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新旧因缘[1]

湘阴 王志雄撰

第一回 溯渊源明稗官要旨 寓理想撰新旧因缘

读者诸君,我现在提笔要作小说了。(编者按此句应与George Eliot之小说Adam Bede起句比较)当日英国阿狄生(Addison)曾说过,大凡读书之人,总要知道那作者为人如何,是个白皙俊俏的书生呢?还是个黧黑粗恶的莽汉;性情是温厚和平呢?还是激烈暴躁,动辄打人骂人;本身已经娶妻生子呢?还是尚未授室,犹虚中馈。以及此外种种详细情形,尽皆了然于心,不啻成了那作者的知己熟人。然后读那本书方觉得津津有味,快乐无穷。(按阿狄生之言。见所撰旁观报Spectator第一期The Spectator Introduces Himself篇起句。此处非直译。)平常读书之人,是否如阿狄生所言,我不敢妄断,但是我觉得读小说的人,其心理确是如此。读了一本小说,读得称心乐意,便要去追究那作者的生平。刻舟求剑,胶柱鼓瑟,牵藤扯蔓,寻根觅底,闹个不休。甚或那作者已经死了千百年,姓名都在若隐若现之间,还要去做一番考证的工夫。依照着经学家的系统、科学家的方法,苦苦的爬剔搜罗,恨不得连那作者的冢中枯骨,也翻一个身,把他的心和脑取来,作教育家智识测验、心理测验的材料。并且还有一层,硬认定一部小说便是作者的自述,此种脾性,中西之人原来相同。中国人十之八九都断定《石头记》中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必是那悼红轩主曹雪芹,以为若非身历其境,那得有这样一部好小说给我们读。

西洋自浪漫派文学盛行以来,注重表现自我,所谓主观派的批评家,推己及人,因今蔑古。于是说,凡小说中所写的人物风景、悲欢离合,均不外作者亲身所见所闻所感所受。所以要知那作者之为人,及其家世、职业、容止、习性,但看那书中的男女主角(Hero or Heroine)就了然了。平心而论,小说之中如迭更司所作的《块肉余生述》、托尔斯泰所作的《婀娜传》(Anna Karenina),其中颇多自叙之处,然亦限于一部分的情节。至如李查生(Samuel Richardson)营印书之业而专写上流社会;司各脱(Scott)居十九世纪而善描中古英雄;拉克里夫人(Mrs.Ann Radcliffe)作乌斗弗之怪异(Mysteries of Udolpho)一书写意大利山水,而其人足迹未到欧陆;史梯文孙(Stevenson)一生身体羸弱,而其书多叙侠盗剽击之事,此外之例不胜枚举。正如丁尼生(Tennyson)之Break, break,break一诗写海滨秋暮、寒波激石,而实作于四月晴晨、花木繁荣乡村小巷之中。又如法国文学批评家但因(Taine)作一部《英国文学史》,因读丁尼生早岁之诗,见其词藻富丽,便下笔断定丁尼生是一个膏粱纨袴子弟,沉溺酒色,风流放诞。书出之后,巴古雷(Francis Palgrave)(按即选辑Golden Treasury之人)对他说,丁尼生是我总角之交,出身寒素,自幼即持躬勤俭,为人端正拘谨,并非如君所悬揣者。但因虽明知自己错了,却不肯去照改,你道这不是趣话么?

且休烦絮,原来我小子久有编著小说之意,但只怕书出以后被人家看作我本身的历史,一般相识亲友拿出书中几件事来和我当面笑谑,或是背后讥评那我可就十分难受。甚或妄作聪明,钩稽绎,说我连自家父母妻子都写在里边了。更有些相识不相识的人,因见自己的姓名、居处、秉性、行事与书中几个人物、几处情节偶然相合,便立刻恨我咒我,说我有意编排他进去,坏他名誉,快我私仇,定要乘机前来报复,咳,那我如何担承得起?并且妄遭不白之冤,为着何来呢?因此我审慎了多年,未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不自揣重,放胆来作这部小说《新旧因缘》,下笔之先却要把我自己的生平约略叙述一番,并且把我作这部书的方法和经历一概说与读者得知。大家读了这回楔子,见得我这部书全由理想虚构,书中人物事迹,不惟与我本身以及相识亲友、时下髦英毫无类似绾合之处,而且人物乃如此如此产生,事迹情节系如此如此推衍出来。方法有定,步骤分明,纯按艺术之原理,用人工制造而成此书。大家既然看破一切,不存疑窦,不当横生枝节以帷灯匣剑之意竞相窥测了。

如今且说我作书的人,姓王名志雄,现年三十一岁,籍贯湖南省湘阴县,祖上在长沙省城里开了一家绸缎布店,生意不大却颇足一家度用之资。我半生总算得温饱无忧,舒服安乐的过了三十年。现时父母在堂,兄弟无故,本身早已娶妻,并已生了一子一女。我父亲一向自己照管着布店,却也有钱供给我读书。我资性平常,但只按步就班的读下去。中学毕业又补习了一年英文,便考入北京清华学校,插入高等科一年级。那时校中分文实二科,我因父亲要我学实业,我自家性情也与此相近,算学物理等功课分数常在八十五分以上,又听了大家的议论,看了《物质救国论》等书,深信救中国非振兴农工商业不可,一心只想做煤油大王钢铁大王,当下便选定了实科。

毕业后,由清华学校官费送往美国游学,进了那大名鼎鼎的麻省工业专门学校(一称麻省理工大学),入了机械工程科。那里功课甚为繁重,三年毕业得了学士学位,又读了一年半的书,兼选些旁的功课,便得了机械工程师及电气工程师学位。出校后,又在纽沃克(Newark,N.J.)一家机器厂里和特罗(Troy, N.Y.)地方美国普通电气公司(一称奇异电气公司)作了一年半的工,得了许多实习的经验,又赚了几百块美金。

回到中国,一看种种情形,令人心中十分难过。我因父母要我在家,便在长沙城中华兴机器厂中做了工程部主任,一面制造,一面由美国贩卖机器轮件之类。有些空的时候,便又在湖南省立工业专门学校担任几点钟功课。以上两项,每月约有二百四五十元的进款。如是已经二载,将来有好机会,或者另求发展。

