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八股文与戏剧、小说、通俗作品的关系,现在读者很难想像到“临川四梦”的作者汤显祖,是著名的八股文专家。明代制义八大家,他和唐顺之、归有光一样,也是其中的一家。他文宗南丰(曾巩)、临川(王安石),诗宗香山(白居易)、眉山(苏轼),又精于词曲韵律,既能写出缠绵的《紫钗》、《还魂》、《南柯》、《邯郸》“玉茗堂四梦”,又能写出独成一家的八股文《玉茗堂稿》。对一般读者说来,这二者相提并论,是很难想像,也很难理解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语言文字的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是完全相通的。逻辑思维越敏锐、越缜密,形象思维也就越逼真、越生动。这或者就是人们常说的“一通百通”。

梁章钜《制义丛话》引《韵鹤轩杂著》一则故事,并加按语道:

“有一秀才日喜看盲词,适届岁考,场中命题系《子曰赤之适齐也……》至‘与之粟九百,辞’。遂援笔立就,其文曰:

‘圣人当下开言说:你今在此听分明。公西此日山东去,裘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为君子,锦上添花是小人。豪华公子休提起,再表为官受禄身。为官非是别一个,堂堂县令姓原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坚辞不要半毫分。’

案出,以不遵功令,遂置劣等,然就文而论,题中纤悉俱到矣。故知文无精义,而惟以平铺直叙见长者,其源皆出于盲词也。”

粱章钜对这个故事最后的按语,说“以平铺直叙见长”,“就文而论”,“纤悉俱到”等等。这正是写小说、写鼓子词也需要的手法。而写八股文也需要作到“纤悉俱到”,可见在文字表现上,八股文和小说是有许多相通的地方,说来也不奇怪,用文字表现人的思维,或是叙述事物经历过程、说明事物关系结构,论证道理屈直是非,抒发感情喜怒哀乐,描绘江山风物人情世态……不管是文言文、白话文、八股文、小说戏剧,应该说都有相通之处,准确、细致、全面、生动……要求都是一样的,受过八股文严格训练的人,以写八股文的“纤悉俱到”的手法,写小说、写鼓子词,自然也是无往而不利的。前几年写《红楼风俗谭》一书,曾写过一篇《曹雪芹、八股文》的文章,曾细述曹与八股的关系。其实不只《红楼梦》的作者与八股文的关系密切,其他清代任何个人创作的小说,都不能说和八股文没有关系。有的而且关系很密切。按时代顺叙,首先应提到的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蒲松龄,字留仙,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人。生于明祟祯十三年(一六四0年),逝于清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在他五岁时,明朝就亡了。因此从他启蒙读书、到他长大成人,都是在清朝了,《淄川县志》他的小传道:

“淄川蒲松龄,字留仙,号柳泉,辛卯岁贡,以文章风节着一时。弱冠应童子试,受知于施愚山先生,文名藉甚。乃决然舍去,一肆力于古文,悲愤感慨,自成一家言。性朴厚,笃交游,重名义。与同邑李希梅、张历友诸名士结为诗社,以风雅道义相切劘。新城王渔洋先生素奇其才,谓非寻常流辈所及也。家所藏著述颇富,而《聊斋志异》一书,尤脍炙人口云。”

“辛卯岁贡”,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他自施润章(字愚山)康熙初提学山东学政时,就应童子试,进学成了秀才,而且“文名藉甚”,就是八股文写的好,十分出名,但未中举,应乡试几十次都落第而归,直到七十一岁才援例补了贡。虽然八股文写的好,而在科举试场中却是大大失败者,结果以《聊斋志异》脍炙人口,直到今天,《聊斋志异》还是文学史上传奇小说的压卷之作。如果蒲松龄考中举人、进士作了官,那恐怕也就不会写《聊斋志异》,如果作一般官吏,今天恐怕也不会知道有个蒲松龄了。不过他的“八股笔法”,却与《聊斋志异》是分不开的。不信,且看第一篇《考城隍》。先不说故事内容,只看考什么、什么题目。原文云:

“……俄题纸臣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

这题目虽然不是出自《四书》,但其文章警句,却完全是八股名句。即题目设想,也还不外《四书》章法。《论语》中“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也。”这就是题目“一人二人”的出处。“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这又是朱注中的话。题目显而易见是从这种思维规迹设想出来的。在八股文写作中,类似这种一分为二的思路破题、分析是很常见的。《制义丛话》载有人写《小人闲居为不善》题之起讲云:

“今夫君子之面一而已矣,而小人有二,有尔室之面目焉,有大廷之面目焉。以大廷之面目为尔室之面目,小人不能;以尔室之面目,为大廷之面目,小人不敢。”

