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篇

自古是祭政之世悠长

古代巴比仑埃及都是祭政一体,所以历世久长。罗马帝国尚历世千年以上,亦是靠的这个。后世西洋祭政分离,就国运短浅。今唯物质的产国主义到得连神亦没有,美国的衰歇,已是西洋历史的终了的日子在到来了。

他们那边是其学问不备,所以祭政一体的制度到得后来歪曲了,终于朽坏。

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祀是文明的造形的基本

文明的造形一是依于物之形的,如居宅衣服器具。而又一则是依于物之象的,如神之名,与祭祀之仪。后者更是基本的。

我们说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那是抽象的说法,要说卦爻,才是有象的,诸卦爻加以一个总的名称即是神。神在于一一卦象与一一爻之动,从神的名,就可以感得万物的一体相通。人见一枝花,可以当下如面对了神,这花只是神的新姿,是神的光耀,变化戏乐,这一枝花就是三千世界。而你若是婴孩,则你自己亦是神,与这一枝花是知己了。

神还可以造像。神原是大自然之名,造的像却是如同人的相貌性情,亦就是神把大自然与人拉拢在一起了。

物形的名贱,物象的名贵,所以神名最贵。人创造了神之名,就天地万物都感觉贵气了。人与造化小儿戏,就天上人间都是喜气的了。

而祭祀则是我们与造化小儿摆家家酒,神是大自然的小儿,我们则是人的婴孩。小孩摆家家酒是为学大人的事,我们祭祀亦与其说是为了敬神,不如说是我们在与神一淘做开创人世的事。如日本

伊势神宫的新尝祭,祭仪有神宫禾田的种植与收割,与神职者的取海鲜于星光下石上宰割,皆是纪念太古时祖先开创文明之事,而今日亦人与神来共同做。所以说是像摆家家酒。也不是特为敬神,婴孩做这些时的纯情与专心就是敬。而婴孩做这些又都自然有着一个“兴”字,则是思。

礼记》里教我们对人对事对天地万物都要“毋不敬,俨若思”,我们要来学习,必须有个形式,否则成了只是观念论的抽象的道德训话。这里最高的形式就是祭祀。祭祀的乐与礼通于治天下。

寅畏天命

没有小孩摆家家酒之心,就祭祀没有喜乐。人无喜乐,如何能参与得天地造化。但是也还要有成人的见识,《庄子》一开首讲《逍遥游》,可以玩耍到了天外,下去却还有一篇《在宥》,要范围成得天下。神爱游戏,神又教人有物有则。所以祭祀是歌舞的,而又是寅畏的。

我不喜宋儒的只教人要循规蹈矩,更反抗现代社会的凡事都讲合理主义,因此对于偶然与非对称性的发见非常欣喜。果然历史上打天下的人都是跌宕不拘格式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不可因此就来稍微轻视必然性与对称性。生机为非对称性的,而成物则必是对称性的,所以也是中国东西的造形最讲成双配对。人世必有理路整然的秩序。我读了《易经》的“先天而天弗违”一句最是高兴,后来才知又一句“后天而奉天时”决不可轻视。这两句合起来有一个天地成毁,叫人可畏。

韩信与彭越英布皆被杀,一般只觉是汉高祖不好,其实也是天意。反秦灭项之后天意是要建立新的秩序,而韩信等是违了天意。

天意要反,而你只知秩序,一旦天下兵起,所以会是多少好人也与坏人一般的被杀。天意要秩序了,而你只知反,所以都被扫去。所以《中庸》教人知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现在惟物质的社会,人们哪儿还有这三畏,然而《老子》曰:民不知威,大威至矣。眼看核兵器的世界大战就要到来,除灭人类。天道就是大自然的理。平时我们就要感知,这就是先王以祭祀为教化。

书经》里商汤伐桀,与周武王伐纣,与周公召公的营造东京洛邑,皆每每讲到天命的可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对于天命不但要有见识,还要感情与智慧为一,祭祀就是为培养我们平时对天命的感与知。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若能全部体得之,以行于制度与制器,则可以王天下。大自然的五基本自理若全违之则灭不旋踵,又若只得其一二,则亦可以强,恶人之强,即是此故。而不全者终亦不能久昌。

音在弦外

今年(庚申)四月陪仙枝天文天心连日到多摩川堤上,到靖国神社,到新宿御苑看樱花,只觉一片春光明迷,我要写的论文完全茫无头绪,连不能去想它。仙枝等归去后,此间长长的暑天,更是岁月荒荒,只与仙枫游了筑波山,一路上两人像冤家。人家说冤是亲,这样无情的脸色这还是亲么?我都不知了。而随后两人又好了,这果然亲的只是亲么?忽然想到我与世人即皆是像此,乃至对天地日月与眼前的一草一木亦皆是像这样的是冤家是亲人难言。如此早又半年已过,我过的日子全与要写的论文无关。还要写论文已渐渐失了自信,只剩心底尚有一念未泯。

前一晌平剧来东京日比谷公会堂演出两天,有徐露。我请和世、柴山、丰田、白井与仙枫去看,仙枫因学校下来迟,戏已开演过了四十分钟,我一人立在外面进门处石阶上才等着了她。薄暮细雨阴霏,我道:“远远只望见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我的姑娘儿。”她走并身边来,一面欢喜道:“是我的姑娘儿。”进戏院坐在我右首,我塞给她三片核桃枣泥糕,她当即都吃了。看徐露演《贵妃醉酒》,她讲起照片上看的仙枝与天文扮宫女撑扇,与现在舞台上的拿来比比,笑了。和世、柴山等坐在我左首,我两边当译述。看完戏,一同去吃了消夜。路上我说仙枫脸色好旺相,难得看见今天这样神采焕发。她道:“一面是戏好,又则方才肚里饿,吃了枣泥糕即刻身子暖和。我下得学校来原疲倦,及见先生一人在门口微雨灯光下等我,我一欢喜,就精神起来了。”原来还是亲。

原来是亲的呢。一亲万亲,我对这现在的世人的事又如何可以不负起责任。我要写的《民国史》与《中国女人》,现在心理条件未准备得好,不妨且放后,先来为“三三”的年轻人们多说明说明中国要建立的礼乐新制度,使你们先彻底明白,然后有向他人说明的能力。我遂动手写稿,但是开头写了十一页,自己看看觉得不好,另写了四页也不好,都毁弃了。但是再写写却忽然出来了新意,就是今在连续写下去的给仙枝天文天心的这长信。

原来我这一晌的荒唐岁月就是为要找一个“亲”字。今说祭祀,祭祀就是为与天地万物亲。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单是身外的知识,如赵括徒读父书,不能有益,又如我从棋书晓得了棋理,及至对局,还是不相干。大自然与易理,是要有造形才亲,这造形亦不能是太实的。这最好的造形是祭祀。

亲是在于物之象,若单是物之形则不亲,故譬如书画,是书在画之上,因为书法比画更是写的物之象,画则未免若干拘于物之形。而临书又是临碑帖比临墨迹更好,因为碑帖拓的是阴文,比墨迹为虚。祭祀就是虚得好。祭祀的俎豆行仪都是人世之事,却与实际的人事若即若离,也不是缩图,也不是摹拟,而是音在弦外。譬如恋爱,便也是音在弦外的才亲。

若直接就政治经济而学,直接从人事而学,如何?曰:不然。

子路说先从政亦是可以学为政的,孔子斥之。因为直接从实际的事来学,一则会受造形太实的限制,二则会受有所为而为的目的的限制。所以《论语》孔子讲学,以学祭祀的俎豆与佾舞为先。

以知贵贱吉凶

名有物象之名,物形之名,如乾坤是象之名,天地是形之名,阴阳是象之名,雌雄是形之名,象之名贵,形之名贱,但是贵贱都要,不可以只要物象之名而不要物形之名。惟西洋无乾坤阴阳等物象之名,故西洋的东西有夸耀而没有贵气。而中国旧时,则如说一句姑娘,就觉有女儿家的娇贵。

西洋只剩一个光杆的神名是贵的,其他只有物形之名。而中国文明的祭祀,则连溪涧沼沚的荇菜,与奉献的行仪亦都是贵气的。

名有贵贱,人事与器物的造形亦然,不为功利的贵,为功利的贱。譬如新石器时代轮的发明,先原不曾去想轮的用处。又如数学上的大发见者,都是不曾去想到功利的。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见,也是不为什么,这无所为而为的才是贵,而为功利的如应用科学的技术上的发明则是贱。当然也是贵贱都要,只不可以是贱居贵位,功利成了主。又譬如人世是贵,社会是贱,当然人世也有社会的物质面,但不可以只有社会而无人世。这里因亦可以晓得中国文章的贵气了。

“三三”的青年们喜爱一句好语:没有名目的大志。而功利则是其自然生发成的事物条理。如此来看唯物论者的把人之所为与史上的凡百发明,皆说是为了需要与功利的目的,真是人智短了。中国的祭祀就不为什么,而只是对神。

譬如写文章,不为对谁,而只是对神的。政治与人的日常生活与凡百制器亦皆可以像这样的是对神的,亦即是与大自然亲。而祭祀则是自觉的在神前。祭祀的仪式通于政治与凡百文明的造形,而不被限制,可譬书法的不受图形的限制。祭祀原有仪式,而亦是普遍在于人世的生活与凡百事物作法的全面。至治之世是花有花神,男人女人皆有贵气。

祭祀定中国无为政治之质

凡业修勤之至,皆可通于神明,而必要祭祀者,乃因祭祀非于诸业之外更有祭祀的一业。尚未有事务,单于今朝的好天气而对大自然感激,想要啸歌,想要与之说话,想要拍拍手,看看可会是叫天天应,这就是祭祀的本质了。祭祀非一业可以通于众业,而亦不是代表众业。而日本今神社亦称财团法人,职业栏填写神职,此是被西洋化的现代社会所污染了。

祭祀与政治似无关系,而《周礼》的《王制》祭祀却正是政治。不说祭祀与文章或何事业一体,而惟说与政治一体,乃因中国政治亦同于祭祀的并非一事业或社会诸事业的总事务所。中国的祭祀是无所为而为,中国的政治亦是无为而治。

中国五千年来直至清朝,一直是祭政一体,而没有西洋史上那种特出的名词,如云神权政治,祭司与战士与商人的政治、教廷政治等,也没有说政治与宗教分离开。因为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与政治都是无为,若不读《周礼》,还不觉呢,皇帝在郊祀天坛与社稷坛,天官在颁历本,一般人哪儿去想到这是祭政一致,大家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过的日子都是在大自然的亲情与条理里。

中国的政治不讲政权,便是因于中国的祭祀的性质。中国祭祀的性质是远承新石器时代以来,那边是古代巴比仑与埃及的祭祀还有与我们相同的。史上几千年的神代悠远,而都在于现前的礼乐政治的条理里,只要想想就会知道可喜幸。

