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变第十九

人谓紫脱华于层冰,其草最灵。(《文选》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注引《礼斗威仪》:“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而远方献其珠英、紫脱。”“紫脱,北方之物,生植紫宫”。按:紫宫,即北极。今北冰洋亦有浮生之草,斯即紫脱矣。本非奇卉,以致远物为奇尔)紫脱非最灵也,其能寒过于款冬已。鼠游于火,忍热甚也。海有象马,嘘吸善也。物苟有志,强力以与天地竞,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变至于人,遂止不变乎?

人之相竞也,以器。风胡子曰: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黄帝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当今之时,作铁兵,为龙渊、泰阿、工布麾之,至于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石也,铜也.铁也,则瞻地者以其刀辨古今之期者也。惟玉独无所见于故书轶事。

章炳麟曰:阖胡观于鞞琫瓃具之用?以知璋之邸射,古之刀也;圭之上郯,古之铗也;大圭杼上而终葵首,古之铁椎也;琮之八隅,古之矛与戟也。及玉,不足以刃人,而仅存其璏珌以为容观。武库之兵,出之典瑞,以为聘祭之币,斯无以竞矣。

竞以器,竞以礼,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民无兽患,则狩苗可以废。社无鬼神,则朱丝、攻鼓可以息。自是以推.坐不隐地而跪稽,(按:坐不隐地者,多不欲拜稽。《元史·宪宗纪》禽钦察部酋巴齐马克,命之跪。曰:“身非驼,何以跪人为?”此其一事,其详在《礼俗篇》),庙不揆景而刻石,大臣戮者不赐盘水而拜恩,名实既诡,则皆可以替。

竞以礼,竞以形,昔之有用者,皆今之无用者也。冰期非茸毛,不足与寒气格战。至于今,则须发为无用,凑理之上.遂无短毳矣。太古之马,其蹄四指,足以破沮洳。今海内有大陆,而马财一指。然则沧热燥湿之度变,物之与之竞者,其体亦变。且万族之相轧,非直沧热燥湿之比者也。

若是,人且得无变乎?浸益其智,其变也侗长硕岸而神明。浸损其智,其变也若跛鳖而愚。其变之物,吾不能知也,要之,其故用而成其新用。

吾不敢道其日益,而道其日损。下观于深隧,鱼虾皆瞽,非素无目也,至此无所用其目焉。鲸有足而不以厹,羖有角而不以触,马爵有翼而不以飞,三体勿能用,久之则将失其三体。故知人之怠用其智力者,萎废而为豦蜼。人迫之使入于幽谷,夭阏天明,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亦萎废而为豦蜼。防风,釐姓也,后为侨如。马留,天汉之士卒也,(《唐书·南蛮·环王传》:“又有西屠夷,盖马援还,留不去者,才十户,隋末孳衍至三百,皆姓马。俗以其寓,故号马留人,与林邑分唐南境。”按:今马留遍殖南洋,孳乳固广,而彼土故种,亦沿其称号也)今其颜色苍黑,其思虑不徇通。自亚洲之域,中国、日本、卫藏、印度有猿,其他不产。澳洲无猿,亦无反噍之兽。其无者,化而为野人矣。其有矣,庸知非放流之族,祷杌、穷奇之余裔,宅岫窟以御离鬽者从而变其形也?以是为忧,故“无逸”之说兴,而“合群明分”之义立矣。

章炳麟曰:物不知群,益州之金马、碧鸡。大古有其畜矣,沾沾以自喜,踽踽以丧群,而亡其种,今仅征其枯腊。(凡僵石,皆生物所化,亦有本是金石,而生物留其印迹者;又有生物已化去,而他金石之质往代其壳,与原式无异者。是盖鸡马枯壳已化,而金碧代之也)知群之道,细若贞虫,其动翃翃,有部曲进退而物不能害。山林之士,避世离俗以为亢者,其侏张不群,与夫贪墨佣驽之役夫,诚相去远矣。然而其弊,将挈生民以为豦蜼。故曰:鸟兽不可与同群。

