认识,陶渊明能泰然处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把庄生的达观学说发挥到极致。当然,饮酒也是诗中不可缺的。

其《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归结于“天运”,不乏对人生的哲思,但亦颇风趣。黄山谷云:“观靖节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

诗有哲理,并不局限于《形赠影》等三首诗,也不局限于死生之事,历代评家亦关注及此。明代都穆在其《南濠诗话》中就有明确的概括:“东坡尝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行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诗,则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除诗之外,渊明在其《自祭文》一开头就写道:“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鸣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视死如归。

5.诗风质朴、散淡

六朝中杰出,但当时未甚重之。其质朴自然清新散淡的诗为历代所尊崇,正如元遗山所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钟嵘《诗品》品评曰:“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词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也道出陶诗真淳、古朴的特色。对《诗品》将其列入中品之事,今人古直有《钟记室〈诗品〉笺》,据《太平御览》辨陶公本列上品。

第一个赏识陶渊明的,为昭明太子萧统,他谓陶诗冲淡闲适,且杂诙谐。

有谓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或非自挽,只是作普通挽歌而已,备人唱唱,或自己哼哼。当时南朝有此习惯。《南史·颜延之传》:颜延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宋书·范晔传》:“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世说新语》:“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曾孙几卿“醉则执铎挽歌”。渊明暮年作《拟挽歌辞》,情真意切,不知是否为自己作挽歌,待考。

陶渊明散文名篇有《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等,尤以《桃花源记》脍炙人口。

除诗文以外,还有赋作。《感士不遇赋》模仿董仲舒和司马子长,道古论今,写士进退两难之处境,发士不遇之感慨。虽拟古之作,而清新、简淡逾于汉赋。《闲情赋》丽极,比喻最妙,模仿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而作。因很秾丽,也许是早年模仿的作品。他自己的《序》中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宗旨很纯正。赋描写一女子甚美,非常想接近她,有两大段描写愿为衣之“领”、腰之“带”、发之“泽”、眉之“黛”、床之“席”、足之“履”、人之“影”、夜之“烛”……巧妙别致,痴情切切。昭明太子萧统却在其《陶渊明集序》中曰:“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东坡曰:“《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传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讥昭明之不懂。昭明谓,“惜哉!无是可也”。现在人却最推重此篇了。

三、陶渊明诗的影响与后人的批评

渊明的诗并不被时人注意,好友不多。颜延之与之交好并为之作《诔》。颜在南朝宋为官。慧远住庐山,为净土宗领袖,亦与之友好。

陶渊明开田野诗一派,其诗在去世后才被人重视,后世诗人无不受其影响。尤深者如唐代之王维孟浩然等喜欢自然的这一派,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宋代之苏轼、王安石范成大陆游等都受其影响,视为楷模。苏轼极推崇陶渊明,至全和其诗。

陶渊明有《停云》《时运》《荣木》等诗,近“三百篇”,是四言诗的复活。诗人感时触景而发,忧时政之昏暗,抒内心之惆怅,比韦孟《讽谏诗》等好得多。

对陶渊明和他的作品的评价,从南朝至近代,评家众多,不胜枚举,前面已有所引用。

萧统《陶渊明集序》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

东坡诗话》:“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纪昀批苏诗云:唐人唐彦谦已有和陶贫士诗,东坡偶失检察耳。)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以“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此八字评之甚当,陶有其人格思想,用不着多少辞藻堆砌。

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鲁直在黔南闻之,作偈云:“子瞻谪海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渊明千载子,子瞻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亦相似。”

孟浩然《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常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归来冒炎暑,耕稼不及春。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孟浩然《赠王九》:“日暮田家远,山中勿久淹。归人须早去,稚子望陶潜。”

孟浩然《李氏园林卧疾》:“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

欧阳文忠云:“晋无文章,惟渊明《归去来辞》[17]耳。”

朱熹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

四、作品选讲

(一)《归园田居五首》

“归园田”,一作“归田园”,误,陶公“守拙归园田”诗句可证。五首或本有六首,末首乃江淹拟作,删之。

1.其一(“少无适俗韵”)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始二句言少志为此。见其“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之十九),甚非初心。“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始作镇军参军经曲河》),写如何想念家乡园田之乐,亦生逢乱世之故。左思《咏史诗》“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犹有功名之念。潘岳虽赋闲居,终受杀戮。阮籍虽赞美邵平,依旧溷世。乃知古人“学而优则仕”,欲罢功名利禄之念,潇然归田,亦自不易。陶公为彭泽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间小儿,见机而退也。其时,其原来之上司刘牢之曾煊赫一时,终于自杀。桓玄、刘裕皆野心家,一败一显,晋室庸暗,出处甚难,陶公奔走尘俗者前后约有六年,决心摆脱。愿归躬耕以自养。同时,他的身体多病,更不堪奔走驱策,心为形役,始悟今是昨非,委运归尽之道。

