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以史籍之富闻天下,乙部之书亦可谓汗牛充栋矣。抑犹不止此,前人之去取,不必尽符乎后人:盖有昔人以为当属史部,而今则摒诸史部之外;昔人以为无与史部,而今则引诸史部之中者矣。然则居今日而言史学,虽谓一切书籍皆史料可也,史之为业,不亦艰巨矣乎?然合诸书而陶冶之,非旦夕间事也。史部分类,历代不同,今亦未暇遍征,但举清代《四库书目》史部分类之法如下,取其最后出也。

史部之中,昔人所最重者,厥惟正史。正史之名,防见《隋志》;宋时定著十有七,明刊监版,合《宋》、《辽》、《金》、《元》史为二十一;清定《明史》,增《旧唐书》、《五代史》为二十四;民国又加柯劭忞之《新元史》为二十五,此功令所定也。功令所定,必仍原于学者之意;读《史通》最可见之。《史通》所谓六家,盖刘氏所认为正史;其二体,则刘氏以为可行之后世者。故今正史篇所举,以此为限。其杂说所举十家,则刘氏所谓非正史者也。同一史也,何以有正与非正之分?此则当观于马端临氏之论矣。

马氏《文献通考》叙曰:“《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斯言也,实昔时学者之公言也。夫史事不可胜穷也,人类生而有求是之性,与夫怀旧而不忍忘之情,前既言之。故文化愈高,则思就身所经历,记识之以遗后人者愈众,而史部之书遂日繁。书既繁,则不得不分别孰为最要,孰为次要。理乱兴衰,典章经制,盖昔时学者,所共认为最要之事者也。记理乱兴衰,而以时为纲,是曰编年;以人为纲,是为纪传;表亦有时可用。以事分类,是曰纪事本末。记典章经制,而限于一代者,为断代史之表志;通贯历代者;则为通史之表志及《通典》、《通考》一类之政书。此四者,以昔时学者之见衡之,实皆可谓之正史。特功令所定,不如是之广耳。功令所以专取一体者,则以学者诵习,为日力所限故也。

史部

正史

编年

纪事本末

别史

杂史

诏令奏议

传记

圣贤

名人

总录

杂录

别录

史钞

载记

时令

地理

总志

都会郡县

河渠

山川

古迹

杂记

游记

外记

职官

官制

官箴

政书

通制

典礼

邦计

军政

法令

考工

目录

经籍

金石

史评

今俗所谓正史,专指《史》、《汉》一类之书,此特就功令所定立名。若就体裁言之,则当称为表志纪传体。(世家,自《汉书》以下不用;《五代史》称十国为世家,实亦与《史记》之世家不同物也。此体昔人亦但称为纪传体,以昔时读史,知重表志者较少)史公之书,本为通体;《汉书》而下,乃皆变为断代者。(读《史通》之《六家篇》,可以见之)盖自汉以来,每易代必修前代之史,几若习为故事。而搜集编纂,皆范围狭则易精。刘知几时,史籍尚少,故此体之复重、矛盾,皆非所忌。至于清世,则史书益多,而史文烦冗,又非前代之比,故章实斋又力排断代,而称通史之便。此自时代为之,彼此不必相非也。(梁武帝敕撰《通史》六百二十二卷,又魏济阴王晖撰《科录》二百七十卷,亦通史体,皆见《史通·六家篇》,其书皆不行。郑樵生千载之后,排班固而祖马迁,《通志》之主张,实能自圆其说;然《二十略》外,亦无人过问。盖通史之作,意在除去复重。然同异即在复重之中,考据之家,一字为宝;又欲考史事,宜据原书,新书竞陈,势必舍新而取旧。具兹二义,通史之作,即诚突过前贤,犹或见弃来哲。况乎卷帙过巨,精力虽周,众纂则取诮荒芜,独修则贻讥疏漏。安得不如子玄所云:“今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邪?)此体之长,在于有纪传以详理乱兴衰,有表志以详典章经制。昔人所重两端,盖惟此体为能该备;若取编年,则于二者有所偏阙矣。故编年、纪传,自古并称正史;(观《史通·古今正史篇》可知。唐时三史,尚以《汉纪》与《史》、《汉》并列)而后世修史,卒皆用纪传体;功令所定正史,亦专取纪传也。此体之弊,在于以人为纲,使事实寸寸割裂,又不能通贯历代(此不可以咎史公。史公书本通史体,其纪传或非一时之人,即为并时人,其材料各有所本,彼此关系,亦觉甚疏,初无复重割裂之弊也。《史通·列传篇》曰:“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信如所言,《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岂不有纲而无目?凡诸列传,亦岂不多有目无纲邪?),不便观览,故编年、纪事本末及《二通》、《通典》、《通考》。一类之政书,不得不与之并行。