合群之义,其说在《王制》《富国》;知人之变,其说在《八索》。

族制第二十

形天无首而舞,跋难陀龙无耳而听,阿那律陀无目而见。(见《楞严经》)藉弟令非诬,其抑者若珊瑚与水母,动物而虚其脑也。若夫五凿异处,而视听之舍殊.此奚足眩矣?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孕也,舜若多神之无身触也,(亦见《楞严经》)此非殊舍也,而犹若是。意者其犹电鱼之储气,将不行而至者邪?以电卧人,能使前知若远游,所睹星辰、水波、山谷、人物、虫兽、车马,诡谲殊状,皆如其志。(瑞典人箸《催眠术》.言以电气使人熟睡,能知未来,及知他人所念,或见异物殊状,有千里眼、梦游诸名。其原出于希腊。晚有《曼司莫立士姆》及《汉坡诺忒斯没》诸书。今皆命曰精神学。盖列子西极化人、易人之虑、谒王同游诸事,皆非诬也)要之,万物莫神于辟历,苟非骸质,犹无以觉无以传矣。圣王因是以却鬼神,而天所生。

上古受姓皆以母,而姬、姜、姞、姚从女。自黄帝子为十二姓,箸之图录,冀统以父,然不能无棼乱。是故嬴氏之祖不章,而秦之先乃谍系颛顼,以出于其孙女脩故。(《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索隐》曰:“秦、赵以母族而祖颛顼,非生人之义也。”“《左传》:郯国,少皞之后,而嬴姓盖其族也。秦、赵宜祖少皞。”案:少皞,已姓,《索隐》误)且诸侯皆一本,惟六、蓼,则并祖咎繇、庭坚。庭坚者,颛顼之才子。(《古今人表》列高阳才子八人,以咎繇代庭坚,竞谓一人二名,此误)女脩于庭坚,盖姑姊妹。母系者传甥,是以舅甥两名其祖。(《族制进化论》曰:世有不传官位于子,而传姊妹之子者。此由女系亲族法。故拔德儿曰:罗安高之市府酋长四人,皆国王甥也;王子不得嗣位。海衣说中部亚非利加之俗亦然。佗斯佗士史载日耳曼古代风俗曰:舅与从母之爱其甥,犹父之爱其子;甥爱舅与从母,或过其父;敌国交质,不取子而取甥,独财产传之其子耳。印度之连波人,夫以财物少许与妇,买其子归,冠以己族,始得专有;其女则必归妇家,而夫不得有也。班古罗夫之书所载亚美利加之其尼路人,传财产于女系子孙;初克佗人,儿童将入学校,父不命而舅命之。皆重甥之征也)传称咎繇子为皋子。(《列女·辨通传》。皋即咎)惟咎繇亦称陶叔,(《易林》需之大畜)而许由者实咎繇之异称。(后有附说)以是知繇者其名,咎则犹咎犯也。(舅犯,古多作咎犯)咎繇既传于母系,己亦从其宪典而授之甥;自甥称之曰咎,其后遂以为成俗习言,犹咎犯也。故化益虽以繇子,而别其姓曰嬴,独国邑未蔇以授人耳。(见后附说)胥臣曰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方以明彰族姓,而亟言甥,即黄帝子犹有母系,无疑也。嗟乎!核丝之远近.蕃萎系焉。(传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故父党母党七世以内,皆当禁其相婚,以血缘大近故也)遗传之优劣。惷智系焉。血液之袀杂,强弱系焉。(言人种改良者,谓劣种婚优种,其子则得优劣之血液各半;又婚优种,其子则得优种血液6/8;至七世,则劣种血液仅存1/128,几全为优种矣)细胞之繁简,死生系焉。(生物学之说,谓单细胞动物万古不死,异细胞动物则无不死。然其生殖质传之裔胄,亦万古不死)民之有统也,固勿能斥外其妣矣。观于深山大泽,而知其将生龙蛇,素成之道,书之玉版,其慎始敬终也。民之蔡哉!