祭祀不讲灵异

祭祀没有修验通神的专门家,日本有从印度传来的修验道,能持咒杀人,中国却是巫觋被禁止。中国也没有像印度的修成肉身成道,具诸神通。印度的是其祭祀停滞了,不能像《周礼·王制》的展开,故收敛而为个人的坐禅与瑜伽等修行。中国的祭祀则只是以平常心,不贵灵异。中国文明要的是凡人皆有仙意。

中国亦没有旧约里那样的先知,与荷马史诗里特洛伊城将陷落的女巫预言。《史记·周本纪》有记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言周将亡,说的皆是依于理知,不说是因于神示。中国是没有宗教的先知,才有孟子与国父说的先知先觉之士。中国历代兴亡之际,没有祭司的预言,倒是万民皆感知了天意。凡此皆好在中国的祭祀只是行于平常心。

所以中国之士亦不是专业者,四民士农工商,但士不是一业。

樊迟问为圃,孔子贱之。然则士何事?孟子曰:士尚志。尚志不是职业。中国祭政一体的政治是无为而治,故万民都这样活泼。而为政者是士,士非职业,才相合于这无为政治。

今日我才知中国的原来是祭政一体

我在旧制中学时从世界史的课本就读到西洋的教皇政治云云,却都不把来联想到中国。及来日本,初听到日本友人说祭政一致,我还是听不惯。其后是读了今世纪初发掘的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文明史料,又再看看日本《古事记》与伊势神宫,才忽然明白起来了。原来中国向来的一直是祭政一体,与西洋的教廷政治是很不像,与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倒是同源的。日本的亦然。但中国的是把来学问理论化了,所以使人不觉其是祭政一体。

中国是伏羲画八卦开始了学问理论化,至孔子的《易·系辞》

与礼乐的说明而大成。如此把文明来理知化了,祭政一体乃相忘于礼乐之治。不落宗教。亦把神话止于清纯,没有像荷马的史诗。

想起来,伏羲的作八卦真是伟大。卦象是说物之形背后还有物之象。物有象有息,而爻则是物体运动背后的息之动。动物只知物形,被其局限。新石器时代的人是感得了物之象,人乃不受物形的局限,如此才能发明了数、天文、音乐、轮等。数、天文、音乐、轮等,又都是动的,是体得了大自然的息之动。动物亦感知物之息,但因不知象,开不出创造来。创造是息动而成象,而阴阳则是息之动而成象之始。

中国文明与西洋的分别即是在此。西洋人知物质的形体而不知尚有物之象,英语abstract汉译抽象,其实西洋根本没有一个“象”字,只当译抽形。他们是知物质的运动而不知有大自然之息。中国有《易经》讲物之象与息之爻,而西洋则自欧基里德的原论到牛顿的力学,普兰克的量子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皆不知物有象有息。他们不知自然界万物的成象在成形之先,爻动在力动之先,形与力皆只是迹。当初新石器文明发明数学与物理学,原是从息与象而求其迹,而后来的西洋人学得了数学与物理学只知以迹求迹,至于今日,他们所做的遂与文明完全绝缘了。

所以中国成得礼乐的人世,而西洋则只造作得物质的社会。中国的祭祀遍在于万物的与行事的喜爱,而西洋则凋离为宗教的圣工与社会的俗务。

印度人是枉为晓得说空与色,而不知物有象有爻,所以亦不能建设礼乐的人世。我们远比印度人可以把空与色说得清楚,物之象即是空,物形即是色。又,印度人若知得爻动可以是喜乐的,亦不会说要寂灭为乐了。又,印度人若晓得象,便亦不须出家。若识得象,即不被物之形所局限,比印度人说的解脱好多了。

即天即神

物质与精神是两回事,而物之象与精神则可以是一。神在于象与爻,而万物有形有象,有力有息。若知形生于象,则知物之形亦是可荣耀的。若知力是爻动之表现,则知宇宙物质的运动亦皆是灵异的。然则神亦是即在于物。所以中国说天即是说神。

而不知象之与形,爻之与运动者,则在这上头总弄不清楚,以神与天为二,说天地万物为神所造,神是在物之外,说神是居于天上。西洋没有说天亦即是神的。惟有印度人说的梵天还相近,但也不如中国的说天又只是大自然。孔子说“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四时行焉”,就只是说天。而亦可以如《洪范》里的“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天与上帝随说。中国民间就亦是天与神随说。

即神即大自然,故万物皆有光辉,这才是可以之为建设礼乐的人世的材料。

中国文明的造形,是言形必达于象,言象必通过形,没有西洋那样的或是只言物形的,或是言没有物形的abstract。如此年代久了,西洋耶和华神的祭益益形成冷僻化了,(旧约时代的建耶和华的殿堂与抬约柜还比较热闹。)而印度教的祭赛又落于形式的繁冗化与重复,两者皆与建设人世成了无缘。

日本女流画家小仓游龟先生言画梅花,面前的只是表面的梅花,要以心眼观之才看见真的梅花,写生是通过物质的表面而画出真的梅花。她这说的就是梅花的形,与梅花的象。单画形于人不亲,梅花的象才于人亲。好画是要画出形象为一。中国文明的天即像这样的是形与象为一。天即是神,而不落偶像。基督教不许造偶像,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知是凭物之形不可以表现神,而不知物尚有象,有形有象者即皆是神物。而印度教又太多神像,虽然都有意思,但是也嫌太实。神像太多了不如不用神像,即物即像。中国文明即是单讲一句江山,就可省了巴比仑希腊印度的那许多神名。江山真是好,不说土地人民主权,亦不说神国。所以中国的郊天祀地最是大而简,而有现实的亲切。

西洋的人不知季节,其节日皆是纪念事件的,如踰越节、复活节、国庆节、革命纪念日,而中国的节日则只是祭节气,只这就觉是时世清平无事。说祭神,毋宁说神即是在于祀的风景。今春樱花时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祭赛日在多摩川羽村路上看抬神舆的队列,三人即加入了牵神舆的彩缆,溪山鼓笛声里只觉仪仗与路旁看的人们亦皆即是神,所谓为神,只是与神同在,就好亲,好热闹高兴。小巷里的人家,门口挂竹丝和纸灯笼,灯笼上写“祭札”二大字,静静的小巷人家,情意深深的灯笼的光,只觉都是人世佳节。

中国的与日本的祭祀就是像这样的不凝缩于神,如同中国的恋爱的不是凝缩的,而是舒发为万物的风景,故祭祀可以即是礼制的全面,自然与政治为一。

畏天命

读《书经》,周武王伐纣誓师,对天命有一种小心恐惧。是有志气作为的人才有这种听话与畏,而没有志气作为者如纣,则没有想到天的可畏。大自然的祸福在于爻之动,惟人之有志气作为者可以直接感知大自然的爻动。召公周公营造雒邑为周东都,作《召诰》《周诰》,皆祭祀以占伺天数惟谨。天数即是大自然的爻动,祸福决于几微之间,焉得不畏。

畏与恐怖有别,畏是对于善的美的东西,而至善与至美的东西都是一面有其像天地不仁,生杀一机,所以可感激恐惧。这“畏”字,《书经》《诗经》《中庸》《论语》里都用得极好,如云畏天之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与畏后生。日语有“畏れ多し”最能表达得。如我与冈洁先生是友辈,为他的聪明纯洁,我就是畏れ多し。我每读了仙枝天文的文章与来信,我也是畏れ多し,因为我是与之要做复国的大事呢。

我读旧约,多有言对于神的畏惧,亦便是因为旧约时代的希伯来人在建国,而到了新的时代以来,则多言神恩,少有说到对神的畏惧了,因为以色列人亡国之后志气短了,所以不关心时势成毁与神的大喜大怒。

新的史证

今世纪的地下考古发见了古代的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文明的历史,自始都是祭政一体的。因为政事是从祭祀而来,是祭祀的条理的延伸舒展,本来就是一体,没有间然。但是在他们那边行了千年以上,渐渐发生问题了。原因是接下去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祭祀的格式是不变的,而政治则因事物而变,因为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两者之间乃渐发生罅隙,祭祀堕落而为宗教,政治则成为社会的事务。

地中海有许多古文明国是祭祀不变,要政事亦不变,这些古文明国有二三十国后来都是这样的自己萎死了。而如巴比仑与埃及则是政事管自发展去了,与祭祀不再是一体的条理,祭祀落到只是式典了。自此以降,政治与宗教分离乃是自然的趋势,后来罗马强行基督教的教廷政治本来是不自然的,所以到底又分离,而且这回才真是彻底的祭与政分离了。

西洋是祭政分离,所以会是物质与精神分离,社会是种种对立的,部分的东西的集合体。祭政分离,即祭与政两皆从大自然脱落了。他们的人从大自然脱落,数学与物理学忘失其来历,凡其行事与造器皆于大自然是异物。譬如动物的肌体内侵入了异物,它会把来排除出去,今所造营的异物当然也是要被大自然所排除的。受别的排斥尚可,受大自然排斥,是一旦浩劫到来,你连失败之地亦没有,葬身之地亦没有了。

郊祀的意义

惟中国有了《易经》把文明来学问理论化,所以中国几千年来祭政一体得以顺调发展。祭最大的是郊天祀地,天坛郊天,地坛祀地,地坛即是社稷坛。郊天是为承大自然的创始,祀地是为祝万物之成,承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成象成形,以稼穑及制器,人世如一株生命的大树在日月雨露中自然长成根干枝叶条理,这就是祭政一体的礼乐之治。

所以中国文明的现实无不是诗的。第一是中国的人身之美非西洋所及,亦非印度所及,中国人的是礼仪之美而有大自然的开豁。

第二是中国的制器是体得大自然五基本法则而造形的,故最富于创造性。中国的居宅与日用器皿皆是好的,不特标艺术之名。中国的东西是祭政遍在的,如文章即理论文记叙文亦皆是诗的,中国是散文皆诗。中国文明的大一统,原来是从祭政一体为始的。

史上中国文明的繁华,他无其比,即是因有祭祀为其多样创作的源泉。而西洋则如美国虽多财而贫薄。繁华是在于一物亦可以是繁华的。又中国东西的高贵,亦是因于祭祀精神的遍在。

中国人最理知而能浪漫,极现实而富空想,亦是因于祭政一体才有的性情。而且中国人最是有其民族的大志,才有像汉唐的强大。讲强大,兵威与财力是其一,而汉朝的书法与文章的强大更是见证。比唐朝我还更喜汉朝,汉朝的日用什物,连一片瓦都是强大的。汉民族的这个是直接体得的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易经》的说明是“天行健”。基督教的耶和华便亦是此强大意志,罗马帝国颓废时靠信耶和华才又有了生活意欲的振作。但旧约里的耶和华是更强大的,因其与希伯来人的建国相结,而其后新的时代基督教与建国无关,耶和华惟是个人的信心与勇敢的根源,不复是一个民族在建国中的强大意志了。他们其后虽有如英国的征服世界殖民地与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表演的强大,那都只是物力兵力,此外他们的作品与日常生活用具没有一样是强大的。中国东西有一种荡荡莫能名的强大,西洋则没有。

