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诗歌比较上还容易区别,但说到散文与小说及戏曲有些人以为是难划分。因为除开有神味,韵律,节奏的有韵的诗歌以外其他的文学几乎皆可以呼之为散文,但如果散文可以包括这许多非韵文的文字时,那么,我们尽可不必将小说戏剧等分门别类地去指示出。固然散文之成立是由于谋于韵文相对待,韵文发生得最早,差不多在“衣皮茹血”的先民中已会叶韵而歌,其发源由于天籁,由于自然的感兴,不是如今后来的小说等须有主张,有剪裁,有深密的观察,有丰富的经验等等。最初有文字而后能纪述时用之于纪事,用之于传达出神话,事物,一时人的思想与发明为便于留传及考查,自然不能像“仰天击击而呼呜呜”与“鼓腹击壤随口而歌”地那样简单与顺其天然的冲动感于心而达于外的办法;想用一种易于了解而又能有条理的纪载的文字以应时用,于是散文借此机会遂以出世。所以讲散文的原理是由于自然的及历史的(Natural and Historical)二种原因,其后事物愈多,一切由合而分,于是散文的种类扩大,其分别亦渐渐细密,所以才有Prose Types的名称及研究。

散文,我们平常的概念总以为除却韵文之外都是散文,那末,散文分类的研究却大为困难,小说,戏剧,传略,罗曼司,寓言,演说,书札文等统统在内,历来有这种主张的,自然就不乏其人,不过小说,戏剧等不乏有韵文的组织及体裁(古代较多),如此统合起来研究,时感不便,况且集合无量的凡属于无韵的文学类的文字都归合到散文的范围以内那真是不胜评判与分别。小说,戏剧等等虽也是一种散文,但他们在文学的领域内自有其阔大的地带不过因其发源是多数由散文的形式中创出,至于其研究及分类上似不可羼入此文所讨论的散文之内。这等关系很多一时不能殚述,今先将纯散文的分类拣其重要的叙述于下。

散文之分类也与论其他学术的分类一样,可以分为时代的种族的,及著作者的体裁等等。以时代分的,例如古典与近代的散文(Classic and Modern Prose)以及伊里沙白时的及奥古司丁时散文的(Elizabethan and Augustan Prose);以种族及国家分的,如亚细亚及欧罗巴的散文(Asiatic and European Prose);以著作的体裁分的,如哥德的及凯莱尔的散文(Goethean and Carlylean Prose)。类如此等的分类,不止是易于重复,而且也难免挂一漏万的弊病。不能统合集类加以研究。还是以散文的性质与其趋向来分类比较上易于了解,至于国别的,种族的,个人的散文,可以让专门家去研索去。

第一,历史类的散文。在散文中这是最先发达与最普通的一种,又可名之为叙述的散文(Narrative Prose)。历史类的散文在时间上最有显著的特色,无论其为古代的近代的,它能借用优美、生动有趣的文笔将历史的事实写出,既不是如小说的单注重想象的创造,又不同纯历史干枯的纪载,其形式最单纯能感人的力量亦最深入。在散文的界限中有此一类如同歌在诗中为最早发达的体裁一样。不过历史类的散文之成功多出于有文才的历史家及传纪家如买桑(Mosson),麦考莱(Macaulay),迈尔斯(Marsh)及怀尔耐(Whilney)诸人,在中国如著名的历史家及文学家司马迁刘知几,章实斋。类如此等人,他们的成就就自然是他们在历史上有特识的眼光及辨别的识力,然而经他们整理出来的历史却特别为人悦读不与其他平庸的述史者一样,是为其散文的成功。麦考莱的历史知识是有名的,然经他作的各种传略及论文同时除开其中的事实与见地不论外,其文字的动人也是使读者赞扬的地方。司马迁思想的恢奇,文笔的雄健,刘知几的缜密的方法,章实斋文字的流利都能分外增加其文章的语势及价值,而能成为历史的散文。历史的散文的方法可以降为两种:(一)是年代学的或叙述的方法,(二)是逻辑的或反映的方法。第一种是发生最早且甚简单的方法,如叙述一件事或一个故事须彻头彻尾说得明了。因这种方法重在援引或复引事实,然后加上文学的形式及论其结果。其实因偏于纪述,即附有文学的形式的意味究不能十分重要。为体裁所限固无可如何。其后有一些聪明的历史学者避去了止是为一个纪年史者的错误,移其论点到反映的与逻辑的领域之中。实则用反映及逻辑的方法来治历史,使其除了事实之外更予人一种文学的兴趣是更繁复而困难的工作。历史家如休谟(Hume),诸人只是专用纪述的方法——即第一种方法,在中国的历史家多数陷于此等状态直至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至于第二种的方法系用几种原理来容纳,选择资料——即事实,此时则历史的著作者除了是一个叙述者以外,还须有眼光看事实背后的因果,以及其原则等等。他要对于事实加上理论,反映去求得一个合理的结论。如威尔斯的历史学就是用此方法最好的一个,何况他更有其特殊文学上的天才!