平等之说盛,而第高下者,持其故以相诘,曰:女智必不如士,胡蝶以争女也,而华其羽毛;鸡以争女,故生冠距;师子惟争女,故修项被鬣。其丽且武,皆以争而擅于其牡。虽人,亦动物也,自大上而静嬺者不增其材力,又常迫妊娠,至不能事事,是以《梓材》怜之,曰媰妇也,鳏寡也。妪之必厚,其权则必不得均于士矣。圣王因是以贵世适而尊祢庙.天子则及其大祖,虽文母犹系之子,世适之贵也,亦曰遗传尔。其敝至于任用一姓,而贵戚之卿守其胙。守胙者.诚宵其祖父,不丧蝉嫣,世卿奚讥焉?夫遗传,若冰之隐热矣,隐于数世,越世以发,以类其鼻祖,不必父子。故商均不宵舜,而宵鼓叟;周幽不宵宣,而宵汾王。

且性犹竹箭也,括而羽之,镞而弦之,则学也。不学,则遗传虽美,能兰然成就乎?登齧肥乘坚之童,而摈羊裘之骏雄于椓杙,其道莫颇。圣王因是以革世卿而官天下,曰:弗乎弗乎!白雉不贡,泗水不出鼎,吾已矣夫!仲尼之遏于季孙、田成子,而不得进;子弓之骍角,而不得十二游以南面。遏之也力,故创之也甚。

虽然,使上古无世卿.又安得仲尼、子弓也?彼共和而往,其任国子者,非以贵贵,惟竞存其族故。不然,今吾中夏之氏族,礧落彰较,皆出于五帝。五帝之民,何为而皆绝其祀也?是无他,夫自然之洮汰与人为之洮汰,优者必胜,而劣者必败。叡哲如五帝,氓固奔逐,喘弗能逮矣,则又封建亲戚以自屏翰,迫劫其异族使为一宗;不宗者以律令放流,屏于大荒深阻丛棘白草之间,以伍戎狄。繇轩辕以至孔氏,{豈幾}二千年,其名子姓者至于百姓千品万官亿丑.非其类者,又安所容其趾乎?

且古之洮汰,亟矣!故戚施直镈,蘧篨蒙璆,侏儒扶卢.蒙叟修声,聋聩司火,有时而用之。若夫童昏、嚚瘖、焦侥,官师之所不材也,以实裔土。夫屏之裔土者,惧其传疾以败吾华夏之种,故蹙蹙焉洮汰之也。(凡负伤遗传,如狸犬或失其尾,则所产者亦无尾;人或堕指,其子亦无指;又骈指至六七者,或数代皆同。此则形骸疾眚,皆有遗传矣)古之人,未尝不僭滥于赏罚。欲良其种也,则固弗能舍是。

比端门之有命,而种既良矣,尽天下而皆出于厉山有熊,则孰为其优?而孰为其劣?于是废世卿,释胥靡,与天下更始。三古之世卿,若执桃茢以赤发其不材之种,然后九州去其狼扈,而集其清淑。虽竞存,非私也。今至于桓、文,四裔之孤偾,其有以千吾族纪乎?其皆吾昆弟与皇之耳孙矣。虽不竞存,无进于其公也。自非前世之竞存,则仲尼、子弓雕额冒耏也久矣,又安得渊圣之材,而制是法乎?

制法有程,而种之日进也无程。使人人之皆角犀丰盈者.必革其恒干。革干之道,非直严父,亦赖母仪焉。《十翼》以《归妹》为天地之大义,(上《系》:“《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虞注:“四象.四时也;两仪,谓乾坤也。《乾》二五之《坤》,成《坎》《离》《震》《兑》。《震》春,《兑》秋,《坎》冬,《离》夏。故两仪生四象。《归妹》卦备,故《彖》独称天地之大义也。”此则《风》始《关雎》,《书》首“厘降”,义皆该之矣。又案:自大极而两,而四,而八,则自八而十六.而三十二,而六十四,自可比类,非邵雍之私说也。今生物学家谓细胞极球,一裂为二,二裂为四,自此为八,为十六,为三十二,为六十四。是即《归妹》之旨)其成绩究乎“使跛能履,使眇能视”:(《集解》本“能”作“而”。《履卦》亦然。然《释文》不出异文。据虞注,则作而;据《履》卦侯果注,则作能。案:废疾负伤,若夫妇同病.则必为遗传;若妇非跛眇,则幸可改良。凡改良之说,视此)乌乎,民之蔡哉!