单单物力兵力的炽盛,是像最下等的生物界才有的异常大发生的现象,如蜉蝣的飞蔽天空,而随即死满一地,西洋的历史就是不经久。

经久是要人的营为与大自然合其德。大自然的意志是必然的,而意志行于息,息之变化有不确率,但偶然必然并不是相对的,亦非如量子力学者波尔说的相补。必然性与绝对性是大自然的成行的总的方向,而偶然则是成行中变化之姿。天道为善必昌,为恶必亡,但是有着个“时”的问题,而这要《易经》才说得明白。宗教却把神的对于善恶,是像裁判官的,不知大自然乃是诗的,神看善恶不是像裁判官的狭。于此我乃愈知《易经》说天说神,随意而说的好处。中国的历史上有建国的正统,这即不是用宗教的话或科学的话所能说明。

《书经》与《诗经》里说的天与上帝是一个,绝无氏族或民族神的意味。汤伐桀伐夏,而自云是承夏先王之传,周武王伐纣伐殷,而自云是承殷先王之传,即是传的天命的正统。西洋史上没有这样的正统。因为他们的宗教没有讲建国,单是耶和华神的意志云云,不足启发“正统”的观念。原来神与天皆是以之名大自然,而神又名耶和华,则神成了不是名而是实在的了,神成了实的,会对大自然生出阻隔,不能联想到天命。

中国人对于天道善恶的报应的想法是弹性的,说天说神又是随意而说,似乎信心不足,殊不知这里正有着大信。如希腊的大神宙斯,有其自己的七情六欲,与大自然已是别一回事,哪里还能从他得到信心。原来信心是愈直接从大自然的才愈真切。中国人是要叫时只叫天,如云“天呀天呀”,少有叫神的。中国是民间亦郊天,我小时见家中过年祭天,只在檐头对天摆一张桌子,供的是清水,盏里放着新折来的连枝生茶叶,点起香烛拜拜,就最是清简真切。

祭祀亦是宾主之礼

西洋史上僧侣的权大,因为祭司是主祭者,人与神的交通要通过祭司,连读圣经亦然。而中国则郊祀与祭太庙的主祭者是天子,神官则只是做做助手,《论语》所谓“宗庙之事,愿为小相焉”。

祭政一体,宰相即是此相。周礼,郊祀与宗庙祭里,是天子为主,春官天官冢宰为相,朝廷政事,天子为主,夏官大司徒为相。民间祭祀亦是当事人为主,神职则只是助手。是故天子主政亦如主祭,但是居于其位,自己做的很少,这就是无为而治。祭主日本称为斋主,如日本伊势神宫的斋主,经常是一位内亲王(天皇之女,代表天皇)住在神宫内。伊势神宫祀天照大神,是太阳的女神,是天皇的祖先,故伊势神宫是太庙,而同时祀的大自然。有内宫与外宫,内宫有似天坛郊天,外宫有如地坛祀社稷。天皇即位,行幸伊势神宫,亲临大尝祭为斋主,其他是皇室与国家有特别的大事时天皇始一至,例行大祭则多是遣敕使主祭。平时是天皇只在皇宫内的贤所亲祭。总之列祀的斋主是天皇,而神职等(神职之长是宫司)则只是相。奏神乐、奉俎谷、诵辞、占卜等皆是神官在做,惟上馔时由巫女递俎豆与神官,再由神官递与天皇,天皇接得,亲供于神前,一道又一道,与《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吃饭时,是由丫鬟媳妇递馔与凤姐,凤姐递与王夫人,然后王夫人奉置于老太太面前的食桌上,是同样的风景。中国与日本皆是此天子之祭,通于诸侯家大夫家与民间之祭,凡祭祀皆是当事人为斋主,而神官则只是助手。此是天地人之人才可祭祀亦是行于宾主之礼。

古代巴比仑埃及的祭祀亦大致是像这样的。旧约里摩西对神,还是直接的,再到后来,才神与人之际混浊不明,从两者的隔阂里出来了僧侣的特殊阶级,人与神的交际要通过他。于是有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否认神父读圣经的特权,又有拿破仑皇帝从主教手里夺过皇冠,自己来戴,但是到底亦不晓得祭祀的宾主之礼。西洋是他们的神亦先已有着不自然了。

中国的郊祀之礼,如俎豆上馔,有规定的格式,而且要经过陪祭官到天子的层次,天子与陪祭官都不可恣意而行。天子临御于朝廷,亦政事如祭事,有典则与顺序,虽天子亦不可恣意而行。所以如汉唐职官制的条理完整为世界第一。它不是独裁政治,亦不是民主政治。中国的政治因从祭祀而来,直接于大自然,所以是理知的,诗意的。国父的知性的政治即是承传的这个。

政治不是为对国民或国王负责,而是为对于神明,亦即是要对应得大自然。如数学与物理学即亦是为对自然。又譬如写文章,是要像日本神社巫女的舞,不是舞给参拜者看的,而是与参拜者俱在神前。政治是最高的行事,它当然是为对于天道的。这里就没有专制与民主的话。政治不在权力而在于位,祭祀与朝廷皆是天子就位,就是天上人间的大风景有主了。

日本志士森盘根君读我的近着《天と人との际》,恍然大悟说:“对付民主政治,原来有着斋主政治这个好字眼。”

诗与礼

祭祀似乎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殊不知祭祀亦即是本事。《诗经》的《桃夭》篇“桃之夭夭”兴也,而与下文的“之子于归”是一首诗,不是两首,祭祀也像这样的是兴,与政治是一首诗,不是有两首。本事不本事不在于题,如云主题,而是在其真实性如何。

我看小孩之事如看大人之事,而看史上的豪杰也如小孩。一岁至三岁婴孩所嬉戏的都是真事,婴孩摆家家酒是摹仿,也都是天地创造的喜气,而今时艺术家的刻意创作却是有欲而无兴,都是虚谎,所以不能说小孩的不是本事,大人的才是本事。贾宝玉编扬州林子洞小耗偷香芋的故事哄黛玉,那情景倒是不灭,而今时社会的许多实事实话却是像浮尘,不是历史上的本事。

历史存续得至今,是因为自有好事情,好东西。我读《书经》如读《诗经》,读日本《古事记》,开头的《神代纪》即亦是真实的历史。当然神话也有优劣,依各民族的健壮与萎缩而然,日本《古事记》的《神代纪》却是新石器文明的最原型的记忆。我读旧约,亦觉其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性并非考证学者所知。)我看祭即是政,若政即是祭,但不是西洋的宗教与政治。

我小时家道贫穷,衣食之事惊心,但也只是生活艰难,没有我后来读到西洋小说里的那种贫穷凄惨。儿时我只觉父母把生活当作大事,却丝毫不是现代人那种生存竞争的意识。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有人世的信。小时家里祭祀,我父母至心至意,我帮同点香烛,上肴馔,只觉今天的时日与堂前的与桌椅等物一一皆是信,做人切实而安定。大起来我长年流荡艰辛,过生活与做学问,亦没有与人在作生存竞争的意识,而只是自个儿在奉一桩大事,如同小时的节日堂前祭祀,是在人世,是在神前。小时我又是最爱过年与元旦的喜气,这些都是中国的祭祀所致,若无这喜气,我不能有今日的做人与文章。

今日要领导中国民间的祭祀,便得复兴《周礼·王制》的天官春官,即是设立知祭院祀,而行政院则是地官夏官。

信神是亲物。数年前我曾参加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是在神宫境内的星光下,天皇的敕使与神官行祭仪,我与众人踞在露地上,只觉星空好亲,膝下的沙石好亲,此身好亲,我今生的艰辛都成了是柔和的,像小孩刚刚哭过。这森然的星空呵,夜气里人世如银汉无声。

西洋人到了神前,只觉是什么都不足道了,西洋的东西连同社会原也离脱了大自然,所以到了神前只有恍然自失。中国与日本的却是在于神前,样样东西都变得尊贵了,神好比是风,吹醒了人世之景。连寺观亦都成了人世的风景。中国人不要天国,而有瑶池与蓬莱山,中国的祭祀是建设人世。惟有在人世,人才是可以跌宕自喜的,人家妇女的柔顺是喜气,天下英雄的反逆亦是喜气的。我小时最爱看《樊梨花》,现在还是以此期待“三三”的女子。

我参拜伊势神宫,神官古冠履,执笏引至内庭神扉前肃立行仪,庭中全铺卵石如太古海滩,新鲜的太阳光与云气下照得石子五色交晖,我低头看看石子,只觉人间无此珍宝,我若是得有一块呵!想要拾一块,但是怕不敬。后来一直心里记着。是大前年的又前一年吧,我写成了《中国礼乐》的稿子之后,身心疲惫到极点,伊势神宫的神职中年青者办有清渚会,请我去演讲,我在台上,可比是尽了回光返照的最后之力,翌晨从即在近旁的旅馆偕森、冈野、小山步行到神社境内,只有几百步路,我竟衰弱到要不能支持,嘴里不说,一面走一面注意着要魂魄守身。大家参拜过天照大神祠之后,我一人到风日祠,对之行一礼,偷拾了一块小石头。这里神庭里的卵石,是神宫的氏子(犹佛寺之檀越)千百人成队由神官引导到五十铃川上游捡来奉纳的,与建立神社时在五十铃川曳木相似的盛大仪式,我因为虚弱,心中怕神谴,一面又想神不会罚我的。我偷来石头供在书桌上。我惟对仙枫有一天说了,仙枫听了只批评不得。我暗祝石头使我又写得好文章,将来再礼谢,送石头还到风日祠神前原处,而或者是传给“三三”。自从有了石头,果然又写了《天与人之际》,讲日本神道之与大自然。接下去又写了《世界劫毁与中国人》,而今朝我是在写这篇祭政疏,书桌靠窗,窗外竹院阳光,我写写停笔看一看石头。

西方也曾有普洛美修斯偷天上的火,但是到了希腊人就已不能了解了,神话里完全否定了他。旧约有亚当夏娃偷食了禁果,故事也处理得无趣。我好在是生于中国文明,没有被神罚。中国人是说天上有贼星,东方朔偷瑶池蟠桃也不罚。外国没有说天上有贼星的。中国人说天上还有杀星,外国则只有战神,杀星比战神更是大自然的气运,而中国人是与造化小儿一般顽皮,才可来面对得世界劫毁。

我去涛涛会教书法,仙枫同行,巷里路旁佛院的墙头有小树开细白花,我要采一朵,仙枫像教诫儿童似的说不可。仙枫我叫她寿ちゃん,我道:“与寿ちゃん一淘,我就会想要做坏事呀。”仙枫听了,只觉是今天的天气好得难以批评。来日大难,外面天下世界是伊朗对伊拉克在战争,天数的凶兆已见,而如此眼前人,两个都是没有怯意。

政篇

文章天授,凡最好的事物都是天授的,天下最高贵者朝廷政治,如何可以不是天授的。宪法就是要天授的,《书经》说“天锡洪范”。

正名词

我才说朝廷,就想到今人听不惯,但我还要说天子呢。

思考的造形是名词,而亦循于名词以思考。中国的东西自有从其文明生出来的名词。如无与有、阴阳、卦象、人世、朝廷、天子等。民国文化人一举而废之,而采用外来的名词,如社会、民主、唯物、阶级斗争等不是中国自己生出来的名词,而他们循之以思考。今这点若不觉省,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思考。

