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槃庵先生藏湖北崇文书局重刊《王本史记》,乃傅孟真师于民国二十九年客昆明龙泉镇时所赐赠者。书中多孟真师朱笔批语。槃庵先生检出示余,余既选一页影印,复录其全文于下:

书名之要者,于其中抹之以为识(明人如此)。可注意之端,以△别之。善言备后来留意者圈之。(《史记集解》序页一上)

子长实最良之今史家,其于古史,乃反不如。楚汉春秋以前,抄书而已。所抄书大体不差,而亦未见其多发明。独记汉事,文章事理,昭然明白,显言微言,尽情舒畅。此实与后来之官书文字绝然不同者也。(又页一上)

此皆无知而谈也。(司马贞补《史记》序页二上“借如本纪叙五帝而阙三皇”以下)

游易讲,都易郡,真妄人也。(张守节史记正义》序页一上“讲学齐鲁之郡”)。

绍太史一语,在此处为不辞。(又页一上“绍太史,继春秋”)

此实不专某某家,无例可言。(《史记正义论例·谥法》解页二上“论注例”云云)

此处原文必是两行旁行,张守节以为直行而抄之,遂有此可笑之错乱。(又页六下谥法解“民无能名神”以下)

数码标《周书谥法解》中之序。神1,皇4,帝3,王5,公7,侯8,君6,圣2,明13,文10,德16,武11,成26,康25,穆27,昭29,平33,景34,贞35,桓38,元42,宣55,庄43,惠40,敬46,肃50,声68,伤,戴51,殇(伤)53,隐54,知70,悼55,荒57,愍58,匡96,奠76,类77,明13,爱91,忠81,魏61,长89,直86,绍84,节93,易95,克90,汤。(以上上列)

简9,恭12,钦14,定15,襄17,僖(厘)18,厘(僖)18,懿21,度61,献20,孝22,〔考〕23,齐24,顷28,靖(静)32,圉54,胡30,刚31,威36,祁37,使56,安62,思39,皞57,誉60,商59,夷44,怀45,丁47,烈48,翼49,白67,灵52,厉69,刺56,哀59,躁78,戾73,丑75,幽60,慧41,质72,良74,顺79,宪19,惑(感)80,厚97,炀52,正87,坚85,夸88,抗92,缪96,比94。(以上下列)(又页六下至页十六)

子长已引其父言易大传,而子长未述庖牺神农,则今本十翼之成今式,恐更在景武后矣。不然,子长虽能存疑,要亦折中六艺。易击明文,独不采乎?(《三皇本纪》页一上“太皞庖牺氏”以下)

顾颉刚云:黄帝所至,即子长所至(见赞)。盖子长仍以自己所闻之传说为断也。(卷一五《帝本纪》页四上“东至于海”以下)

风后、力牧皆抽象之神道词也。即云风之后力之牧耳。力即怪力乱神之力。大鸿之鸿,即鸿雁之鸿。常先或亦禽兽之字,先或弋字之讹。此四者均非人名,盖黄帝亦当时普及民间之一宗教。(又页五下“风后力牧,常先大鸿”)

此四人之治民如此,其为神道可知矣。(又页六上“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黄帝在子长时,为一普及民间之宗教矣。(又页三十下“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

刘子骏不能改全书之思想,以就古文,乃但于若干处举“古文近是”等等之直申语,为术诚拙也。(又“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天,文字之误也。甲文证明。(卷三《殷本纪》页二上“子天乙立”)

《史记》所引《书序》,皆窜入文。子长见《大传》,故未及见所谓《书序》。(又页二下“作帝诰”)太史公时,儒者善谈五帝,而竟不能辨东西周,其历史观念可知矣。(卷四《周本纪》页四一下“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以下)

太史公得读《秦记》,故《秦本纪》事独详。(卷五《秦本纪》页一上)

秦之再霸,实不始考公商君,盖自然之势耳。(又页二二下“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天子贺以黼黻”)六艺六经六书六卿等名,恐皆自秦始皇后始也。(卷六秦始皇本纪页十一“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始皇先用儒而后坑之,非自始绝之也。东巡先至峄,其意可知矣。(又页十四下“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

