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文学便是以异域作题材来写成的文学。它有三种:传说的异域文学,讽喻的异域文学,写实的异域文学。

我国古代的《山海经》,近代的《镜花缘》,里面那各种关于异域人的神怪、荒诞的传说,完全是在“行路难”的时代初民运用了他们的丰富的想象以及恐惧的动机所创作而出的。又如《大招》、《招魂》内各种关于异域的传说的叙述,它们完全把初民的安土乐居,不欲远行的心理和盘托出了。希腊人也是一样的安土乐乡,也是一样的想象丰富;只看《奥德赛》这篇史诗之内,那各种传说的异域“地理志”,“人物志”,它们也是多么诡异不经!希腊所以不能创立一个大帝国,而罗马能够,这种心理的有无以及想象的强弱便可以拿来作解释。玄奘去印度取经,也使得后代多了一部这种传说的异域小说《西游记》。在科仑布的时代,一般欧洲人还是相信着地是平的,陆地的四周是海洋,海洋的边沿,好像瀑布一样,那波浪是奔注入无底的窈深,换句话说,无底的地狱;科仑布向西天航行了那么久,船员们几乎舟哄起来了,固然也有他们的实际的理由,不过最重要的一层便是,他们都在恐怕已经航驶到了海洋的边沿,就要跌下无底的地狱之中,去受那永恒的石灰火与漆火的苦;不是西印度群岛的水鸟及时的显现,科仑布是免不了要丧命于将兴的舟哄之内,那时候,“新大陆”的发现又不知要迟到那个时代,也不知要落在何人之手了。

《镜花缘》在另一方面又是一部讽喻的异域小说,只看书里的女儿国那一段,它与史维夫特(Swift)的《格里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虽是在文笔上有滑稽的与嘲讽的之别,却都是讽喻的异域文学。法国在十八世纪之内,一般的文学潮流倾向于世界的。那时候,中国的文化,文学为大家所盛称,乐道,中国的亭园既是盛行于当代,促成了“罗壳可”(rococo)式的建筑术,中国的文学也供给了服尔泰(Voltaire)以题材,作成了《中国孤儿》(L.Orphelin de la Chine);中国的文化更是常时的被他们来引证,以与本国,欧洲的文化相比较——动机于“他山之石,可以攻错”。孟德斯鸠(Montesquieu)也著有《波斯信牍》(Lettres Persanes)一书,假借了一个侨寓于本国的波斯人的口吻,来指摘本国的弱点。稍后于孟氏,英国又有高尔斯密(Goldsmith),仿效着孟氏的《波斯信牍》一书,著作了《约翰·支那人在伦敦)(John Chinaman in London)一书。

写实的异域文学,在开端的时候,不免是夸大的。即如蓝姆(Charles Lamb)在他的那篇《烤猪论》(Dissertation on Roast Pig)“爱琐”文之内,说中国的房屋是用薄板修盖起来的,虽说滑稽家的话是要打折扣,不过蓝姆也总是,不知由那里,听说到,中国的建筑是用木材,并不像欧洲那样,是习于用石头,所以才这么穿凿附会出来的。歌德便有一首短诗,就中拿希腊的石料建筑来与中国的木料建筑相比较。

在初期的写实的异域文学之内,异域的人物千篇一律的是粗浅的类型化了。法国人是喜修饰,惯于说俏皮话,向任何女子调情;德国人是嗜好啤酒;苏格兰人是一钱如命;爱尔兰人是半疯半傻;美国人是祖鲁自喜,不讲仪节;中国人是拖辫,缠足,抽鸦片,堂斗。这么潦草的描写异域人物当然是不满意的;并且,在这种片面的印象深入了人心之后,种族,国家的偏见这种恶影响便随之而发生。在欧美的法庭上,当事人与证人不都是要立誓,“说真话,说全部的真话,真话以外不说旁的”么?这种誓言,它也应该奉为写实的异域文学的誓言。

英国的吉百龄(Kipling)写印度,法国的罗蒂(Pierre Loti)写日本,当然是已经脱离了初期的肤浅,潦草——不过,我们要问,拿吉百龄的《吉姆》(Kim)来代表印度,拿罗蒂的《菊子夫人》(Madame Chrysantheme)来代表日本,可以么?想必印度人与日本人都要一致的高呼:不可以!

这是写实的异域文学的致命伤。因为一个作者,无论是眼光多么犀利,经历多么丰富,文笔多么畅达,他决不能看到异域的生活的全面,多面,那么,他的描写,即使是忠实,深刻,也还是免不了是片面的。他决不能代替异域的人来作异域的人所应该自己来作的事。巴尔札克(Balzac)只能替自己的祖国来作《人间喜剧》(La Comedie Humaine);至于印度、日本、中国、土耳其、波斯、亚拉伯以及其他等等国家的《人间喜剧》,必得要本国的人去作……即使是要等一百年,也只好去等候;他国的人是无由越俎代庖的。

写实的异域文学,一方面固然易于引起种族的,国家的偏见,不过一方面它也有沟通国际认识的功效。写实的异域文学来,至少是可以增进一班读者对于异域的景象、人文、风俗的见识。这一种的文学是人与人的接近之上的第一块基石。世界大同的幻梦,将来如其有实现的日子,这一种文学便也有它的相当的功绩。

可以拿来附隶于异域文学之内的是“科学小说”。例如法国的威奴(Jules Verne),英国的韦尔斯(H.G.Wells)所作的各种。威奴的科学小说一半是幻梦——然而,这些幻梦到如今都实现了!《海底两万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d Sea)一部书,有人说是潜水艇的预言——至少,文学是人类的幻梦的寄托所;实现幻梦,它便是人类的进化的目标。至于《八十日环游地球》(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一部小说,到现在都嫌是过时了;因为,在今日环游地球,已经用不了八十天,只要十八天了!

通俗科学文章(韦尔斯的科学小说便是它的变形)读起来,它的兴趣也不亚于古代的人读异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