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s Vergä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

Das Unzulängliche,

Hier wird’s Ereignis;

Das Unbeschreibliche,

Hier ist’s getan;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

一切消逝的

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

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上升。

当哥德在他底八十一岁高年,完成他苦心经营了大半世的《浮士德》之后,从一种满意与感激底心情在那上面题下这几句《神秘的和歌》(Chorus Mysticus)。说也奇怪,这几句《和歌》,我们现在读起来,仿佛就是四十年后产生在法国的一个瑰艳,绚烂,虽然短促得像昙花一现的文艺运动——象征主义——底题词。如果我们把这八行小诗依次地诠释,我们也许便可以对于象征主义得到一个颇清楚的概念,这并非因为哥德有预知之明,虽然绝顶的聪明往往可以由对于事理的精微和透澈的体察而达到先知般的直觉;只因为这所谓象征主义,在无论任何国度,任何时代底文艺活动和表现里,都是一个不可缺乏的普遍和重要的原素罢了。这原素是那么重要和普遍,我可以毫不过分地说,一切最上乘的文艺品,无论是一首小诗或高耸入云的殿宇,都是象征到一个极高的程度的。所以在未谈到法国文学史上的象征主义运动以前,我们得要先从一般文艺品提取一个超空间时间的象征底定义或原理。

我们现在先要问:象征是什么?

许多人,譬如我底朋友朱光潜先生在他底《谈美》一书里,以为拟人和托物都属于象征。他说:

所谓象征就是以甲为乙底符号。甲可以做乙底符号,大半起于类似联想。象征最大用处,就是把具体的事物来替代抽象的概念……象征底定义可以说:“寓理于象。”梅圣俞《续金针诗格》里有一段话很可以发挥这个定义:“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意含蓄,方入诗格。”

这段话骤看来很明了;其实并不尽然。根本的错误,(但这不能怪他,因为“象征”一字底特殊意义,到近代才形成的)就是把文艺上的“象征”和修词学上的“比”混为一谈。何谓比?《文心雕龙》说:

比者,附也。附理者切理以比事。

接着又说:

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

换句话说:比,便是基于想像底“异中见同”的功能的拟人和托物,把物变成人或把人变成物,所谓“物本吴越,合则肝胆”。比又有隐显两种,如:

皑如山上雪,

皎若云间月。62

纤条悲鸣,

声似竽籁。63

等假借“如”“似”“方”“若”“异”等虚字底媒介的是显喻,不假借这些虚字做媒介而直接托物,如: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64

一节诗里把“雎鸠”暗比“淑女”和“君子”,或拟人,如:

东风,且伴蔷薇住。

到蔷薇春已堪怜。

 (张玉田《西湖春感》)65

底“东风”和“蔷薇”都是隐喻。可是无论拟人或托物,显喻或隐喻,所谓比只是修辞学底局部事体而已。

至于象征——自然是指狭义的,因为广义的象征连代表声音的字也包括在内——却应用于作品底整体。拟人或托物可以做达到象征境界的方法;一篇拟人或托物,甚或拟人兼托物的作品却未必是象征的作品。最普通的拟人托物的作品,或借草木鸟兽来影射人情世故,或把抽象的观念如善恶,爱憎,美丑等穿上人底衣服,大部分都只是寓言,够不上称象征。因为那只是把抽象的意义附加在形体上面,意自意,象自象,感人的力量往往便肤浅而有限,虽然有时也可以达到真美底境界。屈原庄子,伊索,拉方登等底寓言,英文里的《仙后》(Fairy Queen)66和《天路历程》67都是很好的例。不过那毕竟只是寓言,因为每首诗或每个人物只包含一个意义,并且只间接地诉诸我们底理解力。

象征却不同了。我以为它和《诗经》里的“兴”颇近似。《文心雕龙》说:

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义。

所谓“微”,便是两物之间微妙的关系,表面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联属,实则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征底微妙,“依微拟义”这几个字颇能道出。当一件外物,譬如,一片自然风景映进我们眼帘的时候,我们猛然感到它和我们当时或喜,或忧,或哀伤,或恬适的心情相仿佛,相逼肖,相会合。我们不摹拟我们底心情而把那片自然风景作传达心情的符号,或者,较准确一点,把我们底心情印上那片风景去,这就是象征。瑞士底思想家亚美尔(Amiel)68说,“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底境界。”这话很可以概括这意思。比方《诗经》里的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69

表面看来,前一节和后一节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关系;实则诗人那种颠连困苦,悲伤无告的心情已在前半段底景色活现出来了。又如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70

即使我们不读下去,诗人满腔底穷愁潦倒,艰难苦恨不已经渗入我们底灵府了吗?

