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书中每一人物,各有其个性,而又代表一种典型。寓一于多,乃成奇妙,乃见真实。所谓典型者,不分男女老少,不问职业地位,不别中西古今,综合一切人而观察之,人之性情行事,以及其所以自处、所以待人之方法,可根本区为若干类,每一类为一典型。典型犹言品质(或性格)。由实际经验,在任何多数人之团体中(例如一学校、一银行、一大家庭、一政府、一党会以及一时代、一国家或全历史中之人物),各类典型大率具备。而文学创造所得,在任何包含多数人物之一部大书(或史诗或戏剧或小说)中,此各类典型亦大率具备。惟文学书中之人物,其典型更为完美,更为真切明显,故比实际经验中之人物亦更易认识,更多趣味与价值耳。惟然,故善观人物及能了解体验人生甚深微之人,恒喜从彼书中某人(甲乙等)与我眼前某人(子丑等)相为比较,指其同,判其异,而此人(子丑等)之功过是非长短得失,亦不待辩而明矣。或有于今人有所顾忌不便评论者,则藉褒贬书中之人物以隐喻之。要在指明书中之甲与眼前之子、书中之乙与眼前之丑,为同一典型。由此互喻,则甲乙或子丑之品质性格灼然可见。此中别有会心,趣味浓深。吾意:诸多人喜读小说,尤喜读《石头记》,其真实之理由与动机,实在于此。吾平日与吾之知友谈心述事“言必称《红楼梦》”者,亦由此故(其例未便举述 )。

且不特人与人也,人之品质与物之品质亦有相同或相当者,故亦可按其典型,互相比拟。中国阴阳家、方士、星相卜者,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分配于人之性情行事,而决定未来之吉凶祸福。西洋古希腊以至中世纪之医学,以水(湿)火(热)风(干)土(寒)四大(即四原质或四元素)两两结合,成四种液:(一)血(二)黄胆汁(三)粘液(四)青胆汁。谓每一人身中具备此四液,但其一分量独多;由是,人之脾性遂可别为(一)多血质(二)胆汁质(三)粘液质(四)神经质之四类。病则按其盈虚以为增减,用药补足各液适当之分量,而得健康之中和。凡此,其初意皆同。中国古今人物风鉴之书,亦可参证。

今专论文学。世传希腊之《伊索寓言》,以各种动植物及山石器皿等,喻各种人物之性情行事,以为劝戒。后世仿效而增衍之者。中国自庄子以下,寓言尤多。《离骚》以香草喻君子,以恶草喻小人。《诗经》尤多以物喻人,取物之品质以示人之性格,以物之变化喻人之行为。由此而后,其用愈多,其术愈巧。中国全部文学,几全充满人物之譬喻。凡此人物象征,盖皆本于“寓一于多”之理。

人之最尊贵者,为圣人。昔孟子记子贡推尊孔子之言:“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而孔子凤兮之叹,获麟之伤,亦尝以麟凤自比矣。其次,以动物显明英雄之典型,甚为适宜。故《三国》关云长曰:“吾虎女焉配犬子?”而《水浒传》人物之浑名当为九纹龙、跳涧虎、豹子头、扑天鹏、两头蛇、鼓上蚤之类。但多信手拈来,随意用之,未必皆有当也。至于《石头记》一书,主于描写女子,其所用之比喻,所取之名号,无一不巧妙适合。而以花草植物(如藕官、葵官、香菱、夏金桂以及贾蓉、贾蔷等)为最多。亦有用珠玉云霞及春秋等字为名字者,然立意必新而选字必雅(如迎春、探春、惜春等),兹不细论。总之,以花草植物显示女子之品质性格,最为适宜。而旧作评赞者,亦有“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史湘云如海棠”等,其所拟皆甚合。

其以古今人(历史或小说)为比拟者,如旧评谓“黛玉似贾谊,宝钗似汉高祖,妙玉似阮籍”等,大体均合。宓意尚可推广之,全世界历史文学中之人物,以及中国近百年中之人物,均可取为比拟。例如(1)贾宝玉可比日本紫式部女士所撰小说《源氏物语》中之光源亲王,(2)王熙凤可比歌德《浮士德》诗剧中之魔鬼,(3)林语堂君可比贾探春,是也。

以上略说人物典型与一多象征之理。窃以世人爱读《石头记》之真实理由,实在于是。而宓之所以屡事评论大观园中人物,不惮琐屑烦劳者,亦犹王船山之作《读〈通鉴〉论》,亦犹林黛玉之“悲题五美吟”,亦如王荆公诗“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又“商鞅能令政必行”,又“区区庸蜀支吴魏,不是虚心岂得贤”,又“秦晋纷纷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亦如张文襄公诗“调停头白范纯仁”,云云。以及其他万千之例。皆所以抒一己之忠愤,论千古之得失,明道德之义旨,指人生之正途。其法在藉古以论今,托人以自表,借彼以喻此。吾素主为学当文哲史并治,古今中西兼通而一贯,须成为渊雅之士,尤须先勉为笃行知耻,不颓惰、不苟且之人。按文哲史之学,首贵博通,毋取专家。《石头记》为文学人生集大成之书,尤须以各人真情常识读之验之。彼旧式专家(如谓书中某事后系按某事是金可克木木能生火)及新式专家(如《东方杂志》某君以历法考定此书年代)皆同一离题甚远,无有是处。红学久为世诟病,俗人以“红学”为承平时代有闲阶级士大夫玩物丧志之行。故近年有称宓为红学家或红楼梦专家者,宓恐兹误解,殊未敢受,宓甲申年四月有诗曰:“千端犹世凭谁诉,遥指红楼说梦人。”即有感于此事也。

附按:(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武汉日报》某君《红楼索隐补》谓《红楼梦》作者“描写人物,脱胎于《水浒》者,确也”云云。愚意未敢苟同。夫谓“宝钗似宋江,袭人、熙凤似吴用,黛玉、晴雯似晁盖,探春似林冲,湘云似鲁达,薛蟠似李逵”,固可。然此由此人与彼人乃属同一典型。即此人与彼人之性情行事相似或相当。但遽谓前者必由后者蜕化而出,则实无凭证。设想曹雪芹生平未尝得见《水浒传》一书,以彼之才,亦必能创作出一部《石头记》。即谓《水浒》某段某事,对曹雪芹撰作《石头记》某段某事之时,有提示之功用:斯亦可能之事,然而非即必然之事,固未可以断定者。

又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武汉日报》周文标君作《〈红楼梦〉的地点问题》一文,列举“书中三个内证”以证宁府、荣府、大观园之所在地为北京(今称北平),殊见细心,有功考据。夫《石头记》一书所指绘之地点必为北京,本有其内在之理由,不烦详证。然得此三证,更见确凿。吾人不废考据。然若专治考据而不为义理词章,即只务寻求并确定某一琐屑之事实,而不论全部之思想及中涵之义理,又不能表现与创作,则未免小大轻重颠倒,而堕于一偏无用及鄙琐。此今日欧美大学中研究文学应考博士之制度办法之通病,吾国近年学术界亦偏于此。吾人对于精确谨严之考证工作,固极敬佩。然尤望国中人士治中国文哲史学者,能博通渊雅,综合一贯,立其大者,而底于至善。夫考据、义理、词章,三者应合一而不可分离,此在中西新旧之文哲史学皆然。吾人研究《红楼梦》,与吾人对一切学问之态度,固完全相同也。

(初刊于1945年4月1日《成都周刊》第四期,《武汉日报》于1947年1月6日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