至于我的著作,除了在学校中所撰的论文报告及在杂志上零星发表讨论工程学的文章而外,就只译成了一部书,名为《青年励志编》,原名Pushing to the Front,系鞭策前进之意。此书乃美国《成功报》主笔马登Orison Swett Marden所著,极为通行,想来大家也都见过。我在十六年前就着手译这部书,直到民国九年方将全书译完。寄稿子到上海一家书局里出版,得了不少的稿费。

读者看到此处,必定要问我说:“据你以上所说,你这人的性行志业、识见学问,大约也不过如此罢了。为什么忽然离开本行,侵入别人的范围胡诌小说,不是发了疯吗?”读者诸君所说,不错不错,但其中却有一番渊源,一层道理,容我详细诉说。

原来我幼时虽不甚喜欢正经书,却极爱读小说。我们家中藏有中国旧小说也就不少,其中分门别类有好有坏,我便私自翻出来乱看。看到不忍舍的时候,吃饭时一双手还拿着书本。那些不识字的亲戚邻舍都称赞我勤学用功。我的外婆一年到头常来我家住着,却要我念那些传奇唱本、小说故事与他听。可怜我的小说教育便从此根深蒂固了。我有一位表兄在长沙城里开了一家书店,贩卖新书及学校用品之类。我在高等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便常常到他那书店里,看那新出的小说书报。他那里可算得是新小说的聚宝窟,不用花一文钱去买去赁,却是取之不竭,恣我所欲。故所以二十几年前风行一时的小说如《官场现形记》、《孽海花》、《恨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创立风气的小说月报如《新小说》、《新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之类,还有许多不甚出名的,我都自始至终完全读过,并且大部分记得很熟。后来如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百种”,我至少总读过其中八十种。其他可以类推。由辛亥革命入了民国,中国小说创造之时期告终,所出的小说愈少愈坏。后来新文化家所提倡的短篇小说另是一种,当作别论。

且说我身入民国,年纪渐长,功课渐忙,事务渐多,读小说的时光也就比从前少了。却幸得把英文慢慢学通,所以到了清华,见那学校图书馆里藏的英文小说极多,如迭更司、沙克雷、托尔斯泰等人的全集,无不俱备。并且英文读本也多半是小说,所以我又如鱼得水,大肆饕餮起来。但凡功课余暇无他事要做,便接二连三、积时计晷的去读那英文小说。暑假年假更是好机会,所以读过的书颇不为少。如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沙克雷的《钮康氏家传》,更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篇幅甚长,然而我都有胆量与恒心去自头到尾的读完,觉得趣味浓深,比起从前所读的中国旧小说另是一个境界。我费了这许多时间精神去广读小说,当时常不免良心的责备。但自问总是正经功课做完以后方敢去读小说,也可以强告无罪了。

以上述我读小说的渊源,如今再说我作小说的经历。原来少年虽无创造天才,然而摹仿心都是最富的。我幼时读了许多小说,便由不得提笔仿作起来。初读了《新民丛报》中的《十五小豪杰》(译本),我便去作了一部《十八小豪杰》,把我连我相好的一般同学放在一只轮船上,去南太平洋中飘流了一回。又读了《经国美谈》,便又作了一部《爱国男儿传》,把我和我的好朋友写作海外中国殖民地的志士,身经忧患,亡命邻邦,后来成了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军人,富国强兵,破敌复仇。一面又把我平日厌恶的人改换姓名,写作那敌国的暴君污吏,兵败授首,以泄我胸中之忿。

说来煞是可笑,这都是我十二三岁的事情。以一两年中,便摹仿福尔摩斯侦探案,做了好几篇奇案,把我自己写作长沙城里智勇神奇的大侦探。又摹仿梁任公的《新中国未来记》和某君作的家庭小说《黄绣球》,去作一部长篇小说,专写几个男女志士先就本乡做起,来后推及全国,改良社会,奖进实业,提倡教育,施行宪政。中间还夹着志士游学、侠客革命等事情。比起前二三年所作的小说,可算是推理力与组织布置的工夫都有些进步。

但统观我前后所作小说,却有三件事始终缺乏:第一是叙说男女爱情,第二是摹绘鬼魔形状,第三是描写世路险巇人情诡诈,以及各种社会之黑幕。论起来我那时所读的小说,各体均备,原不限于冒险侦探爱国诸种,而作出的却是如此,这其中或另有缘故。

至于我所作的那些小说,除三数短篇外,多未完备。然而名目繁多,有些登在学生团体所出的杂志上刊行过的,连我自己也记忆不清了。到了清华以后,那时已经过辛亥革命,时局艰危,民生憔悴,我年纪略长,稍谙人生滋味,虽素主乐观,与同学们周旋嬉笑,而中心时不免稍带悲感,自觉对于人生之意解较前深远,决以小说写之。因便与同学好友某君合撰小说一部,名曰《崆峒片石录》。

先做了一篇缘起和说略,大意以此书专写中国近二三十年中政治社会风俗文教种种变迁。范围极广,材料极杂。而以一家兄弟二人代表之,兄名黄理,弟名黄毅,黄理为出世派之哲士文人,黄毅为入世派之英雄侠客,二人性情行事相反,而互有短长,不易轩轾,一寓阴柔之美,一寓阳刚之美;一则高明沉潜,一则英锐坚强;一为理想家,一为实行家,这部小说便是他兄弟二人一生的小传。

论我们当时的计划及用意,未尝不好,只可惜知识浅陋,才力微弱,笔底下不能切实描画出来。做了五六回,便歇住了,那本稿子早已遗失。却是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二回目,第一回是:“小学子味理解谈经,侠男儿拯溺独贾勇。”第二回是:“乌水黔山初浮宦海,黄笏白简终误鹏程。”第三回是:“放春灯老制军陶情,捷秋闱小书生感遇。”以下便记不得了。

总之,那本《崆峒片石录》可算是这部《新旧因缘》的蓝本。然而其间不同之处甚多,请看下文自明。

且说我那本《崆峒片石录》做不成功,便知是计划太大,决意改从小处入手,先做短编。因那时听同学讲一件故事,与辛亥革命时某省省城中汉人杀满人之役有关。又因那时我方读迭更司所作的《二城故事》(魏易译本,载《庸言报》),故而便作了一篇《二城新事》,可惜亦未能完结。