试看这种分析方法,与《考城隍》分析“有心为善……无心为恶……”的思路是一致的。

蒲松龄虽未考中举人,但是大家,古文、骈文均佳,制艺自不用说了。《聊斋志异》的序言是用骈文写的,书中的故事,都是用唐人传奇:如《会真记》、《李娃传》等笔法写的。但他毕竟是受严格八股教育出身,而又长期从事塾师职业,又以八股教育教别人,自己又几十年中不断参加举人考试,因此他所受八股文的影响必然是很深的。他一开始就是一篇《考城隍》,而且把八股警句写在故事中,目的何在呢?他在《序》的最后说: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呼,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弔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蒲松龄把《考城隍》放在第一篇,似乎是感到有生之年,未能中举、成进士,作个临民的官;希望死了能作城隍乎?历来评《聊斋》的人很多,而很少人注意到这点。《聊斋志异》中写到科举制度、八股文的篇章很多,如《于去恶》、《素秋》、《郭安》、《续黄粱》、《王子安》等篇,都充分写了科学制度的种种弊端。但他集中在一点上,主要是写试官、嘲笑试官不长眼睛,没有学问、昏庸无知等等,而对科举制度本身及八股文并未予以丑化描绘。不过是写试官不用眼去看文章,而只用鼻子闻,那试官就变成狗了。读文章不去读,而是用笔抄好,烧了灰吞下去。甚至想世间的试官很坏,作了鬼阴间的试官也要营私,一定要等张桓侯(张飞)来巡视才能昭雪,如《于去恶》篇中所描绘。在此篇后面“异史氏曰”中说道:

“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感慨张飞巡期太长了。王渔洋评此篇云:“数科来关节公行,非噉名即垄断,脱有桓侯,亦无如何矣,悲哉。”亦可见当时科举试场情况了。《聊斋志异》的版本很多,序言也很多。康熙己未紫阳道人高珩的序,一开头也是八股破题、承题、起讲的写法。如:

“志而曰异,明其不同于常也。

然而圣人曰:君子以同而异,何耶??其义广矣,大矣。

夫圣人之言,虽多主于人事,而吾谓三才之理,六经之文,诸圣之义,可一以贯之。则谓义之义,即易之冒道,无不可也。……”

这样排列引在上面,八股形式就看的很清楚了。因为当时知识分子,从小受此训练,对这种表达形式,大多熟悉了,只要不是有意避开,那一落笔便是八股腔了。这是不足奇怪的。

清代与八股文关系特殊的小说,第二部要数《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安徽全椒人。生于康熙四十年(一七0一年),逝于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年)。他曾祖父是科第出身的显宦,他父亲是熟读群经的老儒。他先是秀才,中年谢绝赴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说明他学问虽好,是八股教育训练出身,但也是没有中过举、会过进士的。书中写周进中举会试、范进中举等等老童生得发的描绘,不能不说有他自己的影子和希望在内。《儒林外史》是全面写科举制度、八股文,以及种种儒林丑态的。书中有许多讽刺的地方,但也有不少严肃的地方。如第三回写周进到了贡院痛哭,众人帮他捐了个监生进场,人逢喜事精神爽,文章做的花团锦绣一般,居然中了举人,第二年春进士会试,又中进士,荏苒三年,作了广东学政。却自己心里想:“我在这里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屈了真才。”及至看到五十四岁还是童生的范进的卷子,书中写道:

“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在一边不看了……何不把范进卷子再看一遍……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又取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人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这段描绘,写了两个晚发的人,一个周进,一个范进,先是引子,重在描写范进。但写周进阅卷过程,心里变化及感慨,不能不说是严肃的,是从正面骂糊涂试官的。这自然有吴敬梓自己的历经在其中,也是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数见不鲜的。从中也可看出八股文的深度。

《儒林外史》中对儒林的讽刺对象,也还是考不中的假名士为多,如两个很典型的严贡生、匡超人,以及其他形形色色形同骗子的儒林丑态,但对八股文本身,却未有半点否定之意,反而在第十一回中,写了鲁编修没有儿子,如何教女儿读《四书》、五经,讲书开笔作八股文。极概括地介绍了八股文作法过程及明代各家。又通过鲁编修的话,正面肯定八股道:

“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

这同前引王渔洋《池北偶谈》转述汪钝翁的话完全一样。只因它是通俗小说中的话,所以在学术著述中很少引用,实际这正是理解八股文作用的人的看法。吴敬梓借鲁编修的口说出来。“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二语,是朱熹语录中的话,重在说明语言的准确、锐利。这也正是儒家思想对语言文字的最高理想水准。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等等,儒家历来是把语言文字看成是有利的工具的。八股文教育的严格训练和讲求,是继承了这种传统的。朱熹这“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说法,又被吴敬梓通过鲁编修的口说出来,今天看来,还有十分利害的。

