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的基本的态度

我曾看了不少关于文章作法的书籍,觉得普通的文章,其好坏大部份和态度问题有关;只要能了解文章的态度,文章就自然会好,至少可以不致十分不好。古今能文的人,他们对于文章法诀各有各的说法,一个说这样,一个说那样,但是千言万语,都不外乎以读者为对象,务使读者不觉苦痛厌倦而得趣味快乐。所谓要有秩序,要明畅,要有力等等,无非都是想适应读者的心情。因为离了读者,就可不必有文章的。

要使文章能适合读者的心情,技巧的研究原是必要,态度的注意却比技巧更加要紧。技巧属于积极的修辞,大部份有赖于天分和学力;态度是修辞的消极的方面,全是情理范围中的事,人人可以学得的。要学文章,我以为初步先须认定作文的态度。作文的态度就是文章的ABC。

初中的学生,有的文字已过得去,有的还不大好。现在作文用语体,只要学过了语法的,语句上的毛病当然不大会有;而平日文题又很有自由选择的馀地,何以还有许多的毛病呢?我以为毛病都是由态度不对来的。态度不对,无论加了什么修饰或技巧,文字也不能像样,反觉讨厌。好像五官不正的人擦上了许多脂粉似的。

文章的态度可以分六种来说。我们执笔为文的时候,可以发生六个问题:

(1)为什么要作这文?

(2)在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

(3)谁在作这文?

(4)在什么地方作这文?

(5)在什么时候作这文?

(6)怎样作这文?

用英语来说,就是Why?What?Who?Where?When?How?六字可以称为“六W”。现在试逐条说述。

(1)为什么要作这文?这就是所以要作这文的目的。例如,这文是作了给人看的呢,还是自己记着备忘的?是作了劝化人的呢,还是但想使人了解自己的意见,或是和人辩论的?是但求实用的呢,还是想使人见了快乐、感得趣味的?是试验的答案呢,还是普通的论文?诸如此类,目的可各式各样,因了目的如何,作法当然不能一律。普通论文中很细密的文字,当作试验答案就冗琐讨厌了。见了使人感得趣味快乐的美文,用之于实用就觉得不便了。周子的《爱莲说》,拿到植物学中去当关于说明“莲”的一节,学生就要莫名其妙了。所取的题目虽同,文字依目的而异,认定了目的,依了目的下笔,才能大体不误。

(2)在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这是普通所谓题义,就是文章的中心思想。作文能把持中心思想,自然不会有题外之文。例如在主张男女同学的文字中,断用不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等类的废话。在记述风灾的文字,断不许有飓风生起的原因的科学的解释。我在某中学时,有一次入学试验,我出了一个作文题《元旦》,有一个受试者开端说“元旦就是正月一日,人民于此日大家休息游玩……”等类的话,中间略述社会欢乐情形,结束又说“……不知国已将亡……凡我血气青年快从今日元旦觉悟……”等,这是全然忘了题义的例。

(3)谁在作这文?这是作者的地位问题,也就是作者与读者的关系问题,再换句话说,就是要问以何种资格向人说话。例如:现在大家同在一个学校里,假定这学校还没有高级中学,而大家都希望添办起来,将此希望的意思,大家作一篇文字,教师的文字与学生的文字,是应该不同的。校长如果也作一篇文字,与教师学生的亦不相同。一般社会上的人,如果也提出文字来,更加各各不同。要点原是一致,而说话的态度、方法等等,却都不能不异的。同样,子对于父和父对于子不同,对一般人和对朋友不同,同是朋友之中,对新交又和对旧交不同。记得有一个笑话,有一学生写给他父亲的信中说:“我钱已用完,你快给我寄十元来,勿误。”父亲见信大怒,这就是误认了地位的毛病了。

(4)在什么地方作这文?作这文的所在地也有认清的必要,或在乡村、或在都会、或在集会(如演说)、或在外国,因了地方不同,态度也自须有异。例如在集会中,应采眼前人人皆知的材料;在乡村应采乡村现成的事项;在国外,用外国语;在国内,应用本国语(除必不得已须用外国原语者外)。“我们的father”、“你的wife”之类,是怪难看难听的。

(5)在什么时候作这文?这是自己的时代观念,须得认清的。作这文在前清,还是在民国成立以后?这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实际上还有人没了解。现在叹气早已用“唉”音了,有许多人还一定要用“呜呼”、“嗟乎”;明明是总统,偏叫做“元首”;明明是督军,却自称“疆吏”;往年黎元洪的电报甚至于使人不懂,这不是时代错误是什么?

