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冕才賢

  蘇軾,字子瞻,眉山人。高名大節,照映今古。據德依仁之餘,游心茲藝。所作枯木,枝榦虬屈無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盤鬱也。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或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耶?”雖文與可自謂“吾墨竹一派在徐州”,而先生亦自謂“吾為墨竹,盡得與可之法”。然先生運思清拔,其英風勁氣逼人,使人應接不暇,恐非與可所能拘制也。又作《寒林》,嘗以書告王定國曰:“予近畫得《寒林》,已入神品。”雖然,先生平日胸臆宏放如此。而蘭陵胡世將家收所畫《蟹》,瑣屑毛介,曲畏芒縷,無不備具,是亦得從心不踰矩之道也。米元章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貼觀音紙壁上,起作兩行,枯樹、怪石各一,以贈之。山谷《枯木道士賦》云:“恢詭譎怪,滑稽於秋毫之穎,尤以酒為神,故其觴次滴瀝,醉餘嚬呻。取諸造化之爐錘,盡用文章之斧斤。”又《題竹石》詩云:“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先生自題郭祥正壁,亦云:“枯腸得酒芒角出,肺肝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則知先生平日非乘酣以發真興,則不為也。

  龍眠居士李公麟,字伯時,為舒城大族,家世業儒。父虛一,嘗舉賢良方正科。公麟熙寧三年登第,以文學有名於時。陸佃薦為中書門下省刪定官。董敦逸辟檢法御史臺,官至朝奉郎。元符三年病痹致仕,終於崇寧五年。學佛悟道,深得微旨,立朝籍籍有聲。史稱以畫見知於世,非確論也。平日博求鐘鼎古器,圭璧寶玩,森然滿家。以其餘力留意畫筆,心通意徹,直造玄妙,葢其大才逸羣,舉皆過人也。士夫以謂“鞍馬愈於韓幹,佛像追吳道玄,山水似李思訓,人物似韓滉”,非過論也。尤好畫馬,飛龍狀質,噴玉圖形,五花散身,萬里汗血,覺陳閎之非貴,視韓幹以未奇。故坡詩云:“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山谷亦云:“伯時作馬,如孫太古湖灘水石。”謂其筆力俊壯也。以其耽禪,多交衲子。一日,秀鐵面忽勸之曰:“不可畫馬,他日恐墮其趣。”於是翻然以悟,絕筆不為,獨專意於諸佛矣。其佛像每務出奇立異,使世俗驚惑,而不失其勝絕處。嘗作《長帶觀音》,其紳甚長,過一身有半。又為呂吉甫作《石上臥觀音》,葢前此所未見者。又畫《自在觀音》,跏趺合爪,而具自在之相,曰:“世以破坐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乃知高人達士,縱施橫設,無施而不可者。平時所畫不作對,多以澄心堂紙為之,不用縑素,不施丹粉,其所以超乎一世之上者此也。郭若虛謂:“吳道子畫今古一人而已。”以予觀之,伯時既出,道子詎容獨步耶?有《孝經圖》、《九歌圖》、《歸去來圖》、《陽關圖》、《琴鶴圖》、《憇寂圖》、《嚴子陵釣灘圖》、《山莊圖》、《卜居圖》,又有《虎脊天馬》、《天育驃騎》、《好頭赤》、《沐猴馬》、《欲馬》、《象龍馬》及《揩癢虎》等圖。一時名賢,俱留紀詠也。

  襄陽漫士米黻,字元章,嘗自述云:“黻即芾也。”即作芾。世居太原,後徙於吳。宣仁聖烈皇后在藩,其母出入邸中,後以舊恩,遂補校書郎。自蔡河撥發,為太常博士,出知常州,復入為書畫學博士,賜對便殿,擢禮部員外郎,以言罷知淮陽軍。芾人物蕭散,被服效唐人,所與游皆一時名士。嘗曰:“伯時病右手後,余始作畫。以李常師吳生,終不能去其氣,余乃取顧高古,不使一筆入吳生。又李筆神采不高,余為睛目面文骨木,自是天性,非師而能。惟作古忠賢像也。”又嘗與伯時論分布次第,作《子敬書練裙圖》,復作《支、許、王、謝於山水間縱步》,自掛齋室。又以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因信筆為之,多以烟雲掩映樹木,不取工細。有求者只作橫掛三尺,惟寶晉齋中掛雙幅成對,長不過三尺,褾出乃不為倚所蔽,人行過,肩汗不著。更不作大圖,無一筆關同、李成俗氣。然公字札流傳四方,獨於丹青,誠為罕見。予止在利倅李驥元駿家見二畫:其一紙上橫松梢,淡墨畫成,針芒千萬,攢錯如鐵,今古畫松,未見此製。題其後云:“與大觀學士步月湖上,各分韻賦詩,芾獨賦無聲之詩。”蓋與李大觀諸人夜游潁昌西湖之上也。其一乃梅、松、蘭、菊,相因數一紙之上,交柯互葉,而不相亂,以為繁則近簡,以為簡則不疎,太高太奇,實曠代之奇作也。乃知好名之士,其欲自立於世者如此。大觀乃元駿之族父,後歸元駿。