这类散文最重要的是传记与历史本质——公民的与教会的(就西洋史说)。无论其为他人作传记或自传,皆为散文中的主要材料。准确的文学传记为费尔德(Field)的Yesterday With Authors又如买桑的Life and Times of Milton以及伊尔文的The Life of Gold-Smith以及美国的普通丛书内所载的多有纯文学的价值,即史记上的项羽传,游侠传皆可与西洋此类散文的作品相比拟。至于关于公民的与教会的属于历史一面的散文也异常的繁多。自来好的历史家都是将各方面集合来的资料再运用自己的眼光,艺术,将它们作成有系统,有见解的文章。最主要的,加上文学性(Literary Qualities)是统一,连续,单纯,优美,外形的技艺,清显与准确,惟其能如此,则中心的事实既可在著作家的逻辑的次第中现出——在有艺术的体裁中决定,——又可达到精细描摹的勇力的过程;既不曾失却真实,又能引起人感兴的趣味,这方是历史散文家的手腕,岂是只知按定死板的事实写“断烂朝报”,或东拉西凑“挦扯成文”的所可比拟。如果愿到此地位只须于事实以外寻得文学上的趣味,体裁等等加以变化成文,自然可以合有历史及文学两方的价值。

第二,描写的散文。描写的散文其注重艺术之点较历史的散文为尤重要。因为历史的散文当是以事实为根据,而描写则偏倾于从风景与视力之中绘画事实加以理想化。所以有人说这种散文是在文艺局部中的口说的照相之一种,以其为真正画片的艺术的缘故。此类散文须有想象的融化——再现如其显现相同——受象示的支配比受事实的支配为大,其理想的与意象之真实的表现及其活动,恰与实体的东西无异。用这种形式作出自然中可看见的物体与风景的描写,例如嚣俄的滑铁卢之战The Battle of Waterloo的描写,如中国左传上的巩之战,邲之战的文字。至于纯凭想象作不能看见的物体与风景的描写的如霍桑,罗斯金,伊尔文诸人的小品文字多属此类。因为它们既难名之为纯粹的短篇小说故称之为描写的散文还妥贴些。中国的唐人小说与清代的聊斋等是多数可归于此类,但这类的散文有时与描写的小说Descriptive Novel与诗歌的散文Poetic Prose颇难分限。第一的主要性,就是此等散文须有清显的想象要素在内,绝不能如历史类的散文只凭事实加以逻辑的及原理的证实与反映即可完了。因此便扩充其领域到小说的地位中去,不过此处说的小说是以生活与状态的小说(The Novel of Life and Manner)为限。如狄肯司及沙克雷诸人的小说多与此相近。至于与诗歌的散文相似之点也很显著。在抒情诗及戏剧,自然派的韵文等皆与描写的散文相似。如淮特易儿Whittier的家庭的韵文也是为此,他能将事物加以想象化描写出,正与描写散文的功用相同。陶潜的《桃花源记》,邵长蘅的《青门老圃传》,据我的观察正是中国的描写一派的散文。此外如霍桑与伊尔文诸人的旅行记事更与此类散文有一样的形式及艺术。