外来的那些名词与中国自有的名词,哪个是好,哪个是不好,不能凭别的标准,只可用大自然之理来做标准。近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现,证明西洋的不合,果然中国的才是相合。

我喜欢“朝廷”的字眼比今说“政府”好。中国原来是说“朝廷”。亦另有说“府”,如诸葛亮上表中说的“宫中府中”。朝廷是位,政府是职,而今人不如此,把政府当作只是职务。

物理学上今研究宇宙的究极,爱因斯坦提出宇宙统一场的理论,人世的朝廷就像这样是天下文明的统一场,但说场不如说位。

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物理学的极峰,比海森堡的“宇宙的最终方程式”好。场亦可说是空间。物理学上的空间的问题与时间的问题一同,原已有相对论加以解决,以为时空为运动所成,然则场是结果。但如磁场,可不能说只是磁气的活动所成,而宁是场乃磁气活动之所从出。银河亦有其中心的场,续续吹出物能,才可以继续燃烧得这样久。

原来究极的自然是未有场的,可是续续生出素粒子来,又可说究极的自然也还是有场的,是“无”的场。从究极的自然出来物质的自然界(究极的自然是无,没有界,到物质才有界,而大自然则是究极的自然与物质的自然界的总称),才有物质的场。而自然界的物质里亦还是含有究极的自然的无的妙意的,所以物质的场亦可有生生之机,这就不是相对论的空间所可都对应了。

相对论的物质的存在都因于坐标,宇宙是全银河系万物互为坐标的统一场,然而宇宙以外无物,此宇宙场又是以何为坐标?再则,素粒子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一物处忽然飞出来,素粒子出来的顷刻它又是以何为坐标?原来物是于相对的存在之外尚有它的自在的。场亦然,不只是相对空间,尚有绝对空间。冈洁集中有云,一日他去看秋月康夫(着名的大代数学者),秋月正一人在室内,榻榻米上铺满了数式,见冈来了对冈道:“冈!绝对空间还是有的呢。”而以物理学的方法则不能对应绝对空间,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不成功。汤川秀树晚年提出素粒子的箱空间的研究题目,想要在相对空间以上追究空间的存在,但也是不成功。

但这绝对空间,在中国的书画里就被创造了出来。而以数学方法则只求证得其迹,不能创造。中国画里的空间是无限空间,人物各得其所,空间与人物皆是自在的。书法更只是意思在于空间与位置。这道理原来出在《易经》的卦爻,卦是象,爻是位。自然界的山水木石皆自然布置得绝好,这就是各得其位,而背后皆有着个无限的空间。《易经》说乾坤定位,日月星辰丽于天,江河丽于地。

人世悠悠,是因有着无限的空间。社会的则只是有限的相对空间。在于社会,政府亦只是总事务所。要人世才有朝廷。朝廷在位,就世上都有秩序了。

政治何为?为秩序。自然界凡物的运动,人类的生活营为,皆依于秩序以行,所以说治世乱世,就是有秩序没有秩序。民国的文化人每说西洋国家的秩序好,中国不及,却不知我们的与他们的是两样。西洋的秩序只是依于物理学上的相对空间与场的,而我们自有依于自然界的无限空间与位的秩序。西洋的秩序是限制,是限制所以要用到权力,而中国文明的秩序则是舒发自在,所以朝廷但是在位,无为而治。若说西洋的秩序能富国强兵,但中国文明的秩序更可以王天下,中国的是哪一件小东西都可以是大。西洋的惟知建立在相对的有限时间与场地上的现代世界与其社会,今已是逼窄得只等天要来把它扫荡了。

政治的空间与时间

先我说朝廷,已顾念到文化人听了会如何,又说政治的大问题是空间,在听者的耳朵里更是初次。因为大家都听惯了政治的大问题是权力,无论何种宪法都是规定政权所属的。但讲权力乃是低劣的东西。

自然界的秩序有着诸力关系,但其背后是有着大自然的意志使之如此的,那秩序条理并非诸力关系所组成,而是生成的,诸力关系倒是因于这条理。而西洋社会的则是宪法的秩序与科学的秩序,皆是组成的。秩序在西洋人的宇宙观里是没有生命的,他们不知有生成的秩序条理。他们都不知可有中国文明的人世的秩序条理与空间与时间。

物理学界今已知不满足于只是相对论的空间,而在研究统一场与所谓箱空间,而对于时间的问题他们却又要安于相对论的时间,即时间因于此物的运动与他物的坐标,除此更无所谓时间这样东西。

其实时间是依于大自然的意志,而空间则是依于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是无穷无际,尚未有物质时,就已有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了。到了物质的宇宙,有了相对时空了,但亦仍可有着绝对时空的。美人的一把舞扇可以有无限江山,古今悠悠无穷之思,这就是因为有绝对空间与绝对时间。

《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生是时间的,位是空间的。生之演绎成行有顺序先后,而途中的止点则是位,此顺序的先后与位置的上下左右合起来才是秩序。人世的秩序亦用得着相对论,如兄先弟后,但对于父,则兄亦居后了。如在家是居于子弟的卑位,他在学校里教书却是居于为人师的尊位。虽然如此,但本先末后的原则,与尊者在上卑者在下的原则,还是绝对的。

中国文明史上,人创造此秩序而行之,是始于祭祀,而观于朝廷,以教化万民。祭祀是使人自觉此人世的秩序乃是对应于大自然的。祭是对大自然的感以格物,而政则是致知。

今时文化人只知宗教是与自然科学不合的,不知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他们亦不知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自然。中国祭岁序节气,皆是祭的大自然。而反观西洋式的现代社会与国家的营为就是坏在与大自然疏离,科学被恶用于违反大自然,只这就也该来反省了。

中国的政治是致知,所以宰相叫做知平章事,还有知制诰、知府、知县等,皆以一个“知”字名官。知平章事犹今云行政院长。

而我们还要有知祭院。但《周礼》“惟王建国”先是要有王。

惟王建国

设知祭院,便要讲国必有君。今日还来说什么人君,文化人听了只觉连嗤之以鼻亦不屑。但外国今尚有君,如日本天皇,英国女皇,此外还有好几国的国王,我们的文化人对此倒亦很随俗。我觉国王还带有些神意,比大总统的只是事务性的好。而中国古来是称天子,最好了。

其实君主专制君主立宪这些都是洋语,中国没有这些话。中国史上自周以来没有暴君。秦始皇称为暴君,但西洋的专制与法治不相容,而秦始皇的专制倒是秦朝的法治所产生的。秦朝的法治倒了之后,如汉与唐等就没有是皇帝专制的了。中国如汉、唐的《职官志》,权限早像现代的政府机关的分明,但是不叫权限而叫职位,皇帝不可能专制。所以朝代乱时也昏君是有,暴君却无。天下大乱是世运历久则疲惫,官民皆荒,士亦昏庸,不止君是昏君,而是时代的总堕落。于是民间起兵出来新朝,而新朝的亦仍是皇帝。我们不能因为士大夫曾昏庸而废士大夫,不能因为民曾荒淫而废民,人君依于世运亦会出昏君,却不能因此废人君。中国史上每当朝代要没,会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现象,但不能因此废止君臣父子。

宪法与议会制是西洋的,中国则自有《洪范》与《王制》,二千年来虽名称有变,原则上一直是继承《洪范》与《周礼·王制》的。《洪范》的开头是“初一曰五行”,即是建国先要对应得大自然。“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要以人弘政,因为一切文明归于人身之美。佛经云如来,中国的是君王。

《书经·洪范》里说到君王,有几句今人读了容易发生误解,这里我先来说明。《洪范》里称君王为辟,有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臣无有作威作福玉食。”但这几句其实是说的当然之事。作威莫大于征伐与刑戮,皆是要以元首之名行之,不得以臣下之名行之。玉食是天子的食器用玉,诸侯鼎食则惟铜器,譬如皇宫亦不是臣下居。这也不是权,是位份,哪有什么专制。

于是得再来说明《洪范》所云“敬用五事”,讲人的貌、言、视、听、思都要好。因为天下的事物因人而美,不是人的美就在于事物。

譬如日本的和服,其裁制的格式是从日本人的心思所发,不是依照数学与物理学与美学就可以成得的。还要裁制的人有风光,日本女人弹筝时的姿势就是美极了的,日本人家妇女裁制和服时便亦是有像这样的。此等事我每引日本的为例,是因为这原也是中国的,但是今都把来破坏尽了,日本则尚有存留。和服里有着裁制的人的美,和服就如同山川的太始有神。

于是把来穿着。和服穿着时,人立在榻榻米上,女体的清艳与襦袢的香气,衣襞如新蒲新荷的有棱而温柔,一层层的细带与结纽带的手法都是坚而爽,像早春花苞的坚法。于是系那阔厚的胸带,册册的发出响声,反手整整背后的带帔,照照妆台的大镜,转侧着身体顾影掖正之。和服穿时都是女心的喜悦。及至穿着了出至人前,就只是个安详静止,人在今日的好天气里。外国女人来日本,喜着和服拍照相,但是体格的线条先已不对,日本女人的是几千年来修成的柔婉而明快的身体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线条却是硬直的。

便是中国女人穿和服亦难穿得好,因为不但体格的,还有是日本女心的,生于日本家庭礼仪的线条。

再则是和服着过后的收作,除尘垢,把来坦平了舒齐,晾起来通通风,然后细心折好,叠平放进衣箱里。和服不可以脱了朝床上沙发上一丢,不可以用洗衣机洗涤,和服是拆了洗,绷起阴干了再缝合,像新制。所以穿时就要正容仪,不可有怠慢的、粗忽的,漫不经意的作法。穿衣裳就是谨饬此身,在家亦如当着宾客。和服有日常着、仕事着、ゆかた(浴衣,夏季单服)、寝卷、访问着,及丧服,都是美的,穿着时都是要有品格。和服比什么服都价钱贵,而单单和服这就是贵重的,可以传之子孙。和服每几年拆洗重缀一次,与伊势神宫的每二十年迁宫,同是创始常新之意。

如此可知今时惟物质而脱离了人的凡百营造皆是文明的倒行。

今时人家妇女不自己做衣裳,皆是买的商店里的既成服,这就是没有了衣裳裁制时的人的美。又且是洋式的裁制,把中国人的体格线条也来硬直化了。也不用讲究穿着法,穿着过后是交托洗衣作坊,没有人对于物之情。现在是日用的凡物皆由自动机制造,离脱了人手,使用时也是自动的,离脱了人。手表不需上发条,照相机拍照不需调整亮度,小孩的玩具如陀罗等要练习才会的今都废去了。东西用过也没有珍重收作之心,不久都成了废品垃圾。物质制造的洪水,垃圾的山海,就只是没有人。教育也是视听机械化。而政治是大型电子计算的情报处理作业,人介入其间,只是主张权利的思想与贪欲所成的热力。现代的唯物质的社会是人的美德荒废就尽了。