自此以后,我便不再去做小说,于今已十年了。

且说我那年游美之时,中文书籍概不携带,却将一部烂熟于胸中、一百二十回回目能一气背诵到底的《石头记》放在行箧,海船中无事,便又取出来看看。我旅美数载,功课事务虽忙,消遣的方法虽多,但当烦闷思家之时,即将《石头记》翻出一段,重行细读,觉得异样亲切,非常快乐。想到美国与中国之人情风俗千差万别,相去天渊,两两比较,愈觉得此真彼幻,似远若近,不禁有感于中,大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样子。

又想到当日沙克雷留学德国研习法律,常把正经功课抛开,屡次缺席,却坐在寓所诵读费尔丁、施坦(Sterne)等人的小说,后来竟自己成了小说大家。我既不敢追步沙克雷,中国时势又如此艰难危迫,我今贪恋小说,沉溺其中,真不免为罪人。想到此,忙把《石头记》丢开一边。此类情形不必细述。

却说那麻省工业专门学校,规模真是宏大,工程、数理等科目以外并设有文学、历史、政法、经济等学程,名曰General Subjects,每一学生必须选修二三种。我便首先选了“英国小说”,此学程一学年中须读完英美小说约五十部,其中短者二三十页,长者至千余页不等。上自狄佛(Defoe)、李查生,下迄韦尔斯、班乃德(Arnold Bennett)诸人。起先那教员说我是外国人,读书迟缓,恐难读完这许多书,执定不许我选此学程,我好说歹说,硬插身进去。幸亏那五十部书之中,我已读过的有二十部。又抽暇积晷,拼命赶读,便也好好的对付过去,成绩列入优等(Fair)。第二年我又选了“小说法程(The Technique of the Novel)”,乃另一教员讲授,并演述小说发达沿革略史。学生须读中世及近世法德班俄等国之著名小说若干部,却都是用英文译本读的。

过了这一年之后,惭愧说,我于小说之艺术及编著方法,胸中颇为清楚了。又用中西小说比较,愈觉得《石头记》这一部书做得精绝,处处深合小说的法程原理,只可惜中国向来那般批书的丝毫不懂,什么护花主人、大某山氏之流,全不知在法程艺术上着眼。上焉者划分段落、点醒关目、月旦人物、分别功罪,左不过是评注古文和作史论的老法子,拿来玷辱《石头记》。下焉者附会易理,乱用水火木金相生相克之说,好像书中人之一言一动,皆为五行八卦造定一般。然而作书人之天才精思、苦心孤诣,终竟无人知晓,岂非恨事吗?所以我便想着,前人之说虽有可取之处,但我异日有暇,定要用西洋小说法程的眼光将《石头记》另行评注一番,评注的全文直可当作一部中文的小说法程教科书读。

那年适逢麻省工业专门学校中国学生会轮流到我演说,我便出了个题目,叫作《红楼梦新谈》,把我当时所见得到的略为演述一番。大家朋友们也讨论了许久。还有位朋友,当晚做了一首诗赠我,今录其诗,以志那年这一段鸿爪因缘,诗云: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虞初号黄车使者。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这位朋友以中国的小说家期许我,我固然不敢当,但我要作一部小说之心则从未抛却。

我在美国从第三年起,便无暇再上小说的功课,只在课外抽暇自去翻读。各国小说名家的集子以外,当世的作者新著以及美国现出的《礼拜六晚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世纪杂志》(The Century Magazine)、《琴师杂志》(The Harper’s Magazine)等里边的长篇短篇小说,我都常时去看,大有应接不暇之苦。一面看着一面便偶尔想到我将来这部小说如何做法。自己计虑之外,也和几位朋友讨论过。明知在美国万分无暇,预备回到中国若得空闲之时,方才着笔,但不能不先按步就班细细计划一番,好像砍竹剥笋,把这里面的困难问题一个一个都解决了。想定将来那部小说中,某处某士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时一得之愚,窃窃自喜;有时又想到我这小说未必能作出,劳心用思,殊属无益。况言之匪艰,行之维艰。小说不难在全盘之计划,而难在细处之描写,我虽痴心妄想,那里有绘影绘梦、传真写生的天才呢?哎,胡闹胡闹,还不及早改悔。

且说我这逐层计划和问题解决之法,若详细叙说出来必然琐屑无味,令读者生厌。而且大家看了以下小说本文,凡此自然在内,何必骈指蛇足呢?

如今单说这其中最关重要而最难解决的问题,便是全书的题目和内容。我素知长篇正经小说约分二类,第一类以布局或结构为主(Plot-Novel),第二类以人物为主(Character-Novel)。前者重事实,后者重人物;前者自外着眼,须用客观;后者自内着眼,须用主观;前者多凭观察及描写,后者多凭感情及表达;前者为一事之起因、进展、关头、转袭、结局,布置周密,概括凑集,而后变化神速,有类地雷之爆发;后者叙一人之弱龄、少时、壮岁、中年、老境,首尾完具,表里合一,而常进行纡徐,有类河流之入海,其详不及述说。读者但将迭更司之《二城故事》与《块肉余生述》比较,或将《石头记》与《水浒传》比较,也可以知第一类与第二类小说之大别了。我所以迟惑多年不能决定的,就是我现在还是作一部结构小说呢?还是作一部人物小说呢?二者不可得兼。一人才力有限,方法不定,作出来必成非牛非马之形,分作两书用材料必有顾此失彼之忧。

究竟我还是取那一途好呢?我自己一向的计划,若作结构小说,我便写一件留学生退婚之事,此类材料在今日甚为丰富,俯拾即是。然既云结构,一切要合一定章法局势,便非处处剪裁,以人工造作不可。于是我决定不用实事,纯去凭空虚构,大概总不出一男二女、以新间旧的三角公式罢了。若作人物小说,我便决定叙吴贻榘君之生平。原来我与吴君虽同学数月,却未识面,他的性情、行事、遭遇,我均不详知,仅得之友人传说。但总觉得那吴君是一个极纯粹、极清白、极真实、极忠厚、极可敬可爱的少年,因忧世自伤。兼之家中遭遇不幸,某年某月自投黄浦江而死。去年八月上海《中华新报》文苑栏所登的吴庆曾孝女传,那孝女便是吴贻榘君的胞姊,与吴君正是一先一后,悬梁自缢而死。这一家的情形真是可伤可惨。