此是谀言,而下文乃有宗旨。(又页二三上“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

始皇坑术士,而扶苏谓诸生皆诵法孔子,甚可留意也。(又页二六下“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

诸刻石文中,儒家思想多矣。(又页二九上“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泱”)

前后倒置。(又页四十下“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

如此众人,说来一若同时然。(又页四三上“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

不知何人所别抄入也。(页四八上“襄公立,享国十二年”)

此是典引文。(又页五一上“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日”以下)

如此人家子弟,不为始皇聚之成阳,而任其在山泽中。如是,固知帝王之法,有时吞舟是漏也。(卷七项羽本纪页二上“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

此必别一李由。(又页七上“斩李由”,注“应劭曰:由,李斯子也。”)

妆改收。(页二三下“妆其货宝美人”)

此句不知谁何所追记也(卷八高祖纪“朝以十月,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高后文帝纪赞,皆若刺武帝语。(卷九《吕后本纪》页十五下“太史公曰”以下)

高帝死后,以吕氏之残暴,而天下竟安,揭竿不起者,皆自战国二百年来杀戮之故也。(卷十《孝文本纪》页一下“夫秦失其政”以下)

此不知何人补,要甚后矣,但据汉书敷衍成章耳。(卷十一《孝景本纪》页一上)

此处古文二字撺入得尤其明显,尤其不通。(卷十三《三代世表》页一下“古文咸不同乖异”)

即此以观,即知帝击世本等之为妄矣。(又页五下“从黄帝至武王十九世”)

此处所改多矣。(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页二上“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以下)

此句尚是未改者,有所忘也。(又页三上“自共和讫孔氏表见《春秋》《国语》”)

古文二字,此处或“载籍”等词之改也。(又页三上“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

此最深刻之谤汉文也。(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页二上:“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刺语。(卷二十《建元以来侯者年表》页一上“以此知功臣受封侔于祖考矣”以下)

有录无书。(卷二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页一上)

此文首节油腔滑调,绝不类太史公语。(卷二八《封禅书》页一上)

此一节与《郊祀志》颇不同。(又页二下“周官曰”至“所从来尚矣”)郊祀志云:作陈宝祠。(又页四下“作伏祠”)

此穆公有志步岐周之迹而托言也。(又页五上“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穆公平晋乱”)

此段《郊祀志》无之。(又页七上“其后百有余年”至“乃后陪臣执政”)

此语与《郊祀志》序错。(又页七下“季氏旅于泰山,仲尼讥之”)

秦色尚黑,其不及黑帝者,盖以其祖即为黑帝也。(又页十七上“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

此节与郊祀志小异。(又页十九上“是岁制曰,朕即位十三年”以下)

周之北当为成周之北。(卷三一《吴太伯世家》页二上“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

按之金文,中国之虞乃作吴,在扬州者曰工渔。虞仲必即太伯之弟,非另一人也。(又“是为虞仲”)

季子此语沉痛之至。设当时季子不让,早及于难矣。设是时不使齐,恐亦波及矣。此一浊世之佳公子,焉能与此辈兽性者角力哉?权德舆责之,苛而不近人情矣。(又页十三上“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

太公犹言始祖也。田和亦称太公,是也。(卷三二《齐太公世家》页一下“故号之曰太公”)

三国之始,盖皆东夷部姓也(卷三六《陈杞世家》页九下“滕薛邹,夏殷周之间封也”)

此政治进展之迹。(又“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以下数句)

汉田氏在齐与在诸陵者,颇多豪族。(又“而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

按太史公与孔堇、桑弘羊同时,武帝正侈用此辈,以盐钱等为聚敛。太史公恶此,无异其恶卫霍公孙弘。孟荀列传独有此叙,实与平准书中所寄之感慨同。(卷七四《孟子荀卿列传》“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功未甚多,未然,此史公刺语也。(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页七下“将军所以功未甚多”)

此中史公虽有牢骚意,然尚持平,恐实录正如此也。(又页十上“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

属国之始置。(又页十一下“因其故俗为属国”)

茂陵一朝,诸将显分东西二党。东方皆暴发户,以贵戚亲幸得显。西方则将家子也。卫霍东士,苏李则关西将门也。(又页二一上:“太史公曰”以下)

齐人风习。(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页一下“弘为人恢奇多闻”)

