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他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给人看呢?

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

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

我只读过《日出》而没有看到它上演,依我想,它演起来一定比读起来更生动。经得演的戏不一定经得读,经得读的戏也不一定经得演。曹禺先生对于空气的渲染,剧境的制造,性格的描绘以及对话的衡量都很拿手,这些都是上演成功的要素,假如演员合乎理想,《日出》定是一个痛快淋漓的作品。不过读剧者有余暇揣摩斟酌,他冷静的头脑不易被一顷刻间的生动情境所卷进去,就不免瞻前顾后,较量到剧情与性格的起伏生展,以及作者对于人生的深一层的观照种种问题。一较量到这些问题,曹禺先生的艺术似乎离老练成熟还有些距离。这里我只说个人读《日出》后所感到的一些欠缺。

在布局方面,《日出》有三条线索:第一是主角陈白露抛弃方达生而沦落到城市淫奢恶毒生活的旋涡里,终于因负债失望而自杀;第二是一位乡下姑娘“小东西”因反抗卖身于土豪金八而求庇于陈白露,终于被地痞黑三架去,卖到一个三等妓院里,后来因不堪凌虐而自杀;第三是陈白露所依靠的财神大丰银行经理潘月亭因投机买债券失败而打好了自杀的计算。其余一切剧情都是这三个线索的附带的穿插。这三个线索之中,第二个关于“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动作实在没有必然的关联,它是一部可以完全独立的戏。它在《日出》里最大的功用只在帮助方达生——也许和陈白露——多了解一层城市生活的罪恶。但是曹禺先生并没有把这节外枝叶和本干打成一片,它在《日出》里只能使人起骈姆枝指之感。如果把有关这段故事的部分——第一幕后部以及第三幕全部——完全割去,全剧不但没有损失,而且布局更较紧凑。第三幕毛病很多,它的四方八面的烘染比较宜于电影而不易表演于剧台,并且就很怀疑曹禺先生对于他所写的北方三等妓院有正确深刻的认识。

曹禺先生对于第三幕不肯割爱的苦衷,我们也不难想象到。割去第三幕,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他在附注里虽然声明“第三四幕发生的时间是在第一二幕一星期后”,其实割去第三幕之后,把附带的穿插略加更动——如银行小书记黄省三失业而毒杀全家人之类——《日出》是很容易改成独幕剧的。剧景始终是“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重要的剧情也并没有改场换面的必要。曹禺先生便把一篇独幕剧的材料做成一篇多幕剧,于是插进本非必要的第三幕来改换一下场面,又把第四幕的时间不必要地移后一星期。这虽是一种救济,可是也暴露出这部戏的基本的弱点。《日出》的主要阵容根本没有生展,陈白露失望自杀的阵容从第一幕就布好,——作者不是常提起那瓶安眠药?《日出》的性格根本没有生展,陈白露始终是一位堕落的摩登少女,方达生也始终是一位老实呆板令人起喜剧之感的书呆子。《日出》所用的全是横断面的描写法,一切都在同时间之内摆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动痛快,而全局却不免平直板滞。

最后,我读完《日出》,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持什样的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对于这两种写法我不敢武断地说哪一种最好,我自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比较欢喜第一种,而不欢喜在严重的戏剧中尝甜蜜。在《日出》中我不断地尝到义愤发泄后的甜蜜。“小东西”不肯受金八的蹂躏,下劲打他一耳光,我——一个普通的观众——看得痛快;她不受阿根的欺侮,又下劲打他一耳光,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更觉得痛快。不过冷静下来一想,这样勇敢的举动和憨痴懦弱的“小东西”的性格似不完全相称,我很疑心金八和阿根所受的那几个巴掌,是曹禺先生以作者的资格站出来打的。李石清裁去了黄省三,逼得他失业,毒杀全家,图谋自杀。潘月亭听到债券大涨的消息,不怕李石清漏掉他的底细,当面臭骂他一顿。但是不转瞬间电话机一响,债券大落了。李石清马上就回敬潘月亭一顿臭骂,继着就是疯狂的黄省三出场揶揄李石清。古话说得好:“善恶报应,就在眼前”。我——一个普通的观众一看到这里,觉得痛快,觉得要金圣叹来下一句眉批:“读此当浮一大白!”但是这究竟是小说,实际上在这个悲惨世界里,有冤不得伸,有仇不得报,哑口吃黄连,苦在心里,是比较更平常的事。陈白露堕落失望,自杀;“小东西”不堪妓院的虐待,自杀;潘月亭投机失败,自杀;黄省三失业没有方法养家活口自杀。人反正不过是一条命,到了绝路便能够自杀毕竟也还是一件痛快事,但是这究竟也还是小说,是电影。实际上在这个悲惨世界里这条命究竟不是可以这样轻易摆布得去,有许多陈白露在很厌倦地挨他们的罪孽的生命,有许多“小东西”很忠于职守地卖她们的皮肉,有许多潘月亭翻了一个跟头又成了好汉,大家行尸走肉似地在悲剧生活中翻来覆去,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悲剧。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最大的悲剧。在第三幕附注中曹禺先生告诉我们,他不肯因为“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而救“小东西”的命,他能说这几句话,我相信他多少能够接收我这一点拙见。可是在实际上,“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对于作剧家是一个很大的引诱,而曹禺先生也恐怕在无意之中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

《日出》的布景与命题显然有一种象征的意义。我们看完《日出》,不能不问:黑暗去了,光明来了,以后的事情究竟怎样呢?方达生在最后一幕收场所给我们的希望是:“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拼一拼。”这不能不使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倒降顶点”(anticlimax)。偌大的来势就落到这么一个收场么?杀了金八,就能把这个黑暗世界改成光明的么?我们觉得,方达生那么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书呆子实在不能担当《日出》以后的重大责任。他的性格应该写得比较聪明活泼些,比较伟大些。他对于阿根所鄙弃的提夯杵唱夯歌的劳动阶级,应该不仅只有一种书生的同情,应该还有一种有组织有计划的关联。曹禺先生所暗示的一线光明始终是在后台,始终是一种陪衬。我们不能使它更较密切地和主要动作打成一片,甚至于特别留一幕戏的地位给它么?

以上都是对于贤者求全责备的话。让这一面之辞发表出去,对于《日出》实在不很公平。《日出》有许多好处,如果我有时间和篇幅,我可以做一篇比这篇较长的文章来写我对于它的赞赏。不过我想“捧场”的话,对于曹禺先生这样一个有希望的聪明作家是不必需的。以他那一管伶俐生动的笔,我们有理由盼待更完善的作品出来。我真有些舍不得放下笔,他所描写的那一群活灵活现的坏蛋——张乔治,阿根,潘月亭,李石清,尤其是那个顾八奶奶和他的“面首”胡四——真叫人舍不得分手!

(载天津《大公报·文艺》第276期,1937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