我既认定吴君为人极有传写之价值,但下笔描写之时自然以理想造作,决不引入实事,不过用为起点而已。同吴君有瓜葛之人读完我这部书,便知毫无抄袭真迹之处了。

以上两部小说题目内容已定,但论我资性才具之所偏,还是作那一部小说较为容易藏拙而能勉强完工呢?我自问自答,究竟二者之间应当何去何从,我心中盘算数年仍未决定。近来一想,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姑且胡乱作下去,写到那里是那里。既当作游戏消遣,又何必远虑深谋。所以我如今下笔开场之时,上面讲的那个问题仍尚未了。语云:只可以不了了之。故而我这《新旧因缘》一书,终不免依违于二者之间,又写事实又寓理想,结构人物兼容并顾,半内半外又客又主,势必弄到矛盾百出,造成一种四不相。我作书的人狼狈不能下台,诸位大慈大悲的读者读到那个时候,务恳高抬贵手,指点给我一条出路。或者把我唾骂一顿,从宽饶恕,命我不必续做下去,就此偃旗息鼓,抱头鼠窜而去,那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此层既已交代明白,作者尚有几层意思要乘全书将要开场之时奉告读者得知。务请耐烦一下,如果执定不肯,就请立刻掩卷,等候过一个月之后直由本书第二回《玄武湖边清谈娓娓,春申浦上别意深深》读起罢了。

话休烦絮,第一层,我这部书号为“理想小说”,“理想”二字的意思并非凭空捏造,与事实人情全相反背,专要写出我个人理想中所视为道德最高、学问最博之男子,或美丽至极、才情绝世之女郎。此其二。又非藉此小说发表我自己的政见、学说、人生观、社会批评之类,如梁任公的《新中国未来记》等书。我要有思想见解就直接了当的作为文章发表,不必取径于小说。小说而以改良国家社会为目的,一陷于训诲主义便不可救药。此理大家都是知道的。此其三。尤非同以前的《极乐世界》、《黄金国》、《乌托邦》、《游环月球》、《金虫》(Gold Bug,一译宝窟)、《未来战争记》等书,悬想一世界中所无之世界,以描叙一己之政治希望、科学思想,专以理智之分析综合构造成书。书中人物无感情,无个性,无殊戏中之傀儡与化学试验室中之药品仪器,岂得称为小说?此其四。综而言之,我这“理想”二字(Idealistic)乃与写实反对。但其间却要分辨清楚,我在三四年前写给我的朋友刘宏度君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论及此事,今节录于下,请读者注意看看:

(上略)今夫凡百艺术,皆主以理想运用事实,决不可专事模仿(to imitate)抄袭(to copy),将我在某时某地耳闻目见之实境(Actuality)一丝不变表现出之。而当用整理剪裁选择修缮之法(Selection and Improvement)改易实境,造成想像之幻境(Illusion),然后写出。此幻境必比原来之实境为美,盖实境乃事物偶然之实况(Things as they are),幻境则系理想所当然之情形(Things as they ought to be)。但当改易实境而造成幻境之时,必以不悖人生事物之真理为归宿。凡幻境之处处合于人生事物之根本原理者即名曰真境(Reality),否则不能,故真境乃幻境之最高最美者,到此地步,真与幻合而为一,不可划分。而小说与其他艺术皆以表现此种境界为目的,似幻实真亦真亦幻,然与实境则相去天渊矣。譬如酿酒,实境乃水与生米,理想为制造佳酿之规条及药方,想象力(Imagination)为发酵之酵母(Yeast),幻境乃酿出之酒。然酒有好有坏,真境则味甘色美质浓之上品醇酒也。《石头记》作者深明此理,所谓“真甄假贾”,以及“真事隐去”、“太虚幻境”云云,实皆不外此理。但凡其所谓真甄,实皆实境之义;而所谓假贾,则幻境中之真境也。太虚幻境乃人世所绝无,则不合乎真之幻境也,故终在虚无缥缈之间。《石头记》一部书中所写之事,皆幻而皆真:袭人家中姨妹等之婚姻恋爱,刘老老与狗儿、板儿、青儿平常在田庄上所言所行,妙玉被盗劫后如何结果,贾兰、贾桂如何长大成立、复兴贾氏,凡此则已轶出幻境之边界而属于实境中者,故曹雪芹不叙及之也。由是言之,甄宝玉与贾宝玉本为一人,甄宝玉者实境中之宝玉,原来之宝玉也;贾宝玉者幻境真境中之宝玉也,改良修缮后之宝玉也。故谓甄宝玉当日实有其人似可,而谓当日确有贾宝玉其人则决不可也。

又人之秉赋高下不齐,想象力又有强有弱,然凡人当年少之时想象力必强,故威至威斯(Wordsworth)谓凡小儿皆天生之诗人,及年长入世,想象力汩没,俗事萦心,诗情消灭而变为庸人。所谓“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 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the common day”者是也。甄宝玉即此等寻常庸夫,贾宝玉则能年长而不失其想象力与诗情之人,惟然。故甄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只能一次而止,而二人后来之性行如此别异也。曹雪芹洞明凡百艺术之根本要理,独得作小说之正法,遂作为《石头记》。而惧人之不解其意,不明真境、幻境、实境相关之理,故特一再申说。而世之庸妄之徒偏欲胶柱鼓瑟,彼肆为考据者实属多事。以其在历史及古书上所寻求者,乃实境中之蛛丝马迹,而无涉于幻境也。彼以黛玉葬花制为戏曲而扮演于红氍毹上者,其卑劣尤不可恕。以其强欲化极美之真境幻境为不美之实境,变酒为水与米,真所谓倒行逆施,不解事之甚矣。

凡此见解,质之吾兄,以为何如?抑弟尚有言者,弟非推尊曹雪芹过高,兹所言者,乃艺术之原理、小说之定法,古今中西皆同。中国小说家解此理而用其法者固亦甚多,不止一人,而因曹雪芹言之甚为透澈,又《石头记》书中之事可为最佳之说明及例证,故姑就该书而言之如此。