禅语、一切经典,皆宛转归于自己,佛法与山河大地归于如来身的“相好妙严,色相第一”。文明果然是一切所为与器物的美皆是自人而始,归于人的。

所以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是讲天地。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讲人的修饬。次三农用八政,“一曰食,二曰货”,是讲人之于自然的物质对应。食货之下是“三曰祀”,祀是人之与自然的神明交感。政治当然是要有天地人的人好。所以文明是没有一样东西不贵重的,不止于和服,而最贵重的是君王坐朝廷。

政治在人身之美

我所见武艺、围棋、舞伎的名人,其技盖皆通于道,其人皆容止言辞安详。若是粗乱邪恶之人,决不能到得那样的技。即以围棋为譬,棋有九品,自能品至于妙品神品,皆是技如其人。下棋有诸忌,贪欲,小气,执着而不一贯,缓滞而轻率,骄矜而存怒意,蛮勇而忽又怯意,不知进退,不知要全局调和。犯此诸忌者必败。围棋五段以上的人即个个多是好相貌,湛若止水,而热情柔和,礼仪自然。若其人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他下棋先就不能下子彼此相呼应。但是像吴清源这样温和而谅直的君子,下棋岂不是缺少杀气吗?那却又不然。他下棋是棋理行于天理,天道有生杀之机,非人力所为。他说棋理是《易》理。吴清源对局,盘上的形势,都是对局者的人的眉目清扬。

而今时为政者,如日本的大臣与高官们,惟是对在野党的攻击责问辩答时要忍耐,对有选举权的公民要笑颜,对记者谈话要表示有自信,那都是演技,并无人格为内容。他们的精力是权利欲与斗志,能有事即应而不知天理。他们的人在接见时是好,在什么场面都是很愉快,但若你与他二人单独同过半天就无趣。若政治是一桩高尚的事,政治家总不是这种人吧。

或曰:政治家公私分开,但问其公事,不须问其私人道德。

此言是错觉。事件要公私分开,人格却是不可分开的。冈洁先生言二千多年来大数学家二十四人中,没有一个是坏人。数学上的发见尚且不是坏人所可为,何况政治更大过数学。

《洪范》讲敬用五事,貌要恭,言要从,视要明,听要聪,思要睿,是因为政治与祭祀一体,政治与祭祀是一个修行。

文明是使人伟大,聪明美貌,富裕与高贵,而现在的唯物质的社会却使人成了藐小,短智,成了动物身,益益没有了余裕,美国的大总统亦只是权力,毫不高贵。好事坏事皆归结于人身,唯物质的生活之极,是人身亦只是一个肉体,势必至于如美国今日的男女淫乱,到得这地步,是一切文明都熄灭了。

文明是有绝对的东西,物不只是物之形,尚有物之象,人亦有形身与象身,象身犹云如来身。文明今惟中国与日本幸而尚存典型。日本人家的寻常妇人在裁衣做针线的端正姿势,便觉是生在天下世界的风景里。日本的男人休假日在家,换上家常穿的和服,那洒然的神情使人只觉有人世的稳定。民间的寻常人都是这样绝对的,不必是英雄美人,那绝对都与权力无关。是这样的人世风景里,所以可有朝廷与君王之位是绝对的。君王也不一定要是英主,寻常的庸主亦好,因为人君之位是绝对的,可以是世袭的,或禅让的,乃至以革命更迭,只要是君,也不是为领导,而是有君王郊祀天地与临御朝廷,就人世有主了。

我们的文化人只要不被西洋的那些君主专制、民主、阶级独裁等名词用语所迷惑,而依于中国史上我们自己的言语来思考,就能明白事体。中国人的做事是最理想的而亦最现实的。何谓理想的?

是因为知道依于无与有,物之象与物之形来思考问题。何谓现实的?是因为中国史上早有极好的秩序条理的王制,职官制,不必担心到会是什么君主专制。

历史上政治的制度亦何常,而有道者终必再兴。有昨日闻之掩耳者,有今日闻之诽笑者,几时革命却会把来成为事实。其时的人们将会说:“啊,早该是这样做的。”

把天下摆平

政治是把天下来摆平。房间里的东西没有摆好,你无从工作。

东西要摆得落位,秩序不但是工作的环境而已,生动的秩序自身即是活动营为的场,譬如数字,同一个“5”,列在一桁,只发挥“5”的值,列在二桁便发挥“50”的值的效能。物之动在卦象的爻位,爱因斯坦的非对称性统一场理论的研究没有成功,是因不知此爻位。西洋人不知一个“无”字,不知卦象与爻位,单知道物形的运动与其函数,所以知得不真。

若社会没有秩序,一切都行不得,社会的秩序是先要把人人来摆平。我们解决一桩纠纷,也是说把事情来摆平了。还有就是把东西来摆摆好。但西洋的只是权力的构造,物理学的与数学的相配置,民主的票数与阶级函数的政治秩序,与工学的制品构成,工场秩序,都市建筑秩序,与市场的秩序。但是他们做的这些都不落位。所以他们的历史上每会被一阵劫风吹失。便是在他们的盛时,也没有一个“和”字,没有安详落实的一个“安”字。

中国文明的是人世的秩序,从物之象爻之位来把人摆平,把事摆平,把东西摆平,这就是“天下太平”的“平”。人各得其位,故可各尽其能,物各得其所,故可各效其用,以此建立得大汉大唐的世界。中国文明的建立秩序,先是悟得了无与有,老子曰“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物之动是来自无,素粒子即是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中动出来的。西洋人不知物背后有个“无”来发动,所以要造作出一个权力才来发动得。中国的可以是无为而治,所谓“垂拱平章”,自然生成王天下的秩序。而西洋的则是霸道的秩序,讲力的支配。中国人是与西洋人造同样的一件器物,亦两者不同。

一件器物的构成亦然,中国文明小自制器大至建国,皆是生成的,依于生命成长的本末先后与上下左右的顺序的位的。中国当然也使用数学与物理学,但是先要有这个位。西洋的欠缺,是在其只是数学的与物理学的,他们不知生命的东西的成长顺序。这顺序中国是有一条公理,絜矩公理,《大学》里叫做“絜矩之道”。这以书法为例来说明,最容易明白。

书法,写字有笔顺,自上而下,先左后右。自上而下是宇宙自天以成地,先左后右是万物阳始而阴随。大凡一个字的笔划,多是上轻下重,左简右繁,带有非对称性的,但若头轻脚重则沉坠,

左右跛累则倾侧,要写出有生命的这才能举,有生命的这才能非对称性的亦相配,所以写上头要宽舒,始举得起中腹的重,字脚收笔要有始起之势,才是终而复始,全体都生动了。写左偏要疏离而多有空间,才罩得住右偏的茂密。这就是懂得无与有,阴阳虚实的道理。如云画处有画,不画处亦是有画,空白处可以虚以对实,故上下左右非对称性的亦可以对称。此是写一个字的结体。

还有字的行间与全章字的章法。汉魏晋的字,一行之字,大小稍有参差,字与字的间隔,行与行的间隔亦皆疏而参差,至唐人的书才变得排列密接而整饬,一律齐。我喜欢唐以前的那种形虽疏与参差,却是有息为连属与相呼应,而又每一个字都是自在的,皆自足于其位,这是比较难。我近来才注意到集王羲之字的《圣教序》,虽是选王羲之诸帖中的字拼凑起来的,亦字的行间与章法天然参差相呼应,像是一气写成的。原来好字像好人,他到生疏的环境亦自然与人意气投合,可以相处得来。乃知字的结体法与行法章法不是在外的,可以计划安排得的,却是生出来的,所以不是数学的函数与集合论可以到达。

而字的结体法与行间的章法,又皆是生于笔姿,是《石门颂》的圆笔就有《石门颂》的弘实而荡逸的笔法,是《礼器碑》的方笔,就有《礼器碑》的疏朗而安定的书法,可比惟樱桃枝才可有樱桃枝的分布法,袅曳而不弱,那袅曳惟是樱树的,决不是杨柳的。

又惟梅枝才可有梅枝的分布法,密到那样而不乱不挤。如王羲之的笔姿是写出了物形与其运动的背后的象,形之意与动之意。

这里乃想起张爱玲的说话。原来中国的人世秩序是因于中国人的人身才有。张爱玲说她路过诸暨乡下时,适值演社戏,“戏台下看戏的村人都像是几何学的点线,不占面积的。”中国人的是如来身,其物质之身已升华而为物之象之身,谐于神明与万物,故人世可以有对应得大自然的秩序。

这里所以要讲修身,而中国人的修身是在格物致知里,凡是格物致知的艺如礼乐射御书数,今日来说可于书之次加上中国日本的画与插花、作陶、围棋等,皆可以是修身,而祭祀最大,祭祀第一使人自觉是天地人的人。修身是“必有事焉”,日本叫修业,不同于印度人的修行惟是静坐冥想的、观念的。中国与日本的祭祀是有仪、有位的。

知祭院的所事

人要自己有一样真的东西,才能知天下的东西的真伪。譬如你学书,真知道了书法是什么,你就也会得看陶器、看文章,乃至看政治了。所谓旁通。而祭祀则更是直接的,因为文明的众业皆从此出。你若知祭祀,你就能直接的知看天下了。

祭祀不是为政治,像做预备体操,而是祭祀即已是政治。可比国剧的开场锣鼓即已是戏。日本的能乐,仕手(主角)将出场正式作舞之前,台上惟击鼓与囃,类似吆喝为节拍,而间曳尾音,高高的杳然远去,有幽思不尽。这样半天。现代人学美国的简便,以为可以略去,而真会看能乐者却重在囃。囃像画的布白,不画处也有画。祭之于政,便有似于能乐的囃,祭祀本来亦就是政治。

《周礼·王制》,天官相天子司祭与地官相天子司政是一个朝廷,不同于议会与政府的是两者。亦不同于党的对政居于的指导地位,而不干政。天官却是参政的。将来复兴王制,知祭院与行政院(或可称知政院)亦承此意,不因于两者的权限划分,却两者乃是生长舒发的一树条理,故可以参错为政而不相犯。王制里譬如教育,即春官也管,夏官也管,兵赋是秋官所管,而夏官也管,像梅枝的要撩乱了而不乱。

今时设立知祭院,职司的性质上仍是《周礼·春官》的,分别如左。

一、复兴郊祀,襄助元首行祭,并敷教民间季节祭祀,而行左列五事:

二、恢复农历正朔,为重节气。而阳历则惟以为对国际的外交上,与通商上之用。

三、正服色。中国要有自己民族的衣冠。

四、掌史馆。定历史上文明的正统。

五、正音乐。

六、正自然观。

七、统一天下的学问。

为司掌上述事项,知祭院于院长之下设有礼官、乐官、历官、史官、服色官、学官等。其中学官是采取对大自然的现象的新发见与其他学问上发见的新知识,而知其故。如老聃司马迁皆是当时最高的新知识人。孔子亦然。拿现在的事来说是,今世纪素粒子与天文学上的大发现及史学上古文明国出土史料,便是要有懂得《易经》与《尚书》的学官来说明其故。

