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作者吴宓,字雨僧,现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国语文学系教授。吴先生曾任《学衡》杂志(月刊)总编辑十一年,又为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六年。著有《吴宓诗集》,中华书局印行,民国二十四年出版。《红楼梦》一书,我国上流士女,在旅行中或家居时,可说是无人不爱读。此篇由中西比较文学之观点,评定《红楼梦》一书之文学价值,并阐发该书之优点,读者自必感觉兴趣。书中的事迹与理想,经作者详为分析,且多用图表,帮助读者不少;篇中小说与艺术理论的指示,抵得一部文艺论,其功更不限于文艺批评而已。关于《红楼梦》,尚有吴宓先生的短篇杂稿,以及吴先生的朋友学生所作文字多篇,均有价值,容当逐渐在本志刊登云。

编者识

(弁言) 按《红楼梦》一书,正名应称《石头记》。宓关于此书,曾作文二篇:

(一)曰《红楼梦新谈》。系民国八年(1919)春,在美国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之演说。其稿后登上海《民心周报》第一卷十七、十八期。

当宓作此演说时,初识陈寅恪先生(时在哈佛同学)才旬日。宓演说后,承寅恪即晚作《红楼梦新谈题辞》一诗见赠,云:“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原注:虞初号黄车使者)。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此诗第四句,盖勖宓成为小说家,宓亦早有撰作小说之志,今恐无成,有负知友期望多矣!

该篇内容,大致以(1)贾宝玉,(2)林黛玉,(3)王熙凤,(4)贾惜春四人,代表内外四层:

(1)个人之性情行事——贾宝玉为全书之主角,一切描写之中心。以贾宝玉与中西诸多人物(如卢梭等)比较,而判定其性格。

(2)人与人之关系——就爱情一事写之:(甲)宝与黛,真情而失败;(乙)钗对宝,诈术乃成功。

(3)团体社会中政治之得失——贾母王道;熙凤霸道(才略可取,贪私致祸)。

(4)千古世运之升降——文明进步,而人之幸福不增,遂恒有出世(宗教)及归真返朴之思想(Primitivism)。《红楼梦曲》中《虚花悟》所言者是也。

(二)曰《石头记评赞》(A Praise of THE DREAM OF THE REDCHAMBER)。民国二十八年(1939)一月初,在昆明所作。未能详为阐发,仅叙列大纲。该稿系英文。今撮译其要点,成为此篇。

(壹)《石头记》之小说技术至为完美。故为中国说部中登峰造极之作。

一、试以西洋小说法程规律,按之《石头记》,莫不暗合。例如全局之顶点(或转变)Climax应在全书四分之三之处。《石头记》之顶点即在九十七回(黛玉焚稿,宝钗出闺),约为四分之三。而《石头记》又兼具中国小说法程规律之长。

二、若以结构或布局Plot判定小说之等第优劣,则《石头记》之布局可云至善。析言之:(1)以贾府之盛衰,为三角式情史之成败离合之背景,外圈内心,互同演变。(2)如一串同 心圆,以外,有大观园诸姊妹丫头,此外更有贾府,此外更有全中国全世界。但外圈之大背景,只偶然吐露提及,并不详叙(如由贾政任外官,而写地方吏胥之舞弊;又如写昔日荣、宁二公汗马从征,及西洋美人等等),愈近中心则愈详,愈远中心则愈略。(3)依主要情史之演变,而全书所与读者之印象及感情,其atmosphere或mood,亦随之转移,似有由春而夏而秋而冬之情景。但因书中历叙七八年之事,年复一年,季节不得不回环重复,然统观之,全书前半多写春夏之事,后半多写秋冬之事。

(贰)《石头记》之价值,可以其能感动(或吸引)大多数读者证明之,所谓universal appeal是也。异时异世,中国男女老少之人,其爱读《石头记》者,仍必不减;若全书译成西文,西人之爱读《石头记》者亦必与日俱增,可断言也。

