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太宗曰:太公云:“以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墓险阻。”又孙子云:“天隙之地,丘墓故城,兵不可处。”如何?

  靖曰:用众在乎心一,心一在乎禁祥去疑。倘主将有所疑忌,则群情摇。群情摇,则敌乘衅而至矣。安营据地,便乎人事而已。若涧、井、、隙之地,及如牢如罗之处,人事不便者也,故兵家引而避之,防敌乘我。丘墓故城非绝险处,我得之为利,岂宜反去之乎。太公所说兵之至要也。

  37、太宗曰:朕思凶器无甚于兵者,行兵苟便于人事,岂以避忌为疑。今后请将有以阴阳拘忌于事宜者,卿当丁宁诫之。

  靖再拜谢曰:臣案《尉缭子》曰:“黄帝以德守之,以刑伐之。”是谓刑德,非天官时日之谓也。然诡道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后世庸将泥于术数,是以多败,不可不诫也。陛下圣训,臣即宣告诸将。

  38太宗曰:兵有分有聚,各贵适宜,前代事迹,孰为善此者?

  靖曰:苻坚总百万之众,而败于肥水,此兵能合不能分之所致也。吴汉讨公孙述,与副将刘尚分屯,相去三十里述来攻汉,尚出合击,大破之,此兵分而能合之所致也。太公曰:“分不分为縻军,聚不聚为孤旅。”

  太宗曰:苻坚初得王猛实知兵,遂取中原;及猛卒,坚果政,此縻军之谓乎!吴汉为光武所任,兵不遥制,故汉果平蜀,此不陷孤旅之谓乎!得失事迹,足为万代鉴。

  39。太宗曰:朕观千章万句,不出乎“多方以误之”一句而已。

  靖良久曰:诚如圣语。大凡用兵,若敌人不误,则我师安能克哉。譬如奕棋,两敌均焉。一着或失,竟莫能助。是古今胜败率有一误而已,况多失者乎。

  40、太宗曰:攻守二事,其实一法欤。《孙子》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即不言敌来攻我,我亦攻之;我若自守,敌亦守之。攻守两齐,其术奈何?

  靖曰:前代似此相攻相守者多矣。皆曰“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便谓不足为弱,有余为强,盖不悟攻守之法也。臣按《孙子》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谓敌未可胜,则我且自守,待敌可胜,则攻之尔非以强弱为辞也。后人不晓其义,则当攻而守,当守而攻,二役既殊,故不能一其法。

  太宗曰:信乎。有余、不足使后人惑其强弱。殊不知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也。示敌以不足,则敌必来攻,此是敌不知其所攻者也;示敌以有余,则敌必自守,此是敌不知其所守者也。攻守一法,敌与我分而为二事。若我事得,则敌事败;敌事得,则我事败;得失成败彼我之事分焉。攻守者一而已矣,得一者百战百胜。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知一谓乎。

  靖再拜曰:深乎,圣人之法也。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同归乎胜而已矣。若攻不知守,守不知攻,不惟二其事,抑又二其官。虽口诵孙、吴,而心不思妙,攻守两齐之说,其孰能知其然哉。

  41、太宗曰:《司马法》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更安,忘战必危。”此亦攻守一道呼?

  靖曰:有国有家者,曷尝不讲乎攻守也。夫攻者,不仅攻其城、击其陈而已,必有攻其心之术焉。守者。不止完其壁、坚其陈而已,必也守吾气而有待焉。大而言之,为君之道;小而言之。为将之法。夫攻其心者,所谓知彼者也;守吾气者,所谓知己者也。

  太宗曰:诚哉。朕常临陈,先料敌之心与己之心孰审,然后被可得而知焉;察敌之气与己之气孰治,然后我可得而知焉。是以知彼知己兵家大要。今之将臣,虽未知彼,苟能知己,则安有失利者哉。

  靖曰:孙武所谓“先为不可胜”者,知己者也;“以待敌之可胜”者,知彼者也。又曰:“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臣斯须不敢失此诫。

  42。太宗曰:《孙子》言三军可夺气之妙:“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如何?

  靖曰: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众,激吾胜气,乃可以击敌焉。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所谓朝气锐者,非限时刻而言也,举一日时刻为喻也。凡三鼓而敌不衰不竭,则安能必使之惰归哉。盖学者徒诵空文,而为敌所诱,苟悟夺之之理,则兵可任矣。

  43、太宗曰:卿尝言李勣能兵法,久可用否?然非朕控御不可用也。他日太子治若何御之?

  靖曰:为陛下计,莫若黜勣,令太子复用之,则必感恩图报,于理何损乎。

  太宗曰:善!朕无疑矣。

  太宗曰:李勣若与长孙无忌共掌国政,他日如何?

  靖曰:勣忠义之臣,可保任也。无忌佐命大功,陛下以肺腑之亲,委之辅相。然外貌下士,内实嫉贤。故尉迟敬德而折其短,遂引退焉。侯君集恨其忘旧,因以犯逆,皆无忌致其然也。陛下询及臣,臣不敢避其说。

  太宗曰:勿泄也,朕思其处置。

  44。太宗曰:汉高祖能将将,其后韩、彭见诛,萧何下狱,何故如此?