知祭院管这些事,与行政院的教育部及别的部多有关系。现在的行政也是好多事是由有关部会汇同或分工办理的,但那是依于权力的构造,不然就是相补性的,而知祭院与行政院的则要是生在一体的。我在这里所提的只是草拟,将来正式制定纲领时,还是要依据《周礼》朝廷是天官与地官,与民间是王官与王民的制度的原则而新之。而现在国会之与政府则是相补性的,不好。至其政党,那又只是搭建政治的棚架。西洋的政治学不能想象还可有知祭院与行政院的是生成的一体。

我们今日要细细玩味《周礼·王制》的朝廷与民间,拿现代的新鲜的眼光来看。周朝的民间,譬如说一乡一邑,是王官与王民一同来做灌溉工程、耕作与蚕桑、学校、兵赋、社祭、乡饮酒礼乐等。王官必是士,而政治是教化,王官是好比学校的先生教导学生作业似的发动并参加王民来做这些。其后周礼虽废,周汉以来的新制度里亦还是继承此精神,上头是天子春耕籍田、皇后亲蚕,为万民倡,日本的天皇与皇后今尚行此礼,下头民间是应着时节,总开始春耕的第一日,太守与县官必定到场参加,礼式上要先由官扶犁耕一畦带头。《牡丹亭》里即有为杜丽娘之父杜太守春耕临场的风景,此时正是桃红柳绿,田头都是鼓声与饷耕的热闹。

此与西洋的不同是,如拿经济来说,西洋的或是放任的自由经济,或是国家管理的,乃至国家直营的统制经济,美国式的,苏俄式的,皆是讲的统治方法与效能,而中国的则向来政治是教化,产业亦是生在世俗人情的深厚与周遍里。西洋的政治是有关权力统治的要干涉,无关权力统治的则不干涉,如不干涉国民的信仰宗教的自由,即其政治并不遍在。而中国的政治则遍在,却不是干涉而是教化,所以不只是灌溉兵赋等事情上,还有行祭祀,行乡饮酒礼等亦是官与民一同。

西洋的政治是干涉,所以现代社会只觉处处碍着政府,又靠着政府,动一动是税,国民都被编入了国家的总雇佣劳动体制里。而以前中国的政治是教化的,其实更是遍在于民间的生活的全面,却使人不觉得有政治,倒像是天高皇帝远,不受人管。好的政治是像带子系得好,不觉得有带子。

中国的是基础在祭政一体,故能行于大自然之理,而生于人情。

百事皆举,而一似无为。而西洋的那种权力政治,则于身体是异物。

而今日我们来再建中国的礼乐政治,是先要从文化运动做起。

今日先要正学问

读南北朝史,晋末五胡乱华,其中成气候者如北魏,是有高允等劝农桑,兴学校。苻坚也是有王猛教其劝农桑兴学校。而其他如刘渊石勒等不知为此,所以都是像飘风不终朝。晋朝亦不但以王谢风流闻名,王导等也是兴农桑与学校打了东晋的基础的。因想起我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只知爱一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却全不去想到魏吴蜀如何兴农桑与学校。而其他黄巾与袁术等则皆因没有做这些所以随即都败亡了。

小时候如此读书尚可以,更误人的是宋儒的影响,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多是不知时务,成了像贾政与《儒林外史》中人,及至挨了西洋的耳光,才知原来是还有政治学,经济学,要讲物质,自己既一向没有,就都依了西洋的,照西洋办学校,照西洋搞政治,照西洋搞经济,学也学不及,追也追不及。大家争正统,却是争的西洋的正统,彼时惟有孙中山先生立起了中国的正统。但是大家也不了解。

中国的事真是孙中山先生说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政治制度是孙先生给起了草稿,今有着个五院的中央政府,经济亦孙先生给起了一个草稿,今可是惟存原则,未立制度,现行的经济制度多只是依照西洋的。我们前面已说过要设立知祭院,这里还要来说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现代的产业制度。以及正学风。

过去史上承大乱之后,建国的顺序是劝农桑,兴学校,但现在却是要正学风在先,因为今时中国的文化人以西洋的思想为思想,这点不教正之,中国的问题无从谈起。

今时要正学风。还有是正学制。

正学风是以今世纪的学问上的新发见,来见证中国文明,更以中国文明来统一天下的学问。目前先要做的建立新的常识:

一、生灭变易的宇宙观二、中国文明是世界文明的正统的历史观三、行于逻辑而有逻辑以上的创造观以上三项,今若得政党来发动成立研究班,分批招集学校与出版界传播界文化人施以再教育,可以收效最速,又如果知祭院成立,这就可由知祭院来做。但是现在只可由“三三”来作为一个文化运动的方式来开始。

还有正学制,则是要把学校分为二种,一般的学校与士的学校。士的学校是譬如现在亦有党务人员养成所与军政大学,但士的学校的教学,是要以中国的经书为本,而于天文、数学、音乐、物理学、文章美术皆知其最高之意,与知民间之现实,天下的形势与兵机,而归结于对应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以行于礼乐政治,乘历史的气运变化以日新。士的学校是要如此的育成以士为政之士。

而其他一般的学校,则为育成一般生活技术与工艺之人,如农业学院、科学学院、美术学院、商业学院等,但亦皆要有必修课教其知有中国文明与伦常礼义的人世,自小学至中学即要培养其知对大自然的感欣,与对人对物的好情意,再教以今时的一般的正确的常识,以之为生活的新鲜,觉与理知,此是国民的基本教育,士的学校与一般的学校皆要有此。

人类文明的第一期是新石器时代女人发明了农业,于太阳、土壤、水与节气有了新的感激欢喜,而有天文律数、音乐、轮、陶器、宫室、衣裳等的续续发明。如此乃出现了古文明国。至今发掘出来的世界史上的古文明国数在三十左右,繁盛率都继续到千年以上。而于是进入了第二期。文明的第二期是把第一期的那些来加以理论的学问化,而知其所以然之故,如此文明乃又发出新光辉而得继续遂行,此即是中国的《易经》,与巴比仑埃及希腊那边的数学与物理学。而尚有那些不能进入这第二期的古文明国则都萎亡了。

这学问化十分重要,文明的第二期是学问的,所以中国的政治不讲权力的统治,而是知的是教化的,称为王化。《周礼·王制》条条都是教民如何如何,《尚书·大禹谟》“明于五刑,以弼于教”,连刑法亦是为了教。《洪范》是大教,不叫宪法,柏拉图虽说哲人的政治,他都不知中国的教化的政治是有着这样大的背境——文明的第二期是学问的,这大背境。所以《论语》第一句就是讲一个“学”字,《大学》讲的“学”,是自格物致知至于治国平天下。

所以《易经》为万学之学,而孔子为万世之师。

文明的东西,如数学、音乐、轮等是神物,发明者是神人。学若只知其然,那还不足为奇,学而更知其所以然之故,则是你与发明者俱站在文明的源头了,此学问便亦成了神物,而你亦与发明者一样是神人,汉石梁祠的壁画,女娲是神,伏羲也是神。孔子孟子子思老子庄子皆是神,所以中国的师有这样尊。便是普通的师,能讲明经书的亦是搭着神的边缘了,该受尊敬。西洋是其学问不备,所以没有尊师之道。他们当然更不知政治乃是教化。

我们今日是先要来恢复士的自觉。读中国书不要钻于考据,今是地下考古学尚有可以再做些,文献学的考据则早已过剩了。不要归于宋儒,宋儒是被佛学与打坐污染了。不要西洋化。西洋的知识可学。我们对于今世纪的数学、天文学、物理学都要知其大概,却能会通之。知其所到达的程度与其终极处的问题,会通之,而予以解答,还高过数学者物理学者天文学者之所能解答的。我们今日是要恢复像春秋战国时那样的士。我们要于现代的军事知识也要知其大概,而比前线的司令官还更知道战局形势,而且知道军事上的革命性与创造性。我们对今时的经济现状亦要知其大概,而比银行家还更知其趋势与其根本的问题所在与该如何翻造。我们要能正视此世界的毁灭与新生。

世界史上文明的第一期是新石器时代的创始文明,历时千年以上,进入了第二期,第二期的是文明的理论学问化。而自第二期以来世界文明正统就只在中国了。所以中国人是理知的民族,不是合理主义那样的狭小的,与感情对立的所谓理知,而是知的天理。世界上是中国人最聪明。是这样聪明的民族故可以是王民,而施以王风教化。国民皆是知性的,而惟士临事知得最先,觉得最先,所以以士为政,而政即是教化。

你只看故宫博物院的铜器陶器磁器,就如世界史上惟中国的器物造形有其独自的创造力,再看近来日本人的西域探采热,单想象那丝绸之路,就如当年世界上惟中国独有其强大的产业体质。世界史上是惟独中国有那样的对属国,贡惟以为礼,不为经济。亦惟独中国早有如现代化的郡县制与征兵制。罗马亡于蛮族入侵,而中国打退得匈奴。中国有其独自的文字,与文章体制,独自的比希腊的更好的数学与物理学的体系,以及医药学。凡此皆是由于中国独有其把文明来理论化了的大学问,是中国民族的真真知性才能的。

而后来是宋儒把士来变成了无能。中国文明的大业,本来是由强大的朝廷制度,强大的士,与强大的民间来配成的,而宋儒以来蹩了士这只脚,但朝廷与民间的制度尚存健康,所以还可有明朝的强大与清初的全盛。惟因蹩了士这只脚,毕竟好况难久,至清末而几乎亡于西洋。明朝盛时有三保太监通西洋,但比起汉朝的张骞通西域,是明朝的士的无能了。再如秦有李斯,苻坚有王猛,拓跋魏有崔浩高允,皆是士,如崔浩用魏荡平北方诸胡,高允又用魏劝农桑兴学校,给后来的隋唐的天下打了基,铺了路。而元明清就没有这样的士。元朝有一个耶律楚材,但他是禅僧的门下。明朝的郑和是太监。清初的康熙帝是史上有数的明豁喜学问,于知识无禁忌的英主,当时若有如崔浩高允之士,清朝将可如拓跋魏的为汉文明开一新局面的,何至于比西洋科学知识落后。

士要有所守而不闭锁。我自身的经验,二十几岁时曾以敬意,相当读了西洋的文学与革命理论,今知其不足道,但也好得读了。

士生于今天,不能对于素粒子与天文学上的发现云云连常识亦无。

便是如日本电视上美苏现代兵器的情报,我亦是要看的。乃至工厂、银行的常识,国际的经济景气的进退,都要知道个大概,而能对之有自己的见解还高过各该业的当事人的。于今世纪的数学物理学也是要远比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更知什么是数学与物理学,更知其问题所在,而能说明之。

士必自己有一艺,而且要到得此艺的通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处,然后能知其他诸艺,以一统于学问。如我当初于陶器一无所知,后来听小山仙枫及冈野说陶器,有了些常识,就一懂懂得非常深了。于能乐亦如此,起初我看了能乐也不是欢喜,也不是不欢喜,不知要怎样说才好,惟是觉得舞台上的昼长人困,想要瞌睡。