附按:(1)《石头记》最早之英文译本,为英国驻宁波领事H.Bencraft Joly所译,1872年上海别发洋行出版,二巨册。其书系逐字逐句直译,毫无遗漏,但仅至五十二回而止。(2)近有王际真君之节译本,名Hung-Lou-Meng:or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王君,山东济南人,清华1923级毕业,留美,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汉文讲师及图书馆事多年,今仍寓居美国。王君生于1929年,编成一书(英文),综叙《石头记》全书之故事,并译其第一回,且加批评及考据,此书可为介绍《石头记》与一般英美读者之用,毋殊导言。王君原拟英译全书,其后于1934年所出版者(伦敦George Routledge书店发行,卷首有已故Arthur Waley氏之序)。仍非全璧,仅有十余回系直译全译,其余则撮叙事实,删去小节,使前后连贯,俾读者得知大略而已。(3)林语堂君尝欲译《石头记》为英文,旋撰《瞬息京华》Moment in Peking而止。(4)《石头记》之德文译本,名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德人Franz Kuhn氏所译,Leipzig城Insel书店出版。此书宓未得见。(5)法文仅有徐仲年君节译《石头记》数段,见所译编之Anthologie de la Literature Chinese书中二九三至三零二页,1933年巴黎Delagrave书店出版。

以《石头记》为研究材料,而作成论文(法文)在法国(巴黎或里昂大学)得博士(或硕士)学位者:(1)李辰冬君。其书名tude sur le Songe du Pavillon Rouge(《红楼梦研究》),1934年巴黎大学博士论文,凡一五○面,巴黎L.Rodstein书店出版。书中以《红楼梦》与西洋文学名著如但丁《神曲》,莎士比亚悲剧、西万提司《吉诃德先生传》、巴尔札克《人间喜剧》、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等比较,议论颇精。如谓《红楼梦》能表现中国文明之精神。其结构乃如一大海,万千波浪层叠,互为起伏影响,浩莽而晃荡,使读者感觉其中变化无穷,深厚莫测。又全书是一整体,不以章回为限,割裂而成片段,故非《战争与和平》所能及。而其自然及宁静之处,则胜过巴尔札克之小说。又谓曹雪芹运用中国文字极工,不但能曲达思想感情,抑且活绘人物之动作与姿态。其所写之贾府,实为中国文化与社会之中心,故极有精彩。其书当如但丁《神曲》,为后来凡作小说者所取法云云。按李辰冬君曾译其书为汉文(白话),分章登载天津《国闻周报》(民国二十三至二十四年)。近顷正中书局出版之李辰冬著《红楼梦研究》(重庆文化新闻第一零七期有评文,纯为隔靴搔痒之论)。似即汇合各章译文而成者也。(2)郭麟阁君。(3)吴贻泰君,皆在里昂大学所作,1935年至1936年之间出版。郭君书,为《红楼梦之研究》,撮述此书之内容,备列旧日索隐及胡适君考证之说,无甚新意。吴君书,则为《中国小说发达史》,大致依据鲁迅之《中国小说史略》,而叙述《红楼梦》书中故事竟占全书五分之二,亦无所发明。(4)卢月化女士之Les Jeunes Filles Chinoisesd’après LE RVE DANS LA CHAMBRE ROUGE(《红楼梦中所描写之中国闺秀》),1937年巴黎大学博士论文,除泛论诸闺秀之地位及教育外,又特举钗、黛、凤等为例而详叙其性情品格,文笔灵活,饶有趣味。以上诸君宓皆曾晤识,其书(法文原本)亦均读过。至若精心专力研究《石头记》而以汉文(白话)作成评论者,吾所知有顾献梁君(良)。顾君搜集《石头记》各种版本及评论考证之作咸备,已撰成王熙凤、妙玉等论文数篇,均有特见云。

(叁)《石头记》为一史诗式(非抒情诗式)之小说,描写人生全部(a complete Book of Life),包罗万象。但其主题为爱情,故《石头记》又可称为“爱情大全”(a complete Book of Love),盖其描写高下优劣各类各级之爱情,无不具备(例如,上有宝、黛之爱,下有贾琏及多姑娘等),而能以哲学理想与艺术之写实熔于一炉(可与柏拉图《筵话篇》、加斯蒂里辽《廷臣论》、斯当达尔《爱情论》等书比较)。其全体之结构,甚似欧洲中世之峨特式教堂,宏丽、整严、细密、精巧,无一小处非匠心布置,而全体则能引读者之精神上至于崇高之域,窥见人生之真象与其中无穷之奇美。