有人会说:照这样看来,所谓象征,只是情景底配合,所谓“即景生情,因情生景”而已。不错。不过情景间的配合,又有程度分量底差别。有“景中有情,情中有景”的,有“景即是情,情即是景”的。前者以我观物,物固着我底色彩,我亦受物底反映。可是物我之间,依然各存本来的面目。后者是物我或相看既久,或猝然相遇,心凝形释,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前者做到恰好处,固不失为一首好诗;可是严格说来,只有后者才算象征底最高境。

试把我国两位大诗人底名句比较:

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71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72

大家都知道,前两句是谢灵运底,后两句是陶渊明底。像李白和杜甫一样,因为作者是同时代底大诗人,又因为这几句诗不独是他们底名句,并且可以代表两位诗人全部作品底德性和品格,所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它们,古人把它们相提并论,品评优劣的亦最多。可是与李杜不同——对于他俩的意见是最纷歧的——关于这几句诗的评价却差不多一致。严沧浪有一段话很可以作代表: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把陶放在谢上,可以说,是一般读者底意见。不过精工何以逊于质而自然?理由似乎还不能十分确立。我们且先看谢诗底妙处何在:显然地,这两句诗所写的是一个久蛰伏或卧病的诗人,一旦在薰风扇和,草木蔓发的季候登楼,发见原来冰冻着的池塘已萋然绿了,枯寂无声的柳树,因为枝条再荣,也招致了不少的禽鸟飞鸣其间。诗人惊喜之余,误以为遍郊野底春草竟绿到池上去了,绿荫中的嘤嘤和鸣也分辨不出是禽鸟底还是柳树本身底。这看法是再巧不过的。大凡巧很容易流于矫饰。这两句诗却毫不费力地用一个“生”字和一个“变”字把景象底变易和时节底流换同时记下来。巧而出之以自然,此其所以清新可喜了。但这毕竟是诗人眼里的风光;这两句诗,如果我们细细地玩味,也不过是两个极精工的隐喻。作者写这两句诗时,也许深深受了这和丽的光景底感动,但他始终不忘记他是一个旁观者或欣赏者。所以我们读这两句诗时的感应,也止于赏心悦目而已,虽然像这样的赏心悦目,无论在现实里或在文艺上,已经不可多得了。至于陶诗呢,诗人采菊时豁达闲适的襟怀,和晚色里雍穆遐远的南山已在那猝然邂逅的刹那间联成一片,分不出那里是渊明,那里是南山。南山与渊明间微妙的关系,决不是我们底理智捉摸得出来的,所谓“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所以我们读这两句诗时,也不知不觉悠然神往,任你怎样反覆吟咏,它底意味仍是无穷而意义仍是常新的。

于是我们便可以得到象征底两个特性了:(一)是融洽或无间;(二)是含蓄或无限。所谓融洽是指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底惝恍迷离,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给我们的意义和兴味底丰富和隽永。英国十九世纪底批评家卡莱尔(Carlyle)73说得好:

一个真正的象征永远具有无限底赋形和启示,无论这赋形和启示底清晰和直接的程度如何;这无限是被用去和有限融混在一起,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不但遥遥可望,并且要在那儿可即的。

换句话说:所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底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蕴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所以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哥德回答那问他“在《浮士德》里所赋形的观念是什么”的话很可以启发我们。他说:

我写诗之道,从不曾试去赋形给一些抽象的东西。我从我底内心接收种种的印象——肉感的,活跃的,妩媚的,绚烂的——由一种敏捷的想像力把它们呈现给我。我做诗人底唯一任务,只是在我里面摹拟,塑造这些观察和印象,并且用一种鲜明的图像把它们活现出来……

是的,邓浑(Don Juan)74,浮士德(Faust),哈孟雷德(Hamlet)等传说所以为人性伟大的象征,尤其是建筑在这些传说上面的莫里哀75,摆轮76,哥德,莎士比亚底作品所以为文学史上伟大的象征作品,并不单是因为它们每个象征一种永久的人性——譬如,邓浑象征我们对于理想的异性的无厌的追寻;浮士德,我们追逐光和花和爱的美满之生底热烈的颤栗的冲动;哈孟雷德,耽于深思者应付尖锐迫切的现实之无能——实在因为它们包含作者伟大的灵魂种种内在的印象,因而在我们心灵里激起无数的回声和涟漪,使我们每次开卷的时候,几乎等于走进一个不曾相识的簇新的世界。