编年体源起最早。孔子所修之《春秋》,固明义之书,其体裁则当沿鲁史之旧,观《公羊》引不修《春秋》(庄七年),《礼记·坊记》引《鲁春秋》,其体皆与今《春秋》同,可知也。此种史盖专记国家大事,其文体极为简严。专记国家大事,则非尽人所能知;文体过于简严,则不免干燥而无味,故其流行,远不如记言体之广(参看《史通·疑古篇》)。然时固史事天然之条理,自《左氏》有作,取记言体之详尽,而按纪事体之年月编排之,遂使读者展卷之余,于各方面之情形,皆可深悉,则于一时代之大势,自易明了,以供研习,实远较纪传为优。且依时排比,可使事无复出;而记载之讹舛,亦有不待校而自明者,故作长编者,亦必有取于兹焉。此体又有二:一为温公之《通鉴》,一为朱子之《纲目》(《通鉴》专法《左氏》;《纲目》则兼法《春秋》与《左氏》者也。论纂辑,自以《通鉴》为精;论体裁,实以《纲目》为便,此亦史体之一进步,不可不知。《通鉴》无纲目之分,检阅殊为不便,温公因之乃有《目录》之作,又有《举要》之作。然《目录》与本书分离,检阅仍苦不便;《举要》之作,朱子与潘正叔书,议其“论不能备首尾,略不可供检阅”,亦系实情。《纲目》“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则此弊免矣。《左氏》为《春秋》之传与否,予实疑之,然无意中却为史书创一佳体。运会将至,有开必先,即作伪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纪事本末,其出最晚,盖至袁枢撰《通鉴纪事本末》,而后此体出焉。所以晚出,盖亦有由,以史事愈后愈繁猥;愈繁猥,则求其头绪愈难,故删繁就简,分别部居之作,应时而出也。此体之作,最重分别部居,故必合众事为一书,乃足当之。梁任公论史学,乃立单复之名,以专记一事者为单体,则何书不可称纪事本末乎?误矣。袁氏之书,本为羽翼《通鉴》,然于无意中,乃为作史者创一佳体,以其能删繁就简,则芜秽去而精粹存;分别部居,则首尾具而因果显也。然此体以作观览之书则可,以修一代之史则不可,以零星之事,无可隶属,刊落必多;而史事关系之有无,实为天下之至赜,吾见为无关系而删之,在后人或将求之而不得也。往者议修《清史》之初,论者乃或主用是体,可谓暗于务矣。

有编年体以通观一代大势,有纪事本末体以详载一事之始末,更有纪传体之纪传以总核一人之生平,理乱兴衰之事,可以谓之无憾矣;然犹未也。典章经制,最宜通贯历代,马端临氏之说,固当认为不诬,见《通考序》。此《通典》、《通考》,所以相继而作也。此类书搜采贵博,分类贵详,故《通考》之体例,实较《通典》为优;章实斋盛称《通志》而言《通考》为策括之伦(见《文史通义·答客问》),未为知言也。又此等书恒成于正史之后,其所搜采,多出于正史之外,足以补正史之阙而订其讹;故读正史者,亦宜资为考证,不仅供贯穿之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