附:许由即咎繇说

唐、虞以贵族行禅让。瞽叟者虞君,而舜其世适也,不欲以天位授庶人。

大史公称“尧让天下于许由”,宋氏《尚书略说》以为伯夷。其义曰:“《大传》「阳伯」,郑谓伯夷掌之。《左》隐十一年传:「夫许,大岳之胤也。」《墨子·所染》《吕氏·当染》皆云「舜染于许由、伯阳。」伯阳,阳伯也。故知许由即伯夷矣。史言尧让许由,正傅会咨岳巽之文也。”此其说知放勋之不禅布衣,其实犹未审谛。

案,《吕氏》高注,谓“伯阳即老子”。说诚诬缪,然《尸子》言“舜得六人,曰雒陶、方回、续耳、伯阳、东不识、秦不空,皆一国之贤者也。”(《御览》八十一引)是固别有伯阳,非许由矣。

余以许由即咎繇,《古今人表》书作许繇,正与咎繇同字。《夏本纪》曰:“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皋陶即咎繇)古者多以后嗣封邑逆称其先人,以其子姓封许,而因称咎繇曰许繇,亦犹契曰“殷契”,(盘庚迁殷,始有殷名。契始封商,不曰殷也。而《殷本纪》亦称“殷契”)弃曰“周弃”,(大王迁岐,始有周名。弃始封邰,不曰周也。而《鲁语》云“夏之兴也,周弃继之”。)不一一曲譬也。禅让之说,本在夏世。《夏本纪》言“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后,乃展转讹迁,以为尧让。古事芒昧,未足怪也。

《伯夷列传》云,“余登箕山,其上有许由冢”。《夏本纪》言“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益固咎繇子也。高注《吕氏·当染》,以许由为阳城人。箕山者,下临阳城。(《括地志》曰:阳城,县在箕山北十三里)由冢在是,归葬故里也;益辟在是,誓守父墓也。亦犹禹辟商均于阳城,阳城以北为崇伯之国,将守故封,而视终身不奸天室之政矣。(《夏本纪》正义:阳城县在嵩山南二十三里。案:嵩本作崇,即崇伯鲧所封。禹、繇封邑相邻.特分南北耳)若《皇览》言咎繇冢在庐江六县,与许由箕山不相应。此犹尧葬济阴,(《五帝本纪》集解引刘向及《皇览》)而《墨子·节葬》以为蛩山,《吕氏·安死》以为穀林。舜葬九疑,(《五帝本纪》)而《孟子·离娄》以为鸣条。古事芒昧,亦未足怪也。

又,《御览》一百七十七引戴延之《西征记》曰:“许昌城,本许由所居。大城东北九里,有许由台,高六丈,广三十步,长六十步。由耻闻尧让而登此山,邑人慕德,故立此台。”是说则后起者。然许昌即许县,与阳城同属颍川。(《续汉·郡国志》)则意咎县封邑,本自阳城达许,其后世封许者,亦即守其故土,未可遽定也。

或曰,墨、吕既箸舜染许由之文.又言禹染于皋陶、伯益,诚使许由、咎繇为一人,何故变名更举?是则以尧让之謣言,远起三季,墨、吕固习闻焉,而不察其为异称也。

民数第二十一

阴阳之气,发敛之度,无古今一也。丛林乔木,不一日而兹,惟蠛蠓醯鸡欤?蠕动群飞,其卵育亦不迮。人者独异是。

自嬴氏以前,里闾什伍之数,尚已。盖汉平帝元始二年,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后汉和帝永兴元年,口五千三百二十五万。(此据《续汉·郡国志》注引伏无忌所记。东汉户口,此为最盛)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口五千八百八十三万。明神宗万历六年,口六千六十九万。清兴以来,康熙四十九年,口二千三百三十一万;乾隆五十九年,口三万七百四十六万;道光二十八年,口四万二千七十三万。其辜较如此。