后来是在涛涛会看能乐的素舞,不戴假面装束的,而我亦惟喜爱那舞的人,如柴山康子。自此常去看,听听野村保师的说明,渐渐也是忽然的都懂得了。我是从小跟周承德先生学书法的,我今是从书法去懂得了陶器与能乐。而还有是从文章。于现代物理学与数学,我是幸而得读汤川秀树先生的着书,与得听冈洁先生的谈话,而我是从书法与文章去懂得的,又还有是从《易经》。因为学理论的东西,必要是从造形的,书法与文章是造形的,对于《易经》,我先也是从文章去懂得的。见了一样不识的东西,先要是感,如我初时看能乐只觉昼长人困如梦思,这样的想要瞌睡,自己很不该似的,后来才知那正是能乐的极致,现实的人世都这样悠远。有了直感,再是要知关于这门东西的常识,遂忽然想到了这东西的主人,与之话起来却原来是与我相识的,此就是天下学问的会通了。

形而上之学要从形而下的艺,从造形的东西来悟得。这造形的东西又必须是修业的。古时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士都要练习,而专精其一。人问孔子所长,孔子曰:“吾何执?执御乎?”而后世士之艺是文章为主,再则是古琴与书法。因为文章为诸艺之冠,有云政事文章。当然要是如苏轼所说的汉文章,亦即可以对于天地神明的知性的文章。所以中国历朝开国之始都是要正文风。文章与琴与书法皆不是一遍知了即可,却是要继续修习的,一路上悟了又迷,迷了又悟,每在危险的边缘,不时又要问什么是文章,什么是琴,什么是书法。才能亦对于其他的东西每要问其然与不然。

我是从书法的线而知道直线皆曲,曲线皆直,以此而知生命的意志与波,以此而知有理数之与无理数的所以然。但若于写字不够功力者则根本先不能理会书法的这样的线。我又是从书法而知卦象爻位,但这都要是于书法有真下过工夫的。今“三三”诸青年执的艺是文章,又写字,又学弹三弦与拉南胡,这才是好的。而这里定必要正文风,正音乐,及正书法。

以上是士的教育,就是承传的“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是为治国平天下的。而其他的文化人与学者则不即是士。

国民教育:

一、要教国民的今世纪的科学上的新常识。今国民道德的败坏是因一般常识的败坏。中国人原是世界上惟一知性的民族,凡事讲一个“理”字,常言情意为重,钱财是身外之物,又凡事要有个上下。今却是讲以强力为理,讲进步与落伍,讲对人无大无小,讲物质第一。一般人并不知道进化论、唯物论,也不知牛顿的力学,也不知什么什么民约论与自由论,而皆成了一般人的科学常识与事情常识。这个最是力量大,因为一般人都是根据常识来判断事情。但这些皆只是十九世纪为止的常识,今世纪科学上的新发见,早应把这些来改正。今亦一般国民并不都要有量子论素粒子现象的及考古学等的专门知识,但是我们可使国民有了新的正确的常识,只是这里需要通过一个与“五四”有相似、有不相似的文化运动。

二、出版物与电视、演剧等要禁止秽亵,为趣味的犯罪描写。

三、家庭教小孩要有尊卑上下,要少给玩具,少看电视,才有感情听大人讲民间故事。要使小孩多与阳光泥土草木亲。

四、无论士的学校与其他一般学校都要男女分校。都是要敬师。

五、便是一般的学校与专校,亦都要有中国经书的必修课,教以做人的基本道理。

六、纠正现在教科书中不正确的自然观与历史观。教以物质是生灭的,宇宙是善意的,世界是文明史的正统在中国。

国民的不正确常识,会使秩序大崩坏,而自今来教得国民有正确的常识,则可以是民间自己生成秩序的极大力量。

管仲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今学美国式的完全物质化的功利主义,有物无人,人亦成了是物的,乃是人类的灭亡。其过程一是人对人无亲情无礼义,到得店员对顾客亦凶恶。二是男女惟是肉体,美乃全灭。三是秩序崩坏,市区郊区皆成了像荒暗的,野兽出没之地,肆行抢劫杀人。

今国际社会的秩序是靠彼此间经济关系的结构,与彼此间扩军程度的平衡在保持,美国式的国内社会的秩序是为产业结构的体系与机械的工作的序列所成,而靠警察力在保持。此与自然界的秩序完全不相合。人体内有异物侵入,会本能的把它排斥出去,今这样的社会于大自然是异物,怎得长久存在?

大自然是无与有,空与色,故有神,人类是悟得了这个,才发明了数学、音乐、轮等,而创始了文明的,今惟靠数学、物理学与音乐等来建造社会而饮水不思源,以为宇宙惟物质与情欲,这就是从大自然脱落,要气数尽了。历史上原已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迷失,不过没有到得像今时美国式的彻底。过去是每逢这样的场面,有大智者出来,如释迦教人知空,耶稣教人敬神,皆可说是国民教育,教人知文明的源头从新再出发,他们的说教也都有其效果,但不及中国古来的国民教育。

中国的国民教育是有更具象的方法。“无”字“空”字中国人通常是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来表示,在中国转语为天意与天数,及转语为“志气”,民间皆成了常语,虽不读《易经》亦无人不知戏台上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又无人不知说做人要有志气。“阴阳”这样看似难知的字眼,亦国民无人不知,因为中国的日常用其都讲阴阳。“位”字亦大家都晓得,因为中国人是宾主有位,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尊卑有位。万民是从色去体会理知,理知要造形而为日常的语言,与生活风俗等。

今如在台湾,民间尚存好风俗,好言语,倒是文化人在把它来破坏。所以国民教育今还是要从教正文化人做起。

改制先从打破经济的迷惘起经济的破灭是必然导致政治的破灭,世界现状的破灭。今美国式的(连同苏俄式的)经济停滞衰退,其故一是在于其财政的制度,又一则是在于其产业的性质。

制度的问题是错在重税与国家公营。今如美国的与日本的重税,虽还不比苏俄的没收全国的私有财产,亦最大的财力集中在政府。政府是握有此财政预算的大力量,才可以那样的猛烈扩军,与大造原子武器。若减税则政府大可清嘉。

而产业的性质的问题则是误把自动化与统计化为产业进化的本流。统一化与机器的自动化虽有其用,但普遍趋向机器自动化是离了人,普遍趋向统计化是抹杀了万物的个性。这是彻底的物化,当然要破灭。

所以改革是要一、减税。二、减产。三、以农业手工业为产业的主体,而以机器工业为辅佐。

一、要轻税。使民间可以有余财自己造住宅,不劳政府代造公寓,自造的有创意,有个性,政府代造的则像科学方法养鸡的鸡舍。使民间有余财可以自己上事父母,下蓄妻子,不劳政府代劳造养老院与儿童福利设施。自己做的有情感,政府代做的没有情感。

轻税则政府不能敛民之财去造核兵器扩军。此财在民间,民间就可以不必夫妇俱工作,妻可以管家,此是家庭再建之基。

二、要减产。譬如今年度美国国防费预算达一千二百亿美元,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顶点时的美国军费。此外英法等反苏俄的,军费合起来又是怎样大的数额,此于人类是完全无益有害,而今是为此忙着在扩大生产,若把这来免了,该可以闲出多少来。美国的国防费占其国民总生产的的在百分之五以上,若国防费预算减至二百亿元,全人口除老幼的三人中一人劳动,即现在每日工作时间可减少约一小时。

又则是为增加垃圾的生产要减免。如荧光灯今技术上原可以做到使用得五千小时以上的,却故意做成只用得一千小时以上的。

电视机等的零件过了三、五年即叫你买不到,不能修理只可再买新的。我每日散步快走约一小时,韩国的运动鞋着不到半个月就胶底后跟穿洞,穿日本制的,着了三年每日跑路,今还不穿洞,比美国的都坚牢,我还买过两双给仙枝。但是这牌子不久就停止制造了,改制品只可着得的一年的,为了可以多卖出。岐阜有一中小企业的建设会社社长接送我与小山,在汽车中小山向他问起建筑的事情,听他说一般的铁筋水泥建筑只经得三十年,因为铁里含有盐素化,所以快朽烂。不含盐素化的比较经久。如东京新宿那样的超高层大厦也只可七十年。是技术迁就商贾,速朽则可推进新建的市场景气。若是造一幢房子经得几百年,不但建筑业的生意要冷清,还有与建筑业相关系的许多生意市场都要冷清了。后来我与仙枫说起此事,仙枫道:是这样的。如洗衣机,原可以经久使用的,但小零件要换却买不到,就又买新的。

要是把这种商人的计划的浪费免去了,则可减少许多无谓的生产。

今时的浪费,除了在制造技术上故意使之速朽,还有是,商人的计划的加速变更流行的新式样。大如百货公司的店面是每隔几年又要大翻造,与汽车的年年出新型,小如女人的鞋子的式样是每年一改变。日本的一般女人几于都有着十五双至二十双以上,而许多都不可穿。数年前报上曾发表白木屋百货公司的前营业部经理对记者的谈话,二万元一瓶的香水与二百元一瓶的香水其实是同样,只装潢不同罢了。凡此浪费,是因为国民失去了安定的美。中国与日本原来是建筑与衣履等的造形皆有一个绝对的美,故可以用之百年乃至数百年不厌。今文明迷失,理论与美学皆成了支离破裂,理论执一偏以概其余,而美学则成了只是官能的。想要约制美,流行窄裙的一牵一牵不好走路。反过来想要豁达美,又流行迷你裙。想要女人亦有男性美,前年女鞋流行像大兵穿的老黄色牛皮靴,去年又翻过来时行鞋头尖,不过比上回的踢死牛少尖些。衣服也是如此,年年有新流行,在美学上都是有了这样就缺少那一样,而且有着的这一样亦不是真的,如以野性为豪爽,以拘束为约制,以肉感为真实,以刺激为兴,以不安定为日新,但都不是的,所以一个女人的衣裳都是挂满衣橱,真真是糟蹋。凡此虽是商人在造作流行新型骗钱,根本还是因为文明丧失。若是正服色,定器具之制,皆止于至善,则此等生产可以十省其九。

今要改革时弊,刷新生活,是有下列几个原则:

一、经济不可以是为了生产而生产,不可以是社会全般商品化。如今时的经济,男女总雇佣劳动的经济体制破坏家庭,即不可以为此乃势所当然,而是要为维护家庭制而改革经济的体制。是为对准此点,我们提倡节省的经济。