《儒林外史》又创造了直朴的专门选乡、会试阐墨的马二先生,用大量笔墨描写这一可爱的人物,也是同八股文有密切关系的。可是这位可爱的马二先生,进学成了秀才之后,考过六七个案首(秀才岁考时的第一名),却始终没有考中过举人。只不过补了廪,即成绩好的秀才,每月国家发给一二两银子膏火银,谓之“廪生”,意思就是由国家仓廪发给生活费的诸生(秀才总名,即各种学生。因为府考叫进学,秀才自称:学生’,在本县学中有名额)。而这位不曾中举的马二先生,对八股文却是深信不疑,有一套完整的理论的。如十三回中所讲:

“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

又说批文章道:

“也全是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的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按即黎清德所编《朱子语类》及朱熹著《四书或问》二书,前者是编朱熹语录,后面是朱熹自著,八股文《四书》题解释发挥,以“朱注”为标准,故批语亦以此二书为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出几十篇的道理,才为有益。”

最后说到“举业”道: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作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念文章,就是念八股;做举业,就是做八股,最终的努力方向,就是得中做官。马二先生的话说的极为坦率中肯,孔夫子活在明、清二代,也要作八股文,这是肯定的。可惜清代人不重视通俗小说:马二先生的八股理论,由作文、选文、批文到八股文的最终目的,说的这样精辟,而阮元《四书文话》、梁章钜《制艺丛话》二书中都没有采录,是十分可惜的。

与《儒林外史》同时代的是《红楼梦》。曹雪芹据新刊朱淡文所著《红楼梦论源》考证:生于清康熙五十四年夏,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生年比吴敬梓晚十四年,卒年晚八年。应该说是同时代的人,同时代的书。所受教育同样是八股文教育,在书中也同样对八股文有所反映。尽管多少不同,态度不一样,但其时代烙印则是一样的。不过曹雪芹生前的遭遇和身后的资料较蒲松龄、吴敬梓二位要少的多。蒲、吴二位虽然一生未中举,未进入仕途,但生前已是知名的老明经,一位受到王渔洋的赏识,一位受到地方长官的推荐,要他试“博学宏词”,这在清代前期是极高的荣誉。而身后蒲松龄有集,地方志还有传。吴敬梓也有《文木山房集》传世。曹雪芹则无法和他们比,虽然他是正白旗包衣,又有显赫的祖辈,但到他已是罪人家子弟,生前潦倒,死后萧条,除残存的《红楼梦》而外,其他资料真是少的可怜。虽然多少学人苦心搜求,也只是极可怜的几条,而且都不是当时大名人有力的证明,说明曹雪芹生前朋友圈子是很小的。在清代汉人对旗人的看法是很势利的,对于当权的旗人,皇亲国戚,或阿谀奉承,或心怀畏惧,或敢怒而不敢言;对于倒台旗人、或旗人罪人家飘零子弟,那照例是十分讨厌,而且看不起的。这种民族压迫所造成的逆反心理,原是很自然的。但受到这种冷遇的人,心理自然也难坦然,必然也产生愤世疾俗的想法。对于曹雪芹的心理状态,研讨者常常忽略。但这正是认识他思想的重要依据,据此才能更好评价他的各种观点。其对举业和八股文的看法,从本质上说,同马二先生的看法是一个根源,两种态度。一是积极争取,一是消极藐视;一个老实承认,一个自命清高。如果把承认葡萄是甜的,很想吃葡萄,但又吃不到,老实告诉别人登高去摘的人,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相比,表面看,似乎很容易区别。而在实际生活中,前者每被人斥为凡夫俗子,而后者则常易于博得人的同情、赞赏,被认为是清高。曹雪芹能写出伟大作品《红楼梦》,一因天才,二因遭遇经历,三也因他的学识……有这样学识的人,自然他幼时所受教育时间很长,也是十分严格的。当时正式高程度的教育,没有别的,惟一的就是八股文教育,也可以说是举业教育。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没有功名,参加过多少次考试,也不得其详。按当时习惯,一般读书人,童子试都要观场的。因而有的书如梁恭辰《北东园笔录》说他是“贡生”,即进过学,成为秀才又补了贡。这有可能,但单文孤证,不足为凭。不过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他十分熟悉八股文,说的头头是道,二是他厌恶八股文,看不起八股文。证明在《红楼梦》第七十三回开头一大段文字:

“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论语》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