夫自元始以来,至于康熙,千七百年,民数不相越。及乾隆之季,相去财八十年,而民增十三倍。此何说也?借曰天下久无事,民不见水火蜂刃,故日以孳乳。然自建武以逮和、安,由天宝溯贞观,中原无狗吠之声者,其距年亦相等,而倍不至是。借曰疆域袤延,前代所未有。未有者,即回部耳。汉尝开朝鲜、高句骊,以为乐浪、玄菟,今亦未能郡县之也。蒙古今为汗,羁属理藩。唐时则且灭突厥,以置刺史。较其长短阔陿,亦略相当。且沙漠之地,固稀人而旷土,其户口何足选?天府所登,未越九州也。

章炳麟曰:均庸调于地者,始自康熙朝。自康熙而往,上蔇秦、汉,民皆有口赋。有口赋。则民以身为患,虽有编审,必争自匿矣。有司惧负课,会计其数,又十而匿三四。口赋既免,贫优于富厚,游惰优于勤生。民不患有生,虽不编审,而争以其名效于上矣。故乾隆之民数增于前十三倍者,曏之隐窜伏匿者多也。且升平之世,疆吏喜以膴盛媚于上。彼将曰:“袲益民数,既不足以累郡县,圣灵斐然,宜有所润色,以乐主听,则虚增之可也。”非直虚增尔,户籍属草稿,多受成于保甲。一人而远游,地既鬲越,有司不相知,榜其名家,复榜其名在所。及要最既上,无校雠者,卒不为删除緟复。若是,则以一人为二人也。一隐之,一增之,故相去若丘谷,至十三倍其旧。然则元始以来,民必有盈万万者也。乾隆、道光之世,民不过倍万万也。

虽然,古者乐蕃遮,而近世以人满为虑,常惧疆域陿小,其物产不足以袭衣食。今淮、汉以南,江皋河濒沮洳之地,盖树艺无瓯脱矣。东南之民数,宜必数倍前代。使闢地于巨岛灌莽间,则邻国先之。使从事于河、雒,昔之膏腴.今乃为沙砾。地质易矣,不可以植稻粱,而犹宜于嘉卉,莫挈之则窳也。故弱者道瑾,强者略夺。终则略夺不可得,而人且略夺之。章炳麟读《小雅》,至于“螟蛉有子,蜾赢负之”,欳然叹曰:乌乎!后司农见之矣。言有万民不能洽,则能治者将得之也。

封禅第二十二

乌乎!后世之封禅.侈心中之,而假于升中燔柴以恣其佚乐,斯无足论者。

夫古之升中燔柴者,曷为者也?封大山,禅梁父,七十有二家,以无怀为最近。当是时也,天造草昧,榛薄四塞,雄虺长蝮.尽为颛民害。人主方教民佃渔,以避蜚征之螫,何暇议礼?然则其所以封禅者,必有所职矣。

吾尝以为古之中夏,赢于西极,而缩于东南。东南以岱为竟。徐扬淮海,禹迹之所蹈,同于羁縻,有道则后服,无道则先强,故《春秋》夷吴、越。成周之盛,淮夷、徐戎,其种族犹吾人,而以其椎{髟介}之俗,憬然犯南甸。若然,自岱而南,王教之所不及。

帝王治神州,设险固守。其封大山者,于《周礼》则沟封之典也。因大麓之阻,累土为高,以限戎马,其制比于蒙古之鄂博。是故封禅为武事,非为文事。彼夷俗事上帝,故文之以祭天以肃其志,文之以祀后土以顺其礼,文之以秩群神以扬其职。是其示威也,则犹偃伯灵台者也。

三王接迹,文肆而质陿,而本意浸微。丧其本意,而曰行以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者为“仁物”也。

夫国有峤嶞.不崇其高,堑之凿之赭之荡之,以为魁陵粪土,即有大寇,其何以御侮?为封域计,土石可伤邪?