照上面所讲的,凡小说皆当以描写真境为目的,即是要造出一个无懈可击之幻境,而处处合于天理人情,只求情真理真,人物事迹愈是凭空假造的愈好,这便是Realistic一字的本义。如同费尔丁、沙克雷等人的小说,都合于此法。不幸后人误写真为写实,把Realism一字改变了意思。他们作小说,但依照着实人、实事、实物、实境,丝毫不变的描摹出来,便算能手,不知融化拣选。用古人所谓脱胎换骨之神技,而专用匠笔做印板文章,做得极好,亦不过一篇详细的历史、几幅照相的真迹罢了,何足称为小说?直到后来每况愈下,作者专务描写粗俗淫秽的事物,不知羞惭避忌,反扬扬得意,以写实小说家自豪(参观Bliss Perry著A Study of Prose Fiction书中写实主义Realism)。像中国的《金瓶梅》,西洋曹拉(Zola,一译左拉)所做的小说,都是这一派了。西洋近来盛行这一派小说。然亦有皎皎出群的真正写实派小说大家,如英国班乃德(Arnold Bennett)等人。班乃德所作的The Old Wives’Tale一书,我奉劝大家取来看看。

闲言少叙,却说现在新文化派所提倡的西洋小说,固然多是下等写实一派,然而中国人近三十年来自撰的小说,凡能风行一时的,上溯《孽海花》、《官场现形记》,下迄《广陵潮》,那一部不是这一派呢?我本不合批评他们,不过要申明一句话,我现在做《新旧因缘》所取的方法与他们截然不同,决不专写人类之弱点、社会之罪恶,引大家同入魔道、永坠悲观。但我却也不是要提倡道德、表现理想,不过是下笔连思之际,处处求合天理人情。我并非抱有一定的学说宗旨,但只要表出一种平正通达的人生观。我书中所写的几个好人,无非忠厚和平,论其学问德业,皆今世所常见,社会中所实有,毫无铺陈夸饰之处。我自己加上“理想小说”四字,意思不过如此。总之,我自己以为是向着艺术的正路上走,不入下等写实小说的那条歧途,究竟能走到那里,连我也不自知了。

第二层,我这部书名为《新旧因缘》,平常用“因缘”二字,总不外男女的情史之意,但我却不然。我这书中最主要的情节,固然也是男女爱情,不惟用着爱情的三角公式,并且有三四个三角形牵缠在一处。可是读者若把这书误认做言情小说去看,那就要十分失望了。我这书并非言情小说,“因缘”二字乃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前后彼此,善恶利害,得失祸福的因果关系。我这书就要借几个幻境中的人物及其遭遇,来显明这种因果关系。此中道理片言可尽,盖大凡小说的正经材料,无非人生之真理,而人生之真理,又即是人生万事之因果关系。认明此层因果,乃有是非高下、予夺褒贬,乃有所谓正当之人生观。此种因果关系,简言之,即叫做天理人情。此处所说的,乃西洋论究小说原理者之所公认,老生常谈,不足为奇。至于中国旧小说论到小说材料的,要算《儿女英雄传》“缘起首回”说得最好。他那儿女英雄人情天理之说,实小说中之公式原理,我最佩服。现在我这《新旧因缘》,读者也可直当作一部儿女英雄人情天理的演义看罢了。

第三层,这部书名曰《新旧因缘》,“新旧”二字却非今日中国之新派旧派、新人旧人。新非西洋文明,旧非中华礼教,何以故呢?新旧本对待之名,随缘假定。据上段所说,小说正当材料之人生真理,乃永久而非一时,乃虚空抽象而非实在,一着形色,便失价值。我若糊涂荒谬,认定今日中国之新旧界限来作一部小说,扬此抑彼,论罪计功,将一边说得极好,一边说得极坏,那便违背了小说正法,作出的小说便好像一轴劝人戒烟的月份牌,和那劝人保险的广告罢了。但虽如此,我这部书的一个附带的目的,却是要描叙中国近二三十年中政治、社会、风俗、文教的种种变迁,此即当年《崆峒片石录》之用意。凡此种种变迁,自然可说是由旧而新,但其事乃始终一贯,步骤层次不能分析,我只遵照着小说法程来下笔于新旧二者之间,毫无偏袒顾忌之意,读者遇见书中人物,请万勿迳自武断,说王某代表新派,李某代表旧派,可见得新人好、旧人不好呀!像王某那人,你说他新也合,你要说他旧也可以的。李某、刘某、黄某亦同。若要刻舟求剑、胶柱鼓瑟,莫怪我说,便真是不会读书了。

第四层,这部《新旧因缘》不是环境小说。大家都知道,结构、人物、环境(Setting)是小说必不可缺的三件。又随其所偏重,而有结构小说、人物小说、环境小说之分。前二种在上文已经讲过,至于环境小说,专以描写某时某地之某部分社会或山水风景为主。例如沙克雷的《爱思孟传》(Henry Esmond)、伊略脱(George Eliot)的《密马区》(Middlemarch),又如《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皆是环境小说。我这部《新旧因缘》以结构与人物为主,前面已经表明既非环境小说,故而盼望读者不要用历史小说、时事小说的眼光去看,不要常把书中的人物事迹和今日中国实有的,以及各人所闻所见的去逐一推勘比较。所谓帷灯匣剑、含沙射影,以及藏头露尾、隐姓埋名等等,决非作小说之正法,尤非我此书所用之法。此书中所用的人名、地名以及机关、学校、官职、事业等等,皆是凭空杜撰随手拈来,以助成书中之幻境,使其完密,符合点染生色为主,并非暗射某地,反衬某人,隐说某事。务祈读者勿妄加猜疑,误用聪明,必又不免为费尔丁所讥了(见费尔丁Fielding所撰小说《龚践传》Tom Jones每卷之首章所论)。

上文已说过。作者并不丝毫现身说法,即连我之亲友相识,以及我所闻见经历之事,亦并未写入书中。惟有近今最出名的人物,如孙文、袁世凯、威尔逊、路德·乔治之类,不得不偶尔借用一下,然亦无写真或月旦之意。至于革命以来中国之时局政变等,书中所记的亦与实事不合。譬如书中说长沙有条太平街,而实无此街名;说长沙城中民国十年一月兵变,而实无此事。原来在若干年以前我认定要做小说,须将历史、地理烂熟于胸中,又须将二三十年来全份《申报》或《新闻报》买来备查;又每晚须写日记,到处须照像留片;凡零星章程、文牍、报告、函札、诗词之类,统须尽力搜集,分类编存,好作为小说书中的资料。然而现在我却不如此想了。固说是我性懒事忙,并未去做这种预备工夫,也因为我今已明白作小说之法,是要只凭一管笔、几张纸,去运用神思,凭空撰作,脱离实相,勿留渣滓,所以连那种预备工夫也大可不必了。此层业已交代清楚,若读者将来万一找出某段某事与本身所遭、报纸所载的一式一样,便当他作偶然符合,不期而会,这也是人生经验中常有的事情。