这段描绘宝玉思维想法的文字,可以肯定三点:第一点全面说明了“举业”的全部基础内容:即一是《四书》、五经,二是古文,三是时文,全部要下苦功读熟、背熟。曹雪芹说的很清楚。第二点表明对八股文的看法,是平素深恶。是“饵名钓禄之阶”,对本质看法一点也不差,同马二先生一样。但态度却又完全相反。第三他是十分熟悉八股文,理解八股文,知道“承起之中”,即承题、起讲之间,有“精致”的,“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这是从兴趣出发,以能动情的值得一看。说明曹雪芹知道八股文中也不乏这一类的作品。写宝玉的性格寄托了他自己的观点和爱好。但也必须读过八股、作过八股,十分熟悉八股的人,才能这样全面而深刻地认识八股文,又把它写进小说中,生动地表现在人物的身上。因此曹雪芹对八股文的观点尽管是深恶的,而他从小或是在勉强的情况下,对八股文下过一番苦功,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至于他是否参加科举考试,及科举考试没有得中,那是另外的问题,在此不多费词了。

说到《红楼梦》,还必须注意到完成这部书的高鹗的情况,他与八股文的关系,及他在书中所写到的有关八股文的部分。高鹗,字兰墅,内务府镶黄旗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卒于嘉庆二十一年。其生年晚于曹雪芹卒年一岁,完全是乾隆时代的人了。出身一般,上代也没有大官,不过是个一般的旗人,可以吃钱粮、作小官耳。但他科举考试较顺利,二十五岁中举,三十二岁成进士,这样两榜出身的人,自然是对八股文下过一番苦功,而且得到收获,进人仕宦之途的。所以他对八股文的态度应该说完全不同于曹雪芹。但是他又要继承曹雪芹的观点和思路补写《红楼梦》未完部分,且看他如何转这个弯。首先是第八十一回《奉严词两番人家塾》,接着便是八十二回“讲书、念文章”了。“讲书”就是讲《四书》,“念文章”就是念八股文。先看与黛玉的谈论:

“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

写宝玉晚间用功道:

“宝玉……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摈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

写代儒命宝玉讲书道:

“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接过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讲来。’宝玉先朗朗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还有一章……宝玉看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

‘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得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好起来,那才真好呢?’

代儒道:‘这也罢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好了’……”

高鹗续书写宝玉,不能完全按照曹雪芹原意写下去,因为他不知道曹原来的设想。又必须按照原塑造成型的宝玉去写。又要按社会所允许的形象、合情合理地去创造。这样他便让宝玉勉强就范,学习作八股,中举人。他是两榜出身,对于八股教育,八股作法自是十分熟悉的,所以几个部分写的十分清楚简洁。可笑的是写黛玉谈论八股文一段,真是异想天开,也正反映了高鹗对八股文内心的偏爱。与曹雪芹是截然相反的。

清人小说中,一样是旗人所写,一样用北京话表现的,还有一小部与八股文关系密切的就是《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姓费莫氏。满洲镶红旗人,字铁山,号燕北闲人。祖父是大学士,他不是科甲出身,而是捐班出身,初捐理藩院郎中,满洲旗人升官快,后任天津兵备道,风阳通判,丁忧后起复为驻藏大臣,因病未赴。清代对科甲出身的官吏,即由秀才、举人、进士考上来的,叫作正途出身。普遍受到重视,官场内羡慕这种人。都感到这些人是凭八股文真本事考中的。自己的八股文肯定不到家,所以未取中。文康是这种标准思想的人,书中对国家制度规定的八股文十分赞赏、推崇。书中写正黄旗汉军安老爷、安公子,父子二人科场得中,中间主要又写侠女十三妹故事,就书来论,也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小说。作者文康完全是当时士大夫正统思想,对八股文的观点看法,和曹雪芹完全是相反的。书中写到《四书》、八股的地方很多,这里只举第三十四回中所写以见一斑。先在第三十三回结尾写道:“这几年工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首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接着下回写道:

“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文课日期……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三天的限,其实……不过一天半的工夫……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得起来……我就在这里作个监试官……”

这是八股文的模拟考试。第二天“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一章。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

且写他交卷后的情况道:

“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只见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事君之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竟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未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如何?安老爷接过来……见写道是:

‘……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以废书三叹欤!’

安老爷看罢道:‘这话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大主意的张本。直到博学成名把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章来……”

这回书大半描绘安老爷和程师爷评价安公子所写三篇八股文,一首试帖诗的情况。有如一篇生动的八股文讲析教材,是十分难得的。可惜较长,在文中未便多引,只摘引部分,以见大概罢。这种小说,在本世纪初以前,八股文时代,一般读者都是看得懂,而且爱看的。现在读者看到这种地方,就感到困难了。

八股文与清代小说的关系,略举四种、五名作者予以说明,其中四人都是未中过举的,只有一位是两榜出身。而其受八股文教育出身则是一样的。甘苦都是亲身经历,而观点不尽相同,约略介绍,也不必多作分析比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