其次,此类文学的主要性质,是要有“活泼”、“有力”及易于令人感兴、记忆的方法。因惟有这几种性质它方能将物体、风景的安置作有力的表象。欲求得文学上的价值及其永久性,在此类散文之中,非有宽阔深入的想象及活动,具有生力的文字不成功。

总括上二种散文皆是文学产生的原始的形式,也是历史与小说的发达的基础。

第三,演说类的散文。演说类的散文在中国向来是没有的,即从历史上可以勉强找一点材料,但多是短短的有趣味的谈话,绝没有长篇的结构与精神。欧洲自古代便有专门演说的学问及人才,如罗马的Antony有名的为恺撒复仇的演说,即甚有文学上的价值。其后用之于政治上社会上及讨论专门问题往往利用此种形式加入文学的组织、提示,以便于使人受刺激而易于感动。演说类的散文有时也说它是激动的散文(Im-passioned Prose),与叙述散文及描写散文的纯在静止状态中者不一样。因为这类散文,无论如何,是要用语势,情感,从文学与口述中激动人的,所以演说类的散文属于鼓励与兴奋的散文的种类,与其说其以神感及冲动为准则,不如说其以教训或快乐为准则。此类散文多以意志,动力,及意识,向一种行为及事实上加以论断与叙述,所以也叫作训诲散文。从前培根曾说:“是为意志的更好运动而起的理性与想象的适用”,演说不仅是理论的叙述,更须从理论之中加以强烈的意志使人遵循,想象的组织使人激动,必如此则听者读者既不生厌倦与干枯之感,而说者的人格上可显示出来。如西赛罗(Cicero)、米雷阜(Mirabeau)以表现其个性,所以俱在散文中占有一种重要的地位。

在此类散文中又分为裁判或辩论的散文及民众的散文。自来演说多应用之于法庭,政治的集会,及公开的演讲时,所以自然会分为此数种。

第四,教训的散文。所谓Didactic Prose是含有训导与指正的意味。于其形式以外更从题材上加以教知与解释,不仅为纪述事实与描写景物之用。以有解释作用在内故须指明给予题材上的条理,谈话的意念与真理的论点。所以又可称之为说明散文(Expository Prose),类此的形式,在中国的散文里有多数的文章。作此类散文第一须先捉到事实的真理与其末后的效果,利用想象的或诗歌的方法描写出能以分外使其题材扩大与有证的。这是一种科学的散文形式(The Science Form of Prose),用专门的表现使事实更明,而且给示的真理更为确切;因此,可以使读者更能心悦诚服不失却教导的本意。由此推知教训的散文有时与哲学的散文(Philosophical Prose)(注意,此处所用的“哲学”的名词不是种专门学术的术语,只是智慧与反映的较宽范围,包有心灵的活动从文字上加以正确的判断事实而信服的意思。)相似,哲学的散文是用散文的形式传导准正与可法则的哲理及思想,如培根的《学习之进步》,巴司克尔(Pascal)的《思想》,霍克儿(Hooker)的《政体论》,爱墨孙的《论文集》等皆属此种的散文。他们都能将正确的由于批判而来的知识用文学的形式、形象,传道于群众以收教训的功效。哲学的散文最主要的性质即教训,范围更广些说,即是觉醒,此类散文与叙述散文在历史的哲学中颇有相似之点。在小说家如伊里特(George Eliot)就其哲学的描写方面可以看出多少含有教训的意味。如圣波韦(Sainte Beuve)及考笛基(Coleridge)的著作中可以看到哲学的感想,同时也有教训散文的形式。此外类如韦伯司德(Webster)、培根(Bacon)、爱墨孙(Emerson)诸人的散文都有此明显的趋向。不过所谓教训的散文并不是处处要用这样教育的形式,只是它常利用教导的模式去描写与改正而已。至于什么是此类散文次序的最后效果?那末只有“心灵的激刺”(Mental Stimulus)可以复答。此处所谓心灵的激刺是从文字所包涵的道理中使读者坚持与改正的信念更加增大,更使他有激动的力量,向来心灵的运动或者冲动比止有情绪的冲动为有力量,所以教训的散文与描写的散文有别之处在此。