  晁補之,字無咎,濟北人。元祐中為吏部郎中,紹聖中謫監信州稅,流落久之。張天覺當國,起知泗州,不累月,下世。有自畫山水《留春堂》大屏,上題云:“胸中正可吞雲夢,琖底何妨對聖賢。有意清秋入衡霍,為君無盡寫江天。”又題自畫山水寄人云:“虎觀他年清汗手,白頭田畝未能閒。自嫌麥壠無佳思,戲作南齋百里山。”陳無己獨愛重其蹟,亦嘗詠其扇云:“前身阮始平,今代王摩詰。偃屈葢代氣,萬里入咫尺。”無咎又嘗增添《蓮社》圖樣,自以意先為山石位置向背,作粉本以授畫史孟仲寧,令傳模之。菩薩倣侯昱,雲氣倣吳道玄,天王、松石倣關同,堂殿、草樹倣周昉、郭忠恕,臥槎、垂藤倣李成,崖壁、瘦木倣許道寧,湍流、山嶺、騎從、鞬服,倣魏賢。馬以韓幹,虎以包鼎,、猴、鹿,以易元吉,鶴、白鷳、若鳥、鼠,以崔白。集彼眾長,共成勝事。今人家往往摹臨其本,傳於世者多矣。

  晁說之,字以道,少慕司馬溫公之為人,自號景迂。未三十,東坡以著述科薦之。靖康初,自休致中召為著作郎,後試中書舍人,兼東宮詹事。建炎初政,以待制侍讀而終。山谷嘗題其《雪雁》云:“飛雪灑蘆如銀箭,前雁驚飛後回盻。憑誰說與謝元暉,休道澄江靜如練。”又無咎題四弟橫軸畫云:“黃葉滿青山,枯蒲淨寒水。鳧雁下陂塍,牛羊散墟里。擔穫暮來歸,兒迎婦窺籬。虎頭無骨相,田野有餘思。”

  張侍郎舜民,字芸叟,號浮休居士。紹聖入黨,貶均州,紹興初追復直學士。生平嗜畫,題評精確。雖南遷羈旅中,每所經從,必搜訪題識。東南士大夫家所藏名品,悉載錄中。亦能自作山水,有自題扇詩云:“忽忽南遷不記年,二妃祠外橘洲前。眼昏筆戰誰能畫,無奈霜紈似月圓。”又題鄧正字家劉明復《秋景》,末句云:“我有故山常自寫,免教魂夢落天涯。”

  劉涇,字巨濟,簡州人,熙寧六年進士中第,王安石薦為經學所檢討。歷太學博士,因講詩為諸生所服。後罷,諸生乞留不報,終職方郎中。涇,米元章之書畫友也。善作林、石、槎、竹,筆墨狂逸,體製拔俗。予家藏其幅紙,所作竹葉,幾逼鍾、郭。今成都大智院法堂壁間有《松竹窠植》二,惜其歲久,將磨滅也。

  蘇過,字叔黨,坡公之季子也。元祐中,公知杭州,叔黨年十九,預計偕。七年,公為兵部尚書,任承務郎,後公謫英州,貶儋州,移廉、永二州,叔黨皆侍行。叔父欒城公每稱其孝。平生禁錮僅三十年,晚除中山倅而卒。善作怪石、叢篠,咄咄逼翁。坡有觀過所作《木石竹》三絕,以為老可能為竹寫真,小坡解與竹傳神者是也。晁以道誌其墓,亦云:“書畫之勝,亦克肖似其先人。”又時出新意作山水,遠水多紋,依巖多屋木,皆人跡絕處,並以焦墨為之,此出奇也。