我们又试拿屈原底《山鬼》和《橘颂》比较。在这两首诗里,我们知道,诗人都是以物自况的:诗人咏橘,和咏山鬼一样,同时就是咏他自己。可是如果依照我上面底解释,我们会同意《橘颂》是寓言,《山鬼》是象征。为什么呢?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是限制我们底想像的,后者却激发我们底想像。前者诗人把自己抽象的品性和德行附加在橘树上面,因而它底含义有限而易尽。后者却不然。诗人和山鬼移动于一种灵幻飘渺的氛围中,扑朔迷离,我们底理解力虽不能清清楚楚地划下它底含义和表象底范围,我们底想像和感觉已经给它底色彩和音乐底美妙浸润和渗透了。“……而深沉的意义,便随这声,色,歌,舞而俱来。这意义是不能离掉那芳馥的外形的。因为它并不是牵强附在外形底上面,像寓言式的文学一样;它是完全濡浸和溶解在形体里面,如太阳底光和热之不能分离的。它并不是间接叩我们底理解之门,而是直接地,虽然不一定清晰地,诉诸我们底感觉和想像之堂奥……”我在《保罗•梵乐希评传》77里曾经这样说过。

我们既然清楚什么是象征之后,可以进一步跟踪象征意境底创造,或者可以说,象征之道了。像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样,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贯之,曰,“契合”而已。“契合”这字,是法国波特莱尔一首诗底题目«Correspondances»底译文。我们要澈底了解它底意义,且先把原诗读一遍:

La Nature est un temple où de vivants piliers

Laissent parfois sortir de confuses paroles;

L’ homme y passe à travers des forêts de symboles

Qui l’observent avec des regards familiers.

Comme de longs échos qui de loin se confondent

Dans une ténébreuse et profonde unité,

Vaste comme la nuit et comme la clarté,

Les parfums, les couleurs et les sons se répondent.

Il est des parfums frais comme des chairs d’enfants,

Doux comme les hautbois, verts comme les prairies,

——Et d’autres, corrompus, riches et triomphants,

Ayant l’expansion des choses infinies,

Comme l’ambre, le musc, le benjoin et l’encens,

Qui chantent les transports de l’esprit et des sens.

自然是座大神殿,在那里

活柱有时发出模糊的话;

行人经过象征底森林下,

接受着它们亲密的注视。

有如远方的漫长的回声

混成幽暗和深沉的一片,

渺茫如黑夜,浩荡如白天,

颜色,芳香与声音相呼应。

有些芳香如新鲜的孩肌,

宛转如清笛,青绿如草地,

——更有些呢,朽腐,浓郁,雄壮,

具有无限底旷邈与开敞,

像琥珀,麝香,安息香,馨香,

歌唱心灵与官能底热狂。

在这短短的十四行诗里,波特莱尔带来了近代美学底福音。后来的诗人,艺术家与美学家,没有一个不多少受他底洗礼,没有一个能逃出他底窠臼的。因为这首小诗不独在我们灵魂底眼前展开一片浩荡无边的景色——一片非人间的,却比我们所习见的都鲜明的景色;并且启示给我们一个玄学上的深沉的基本真理,由这真理波特莱尔与十七世纪一位大哲学家莱宾尼滋(Leibniz)78遥遥握手,即是:“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宇宙间一切事物和现象,尽管如莱宾尼滋另一句表面上仿佛相反的话,“一株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其实只是无限之生底链上的每个圈儿,同一的脉搏和血液在里面绵延不绝地跳动和流通着——或者,用诗人自己底话,只是一座大神殿里的活柱或象征底森林,里面不时喧奏着浩瀚或幽微的歌吟与回声;里面颜色,芳香,声音和荫影都融作一片不可分离的永远创造的化机;里面没有一张叶,只要微风轻轻地吹,正如一颗小石投落汪洋的海里,它底音波不[断]延长,扩大,传播,而引起全座森林底飒飒的呻吟,振荡和响应。因为这大千世界不过是宇宙底大灵底化身:生机到处,它便幻化和表现为万千的气象与华严的色相——表现,我们知道,原是生底一种重要的原动力的。