如今再把以上连篇累牍的说话作个结束。却说我这篇《楔子》,恰正写到此处,忽然因事搁笔。次日适逢星期,家中来了几位极相熟的朋友,在桌上翻着我的稿子大略看了一遍,便取笑我道:“志雄,你又闹这个顽意吗?”我因他们逼着要问,也只得把书中情节内容约略述说给他们听了。当时大家议论纷纷。张君道:“你做小说我原本极赞成,不过你不应当起首就说这一篇大话。俗语说‘眼高手低’,古书上也说:‘言之匪艰,行之维艰。’你开笔便将别人痛驳一番,自以为独得此中诀窍,倘若你这部《新旧因缘》竟作不成,或者作出来疵瑕百出、毫无趣味,你那时还有脸见人吗?难道你忘记了耶稣教人去吃喜酒,总当占住末座,等主人往上边让,不要自己便去横在首席,闹到后来贵客入门,无法下台(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四章第八至十一节)。志雄,恕我直言,你谦字上的工夫太差了。”李君道:“做小说是文学家的事情,你是一名工程师,却去抢夺人家的饭碗,抛荒自己的学问职业,便是做得好,大家见你不是个真正的专门家,是个Jack of all trades,对你就没有信仰了。”我尚未及答言。

冯君接口道:“志雄做这部小说自然不是为钱,说到抢夺饭碗,人人都有此权利。只要能抢得过来,便算能手。你看现在中国一般名流巨子,那一个不是离开本行做事,又出风头又赚钱,再也没人说他的闲话。不过我另有一番意思,志雄你现在公司和学堂里事情也很忙,一人的时间精神有限,曹雪芹一部《红楼梦》作了一二十年,你这部书何时方能作完呢?等到全书杀青出卖版权的时候,恐怕你同嫂夫人的头发也要白了。况且现在不比二十几年前,什么《孽海花》、《官场现形记》,哄动一时。如今人家都不愿意看长篇小说,连林琴南也被人骂得一文不值。我劝你还是翻译些外国时下流行的短篇小说,一星期足可翻就几篇,加上新式标点,送到《东方杂志》、《小说月报》那边,就算三块钱一千字,一月总可多添百元以上的进款。再不然,编译些妇人问题、劳动问题的小本子书籍,销行更可畅旺。只要你会因应潮流,便可名利双收,不强似你辛辛苦苦的去做这部小说吗?至于工程学的专门书籍,现在也没有人要看,我并不劝你去从事编译的。”

唐君便驳他道:“密司脱冯太重实利了。金钱乃是社会给个人的报酬,我们作事无论大小,总当要对社会有益。志雄把《石头记》一书说得天上高,《石头记》我也未曾看完,不过总嫌这书容易使人悲观,少年人看了便志气颓唐,不求进取。就是翻译西洋小说,如《茶花女遗事》,曾有人做了两句诗说:‘可怜一卷茶花女,销尽支那荡子魂。’我听了非常生气。我们中国人尽成荡子,销魂这样容易。可见得西洋小说也是有害的了。照我看来,现在新文化派的书报也是良莠不齐,害多益少。譬如山额夫人的学说,就是把我中国人种斩尽杀绝、永远断根的最妙的法子。马克思的学说大家更不懂,弄到后来大家都不讲生产,只要讲分配;都不尽义务,只要享权利。人人都自命劳工,却是人人都想作资本家。你争我夺,只不过一群饿狗龈骨头,全国糟乱罢了。更说什么自由恋爱、社交公开,这些事情我都赞成的,不过中国的青年男女不思勤苦奋斗,却只专门顽这种恋爱社交的把戏,甚至失望自杀,这样闹下去,和抽大烟、缠小脚不是一样的吗?我们要想改良政治、发达实业,第一应当多作几本有益青年的书籍,提倡坚苦力行,牺牲救国。像志雄从前翻译的那本《青年励志编》,就是顶合格的。你现在何不再译几本这样的书呢?”

当时座中尚有一位韩君,独默然不发一言。我听了大家的这许多议论,心中惶乱,不好意思,便道:“诸位老兄指教的甚是。但是我写下这一篇东西,也不过是乘一时的高兴,并没有心肠要做下去。慢说八十回、一百二十回,恐怕连第一回也做不完。诸兄未免看得过重了。”当下我便引大家说了些别的话。冯君问我:“学堂里薪水已经发出了没有?”我道:“前天已领到八成。”冯君道:“好在你不专靠此项。”李君接着说,他有一个内亲,为人忠厚勤谨,从前做过几天生意,现时赋闲,意欲我替他在华兴公司里谋一个相帮管账的事情,每月有三十元的薪水便好。我道:“目下公司里恐无位置,我对总理讲一声,给令亲留心就是了。”

大家接着又讲论火星今年接近地球以及奉天安东县有一个活到一百三十五岁的老农,现还康健在世等话。过了歇,那位韩君便道:“我总说人生要及时行乐,其他统可不必计较。志雄作小说也是他消遣的法子,兴来时便提笔写几句,不高兴时便丢开一边就是了。所以大家方才议论风生的时候,我独一言不发。如今我却有个提议,徐仲方同他的新夫人昨天已经由汉口回到长沙,我们现在一同去到他家,给他贺喜,瞻仰瞻仰他的新夫人,过后便在他家打一天牌,混吃晚饭。或者约着仲方夫妇同到岳麓山或长沙公园里去辟克匿克Picnic。晚上我们就在馆子里公请他们一次,你们赞成不赞成?”大家都道:“好极!”于是我进内招呼一声,便同他们出去。

