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梵乐希在那本书上说过:“抒情诗是欢呼,感叹,呜咽……底旋律的发展。”这定义可谓准确之至。可是对于深思的灵魂,有时单是一声叹息也可以自成一道绝妙好诗。譬如法国十七世纪大思想家巴士卡尔(Pascal)《随想录》里的名句:

Le silence éternel de ces espaces infinis m’effraie.

这无穷的空间底永恒的静使我悚栗!

不独备受浪漫派诗人推崇,和现代提倡自由诗的大诗人高罗德尔(P. Claudel)看作法文诗中最伟大的一首;就是主张古典诗式最力的唯理主义者梵乐希,虽然作了一篇极精深的散文《永恒的静辨》(Variation sur une Pensée: le Silence éternel…),痛驳这思想无论真正的宗教家或纯粹的科学家都不会有,却也不能不承认它是一首完美的诗。

梵乐希在他自己为《永恒的静辨》做的注释里大概这样说:

“永恒”和“无穷”都是“非思想”底象征。它们底价值完全是感情的。它们只能影响某种感受性。巴士卡尔在这句话里用这几个功能相同的极适于诗(但仅适于诗)的字眼重叠起来:名词和名词,——“静”与“空间”;形容词与形容词,——“永恒”加“无穷”;造成了一个完整系统底修词意象:一个宇宙(L’image rhétorique d’un système complet en soi-même: un univers)。然后把所有的人性,意识,和恐怖推挤在煞尾那突如其来的“使我悚栗”几个字上134,烘托出一个在夜里孤立沉思的人感到那无限的不仁的星空底压迫的恐怖心情。……

从形式的结构上解释这句话底诉动力,也许没有比这更精到的了。不过我总以为这思想即使在客观的真理上不能成立,如果对于作者当时的感觉不真切,或者这感觉不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它决不能在读者心灵里唤起那么深沉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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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巴士卡尔这思想我又联想到《论语》里孔子一句极简短的话,也可以说是哲人底偶然叹息而具有最高意义的诗底价值的,就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七八年前,远在我认识巴士卡尔底《随想录》之前,朱光潜先生有一次在巴黎和我闲谈——不知光潜还记得否?——说起中国人底思想太狭隘,太逃不出实际生活底牢笼,所以不容易找到具有宇宙精神或宇宙观的诗(Cosmic poetry)。当时我们便列举许多诗,其中一首就是孔子这句话,来证明宇宙意识在中国诗里并不是完全不存在的。

最近在《水星》四期里得读知堂老人那篇平淡而美妙的《论语小记》。里面也提到这章,说“读了觉得颇有诗趣”。可见这句话之富于诗意,是有目共赏的了。

可是我们不独觉得它有诗趣或诗意,并且把它当作一首含有宇宙意识的诗,(虽然至今我还没有见到朱子底注),这也许出乎知堂老人意料之外罢?因为关于朱注他说,“其中仿佛说什么道体之本然,这个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维了。”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看出知堂老人底个性或艺术态度:一个谦避一切玄谈,以平淡为隽永的兴趣主义者。不过平心而论,假如所谓“道”并非什么神秘的长生术之流,而是一种普遍的永久的基本原理,没有这不独玄学不能成立,就是科学也要落空的,——那么,朱子之所谓“道体之本然”,或者也未可厚非罢?因为,无论孔子底意向如何,他这声浩叹的确领我们从“川流”这特殊现象悟到宇宙间一种不息的动底普遍原则了。

大家都知道,那相信宇宙流动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来多士135关于河流也有一句差不多同样的警辟的话:“我们不能在同一的河入浴两次。”不过,他这话是要用河流底榜样来说明他底宇宙观的,是辩证的,间接的,所以无论怎样警辟,终归是散文;孔子底话却同时直接抓住了特殊现象和普遍原理底本体,是川流也是宇宙底不息的动,所以便觉得诗意葱茏了。

至于这句话所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就是由于它底表现方法暗合了现代诗之所谓“具体的抽象化,抽象的具体化”底巧妙的配合。“川流”原是一个具体的现象,用形容它底特性的“逝者”二字表出来,于是一切流逝的,动的事物都被包括在内,它底涵义便扩大了,普遍化了;“永久”原是一个抽象的观念,用“不舍”一个富于表现力的动词和“昼”“夜”两个意象鲜明的名词衬托出来,那滔滔不息的景象便很亲切地活现在眼前了。

二十四年一月三十日于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