二、产业与物品要有性情,为对准今时的凡百自动化,统计化,我们提倡新的经济体制要以农业手工业为主体,而以机器工业为补助手段。

三、文明是从产业出发而展开,今却是文明退缩到只有产业。

为对准此点来改革,我们提倡祭政一体的政治。因为祭也是产业之始,正可把产业从恶魔之手回到神的清明。

减产可以使人有闲暇,知道思省

说要减产,其实西欧国家经济联盟机构的当局者数年前就已如此说。日本亦在说增产要减速。其理由是:一、地球上的资源渐趋涸竭。二、市场已饱和。三、石油腾贵。所以减产是不得已。但我说要减产的理由与他们的不同。资源可以从海水与空气中抽炼得,燃料是代替石油而用核融合,亦不是不可能实现。我说的都不是为了这些。还有是他们说的市场已饱和了,亦只是商人之见。实情却是还要严重得多,现在是产业的猖獗已致人类生存的原点空间与时间陷于破灭。而且污染到了海洋,破坏了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根元。

而且他们说减产也不知要是怎样的减法。

我说的是,纵使没有资源与燃料与市场的问题,单因其做得不对,亦该以减产来纠正之。减产的内容是:譬如日本今其出版业的印刷物部数占世界第一,《朝日》、《每日》、《读卖》三家报纸,每日发行即达约二十万份。新书出版是每一天的约二百种以上。其他刊物与书籍泛滥于电车内、家庭内、学校内,大都是趣味类,秽亵类,考题详解类。大学生在电车内也看漫画书,不用脑筋。如货币的恶币驱逐良币,书店里也是好书被恶书所驱逐。现在日本的出刊物其实是可以减到只留百分之二,于日本的文化有益无损。

汤川秀树博士说,现在的物理学界是情报过剩,论文过剩,而原理上的发见能力日益低落。说到情报,是现在的电视收音机照相机等所作的都可减至五分之一,十分之一,乃至只剩二十分之一,决不会于国民的文化程度有损。他如衣服与家具类,若不作无益害有益,皆可减产至少一半以上。一业减,百业连,如出版物减产,即与之有关的原料业、机械制作业、运搬业与废品垃圾处理业,亦皆随之而减产。而于此其国家的经济实力决非有损,而是有益。

今时文艺作品的多产,音乐的泛滥,美术游艺活动的频繁辏杂,什九只是使人耽溺失志,都应减损。现代是产业狂奔的恶风气所煽,连到学校亦日益忙碌,会议越多,教育方法愈周到,学生愈坏到不可收拾,吸纸烟、吃迷幻药,到百货公司集团的偷盗,暴行奸污妇女。现在的初中学生是动物化了,所以早熟,躯干强大,而中心萎弱,言语幼稚,他们个人无用,成了群就暴猛如动物园出槛之兽。如近来日本报载东京都内的中学校时有发生学生群殴教师至重伤的事件。仙枫在教市中,她亦是一年比一年更忙,每为开会,到很晚才回家,而她亦一次被吃了迷幻药的学生一脚踢到老远。这都是教育部不知教学之本。都应当简静下来,才先生学生都可以聪明而知读书之乐。

物是为了可以养生,再进是以之成礼,并非人是为了物。我们是要如陶渊明的诗句“世短意常多”,亦如天文的写信意思比用的字更有余。

要产业有情意

以日本为譬,单是把那故意使制品不耐久为浪费而生产来减省了,也不必动到那国防费,即可使人们现在的工作至少减省三分之二。又若轻税,使国民有余财自己料理住宅,就可以不必住鸽子笼似的国民住宅,而恢复向来人家的宅地与房舍的空间。若行新的经济体制,减省了浪费的生产与减税,妇女就可从职场劳动解放出来,专心料理家庭。而家用亦不会不足。

若行新经济体制,国民的住宅不由政府代办,衣食不由商人的制成衣服与制成食品包办,即人家妇女可以自己缝衣与烹饪,日常生活都可发挥个性与创造力。其实便是日本现在,亦一人的薪资足以养家的,不必夫妇俱工作,妇女亦到职场工作乃是被流行的物欲所引,与用物的不经久又得另买新的,与童幼儿的即已养成其物欲的浪费,才是弄到钱不够用的。又则,如美国与日本,亦很有妇人不出去就职的,而她们在家无事可做,因为生活所需都是商店里买的制成品,她们无聊得只可去淫乱与小小的犯法,如到百货公司做小偷,以求刺激。若可像旧时的做家务,她们并不是没有此余力。

日本旧时的人家小孩上学,携带的昼食都是母亲手做的便当,现在都改由学校给食,方便是方便,就只少了母亲手做的一份情意。所以这里要明白的是,生活不只是要方便,不是但求享乐。生活乃更是修行。凡是高级的事情,如写文章、音乐、书画与数学,皆不可存但求快意,与求其方便之心,倒是故寻艰难,自讨苦恼。

日常生活若是文明的,便亦是与此同理。

而大前提是新的经济体制是要重建农业与手工业为主体,而以机器工业为辅。譬如说,现在的日本人家正可以皆有手纺车与机杼,家家自己织布。我说此话,也知是违反时人的一般常识。时人的常识是,农业的人口比例减少,工业的人口比例增加,才叫进步,手织被机织所代替,才叫进步。但此是人为了产业,不是产业为了人。而且现在如日本是工业力已过剩,除了商业上的打算,已没有此必要。日本今机制商品太多,譬如糖果,倒是在以手制品为号召,衣料亦在提倡手织的。衣食足而知礼义,先是知衣食之何者为美,为可珍重。日本农业用小型拖拉机与收割机,并非不能像美国的用大型的,而是小型的尚存手工业之情。日本今且在提倡不用农药与化学肥料,凡此都是为要使之不离人太远,不离自然太远。

今日本的经济学者多有警告日本政府与财界的强减种稻的田亩,虽向美购粮食便宜,但若大战发生,运输阻断,日本将因饥馑而混乱,这是说的利害,但我说的是还有在利害之上。农业是育成的产业,而工业则是制造的产业,在此意义上农业比工业更是直接有生命的产业,泥土与五谷所以最是于人亲。手工业亦是比机器工业于人亲。机器工业则惟是功用,如为起重与削掘岩土,与为观测天文。

机器工业可以辅助手工业的不足部分。但不是可以代替手工业,以为手工业已被历史所淘汰者是错觉。凡事物有被天意所淘汰的,譬如不合于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东西,被淘汰了就完蛋了。而还有是被人为所淘汰的东西,如手工业,它还要复兴。

假如日本现在家家都有机杼手织,这比之甘地提倡的手纺车又另是一番人世的风景。日本今是有此余裕的,惟他们不知可如此做。或曰:但是我们中国今尚无此余裕。这譬如国父讲节制资本,虽现时的中国提倡发展资本尚来不及,但国父还是提出了,为远大的打算不单是为一国的,亦是为世界的。现在若未能达到改革成功,等到核兵器大战后废墟上复兴,亦只有是行的这个的。核兵器大战才是产国主义所营造的一切要被天意淘汰,而前此被人为所淘汰的好东西则要复兴。

我们过去靠农业手工业可以足够,今虽人口增加,而耕织者与制器者亦随之增多,一样可以足够的。其所以急急被机器工业所代替,只是受货币经济的商品价格的簸弄使然。今后产业的事不但是行政部门所管,同时亦被知祭院所管,当然亦还是用货币,但货币政策要被约制于全体产业的性质,不是产业的性质被约制于货币经济。以前的人们都穿得起手织的衣裳,今何至于穿不起。倘有不足的部分,其时才用得着机器来纺织补足。

以农业与手工业为主体的产业才物与人亲,我们最喜爱的诗经汉赋唐诗宋词里的真山真水与人世风景可以再有(当然是新姿的)。原来自周朝到汉朝又至唐宋明清,建筑亦代代各有不同,但文明的大原则,人的容止与行事必有礼仪,物的存在必有意思,是有限的时空而同时只觉旷远悠久,无际无穷,则是代代皆然的。我们要开创的新时代,是有电视机与照相机而少使用,如老子说的有什百之器而不用(他不说不可以有),中国向来是不滥用物,并非因为不能有。于物不滥,与于人不滥,那都是为约于礼。文明是飞扬的而同时是制约的。

我们要开创的新时代,是以农业与手工业为产业的主体,而同时仍可有削掘机与起重机,乃至利用原子能,为治山治水,为开道路。昔年汉唐的天下,一面是乡下小桥流水人家,与城市里的“庭院深深深几许”,而同时却治黄河,筑长城,通西域,有那样的大行动,我们今亦要如此。我们还可以有大加速器与大望远镜,为研究素粒子与天体。而我们与西洋不同的,是我们因于今世纪素粒子领域的新发见而更有空色玄妙之思,因于今世纪天文学上的新发见而弥兴天道幽远之感。西洋人的科学的物质宇宙无情思。西洋以前希腊时代的物理学与数学还是有情思的,今他们都破坏了,所以今他们日常生活的情思也都随之而全面的崩坏了。

其实我们是远比西洋人知道喜爱科学,只是不用科学之名,如我们比西洋人更知道祭,而不落宗教之名。中国有黄老,说佳兵者不祥之器,又说要弃绝智谋,而史上的名将如韩信等,天才策士如张良等皆是黄老之徒。黄老又说要做许由巢父,尧让以天下亦不受,而史上历代开国的英主贤臣却多是黄老的。黄老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使人心发狂,而史上偏是黄老之徒出大音乐家与大书画家,司马相如劝汉武帝要封禅,是黄老定了,而他的《子虚赋》里极写畋猎。又如刘备好声色狗马,可见他也是黄老的。中国史上的天文学家、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更多是黄老之徒。

黄老是其人能跌宕自喜,故能与天下事,及与天下之学都喜乐好玩,而亦没有比他的对这些更亲更真的了。今我们亦然,我们是连文章亦说是小道,何况科学,但是我们“三三”的青年诸众亦真是要有今世纪科学上所发见的新知识而知道喜爱之。

而现在的科学不可喜爱。科学的制品无情,通过科学看的事物无情,那是科学这门学问的缺陷。或以为科学是知,外加一味情思来配上就好了,但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除非科学自身也是有情的。原来在于西方,是像巴比仑埃及与希腊的时代起,他们把文明来理论化的学问就已是符号的,靠其他方面的文明的造形的情思来润泽之,而终至于科学一枝独茂,邻枝则都枯了,结果成了惟物质化的世界凡百都无趣,而最最无趣的是科学了。今我们要开创的时代,是要由知祭院来司教化,发扬中国自向来的理论学问必是具象的这个传统,把现在的科学亦变成有情的,即是要把现代的数学与天文学、物理学亦来中国化,变成是具象的,中国原是可以有祭有神而非宗教,有数学天文学物理学而不落于科学的。

今日重建文明的理论学问化这一大业,要成功才世界的历史可以继续,而倘若不成功,则人类的历史就此至核兵器的世界大战而完结,再没有下文了。而这一大业是只有我们来做,西洋人不能帮助,连印度人与日本人亦不能赞一辞,因为世界上的民族中只有中国人是有伏羲孔子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的本支根苗。

当初新石器时代创始文明,出现了新的太阳与音乐的世界,数学物理学等与产业都是诗情的,今美国把来都成了只是功利主义的,否定了诗情的知性,今此美国式附苏联式的世界已入薄暮末路,而我们是要再建诗情的学问与诗情的产业,惟有如此才又可有历史的新生。这是我们与大家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