第五,时代的散文。时代的散文是指随时发表于杂志报纸之文字而具有文学的趣味者,并非纯粹指以时代隔离的散文。在英国此类散文的起始由于丹福(De Foe)的时候,那时各种报纸,周报,月报,年报等皆已发达,故此类散文应运而生。时代的散文亦可名之为杂散文(Miscellaneous Prose),因发布的迅速及其形式的便利殊甚风行。此类散文所以异于前几种的,是在形式上反对分开阶级以及没有明显的分类在一定的界限之内,其优者能以包括许多形式就中取得论列上的便利及文字上不受任何形式的拘束易于自由挥发,其缺处亦即在此;因为形式的不划分于是方法上也不易成功。作此等散文利在许多形式之中将主要的题目立定,同时又可以集合诸形式之书而善于表现,如约翰孙博士便是作此类散文中的能手,其次如论文者培根亦是用此等形式作成散文的成功著作者之一。作者最要的是凝结的艺术(Art of Condensation),集合众长而运用自由,独抒所见,所谓文艺的经济之法则作时代的散文时不可不悉心研究。惟其能及此地步则作者可将体裁的次序简洁机敏的提示于读者之前,否则形式既包括得太纷杂,更无简明的体裁甚易至于使读者迷惑莫解。

于此则时代的散文其不易作得成功之困难如何已可明悉,但主要的几个字可以作救济的方法的是“范围虽广大须有要领”;“提示得虽多须有趣味”,此外更须有“逻辑上的联合”及“逻辑上的宽容力量”,方能以减少松懈,乱杂等等的弊病。自有时代的散文产生以来,给予散文以伟大的生力,如我们要研究欧洲的散文当然将欧洲的杂文包括在内;所谓杂文即合诸多形式而创成的新散文;尤其在美国,时代的散文更居主要的地位。达尔凯,培根皆是,其中最可令人注意的便是丹福的评论(De Foe's Review)。其在他国亦有几许作此类散文的名家。所谓杂文,内容甚广,包有乔律纳散姆(Jaurnolisn)书札,论文及评论皆其主要的,至于旅行记,故事之类也皆列入杂散文之内。英国的此类作家尤多。如斯威夫德(Swift)、台蒲耳(Temple)、瓦包儿(Walpole)、兰姆勃(Lamb)、麦考莱(Macaulay)、罗斯金(Ruskin)、安诺德(M·Arnold)、司蒂芬孙(Steven-son)诸人皆常利用此散文的形式作最好的表现而成功者。不过杂散文最普通与最主要的表现是论文(Essay),然而在形式中必有描写与批评的二种。第一种是代表光明,自由及普遍的艺术,第二种是文学批评的特书。在事实上,理想的文学的模式必将真理与知识涵于可容纳的形式,活力,清明及良好的趣味之中表现出来,至于其中最高的形式——批评——虽说各人不同,但也有其文学上的标准可以为多数作者的依据,惟于其目的艺术上当然相异。所以时代的散文既负有此两种重要的使命,更无怪近代的杂散文乃能于小说、诗歌、戏剧诸文学的形式之外而成批评与指示的重要的形式了。

上说五种分类,取材于韩德的书中而加以我个人的论断,虽不能说可以包括一切的散文形式,也可以谓为稍备。不过所谓纯散文绝不能与韵文的诗歌,及纯粹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混为一谈,无论其为记述的描写的……以及时代的散文,与传记,书札,演说,琐记等文字有关,而不可以散文为除掉有韵的诗歌便无所不包。在字面上看去诚然无误,但在其本质上加以考察便可明白所谓纯散文的散文并不如我们凭想象所定的它的范围那么宽阔。

散文之在近代应用尤广,而力量愈为宏大,中国的新文坛上对于散文的研究与著作实属少极;其实作纯散文的天才上是与小说家诗人一样的难得。但我存有我们早日提倡与研究纯散文的思想已久,因为诗、小说、戏剧,都各有其特殊的界限,不能如作纯散文那样自由说话,作指导与评论的工具,我很希望对于散文之研究的人共出提倡,则更可使文坛上另放射出一道虹光,辟一道宽坦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