不幸人生来是这样,即一粒微尘飞入眼里,便全世界为之改观。于是,蔽于我们小我底七情与六欲,我们尽日在生活底尘土里辗转挣扎。宇宙底普遍完整的景象支离了,破碎了,甚且完全消失于我们目前了。我们忘记了我们只是无限之生底链上的一个圈儿,忘记了我们只是消逝的万有中的一个象征,只是大自然底交响乐里的一管一弦,甚或一个音波——虽然这音波,我刚才说过,也许可以延长,扩大,传播,而引起无穷的振荡与回响。只有醉里的人们——以酒,以德,以爱或以诗,随你底便——才能够在陶然忘机的顷间瞥见这一切都浸在“幽暗与深沉”的大和谐中的境界。林和靖底玲珑的诗句: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79

便是诗人陶醉在自然底怀里时,心灵与自然底脉搏息息相通,融会无间地交织出来的仙境:一片迷茫澄澈中,隔绝了尘嚣与凡迹,只闻色,静,香,影底荡漾与潆洄。所谓

三杯通大道,

一斗合自然。80

实在具有诗的修词以上的真实的。

可是各位不要误会。陶醉所以宜于领会“契合”或象征底灵境,并不完全像一般心理学家底解释,因为那时候最容易起幻觉或错觉。普通的联想作用说——譬如,一朵钟形的花很容易使我们在迷惘间幻想它底香气是声音,或曾经同时同地意识地或非意识地体验到的声,色,香,味常常因为其中一个底引逗而一齐重现于我们底感官——虽然有很强固的生理和心理底根据,在这里至多不过是一种物质的出发点,正如翱翔于空中的鸟儿藉以展翅的树枝,又如肉体或精神底美是启发两性间的爱慕的媒介,到了心心相印,两小无猜的时候,爱是绝对超过一般美丑底计较与考虑的。

事实是:对于一颗感觉敏锐,想像丰富而且修养有素的灵魂,醉,梦或出神——其实只是各种不同的缘因所引起的同一的精神状态——往往带我们到那形神两忘的无我底境界。四周的事物,固已不再像日常做我们行为或动作底手段或工具时那么匆促和琐碎地挤过我们底意识界,因而不容我们有细认的机会;即当作我们认识底对象,呈现于我们意识界的事事物物都要受我们底分析与解剖时那种主,认识的我,与客,被认识的物,之间的分辨也泯灭了。我们开始放弃了动作,放弃了认识,而渐渐沉入一种恍惚非意识,近于空虚的境界,在那里我们底心灵是这般宁静,连我们自身底存在也不自觉了。可是,看呵,恰如春花落尽瓣瓣的红英才能结成累累的果实,我们正因为这放弃而获得更大的生命,因为忘记了自我底存在而获得更真实的存在。老子底“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引用到这上面是再确当不过的。因为,在这难得的真寂顷间,再没有什么阻碍或扰乱我们和世界底密切的,虽然是隐潜的息息沟通了:一种超越了灵与肉,梦与醒,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的同情韵律在中间充沛流动着。我们内在的真与外界底真调协了,混合了。我们消失,但是与万化冥合了。我们在宇宙里,宇宙也在我们里:宇宙和我们底自我只合成一体,反映着同一的荫影和反应着同一的回声。关于这层,波特莱尔在他底《人工的乐园》里有一段比较具体的叙述,他说:

有时候自我消失了,那泛神派诗人所特有的客观性在你里面发展到那么反常的程度,你对于外物的凝视竟使你忘记了你自己底存在,并且立刻和它们混合起来了。你底眼凝望着一株在风中摇曳的树;转瞬间,那在诗人脑里只是一个极自然的比喻在你脑里竟变成现实了。最初你把你底热情,欲望或忧郁加在树身上,它底呻吟和摇曳变成你底,不久你便是树了。同样,在蓝天深处翱翔着的鸟儿最先只代表那翱翔于人间种种事物之上的永生的愿望;但是立刻你已经是鸟儿自己了。

可是这时候的心灵,我们要认清楚,是更大的清明而不是迷惘。正如颜色,芳香和声音底呼应或契合是由于我们底官能达到极端的敏锐与紧张时合奏着同一的情调,这颜色,芳香和声音底密切的契合将带我们从那近于醉与梦的神游物表底境界而达到一个更大的光明——一个欢乐与智慧做成的光明,在那里我们不独与万化冥合,并且体会或意识到我们与万化冥合。所以一切最上乘的诗都可以,并且应该,在我们里面唤起波特莱尔所谓