耍了一天,当晚九点半钟回到家中。和家人周旋一阵,然后独坐书斋静心一想,今天午间诸位朋友在此所发的议论都有道理,却也都无道理,大率各得一偏,未见其全,不值得辩驳。惟有张君规我之言却是金石,可当针砭。至于我这部小说还是做下去好呢?还是不做为是呢?细想古今名篇佳作,天才、人工两不可缺,天才尤为要紧。我自己天才缺乏,又无学问,而且时间有限,职务繁多,目前虽境遇尚好,室家无冻馁之忧,然而后顾茫茫,时局不知变到什么样子。即就长沙这一处地方而论,今年一年之中又是水灾,又是火灾;又是六一案,又是蔡钜猷称兵,无辜小民倾家荡产,便连我们安居省城内的人也受了许多的惊恐。再推想到中国的大局、世界的前途,真令人忧心如焚,到有兴致作小说呢?又胡思乱想了许久,抽完两根纸烟,方想到韩君的话。何必就拿编著小说当作我消遣忘忧之良法?兴来执笔,兴去即止,若能将此身寄托于幻境之中,同书中的人物周旋,人乐亦乐,人愁亦愁,看人生离死别,而我却室家团聚,看人枪飞肉薄,而我却安居闲暇;那几多痴情儿女,颠倒梦魂,泪珠洗面,或竟兰摧柳折,玉碎珠沉,而我却身心泰然,终宵安枕;又有些个苦行志士,焚膏继晷,尝胆卧薪,不免艰难百倍,阻逆横生,而我却饱食暖衣,打牌吃酒。俗语说,站在干滩子看人淹水,是最难得的快乐。罗马王尼罗故意命人放火,把罗马全城烧尽,自己登楼眺望,以饱眼福。我虽非如此,然而心在个中,身居境外,这种别致的福分便是我做小说所得的报酬了。

至于午间唐君所说的话也不尽然。亚里士多德论到悲剧的功用,说悲剧能洗涤感情、裨益心性(亚里士多德之说,见其所著《诗学》Poetics第六章第二、第三节。读者宜参阅S.H.Butcher所著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and Fine Art 240至273,解释此理甚精)。因为我们观剧的人见那剧中的人物,其容貌之美、品性之良、学问之博、道德之高、功业之伟、名位之崇,皆属上上一流,远非我们平常庸俗之人所可比拟。然而那些人物竟不免身遭横祸飞灾,或困郁终生,或摧折以死,命运残酷,情节离奇,我们看了自必起一种怜悯与畏惧之心。当看戏之时,全神贯注,替戏中人物耽忧,倒捏着一把汗,反把我自己日常所受的辛苦郁闷一概忘却了。于是化私为公,推己及人,此种仁慈之怀、恻隐之意,便是道德的起点。又当看戏之时,我们虽不免愤恨悲伤,蹙眉堕泪,然戏完之后,泡影空花,万缘俱净,我们的愤恨悲伤也便止息。譬如狂风巨浪之后,风静月明,海平如镜的一番境界。但觉得心胸广大,性气和平,这种美满甜适、幽微凄婉的感情,便是灵魂的最高境界。悲剧能使观者达到此境,这便是悲剧无上的功用。并且我们将自己和戏中人物比拟之下,便觉得我实卑鄙庸碌,何足称道?至于我的遭遇、我的忧患、我的身世,也都琐屑平凡,不足惊心动魄、怨天尤人的了。悲剧能激起我们的怜悯和畏惧之心,而使之变为高尚广大的感情,凡人心中的愁绪块垒,都可借此宣泄一番,这便叫做感情之洗涤(Katharsis)。此字乃澄清提炼之意。而悲剧所以能有裨于道德者,亦即在此。亚里士多德立说之意,大概如是,确有至理。

其实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按“悲剧”一字宜译为“庄剧”,兹用悲剧云云,从众从俗而已),连小说也包在内。今若取亚里士多德之说验之于《石头记》,便益发见得亚氏之说颠扑不破,而《石头记》一书真是精深博大的了。

且说我心中将亚里士多德的道理沉思一番,便觉得上等小说能使人心胸广大、性气和平,可见得著作小说也是服务社会之一法。既然此事对人对己两有禆益,我便胡乱做他一番,再看成败如何。但要做小说,第一先须有一种高尚正确的人生观,可是人生观怎样便可算得高尚正确呢?这却是个难题目。就我平常读书经验的结果,总觉得人生问题非理智所能解决,然道德上各人须自负责任。大凡一个人,任你如何天亶聪明、深谋远虑,每做一件事,其事之为祸为福、为成为败、为利为钝,你决不能预知,不能逆料,不能确断,不能密防。可是论到此事之是非所在,你又必不能逃道德因果之律,冥冥之中若有天罚。古人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又道“自作孽,不可活”,正是此意。我既看到此层,便用他来作我小说的根据罢。

且说我苦心思索这人生观的问题,愈想愈深,愈想愈难,正没得开交,忽见我的妻子推门进来,笑说:“已经十二点三刻了,小孩子已睡醒一觉,你还不快去安眠,明天早晨八点钟还要到工场里去呢!”我只得走入卧房,解衣而寝。那晓得今晚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想着那人生观的问题。如同蚕儿抽丝作茧,愈引愈长,摆脱不得。直到午前两点钟过后方才朦胧睡去。忽觉己身来到一个广场之上,挤在人丛中,围观场中的马戏。但见一东一西竖起两根木杆,约有三丈多高。杆顶上绷起一根细绳,有两个女子,一个年约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都是红裤绿袄,窄袖弓鞋,打扮得十分妖艳。在那根细绳上飞舞盘旋,走来走去。手中各拿着兵器,好像学校中的长杆哑铃一样。如飞摆动,使出种种花样。地下罗鼓齐鸣,喝彩之声不绝。我当时提心吊胆,满身冷汗。看那两个女子左欹右侧,蹈空失足,要跌下来了却又不曾跌下来,由不得神迷目眩,啧啧称奇。后来忽觉我自身也飞到空中去了。原来我正同几个朋友在野外骑马,忽然那马腾空而上,愈前愈高,愈行愈速。我紧握缰绳,禁制不住,眼看离地甚远,脚下树木房屋城郭山川如飞而过。霎时已走入云端,上下左右浑沌渺茫,不见一物。但觉水气冰冷,衣履俱湿,耳中呼呼的风声,愈响愈大。我心想驾驶飞机大约也有如此经验。但那马不比飞机,一直顺着地球的圆切线的方向行去,离地愈远,闯入太空。我那时早已失去知觉,心想此刻我浮游宇宙之中,广漠无边,上下尽是日月星辰,何处更辨东西南北?这马究竟跑到那里为止呢?又想到此刻时间空间已失,既无方向,这马恐未必跑,我身恐亦不在马上。想到此,便觉宇宙翻覆旋转,我立刻昏晕过去。身离马背,也不知向何方跌落下去。及至知觉回复,却是脚踏实地,但觉神清气爽。细心观看,原来我正同许多旅客一同出发。