“误落尘网中”,尘网为堕地之意,前人认为如佛家语,不类陶公口吻,此亦是一疑案。

此《归园田居五首》作于义熙二年丙午(依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盖自彭泽令归也。陶公年四十二岁。吴仁杰谓自先生出为州祭酒至彭泽去官,约十二三年。此诗云“一去三十年”乃十三年之误。陶澍谓“三”字乃“已”之误(已亥误作三豕,古已有之)。古直定陶公卒时年五十二,定此诗为与《归去来兮辞》同年作。《归去来兮辞》之序称作于乙巳年,时陶公适年三十。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古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陆机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赠从兄车骑诗》),皆言不忘本。陶公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彼言行旅之游,此言倦游而返,可以对照。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野,一作亩,陶公有田曰“南亩”,见《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守拙,言个性不谐于俗,不如守拙归田。《怀古田舍诗》云:“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自愧通识之士,退以保真耳。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楚辞》王逸注:暧暧,昏貌。翳翳不明,写日光和暖、远望农村之景。依依,《诗经·小雅·采薇》“杨柳依依”,有袅袅、隐约、许多姿态。陶诗写景,自然不用力,古朴不刻画,东坡云:“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鸡鸣桑树颠”,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

2.其二(“野外罕人事”)

“穷巷寡轮鞅”,《汉书·陈平传》:平“负郭穷巷,以席为门,然门外多长者车辙”,此反用其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意同。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陶公《拟古》诗“枝修始欲茂,忽值山河改”,皆比兴语。亦屈子萧艾之意〔“惟草木之零落兮”“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汩余若不待之意。《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3.其三(“种豆南山下”)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天疲劳工作,不失趣味。诗境入画境。亦可知文学之足慰人生也。

“夕露沾我衣”,《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但使愿无违”,赋以言志。

4.其四(“久去山泽游”)

“浪莽林野娱”,浪莽,广大貌,无拘束也。

“一世异朝市”,《古步出夏门行》:“市朝人易,千岁墓平。”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淮南子·精神训》:“化者,复归于无形也。”

5.其五(“怅恨独策还”)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漉,水下貌,水下滴沥也。《宋书·陶潜传》“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近局:《礼记》郑注,局,部分也。按:近局,犹言近邻。

“已复至天旭”结语,响亮有力。

(二)《饮酒》

酒与诗的关系:(1)诗往往出于燕乐;(2)微醉以后,诗性inspiration(灵感)遂来,或者为生理的现象。英国诗人霍斯曼(A.E.Housman)的The 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诗的名称与属性》)一书中,自述其作诗之经验,谓喝啤酒之后,出去散步,心头浮泛其诗的意念,如泉涌一般。

萧统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渊明《饮酒》,如阮公《咏怀》,不另一一标题,随时触发而咏。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之一)总起,犹阮公之“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也。

第二首,“积善云有报”,主意说君子固穷之节。

第三首,“道丧向千载”,主意说“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之愚。

第四首,说“托身已得所”,自比飞鸟之托于孤松。《归去来兮辞》:“抚孤松而盘桓。”

第五首,“结庐在人境”最为有名,意境高绝。

《汉书·扬雄传》:“结以倚庐。”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二句,自问自答。陶公诗多说理,《怀古田舍诗》:“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此说心远,更进一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坡云: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或改作“波浩荡”。改此一字,觉一篇神气索然。

王安石曰:“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四句,诗人以来无此句。”

白居易:“时倾一壶酒,坐望东南山。”

韦苏州:“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

境界之迁移,使得悠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嵇康诗)《世说新语》:“顾长康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悠然,远也。俗解均作悠然自得之意,恐非确话。《怀古田舍诗》云:“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仗翁,悠然不复返。”悠然,远逝之意。

辨,或作辩。《庄子·齐物论》:“辩也者,有不辩也。”“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王静安《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五、研究陶渊明的材料

研究陶渊明,可参考的材料最多。中国文人集子笺注本,诗首推《杜工部集》,其次则《苏东坡集》,其次恐怕要算到陶集了。如宋汤汉注(拜经楼丛书本)、元李公焕之笺(四部丛刊本)最早,集大成的如清道光年间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附《年谱考异》,最可买。今人如梁任公有《陶渊明》一小册,附《年谱》(商务国学小丛书本),古直《陶靖节诗笺》《陶靖节年谱》(上海中国书店有代售),丁福保陶诗集注等。

欲见陶氏生平之材料:(1)颜延之《陶征士诔》(见《文选》);(2)齐沈约《宋书·隐逸传》;(3)梁昭明太子萧统《陶渊明传》。另,李延寿《南史》、唐修《晋书》都据《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