歌唱心灵与官能底热狂

的两重感应,即是:形骸俱释的陶醉和一念常惺的澈悟。哥德底《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快也安静。

不独把我们浸在一个寥廓的静底宇宙中,并且领我们觉悟到一个更庄严,更永久更深更大的静——死;和日本行脚诗人芭蕉底隽永的俳句:

古池呀——青蛙跳进去的水声

把禅院里无边的宁静凝成一滴永住的玻璃似的梵音——都是最好的例。

从那刻起,世界和我们中间的帷幕永远揭开了。如归故乡一样,我们恢复了宇宙底普遍完整的景象,或者可以说,回到宇宙底亲切的跟前或怀里,并且不仅是醉与梦中闪电似的邂逅,而是随时随地意识地体验到的现实了。正如我们不能画一幅完全脱离了远景或背景的肖像,为的是四围底空气和光线也是构成我们底面貌和肢体的重要成份:同样,我们发见我们底情感和情感底初茁与长成,开放与凋谢,隐潜与显露,一句话说罢,我们底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境都是与时节,景色和气候很密切地互相缠结的。一线阳光,一片飞花,空气底最轻微的动荡,和我们眼前无量数的重大或幽微的事物与现象,无不时时刻刻在影响我们底精神生活,及提醒我们和宇宙底关系,使我们确认我们只是大自然底交响乐里的一个音波:离,它要完全失掉它存在的理由;合,它将不独恢复一己底意义,并且兼有那磅礴星辰的妙乐的。

于是,当

炎炎红镜东方开,

晕如车轮上徘徊,

啾啾赤帝骑龙来。

 (李长吉底《六月》)

的时候,一轮红日也在我们心灵底天空升起来,一样地洋溢着蜂喧与鸟啼,催我们弹去一夜底混沌与凌乱,去欢迎那生命普赐众生,同时又特别为我们设的一件丰盛的礼物:一天悠长的时光,阴或晴,献给我们底感受,沉思,劳动和歌唱。

当暮色苍茫,颜色,芳香和声音底轮廓渐渐由模糊而消灭,在黄昏底空中舞成一片的时候,你抬头蓦地看见西方孤零零的金星像一滴秋泪似的晶莹欲坠,你底心头也感到——是不是?——刹那间幸福底怅望与爱底悸动,因为一阵无名的寒颤,有一天,透过你底身躯和灵魂,使你恍然于你和某条线纹,柔纤或粗壮,某个形体,妩媚或雄伟,或某种步态,婀娜或灵活,有前定的密契与夙缘;于是,不可解的狂渴在你舌根,冰冷的寂寞在你心头,如焚的乡思底烦躁在灵魂里,你发觉你自己是迷了途的半阕枯涩的歌词,你得要不辞万苦千辛去追寻那和谐的半阕,在那里实现你底美满圆融的音乐。

当最后黑夜倏临,天上的明星却一一燃起来的时候,看呵,群动俱息,万籁俱寂中,你心灵底不测的深渊也涌现出一个光明的宇宙:无限的情与意,爱与憎,悲与欢,笑与泪,回忆与预感,希望与忏悔……一星星地在那里闪烁,熠耀,晃漾;它们底金芒照澈了你灵魂底四隅,照澈了你所不敢洞悉的幽隐……

而且这大宇宙底亲挚的呼声,又不单是在春花底炫熳,流泉底欢笑,彩虹底灵幻,日月星辰底光华,或云雀底喜歌与夜莺底哀曲里可以听见。即一口断井,一只田鼠,一堆腐草,一片碎瓦……一切最渺小,最卑微,最颓废甚至最猥亵的事物,倘若你有清澈的心耳去谛听,玲珑的心机去细认,无不随在合奏着钧天的妙乐,透露给你一个深微的宇宙消息。勃莱克(Blake)81底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一个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底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和梵乐希底