  宋子房,字漢傑,鄭州滎陽人,少府監選之子,復古之猶子也,官至正郎。坡公跋其畫,謂:“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為之不已,當作著色山也。”又云:“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卷。漢傑真士人畫也!”又云:“假之數年,當不減復古也。”初,崇、觀盛時,大興畫學,予大父中書公,見其《江臯秋色圖》,甚珍愛之,首薦為博士。然其人乃賢胄子,不獨以畫取也。所著《畫法六論》,極其精到。

  程堂,字公明,眉人,舉進士,為駕部郎中。善畫墨竹,宗派湖州,出湖州之門者,獨公明入室也。好畫鳳尾竹,其梢極重,作回旋之勢,而枝葉不失向背。又登峨眉山,見菩薩竹,有結花於節外之枝者,茸密如裘,即寫其形於中峰乾明寺僧堂壁間,儼如生也。又象耳山有苦竹、紫竹、風竹、雨竹,好事者已刻之石。成都笮橋觀音院,亦有所畫竹,且題絕句云:“無姓無名逼夜來,院僧根問苦相猜。攜燈笑指屏間竹,記得當年手自栽。”又能作園蔬,嘗見《紫芥》、《紫茄》二軸,奪真也。

  范正夫,字子立,潁昌人,文正公之諸孫,德孺之子也。長於水墨雜畫,標格高秀。予家與之同居潩水,多藏其得意之作,如《訪戴圖》、《脊令圖》、《竹石圖》,寄興清遠,真士人筆也!惜乎以名家高才,而知鳳翔,還鄉,適虜人屠城,死之。

  顏博文,字持約,德州人。政和八年,嘉王榜登甲科。長於水墨,宇文季蒙龍圖家,有橫披《十六羅漢》,其筆法位置如伯時,但意韻差短耳。陳去非次何文縝題所作《墨梅三絕》云:“窗前光景晚清新,半幅溪藤萬里春。從此不貪江路遠,勝拼心力喚真真。奪得斜枝不放歸,倚窗乘月看熹微。墨池雪嶺春俱好,付與詩人說是非。”“未央宮裏紅杏,羯鼓三聲打開。大庾嶺頭梅蕚,管城呼上屏來”,非此畫不稱此詩也。初,持約與王寀厚善。寀敗,持約方退朝,聞之,即馳馬還家,閉關拒人,盡焚與寀平生往來牋記詩文之類,於是獨免。

  任誼,字才仲,宋復古之甥也。嘗為協律郎,後通判澧州,適丁亂離,鍾賊反叛,為羣盜所殺。平日凡所經歷江山佳處,則舐筆吮墨,輒成圖軸。髣髴籠淡,清潤可喜。邵澤民為春官,才仲正在太常,與之同部,相好甚密,今其家富有才仲手跡,有《南北江山圖》、《平蕪千里圖》、《四更山吐月圖》、《唐功臣圖》、《斗山烟市圖》、《松溪深日圖》。又取平生所見蘭花數十種,隨其形狀,各命以名,如“杏梁歸燕”、“丹山翔鳳”之類。皆小字隸書,記其所見之處,邵氏名曰“香圃”。其隸古勁,學中郎也。

  米友仁,元章之子也,幼年山谷贈詩曰:“我有元暉古印章,印刓不忍與諸郎。虎兒筆力能扛鼎,教字元暉繼阿章。”遂字元暉。元章當置畫學之初,召為博士,便殿賜對,因上友仁《楚山清曉圖》。既退,賜御書畫各二軸。友仁宣和中為大名少尹。天機超逸,不事繩墨。其所作山水,點滴烟雲,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風氣肖乃翁也。每自題其畫曰“墨戲”。被遇光堯,官至工部侍郎、敷文閣直學士,日奉清閒之燕。方其未遇時,士大夫往往可得其筆;既貴,甚自秘重,雖親舊間亦無緣得之。眾嘲曰:“解作無根樹,能描濛鴻雲。如今供御也,不肯與閒人。”後享年八十,神明如少壯時,無疾而逝。

  朱敦儒,字希真,少從陳東野學,嘗賦古鏡云:“試將天下照,萬象總分明。”東野奇之。紹興間,御史明橐,宣諭廣東,被旨訪求遺逸。是時,希真放浪江湖間,自江西避亂晉康,橐遂以應詔命。初品官召赴闕登對,改官,入館為郎,出為浙東憲。秦檜當國,有攜希真畫山水謁檜,檜薦于上,頗被眷遇。與米元暉對御輒畫,而希真恥以畫名,輒退避不居也。故常告親友曰:“吾非善畫者,所畫多出錢端回之手。”其實非也。