(6)怎样作这文?上面的五种态度都认清了,然后再想作文的方法。用普通文体呢,还是用诗歌体?简单好呢,还是详细好?直说呢,还是婉说?开端怎样说?结末怎样说?先说大旨,后说理由呢,还是先说事实,后加断定?怎样才能使我的本旨显明?怎样才能免掉别人的反驳?关于此种等等,都须自己打算研究。

以上六种,我以为是作文时所必须认清的态度,虽然很平凡,却必须知道,把它连接起来,就只是下面的一句话:

谁对了谁,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说什么话。

如果所作的文字依照这里面的各项检查起来,都没有毛病可指,那就是好文字,至少不会成坏文字了。不但文字如此,语言也是这样。作文说话时只要能够留心这“六W”,在语言文字上就可无大过了。

论记叙文中作者的地位并评现今小说界的文字

普通文字的体裁,一般分为议论、说明、记事、叙事四种。这分类虽由于文字的表面的性质,其实内部还含有作者的态度上的不同。就是作者自己在文中现出不现出的问题。在议论文中,所列的完全是作者对于某事物的判断,作者完全现出在文里;说明文,是以作者的见解来解释某事物的,作者也现出在文中,不过程度较差罢了。至于记事文与叙事文,乃如实记述事物的文字,态度纯属客观,作者在文字上无现出的必要,并且现出了反足以破坏本文的调子。因为记叙文的使命,不在议论某事物的好坏,解释某事物的情形理由,乃在将作者对于某事物的经验如实传给读者,使读者从文字上也得同样的印象。这时候作者所处的只是个媒介的地位。媒介虽有拉拢男女之功,然在已被拉拢的男女之间,却是大大的障碍物,非赶快躲避一旁不可的。

在这里,恐怕有人要问:“那末作者在记叙文中不能发挥自己的人格个性了吗?”我的回答很是简单,就是作者得因了文字暗示他的人格个性,而在文字的形式上,决不许露出自己的面目来。“郑伯克段于鄢”,孔子虽在“克”字上表示许多深意,然在文字的形式上,除记叙以外却不占着地位。荷马的人格个性虽可从《伊里约特》或《阿突西》等作品中想象仿佛,但从文字的形式上却没有羼入着自己的解释或议论。

除用了像上文所说的方法暗示作者的人格个性外,记叙文中实不容作者露出自己的面目;要露出自己的面目,非在本文以外另起炉灶不可。历史中的“太史公曰”、“赞曰”等语以下的文字完全是议论性质,和正文本纪列传中的文字异其态度了的。

记叙文在文字的形式上要看不出有作者在,方能令人读了如目见身历,得到纯粹的印象。一经作者逐处加入说明或议论,就可减杀读者的趣味。其情形正如恋爱男女喁喁情话着,媒介者突然露出面影来羼入障害一样。凡是好的记叙文,大都是在形式上看不出有作者的。

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张幕矣!”曰:“虔卜于先君也。”“彻幕矣!”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

这是《左传》中叙鄢陵之战的文字中的一节,可谓记叙文中典型的文字。其所以为典型的,就在作者不露面目,能使读者恍如直接耳闻楚子与伯州犁的对话。古来所谓好的记叙文中也有偶然于记叙中突然加入说明的,但真是很少,并且也只一二句,混入不多。例如《项羽本纪》中: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章邯令王离涉间围距离,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栗,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又如《左传·宣四年传》:

初若敖娶于,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畜于,淫于子之女,生子文焉。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子田,视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楚人谓乳谷,谓虎于菟故命之曰斗谷于菟。〕以其女妻伯比。实曰令尹子文。

上面括号内的句子,都与上下别的句子态度不同:别的是记叙,括号内的却是作者加入的说明了。我对于这种句子另有一个解释,以为不足为病。原来这种句子如果在现在都是夹注性质,应用括号或搭附标,列在本文以外,古人尚无这种便利的符号,所以混入正文罢了。试看,把上例括号中的句子括出之后,上下文仍是衔接的。

记叙文应以不露作者面目为正宗,从前流行的“夹叙夹议”究属滥调。我国从来文人叙述一悲哀的事实,末尾常有“呜呼悲矣”的附加语;描写一难得的人物,往往用“呜呼!可以风矣”煞脚。其实,这是作者对于读者的专制态度。作者的任务只要把是悲或可风的事实如实写出,传给读者就够,至于悲不悲,被风不被风,都属于读者的自由,不必用了谆谆教诲的态度来强迫的。