  靖曰:臣观刘、项皆非将将之君,当秦之亡也,张良本为韩报仇,陈平、韩信告怨楚不用,故假汉之势自为奋尔。至于萧、曹、樊、灌悉由亡命,高祖因之以得天下。设使六国之后复立,人人各怀其旧,则虽有能将将之才,岂为汉用哉。臣谓汉得天下,由张良借箸之谋,萧何漕挽之功也。以此言之,韩、彭见诛,范增不用,其事同也。臣故谓刘、项皆非将将之君。

  太宗曰:光武中兴,能保全功臣,不任以吏事,此则善于将将乎?

  靖曰:光武虽藉前构,易子成功,然莽势不下于项藉,寇、邓未越于萧、张,独能推赤心用柔治保全功臣,贤于高祖远矣。以此论将将之道,臣调光武得之。

  45、太宗曰:古者出师命将,斋三日,授之以钺曰:从此至天将军制之。又授之以斧曰:从此至地将军制之。又推其毂曰:进退唯时。既行,军中但闻将军之令,不闻君命。朕谓此礼久废,今欲与卿参定遣将之仪,如何?

  靖曰:臣窃谓圣人制作致斋于庙者,所以假威于神也;授斧钺而推其毂者,所以委寄以权也。今陛下每有出师,必与公卿议论,告庙而后遣,此则邀以神圣矣;每有任将,必使之便宜从事,此则假以权重矣。何异于致斋推毂邪!尽合古礼,其义同焉。不须参定。

  上曰:善。乃命近臣书此二事为后世法。

  46、太宗曰:阴阳术数,废之可乎?

  靖曰:不可。兵者,诡道也。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兹不可废也。

  太宗曰:卿尝言天官时日,名将不法,闻者拘之,废亦宜然。

  靖曰:昔纣以甲子日亡,武王以甲子日兴。天官时日,甲子一也,殷乱周兴,兴亡异焉。又宋武帝以往亡日起兵,军吏以为不可。帝曰:“我往彼亡。”果克之。由此言之,可废明矣。然而田单为燕所围,单命一人为神,拜而祠之,神言:“燕可破。”单于是以火牛出击燕,大破之。此是兵家诡道。天官时日,亦犹此也。

  太宗曰:田单托神怪而破燕,太公焚蓍龟而灭纣;两事相反,何也?

  靖曰;其机一也,或逆而转之,或顺而行之是也。昔太公性武王至牧野,遇雷雨,旗鼓毁折。散宜生欲卜吉而后行。此则因军中疑惧,必假卜以问神焉。太公以为腐草枯骨无足问。且以臣伐君,岂可再乎!然观散宜生发机于前,太公成机于后,逆顺虽异,其理致则同。臣前所谓术数不可废者,盖存其机于未萌也。及其成功在人事而已。

  47、太宗曰: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

  靖曰: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求大败者,节制之兵也;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节制在我云尔。

  48、太宗曰:两陈相临,欲言不战,安可得乎?

  靖曰:昔晋师伐秦,交绥而退。《司马法》曰:“逐奔不远,总绥不及。”臣谓绥者,御辔之索也。我兵既有节制,彼敌亦正行伍,岂敢轻战哉。故有出而交绥,退而不逐,各防其失败者。孙武云:“勿击堂堂之陈,无邀正正之旗。”若两陈体均势等,苟一轻肆,为其所乘,则或大败,理使然也,是敌兵有不战,有必战;夫不战者在我,必战者在敌。

  太宗曰:不战在我,何谓也?

  靖曰:孙武云:“我不欲战者,划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敌有人焉,则交绥之间,未可图也,故曰不战在我。夫必战在敌者,孙武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本待之。”敌无人焉,则必来战,吾得以乘而破之。故曰,必战者在敌。

  太宗曰:深乎,节制之兵。得其法则昌,失其法则亡。卿为纂述历代善于节制者,具图来上,朕当择其精微,垂于后世。

  靖曰:臣前述进黄帝、太公二阵图,并《司马法》、诸葛亮奇正之法,此已精悉,历代名将用其一二而成功者亦众矣。但吏官鲜克知兵,不能纪其实迹焉。臣不敢奉诏,当纂述以闻。

  49、太宗曰:兵法孰为最深者?

  靖曰:臣常分为三等,使学者当渐而至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将法。夫道之说至微至深,《易》所谓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者是也。夫天之说阴阳,地之说险易。善用兵者,能以阴夺阳,以险攻易,孟子所谓天时地利者是也。夫将法之说在乎任人利器,《三略》所谓得士者昌,管仲所谓器必坚利是也。

  太宗曰:然。吾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也,百战百胜者中也,深沟高垒以自守者下也。以是较量孙武著书,三等皆具焉。

  靖曰:观其文,迹其事,亦可差别矣。若张良、范蠡、孙武脱然高引不知所往,此非知道,安能尔乎。若乐毅、管仲、诸葛亮战必胜,守必固,此非察天时地利,安能尔乎。其次王猛之保秦,谢安之守晋,非任将择材,缮完自固,安能尔乎。故习兵之学,必先繇下以及中,繇中以及上,则渐而深矣。不然,则会空言,徒记诵,无足取也。

  太宗曰:道家忌三世为将者,不可妄传也,不可不传也。卿其慎之。

  靖再拜出,尽传其书与李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