  廉布,字宣仲,山陽人,妙年登科,官至武學博士,以聯貴姻坐累,遂廢終身。後居紹興,既絕仕宦之念,專意繪事。山水林石,種種飄逸。師東坡,幾於升堂也。其子頗得家法,今有圖軸傳于世。

  李石,字知幾,資州人,少負才名。既登第,以趙逵莊叔左史之薦,任太學博士。直情徑行,不附權貴,遂不容于朝。出主石室,就學者其合如雲,至閩越之士,萬里而來。刻石題諸生名幾千人,蜀學之盛,古今鮮儷也!今倅成都,醉吟之餘,時作小筆,風調遠俗,蓋其人品既高,雖游戲間,而心畫形矣。

  巖穴上士

  杭士林生,作江湖景,蘆雁水禽,氣格清絕。米老謂:“唐無此畫,可並徐熙,在艾宣、張涇、寶覺之右。”人罕得之。

  李申,字景元,自號華亭逸人。作逸筆翎毛,有意外趣,但木柯未佳耳。坡題其《喜鵲圖》云:“聞說神仙郭恕先,醉中狂筆勢瀾翻。百年牢落何人繼?只有華亭李景元。”又晁無咎《題周兼彥所收李甲畫三絕》,鵲云:“上林花妥逐鶯飛,愁絕江南雪裏時。嚄唶何須傍簷喜,毰毸相對兩寒枝。”雁云:“網羅無限稻粱肥,憐爾冥冥亦庶幾。戲鴨眠鷗滿中沚,衡陽無意更南飛。”鴨云:“急風吹雪滿汀洲,近臘淮南憶倦游。小鴨枯荷野艇冷,去年今日凍高郵。”

  周純,字忘機,成都華陽人。後依解潛,久留荊楚,故亦自稱楚人。少為浮屠,弱冠遊京師,以詩畫為佛事,都下翕然知名。士大夫多與之游,而王寀輔道最與相親,後坐累編管惠州,不許生還。適鄰郡建神霄宮,本路憲舊知其人,請朝廷赦能畫人周純來作繪事,從之。於是憑藉,得以自如。其山水師思訓,衣冠師凱之,佛像師伯時,又能作花鳥、松竹、牛馬之屬,變態多端,一一清絕。畫家於人物,必“九朽一罷”,謂先以土筆撲取形似,數次修改,故曰“九朽”,繼以淡墨一描而成,故曰“一罷”。罷者,畢事也。獨忘機不假乎此,落筆便成,而氣韻生動。每謂人曰:“書畫同一關棙,善書者又豈先朽而後書耶?”此蓋卓識也。初,寀未敗,會朝士大尹盛章在焉,謂忘機曰:“子能為我作圖《梅》,狀『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之意乎?”忘機曰:“此臨川詩,須公自有此句,我始為之。”盛恨甚。未幾,寀敗,而盛猶為京尹,故忘機被禍獨酷。

  高燾,字公廣,沔州人,自號三樂居士。作小景,自成一家,清遠靜深,一洗工氣。眠鴨浮雁、衰柳枯枿,最為珍絕。篆隸、飛白,一一造妙。

  僧德正,信州人,宣和郎官徐兢明叔之兄,紹興侍從徐林穉山之弟。登科為平江教官,棄而出家。是日即勅往江州圜通寺開堂拈香,為三世諸佛,於是其徒不容,棄去。居廬山南疊石庵,服漆辟穀。閩淮名山,意往無礙,凡登山臨水,即橫笛自娛。後入蜀,其兄陰遣人偽作其徒,賸賫金帛,牽挽而歸。過叙州宣化縣,久留樊賓少卿家,作《峨眉圖》。山水人物,種種清高。初登峨眉時,鍊指供佛,兩手止餘四指,麄可執筆,而畫意自足。其松石、人物,專學龍眠。遇興伸紙揮毫,頃刻而成,貴勢或求之,絕不與。

  江參,字貫道,江南人,長於山水。形貌清癯,嗜香茶,以為生。初以葉少蘊左丞薦于宇文湖州季蒙,今其家有泉石五幅,圖一本。筆墨學董源,而豪放過之。季蒙欲多取其畫,而貫道每被召去,止得此圖,居以為慊。後劉季高侍郎再寄《江居圖》一卷,作無盡景,始少慰意。當貫道被召時,尚書張如瑩知臨安,貫道既到臨安,即有旨館於府治。明當引見,是夕殂,信有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