子诚齐人也。(又页二下“臣闻管仲相齐”)

其八事为律令,必尤为重要,乃不传,惜哉!(又页五上“其八事为律令”)

谏伐匈奴,而武帝相见恨晚,此见武帝之有容也。(又页十二上“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偃初谏黩武,登庸后乃设计城朔方,甚矣小人之无宗旨也。(页十三上“偃盛言朔方地肥饶”以下数句)

此篇史事不循理,言说多奇诡,盖离摭小说家言。虽不在十篇有录无书者之数,亦未必为史公之作也(卷一一九《循吏列传》页一下)

忠孝不并立,此之谓。(又页三下“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

汲公亦通世故。此语置之六朝隽词中,亦上品也。(卷一二○《汲郑列传》页四上“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

此处据《论语》以叙孔子,于诗书礼乐,并及春秋之关系,独不举易,可见子长实未见所谓古《论语》“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之说也。《孔子世家》有云“假我数年……”然实与古《论语》文不同,且恐窜入也。(卷一二一《儒林列传》页一上“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以下)

“以至于始皇”五字,疑衍文也。(又页二上“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

“焚诗书”上或应有始皇二字。(又“焚诗书”)坑术士而曰坑儒,则儒者,职业之名也。(又“焚诗书”)

坑术士而曰坑儒,则儒者,职业之名也。(又“坑术士”)

疑者则阙不传,疑是注文羼入也。(又页六上“疑者则阙不传”)

“至”,监本官本作“在”,是也。(又页六下“为治者不至多言”)

家人言恐又是妇人言,故触窦太后怒将绳之以法也。(又页七下“此是家人言耳”)

凡此种种,都形容汉武好伪儒疏正儒也。(又页八上“诸谀儒多疾毁固”)

此传中之老子,当释废老之义。(又页八下“老,不能行”)

此处当是古文者撺入之文。此段实有矛盾处,既曰天下无有能治“尚书”者,又曰汉定得二十九篇以教,必不通矣。惟撺入实迹如何,待后来一校考之也。(又页八下九上“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以下)

五字上下文不通不衔,其为窜入无疑也。(又页九上“受业孔安国”)

此又是窜入文也。(又页九下“自此以后”至“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汉人不增称姓,此备称,恐后人书之也。(又页十上“传子至孙徐延徐襄”)

此五字,古文者窜入文也。子长时无所谓“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又页十二上“其传公羊氏也”)

同下为窜入文。(又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此亦或是窜入文或否。如非窜入,则集比其义,当是比董胡二氏也。(又“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

此刺语也(又“天下皆以为是”)

子长及见董孙为大官耶?此增文也。(又页十二下“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如是则司马贞所见之本,盖为“火正黎”矣。此必就《汉书》所改成,而《汉书》又是徇《国语》之申义也。(卷一三○《太史公自序》页一上“北正黎以司地”索隐)

重黎疑是一人之名,其后分演为二。(又页一上《索隐》“重司天而黎司她”“而史迁意欲合二氏为一”)

吴起赞文异引。(又页二上注“《史记》吴起赞曰:非信仁廉勇,不能传剑论兵书也”)地字,清官本作池。(又页二上“葬于华池”正义“华地在同州”清官本多“志”字又页二下“卒皆葬高门”正义“括地丢”)

此刘歆窜改文无疑也。其原文必为年十岁则诵何书何书。(又页六下“年十岁,则诵古文”)

待与《今本吴越春秋》校之。(又页七上“探禹穴”正义“吴越春秋云”以下)

此岂举获见故文耶?(又页八下“《细史》记《石室》《金匮》之书”)

以上批语为孟真师中年读书时信笔所书,未必与其晚年定论相合。览者幸无摘其一二而加讥弹也。

选自周法高编辑《近代学人手迹》(初集)(一九六二年六月台北文星书店出版)。后有陈槃跋:“民国廿九年秋播迁昆明龙泉镇,孟真师以《明仿刊王本史记》诒槃,师所读本之一也。行间眉上,朱墨纷陈,师所记也。义既精微,辞复隽妙,足以津逮后学。子范已以其首页摄景存真,余则亲督写生逐条过录以附编后。虽零金碎玉,莫非可宝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