一、《石头记》描写人生之各方面,由内心以至外象,层层相关,其一则政治是也。政治以王熙凤治理贾府为代表。熙凤当权时,贾府已由王道之君主政治,降为霸道之独裁政治,道德与政治分离,滥用权力,营私敛财,对人只图逞欲,不择手段,而贾府衰亡相迫矣。《石头记》写贵族之衰亡,但无革命、共产、民治、无政府等思想,因时机尚未至也。使曹雪芹生今日,则晚近人类之政治经验,皆必写入书中矣。书中贾府情形,甚似十八世纪中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治下之法兰西。路易十五临终,有洪水将至之语,何异十三回秦可卿梦嘱王熙凤云云。而晚清之政治社会,亦有与《石头记》书中情形相似处。至于《虚花悟》曲,即西洋文学中之归真返朴主义(Primitivism),而宝玉与《忏悔录》作者卢梭尤多契合之点也。

(肆)《石头记》为中国文明最真最美而最完备之表现,其书乃真正中国之文化、生活、社会,各部各类之整全的缩影,既美且富,既真且详。盖中国当清康熙乾隆时,确似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治下之法兰西,为欧洲及世界政治之中心,文物之冠冕,后世莫能及之盛世。今日及此后之中国,纵或盛大,然与世界接触融合,一切文化、思想、事物、习惯,已非纯粹之中国旧观,故《石头记》之历史的地位及价值,永久自在也。

(伍)《石头记》之文字,为中国文(汉文)之最美者。盖为文明国家,中心首都,贵族文雅社会之士女,日常通用之语言,纯粹、灵活、和雅、圆润,切近实事而不粗俗,传达精神而不高古。正如古希腊纪元前五世纪之谐剧(通译曰喜剧)及四世纪柏拉图语录(俗译曰对话)中之希腊文。又如但丁理想中之意大利文,而采用入《神曲》中者。又如十七世纪巴黎客厅中之谈话,及当时古典派大作者如莫里哀剧中之法文。皆历史世运所铸造,文明进步所陶成,一往而不可再得者也。而《石头记》书中用之,又能恰合每一人物之身分,而表现其人之性格,纤悉至当,与目前情事适合。《石头记》之文笔更为难及,可云具备中国各体各家文章之美于一人一书者。每一文体,如诗、词、曲、诔、八股等,均为示范,尤其余事。

一、《石头记》文章之美,艺术之精,言不胜言。但观其回目,如:

西洋小说,如《名利场》Vanity Fair(伍光建译名《浮华世界》)等之回目亦工,然无此整丽也。

(陆)《石头记》具有亚里斯多德所云之庄严性(High-seriousness),可与其人生观见之。《石头记》之主角贾宝玉,在人生社会中,涉历爱情之海,积得种种经验,由是遂获宗教之善果,即:(1)真理、(2)智慧、(3)安和、(4)幸福、(5)精神之自由等是。又可云:《石头记》乃叙述某一灵魂向上进步之历史,经过生活及爱情之海,率达灵魂完成自己之目的(可与柏拉图《筵话篇》,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但丁《新生》及《神曲》,歌德《威廉麦斯特传》比较。又可与卢梭《忏悔录》及《富兰克林自传》反比)。此《石头记》之人生观也。世界文学名著,莫不指示人生全部真理,教人于现实中求解脱,《石头记》亦然。谓《石头记》为佛教之人生观,尤嫌未尽也。

《石头记》之义理,可以一切哲学根本之“一多(One and Many)观念”解之。列简表如下:

一、太虚幻境——理想(价值)之世界。

人世:贾府,大观园——。

二、木石——理想、真实之关系(真价值,天爵)。

金玉——之关系;社会中之地位(人爵)。

三、贾(假)——,惟哲学家知之。

甄(真)——,世俗一般人所见者。

四、贾宝玉——理想之我,人皆当如是。

甄宝玉——实际(世俗)之我,人恒为如是。

附按:《石头记》作者之观点,为“如实,观其全体”;以“一多”驭万有,而融会贯通之——此即佛家所谓“华严境界”也。而《石头记》指示人生,乃由幻象以得解脱(from Illusion to Disillusion),即脱离(逃避)世间之种种虚荣及痛苦,以求得出世间之真理与至爱(Truth and Love)也。佛经所教者如此,世间伟大文学作品亦莫不如此。宓于西方小说家最爱Vanity Fair(《浮华世界》)之作者沙克雷W.M.Thackeray氏,实以此故。

(柒)《石头记》之伟大,亦可于其艺术观见之。作者盖欲(1)造成完密之幻境。盖欲(2)创作全体人生之理想的写照。盖欲(3)藉艺术家之理想的摹仿之法,而造成人类普遍性行之永久记录。此《石头记》之艺术观也。作者以此意示读者处,表列如下:

又按西洋论文学创造,尤其论著作小说者,恒谓须经过三层步骤:(1)曰经验的观察,(2)曰哲理的了解,(3)曰艺术的创造。于此,遂有三世界。

第一步,经验的观察,世俗之人皆能,在(Ⅰ)实际经验世界中行之。第二步,哲学的了解,乃由此观察,以取得宇宙人生之普遍的原理,一切事物间正常的关系,遂造成(Ⅱ)第二世界,即理想世界,此惟哲学家能之。艺术家亦必能到此世界。第三步,更借用诸多虚幻(随意造作)之事境人物,以具体之方法,表现第二世界之原理及通则。因其事境人物皆随意造作,故更能表达如意。此所创造或虚构者,乃第三世界,即(Ⅲ)艺术所创造之世界。凡艺术家(小说家),必由(Ⅰ)经过(Ⅱ)而达到(Ⅲ)。必须经历此三世界,始能作出上好之文艺作品。《石头记》作者亦然:

是故《石头记》一书中所写之人与事,皆情真理真,故谓之真,而非时真地真。若仅时真地真,只可名为实,不能谓之真;即是未脱离第一世界,不能进入第三世界。书中“甄”字(甄士隐、甄宝玉)乃代表第一世界(实),“贾”字(贾宝玉等)却是代表第三世界(真)。甄(假)贾(真)之关系如此。例如甄宝玉一类人,到处皆是,吾人恒遇见之;然其人有何价值与趣味?何足费吾笔墨(甄宝玉在书中,无资格,不获进大观园);必如贾宝玉等,乃值得描写传世。由此推求,一切皆明了矣。

又按兹所云云,原非奇特,凡多读小说而善为体会人生者,尤其平日有志创作小说,而于一己之生活经验时时低徊涵泳者,皆其明其故而信其然也。

一、按三世界之关系,及其统一性,更可以下图表之:

二、太虚幻境中之正册副册,区分等第,评定诸女品格,论断其一生行事,此正如(i)孔子作《春秋》之书法,及谥号褒贬。尤似 (ii)但丁《神曲》中,天堂、净罪界、地狱三界各有九层,每层又分数小层,厘定上下优劣品级,以定善恶功罪之大小。先定每层之性质(或善或恶),然后再以如此如彼性质之人,一一分别插入。当时生存之人,及历史中之古人,均入之——总之,以品德判分诸男女,而等第其高下而已。此办法,喻如(1)教员先有学生名册,按照各生学号或姓名笔画多少排列者。将考试所得分数,随时记入各生名下。终乃按照成绩优劣,另行编排一过,使最优(九十七分)之甲生居首,而最劣(十四分)之癸生殿末,如是列之为榜,一见而优劣分明矣。又如(2)医生所开药方,杂取诸药而选之,以治病。但药书所论述,及药店中之屉,则按科学分类及次序,排列诸种药品,使读书者及取药者了然于心目焉。

(捌)吾信《石头记》全书一百二十回,必为一人(曹雪芹,名霑1719—1764,其生平详见胡适君之考证)之作。即有后人(高鹗或程伟元等)删改,亦必随处增删,前后俱略改。若谓曹雪芹只作前八十回(1—80),而高鹗续成后四十回(81—120)竟能天衣无缝,全体融合如此,吾不信也。欲明此说,须看本书全体之结构,及气势情韵之逐渐变化,决非截然两手所能为。若其小处舛错,及矛盾遗漏之处,则寻常小书史乘所不免,况此虚构之巨制哉。且愚意后四十回(81—120)并不劣于前八十回(1—80),但盛衰悲欢之变迁甚巨,书中情事自能使读者所感不同,即世中人实际之经验亦如此,岂必定属另一人所撰作乎?按如西国古希腊荷马之史诗,十九世纪中,一时新奇风气,竞疑为伪,或谓集多人之作而成。迨1873年特罗城(Troy)发见,考古学者证明荷马诗篇多传历史实迹,于是风气顿改,而今共信“荷马史诗”为真矣。吾不能为考证,但亦不畏考证,私信考据学者如更用力,或可发见较多之事实与材料,于以证明《石头记》全书果系曹雪芹一手作成者焉。

(玖)《石头记》之价值光辉如此,而攻诋之者恒多,不可以不辩:

(一)旧说指《石头记》为淫书,谓其使人读之败坏道德。——按一切文学作品之合于道德与否,不在其题材,而在其作法(treatment),即作者之观点。《石头记》既教人舍幻以求真(见第六节),与古希腊悲剧,与莎士比亚悲剧,甚至与“新约”及佛经,同其宗旨。彼愚蠢之读者,偏欲效“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或恐烧杀宝玉,痛哭成疾。此岂《石头记》作者所能负责。细察《石头记》中所着重描写之爱情,乃富于理想之爱,乃浪漫或骑士式之爱(即斯当达尔《爱情论》中所主张,又即费尔丁及沙克雷等人小说中所表现之爱),而非肉欲之爱(登徒子与《金瓶梅》即是:西书若Frank Harris之自传亦是)。贾宝玉之于爱情,纯是佛心:无我,为人,忘私,共乐;处处为女子打算,毫无自私之意存。故自《石头记》出,而中国人对爱情之见解始达其最高点。于此,《石头记》可与西万提斯所作之《吉诃德先生传》Don Quixote(林纾译此书曰《魔侠传》,名甚佳)比较,如下:

《吉诃德先生传》乃最佳之骑士游侠小说,但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不同,卓然自立。《吉诃德先生传》出,而西班牙盛行已久之千百种骑士游侠小说,竟无人读,一扫而空。

《石头记》乃最佳之才子佳人(爱情与文艺)小说,亦至真至美,与前此千百此类之书(如《平山冷燕》、《天雨花》等)不同,卓然自立。(参阅《石头记》五十四回贾母评女先儿说书一段。作者藉贾母口以自道《石头记》之胜人处。此与《吉诃德先生传》中讥评当时骑士游侠小说之诞妄且伤德处,正同。)《石头记》出,而旧日之才子佳人小说弹词,降为第二三流,有识者亦不爱读之矣。且《石头记》力求“得真”、“如实”,既不以感情为道德(所谓Sentimentalism),又不故意使善人获福,恶人受祸,以强示道德之训诲(所谓Didacticism),而居中取全,以理想纳于实际之中,造出奇美之悲剧。至于结处,如“忏宿冤凤姐托村妪”,刘姥姥之救巧姐等,每于小处存忠厚之意(但无害于真),于以见作者之仁心至意云。

(二)新派则斥《石头记》为过去时代社会之陈迹幻影,无关于今日,无裨于斯世。——如此说,则世界之文学艺术皆可毁灭不存。非然者,中国文明犹得绵续一日,即《石头记》仍必为人所爱读,且读之必有益(如前述),可知也。

新派又斥《石头记》思想陈腐,谓其不提倡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又无进步、进化、平等、自由等观念。——不知《石头记》之佳处,即在其非政治宣传之小册子,亦非某种问题小说;而为一部描写全体人生,至真且美之一部大小说。其能历久而价值光辉长存,必矣。

(拾)旧评或问曰:“《石头记》伊谁之作?曰:我之作。何以言之?曰:语语自我心中爬剔而出。”此一语,实能道出《石头记》之真价值,有如英国Sir Philip Sidney十四行诗中所云Look into thy heart and write是也。吾侪读《石头记》,有类W. Hazlitt所谓“感情激动之回忆”(impassioned recollection)。试细绎吾个人每次读《石头记》时之情景,则可历睹此三四十年中,世界中国政治社会思想文化之变迁,兼可显映吾个人幼少壮老悲欢离合之遭遇焉。是故每一读者,不必能摹仿《石头记》作成一部长篇小说。但每一读者,尽可由彼自己之观感,而作成一篇《石头记》评赞,其间当各有独到之处。若宓此篇,聊以自陈所见,以资谈论,未足列于文学批评之林也。

附按:《石头记》书中情事,可与西洋文学名著比较之处尚多。如:

(1)大观园姊妹之开诗社,猜灯谜——法国十七世纪之客厅士女(Préciosité)。

(2)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法国十四世纪之蔷薇艳史(Roman de la Rose)。

(3)贾宝玉只对于女子及爱情,极见疯傻;外此之议论,则极通达,而入情合理。——吉诃德先生只渴慕游侠,追踪骑士,行实疯狂;外此之议论思想,皆极纯正,而入情合理。

今不一一论列云。

(原载桂林《旅行杂志》第十六卷第十一期,194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