Tout l’univers chancelle et tremble sur ma tige,

全宇宙在我底枝头颤动,飘摇,

便是两朵极不同的火焰——一个是幽秘沉郁的直觉,一个是光灿昭朗的理智——燃到同样的高度时照见的同一的玄机。

因为,正如我们官能底任务不单在于教我们趋避利害以维护我们底肉体,而尤其在于与一个声,色,光,香底世界接触以娱悦,梳洗,和滋养我们底灵魂:同样,外界底事物和我们相见亦有两副面孔。当我们运用理性或意志去分析或挥使它们的时候,它们只是无数不相联属的无精彩无生气的物品。可是当我们放弃了理性与意志底权威,把我们完全委托给事物底本性,让我们底想像灌入物体,让宇宙大气透过我们心灵,因而构成一个深切的同情交流,物我之间同跳着一个脉搏,同击着一个节奏的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一粒细沙,一朵野花或一片碎瓦,而是一颗自由活泼的灵魂与我们底灵魂偶然的相遇:两个相同的命运,在那一刹那间,互相点头,默契和微笑。当浮士德在森林与幽岩深处,轮流玩赏着自然与灵府底无尽藏的玄机与奇景,从那盈盈欲溢的感激杯里,找不出更深沉更雄辩的声音去致谢那崇高的大灵:

Du führst die Reihe der Lebendigen

Vor mir vorbei und lehrst mich meine Brüder

Im stillen Busch, in Luft und Wasser kennen.

你把众生底行列带过我面前,

教我一一地认识我底弟兄们

在空中,水中和幽静的丛林间。82

于是日常的物价表——大小,贵贱,美丑,生死——勾消了。毫末与丘山,星辰与露水,沙砾与黄金,庄周与蝴蝶,贵妇与暗娼……在诗人思想底光里合体了,或携手了。因为那里唯一的度量是同情,唯一的权衡是爱:同情底钥匙所到,地狱与天堂齐开它们最隐秘的幽宫;熊熊的爱火里,芦苇与松柏同化作一阵璀璨与清纯的烈焰。

但丁底《神曲》和波特莱尔底《恶之花》都是最显著的例。

我第一次读《地狱曲》的时候,差不多对但丁起怀疑和失望底反感。我觉得这泪乡,这血河,这毒林,这兽岩与蛇窟,这永久的恐怖与咒诅,号啕与挣扎……所给我们对于造物者——上帝或诗人——底印象太残酷了,太狭隘了,或太幼稚了。痛楚底日记,酷刑底纪年,丑恶与怨毒底写真,于我们果何有呢?可是当我挽着诗人影子底手穿过净土底幽谷嘉林底荫影,渡忘河而达天堂底边沿,在那里贝雅特丽琪(Beatrice)像一朵爱花,一朵贞洁的火焰般在缤纷的花雨和天使底歌声中用婉诮,轻谴和嫣笑来相迎——尤其是当我们追随着贝雅特丽琪从碧霄到碧霄,从光华到光华,一层层地攀登,递升,直至宇宙底中心,上帝底宝座前,在一个极乐与光明的灵象里谛听着圣贝尔纳向玛利亚为我们底诗人低诵这圣洁和平的祷词:

Vergine madre, figlia del tuo figlio……

贞洁的母亲呵,你儿子底女儿……

我才恍然大悟了!因为在这震荡着虔诚,悲悯,纯洁与慈爱的祷词里,咒诅远了,怨毒与仇恨远了,但丁毕生底悲哀与失望,困苦与颠顿,和远远传来的地狱里被咒诅者惨怛的号啕,净土里忏悔的灵魂温柔的哭泣,都融成一片颂赞底歌声或缕缕礼拜底炉香了。

从题材上说,再没有比波特莱尔底《恶之花》里大部分的诗那么平凡,那么偶然,那么易朽,有时并且——我怎么说好?——那么丑恶和猥亵的。可是其中几乎没有一首不同时达到一种最内在的亲切与不朽的伟大。无论是伛偻残废的老妪,鲜血淋漓的凶手,两个卖淫少女互相抚爱底亲昵与淫荡,溃烂臭秽的死尸和死尸上面喧哄着的蝇蚋与汹涌着的虫蛆,一透过他底洪亮凄徨的声音,无不立刻辐射出一道强烈,阴森,庄严,凄美或澄净的光芒,在我们灵魂里散布一阵“新的颤栗”——在那一颤栗里,我们几乎等于重走但丁底全部《神曲》底历程,从地狱历净土以达天堂。因为在波特莱尔底每首诗后面,我们所发见的已经不是偶然或刹那的灵境,而是整个破裂的受苦的灵魂带着它底对于永恒的迫切呼唤,并且正凭借着这呼唤底结晶而飞升到那万籁皆天乐,呼吸皆清和的创造底宇宙:在那里,臭腐化为神奇了;卑微变为崇高了;矛盾的,一致了;枯涩的,调协了;不美满的,完成了;不可言喻的,实行了。

廿三年正月廿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