我喜读《孔雀东南飞》,但对于末尾的“多谢后世人,戒哉慎勿忘”二句,常感不快,以为总是缺陷,不如没有了好。因为作者在这二句中突然伸出头来了。同是描写兵祸的诗,我喜读杜甫的《石壕吏》,而不甚喜读白乐天的《新丰折臂翁》。因为前者纯系记叙性,后者的末尾一段:“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权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人生怨,请问新丰折臂翁。”完全是作者自己在那里说话,突然露出了面目的。《新丰折臂翁》是《新乐府》五十首之一,据白乐天自序,这五十首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的。

不用说,记叙文中也有以作者自身为对象的。但这只限在文体“自序”或第一人称的小说的时候。这时作者完全与读者对面,作者就是文中的主人翁,一切都用了告语的态度写出。其情形与作者自己做了媒介传给外界某事物的光景于读者时,完全不同的。用主观的态度或第一人称到底,可以,用客观的态度或第三人称到底,也可以。所可非议的只是明明是客观的态度或第三人称的文字,突然作者伸出头来,把主观的或第一人称的态度夹杂进去,使文字失其统一。

中国旧小说中,这种不统一之处很多。作者用了“可以戒矣”、“可以风矣”的态度含着劝惩主义的不必说,即在文字的形式上,作者时时出头。先就小说文字的腔调看,有下面种种的例可指:

“却说”,“正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前人有诗曰……”或“有诗为证。”

“说时迟,那时快。”

“闲言不表,且归正传。”

“也是合当有事。”

这类词句都是作者的口气,就是作者在文中时时现出了。以上还不过就常用的腔调说,正文中同样的缺陷也几乎随处皆有。试以《红楼梦》为例: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

(第五回)

……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原来这义学也离家不远,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不能延师者,即入此中读书。凡族中为官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族中膏火之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读起书来。……〔原来这学中虽多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子侄,俗语说得好:“一龙一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秦宝二人来了,都生得花朵儿一般模样……

(第九回)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人。〔你道这人是谁?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贾府中之正派玄孙……〕

(同上)

再以《水浒》为例:

……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恰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样地用药?原来挑酒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下,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第十五回)

那妇人回到家中……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怕惧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馀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

(第二十五回)

够了,不必多举了。把上面括号中的部份和不加括号的部份合读起来,很足使人感到不调和的缺陷。我也认《红楼梦》与《水浒》是有价值的小说,但对于这样的笔法,总觉有点不满。在近世别国的小说中是找不出这样的手法的。

以上是我个人对于记叙文的见解和对于旧文艺的不满的表示。以下试以这见地来评现在新作家的创作。在这里,我先要声明二事:(一)我所评的不是作品全体,只是作品的形式部份——文字而已。(二)我因无暇无钱,不能普遍地搜罗现今当世诸作家的作品来读,所经眼的作品只是很有限的几篇。

现今诸家的作品,手法上、体裁上,大家都已力求脱去旧套,摹仿他国的了。但就我所见到的有限的若干作品中,似乎还有许多地方未能脱尽旧式,有着我所谓不统一的瑕疵的。例如鲁迅的《风波》中: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地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啊!”

〔但文豪的话有点不合事实,就因为他们没有听到九斤老太们的话。〕这时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

又如郁达夫的《沉沦》中: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人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般。〕他到了N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载多了。

又如叶绍钧的《潘先生在难中》中:

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攘的境界,〔来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脚夫的小小发财,我们且都不提,单讲一位从让里来的潘先生。〕他当火车没有驶进站场之先,早已调排得十分周妥,他领头,右手提着黑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牵着他的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的母亲,潘师母。潘先生说人多照顾不齐,这么牵着,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他又屡次叮嘱,教大家握得紧紧,切勿放手,尚恐大家忘了,又屡次摇荡他的左手,意思是教他把这个警告打电报一般一站一站递过去。〔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然没有弊端。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一条蛇是有点尾大不掉了。〕

这都是第三人称的小说,而于中却夹入着作者主观的议论或说明,就是作者忽然现出。文字在形式上失了统一,应认为手法上的不周到,须改善的。这种文例,据我所见到的着实还不少,反正是同样的例,不多举它。

此外,诸家的作品中,还有表面上似不犯上面所说的缺陷,而骨髓里却含有同样不统一的毛病的,例如冰心的《超人》中所列的厨房里跑街的十二岁的孩子禄儿在花篮中附给主人公何彬的信:

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报先生的恩德,我在先生门口看了几次,桌子上都没有摆着花儿——这里有的是卖花的。不知道先生看见过没有——这篮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种的,真是香得很,我最爱它。我想先生也必是爱它,我早就要送给先生了,但是总没有机会,昨天听说先生要走了,所以赶紧送来。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个母亲,她因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也是一定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受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叩上

姑勿论贫苦的禄儿能否识字写信,即使退若干步说,禄儿曾识字能写信,但这样拗曲的论调,究竟不是十二岁的小孩的笔端所能写得出的,揆诸情理殊不可通。其病源完全与上述各例一样,是作者在作品中露出马脚来。不过一是病在表面,一是病在内部罢了。

易卜生的《娜拉》中,哈尔茂称娜拉为“小鸟”,为“可爱的小松鼠”,为“可爱的云雀”。马克斯诺尔道(Max Nordau)在《变质论》中批评他说:“这是银行经管,辩护士,同居八年了的丈夫,对于已经做了三个子女的母亲的妻所应有的口吻吗?”

套这口气,我对于上面的信,也要发同样的疑问:“这信是厨房徒弟,十二岁的小孩所作的文字吗?”章实斋的《古文十弊》里说: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多,非作者所能自主也。名将起于卒伍,义侠或奋闾阎,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此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

这虽为“古文”而说,我以为实是普通记述文字应守的律令。上例正犯了此律令。

又有不但部份上态度不一致,全篇犯着不统一的毛病的。例如《创造周报》(第十三期)全平的《呆子与俊杰》。依理,要对于全篇加批评,应把原作全体抄录。为避烦计,只得摘取开端和结尾,显出其全文形式上的态度。并且,我以为但看开端和结尾就够。因为已可看出全文形式上的口气了。原作开端一节是:

当去年暑假到来的时候,我的乡人C君在平民教养院所获得的美缺,被他的友人H君占去了。

结尾一节是:

暑假到了,识时务的俊杰H君代替C君占了教养院的美缺了,不合时宜的呆子C君茫然地离开了教养院,绝无留恋。他把他曾进行的艰巨的交际工程完全抛弃了。他开始了在俊杰的对面度那寂寞孤独而被人讥讽的呆子的生涯。

因为文字在叙述上是逆行的,所以结尾仍旧说到开端所说的事情为止。详细请看原作。就这开端和结尾二节看,就可知道C君在文中是主人公,H君是副主人公,语气是第三人称的。以下就依了这些条件来加以批评。

全篇称“C君”、“H君”,则作者立在旁面观察的地位可知,这文中的人名下加称呼,完全是普通称呼性质,和叶绍钧的《潘先生在难中》的“潘先生”性质不同。叶的“潘先生”已是专称,和通常称潘某某没甚两样。这文里的称“君”,纯粹只是普通称呼。

依上面的立脚点说,原作中凡叙述主人公内生活的处所,几乎全体发生冲突了。例如:

大会早已散了。C君和H君并坐在“一路”电车中。他〔满怀快乐,满脸高兴。〕……

“满脸高兴”是旁观者看得出的,至于“满怀快乐”,依上列的条件似乎是有点通不过去了。更有甚者:

电车到了静安寺,他们俩走下车来,步行回去,途中C君想:H君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试问,作者何以知道C君在想?在这样想呢?这样一一检查,几乎全篇各处都要逢到同类的困难了。

我以为这困难完全在用了一“君”字的缘故,因为“君”字的背后,露出有作者的地位的。

原来在第三人称的小说作者的立点有三:一是全知的视点(The 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二是制限的视点(The limited point of view);三是纯客观的视点(The rigidly restricted point of view)。在全知的视点中,作者好似全知全能的神,从天上注视下界。作品中一切人物的内心秘密无不知道。一般描写心理的小说,作者如果不完全立脚于这态度,就在情理上通不过去。制限的视点,是把全知的视点缩小范围,只在作品中一人物上,行使其全知的权利,凡借了作品中一人物(主人公)而叙述一切者皆是。纯客观的视点范围更狭,作者绝不自认有全知的权利,对于作品中人物但取客观的态度而已。

上例既称“C君”、“H君”,当然是属第三的纯客观的视点的文字,作品中人物的内心生活,实无知道的权利。若欲改为第一的全知的视点,或第二的限制的视点,则不应称“君”。但称C和H就是了。“君”的称呼,实是原文中致命的伤点。