那时夜黑如墨,每人手中一个灯笼,只照着数尺之地。有一个引导的人,对我们说:“由此前去,是一直的路,十分平坦,并无危险。但这路只有一丈多宽,左边全是插天峭壁,右边却是万丈深沟,你们须要十分小心,顺着路走去。最后靠近左边,不要跌到右边沟里去。要紧要紧!”我旁边一个人便问这路有几十里远,何时可到。引导的人道:“路长确是有限,但各人行步快慢不同,有人先到,有人后到。”又有一人问道:“到了便怎样呢?”那引导的人道:“到了那边,便有现成的房屋住宅,让大家舒舒服服的休息。但是一路上不免有风雪饥寒之苦,总得勉强挣扎着些。”说着,大家便一同前进。无奈那手中灯光不能照远,后来便各自散失。

我紧记着那人的话,一直前行。又时时伸出左手,摸着那光滑的峭壁,以免堕入深沟。后来我因见许多人把灯笼凑拢来照着石壁,用手摸索,好像在那壁上搜寻什么宝贝一般。又有些人将面孔紧紧贴着石壁,俯身向内窥看,如同看西洋景一般。我不禁诧异,便也照样行事。起先只觉得那个平直如砥、天衣无缝的石壁绵亘无穷,后来无意中却在那壁上面摸得一个小孔,约有银角子一般大。我连忙把一只眼睛凑近那孔向内窥看。谁知这一看非同小可,原来石壁内方,却是一个美丽光明、庄严无上的世界。我当时目定舌呆,要描画却描画不出。但觉得千年花果、七宝楼台、霞光缭绕、瑞气氤氲等词句,还不能形容出这个世界的万分之一。其间正中最高之处,垂拱端坐着一位天帝尊神,虽已高入云端,还令人肃然不敢仰视。周围列坐着几位神仙,衣冠状貌各各不同,仿佛像平常雕刻图画中所见的孔子、释迦、耶稣、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还有诸多神仙皆不知姓名,个个都是衣冠整洁、态度庄肃、容色和善、心地欢乐。其他景致人物,形形色色,不及备睹。我那时但觉得如饮醇酒,说不出的身体轻畅、心性恬适。正欲逗留细观究竟,却被那路上同行的人走过来向前一拥,便把我挤开一边。我当下恍然若失,再去找寻那小孔,却死也找不着了。我无法,又因赶路心急,便随众前行。

走了不知好远,一时不慎,又被同行的人左推右拥,便走到那路的右边、悬崖尽头之处。我右足一敲,猛不防踏在空中,连忙说声“不好”,手中的灯立时灭了。我的身躯便向那万丈深沟底一直坠落下去。

我早已昏迷,及至清醒过来,却身陷泥淖之中。向四边一看,不觉魂飞魄散。原来那地方一片阴森森的黯无天日,长满了大小树木。树下便是洪水污泥、怪石毒草,攒满了各种豺狼虎豹、蟒蛇巨象。下迄蛇蝎蜈蚣、甲虫刺蝟之属,以及马牛羊豕、鱼鳖虾蟹,万般动物,无不具备。一齐蠕蠕蠢动,汹汹相向。那地上本无一些空隙,这些动物便互相吞噬,争战不休。说不尽的残杀蹂躏。断肢折骨,宛转哀号,一片腥风血雨、毒雾妖氛。

我自分必死,定一定神,因见身旁有一颗松树,忙爬将上去。到那树顶一个大枝上,骑着坐了,双手紧抱树身,就树叶空处往下一看,神魂俱碎。蓦地想起我从前在美国留学之时,常同朋友们到哈佛大学毕卜德博物院(Peaboby Museum)去参观。见那相连的几层楼房,尽摆着动物标本,十分可怕。我平常虽然胆大,白昼也不敢一人走进去。那些标本还是死的,岂知今日我竟到这个可惊可惨的活动物的世界里来,如何是好?再细看那四围树枝上,满栖着各种鸟雀,其中猛鹫飞鹰、寒鸦驯鸽均有。就是我身骑坐的那个树枝上,甲虫微生物之类已经密如沙砾,不计其数,一齐往我上身攒来。

我正在惊慌,忽听身后怪吼一声。回头只见一个女鬼,恍惚好像德国杜雷尔的镌刻画《忧患图》(Melencolia,参观本期插画第二幅)中的女子。直向我身边扑来。我惊吓之极,大叫一声,便跌下树来。那知却是一梦。

却说我妻子听得我梦中怪叫,连忙摇着我的身躯。一叠连声将我唤醒,说:“你不该把手放在心口上睡觉,又魇住了。”我说:“好了,不要紧。”当下我冷汗遍体,勉强定住了神。过了好些时,方才把梦中所闻所见的重复想了一遍,细细玩索其中意思。自己对自己说:“我一心研究人生观的问题,却做这样的梦,难道人生的景况、人生的意义竟如同梦里的那种情形不成?”想到此,忽听钟鸣五下,天已微明。我说:“哎呀!不好!今夜失眠了。”幸喜过了一刻又朦胧睡去。起来便赶忙收拾,到工场里去办事,只好与读者诸君暂别了。欲知书中本事,且听下回分解。

忧患图(杜雷尔作)Melencolia By Albrecht Dürer(1471—1528)

* * *

[1] 编者按,撰写描写旧时代生活的长篇小说《新旧因缘》,是吴宓先生的夙愿。但目前我们可见的这部小说的文字,只有吴宓先生以“王志雄”的笔名发表在1924年12月《学衡》杂志(第三十六期)上的第一回。其中有吴宓先生关于小说创作以及《红楼梦》艺术特点的思考,我们据原刊整理校订后置于本书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