以上是我因了个人的记叙文的见解,对于现今小说界文字上的批评。论理我于指摘缺点以外,应再举国内或国外的小说中的正例来证明己说。但这有好几个难点,举全文呢,不但不胜其烦,且不知举谁的哪一篇好;举一节呢,又恐读者要发生“以偏盖全”的怀疑,以为一节的无病,不能证明全文的也都无病,不得已只好不举了。据我个人所知,别国名小说中是少见有这样不统一的文字的。

我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传染语感于学生

无论如何设法,学生的国文成绩总不见有显著的进步。因了语法、作文法等的帮助,学生文字在结构上、形式上,虽已大概勉强通得过去,但内容总仍是简单空虚。这原是历来中学程度学生界的普通的现象,不但现在如此。

为补救这简单空虚计,一般都奖励课外读书,或是在读法上多选内容充实的材料。我也曾如此行着,但结果往往使学生徒增加了若干一知半解的知识,思想愈无头绪,文字反益玄虚。我所见到的现象如此,恐怕一般的现象也难免如此吧。

近来,我因无力多购买新书,时取以前所已读而且喜读的书卷反复重读,觉得对于一书,先后所受的印象不同,始信“旧书常诵出新意”是真话。而在学生的教授上,也因此得了一种新的启示,以为一般学生头脑上的简单、空虚,或者可以用此救济若干的。

我现在的见解以为:无论是语是句,凡是文字都不过是一种寄托某若干意义的符号。这符号因读者的经验能力的程度,感受不同:有的所感受的只是其百分之一二,有的或者能感受得更多一点,要能感受全体那是难有的事。普通学生在读解正课以及课外读书中,对于一句或一语的误解不必说了,即使正解,也决非全解,其所感受到的程度必是很浅。收得既浅,所发表的也自然不能不简单空虚。这在学生实在是可同情的事。

举例来说,“空间”一语是到处常见的名词,但试问学生对于这名词的了解有多少的程度?这名词因了有天文学的常识与否,了解的程度大相径庭。“光的速度,每秒行十八万里,有若干星辰,经过四千年,其所发的光还未到地球。”试问在没有这天文学常识的学生,他们能如此了解这名词吗?在学生的心里,所谓“空间”,大概只认为是屋外仰视所及的地方吧。同样,“力”的一语在学生或只解作用手打人时的情形吧;“美”的一语,在学生或只解作某种女人的面貌的状态吧。

以上是就知的方面说的,情的方面也是如此。我有一次曾以《我的家庭》为题,叫学生作文。学生所作的文字都是“我家在何处,有屋几间。以何为业,共有人口若干……”等类的文句,而对于重要的各人特有的家庭情味,完全不能表现。原来他们把“家庭”只解作一所屋里的一群人了!“春”、“黄昏”、“故乡”、“母亲”、“夜”、“窗”、“灯”,这是何等情味丰富、诗趣充溢的语啊,而在可怜的学生心里,不知是怎样干燥无味、杀风景的东西呢!

不但国文科如此,其他如数学科中的所谓“数”和“量”,理科中的所谓“律”和“现象”,历史中的所谓“因果”和“事实”等等,何尝能使学生有充分的了解?

要把一语的含义以及内容充分了解,这在言语的性质上,在人的能力上,原是万难做到的事。因为一事一物的内容本已无限,把这无限的内容用了一文字代替做符号,已是无可如何的办法。要想再从文字上去依样感受它的内容,不用说是至难之事。除了学生自己的经验及能力以外,什么讲解、说明、查字典,都没有大用。夸张点说,这已入了“言语道断”的境地了。

真的!要从文字去感受其所代表事物的全部内容,这是“言语道断”之境。在这绝对的境界上,可以说教师对于学生什么都无从帮助。因为教师自身也并未能全体感受任何一文字的内容。其实,世间决没有能全体感受任何一文字的内容的人,所不同的只是程度之差罢了。数学者对于数理上的各语所感受的当然比普通人多。法律学者对于法律上的用语,其解释当然比普通人来得精密。一般做教师的,特别的是国文科教师,对于普通文字应该比学生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文字应有灵敏的感觉。姑且名这感觉为“语感”。

在语感锐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只解作红色,“夜”不但只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只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只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焕然的造化之功、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情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诗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自己努力修养,对于文字,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各具有强烈锐敏的语感,使学生传染了,也感得相当的印象。为理解一切文字的基础,这是国文科教师的任务。并且在文字的性质上,人间的能力上看来,教师所能援助学生的,只此一事。这是我近来的个人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