古者野庐几竟,宿息井树。单襄公有言:“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故至于侠沟丛树,而戎车疐矣,为封域计,草木可伤邪?

然则所以恶伤土石草木者,在彼不在此;所以用蒲车者,在彼不在此。先王以“仁物”叫号于九围,而实阴收其利,故封禅可尚也。

嗟乎!嬴、刘之君,南殄滇、粤,而北逐引弓之民,其所经略,则跨越乎七十二家之域矣。去病以武夫,知狼居胥之可封,而人不以僭越罪之也。使汉武寤于此,则岱宗之彻迹可以息矣!

河图第二十三

亡人至于五鹿而得块,以为天赐,其实野人也。虙牺之王也,其形龙蛇,不知所自始。传者以为出于加尔特亚,隩矣!枳棘之未伐,九有之未列,虽趋中夏,无以知中夏之形也。

《河图》者,括地者也,获于行迷,而以写青黑黄赤,虽腐败则珍之。吾安知夫矍骇《河图》以为天赐者,非亡人之块邪?

蛴螬化而为复育,复育化而为蝉,物之更迭生也。惟人亦然。昔者美洲有红人,当明中世而驱,人以其前为蛟螭紫贝之族也。然而今之竁地于美洲者,得华屋焉。吾安知夫前乎虙牺者,非有圣哲之士邪?彼且仪其地之象而沦于河,虙牺得之而以为陈宲,斯犹萧何之收秦图籍,以知地形阸塞也。夫何瑰佹矣哉!

禹之《雒书》,其犹是图。夫有周行于裨海以立髀者,迻书其度剂,票忽遇而拾之.宠灵其书以为天赐也亦宜。

乌乎!夏氏所以为四国缀游者,其地形吾见于书矣。大焱之爁,蛰地中而发,浸假而积沙与泞以阏巨流,则山川之变,曾不镕金与埴之在陶若?当夏氏之未奠,吾未之睹也,吾观于江。今之潮薄乎广陵,而古之潮上薄乎武昌。王仲任曰:江汉朝宗于海,唐虞之前也。(《论衡·书虚篇》)繇是言之,当虙牺之时,则吴干舒桐尽瀛海矣。惜乎吾不得《河图》而读之也!(《潮汐致日渐长论》曰:古月离地十二万里。时摄潮之力.大今二百十六倍)

方言第二十四

中国之燕乐,輓世以南曲为安雅。而宛平成都会六百年,趋市朝者习其言,其乐浸隆。今南纪诸倡优,皆效幽、冀为杀伐悲壮矣!

章炳麟曰:格以声音之伦,而燕、赵间多清急,(陆法言曰: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此以纽切言之.燕、赵多以轻唇为牙音,故云重浊。若音响之缓急刚柔,则反是)所谓噭音也。且京师者,有时而为陵谷声乐之大凑,必以水地察其恒为都会者。齐州以河、汉分南北:河卫之岸,谓之唐、虞;汉之左右,谓之夏、楚。舜以南风,纣以北鄙,刘向辨其违矣。周人作“四始”,而音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取《说苑·修文篇》义)古者北方有五声,至文、武始增和穆二变,明南音独进化完具。故《韩诗》之说《周》《召》,以为其地在南阳、南郡间。大史公曰:颍川、南阳,禹之所都,至今谓之夏人。南郡固全楚时郢都也。孙卿有言: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居越而越。夏之与越,相为正乏;夏之与楚,相为扶持。故质验之以地,二南如此。质验之以水,沔、汉之川,下流入荆州,而命之曰夏水,其国曰楚。若然,夏、楚者,同音而互称。(楚从疋声,声本同夏,其说详后)晋名于晋水,齐名于天齐,楚名于夏水.其比类一也。毋其南阳、南郡者。故为二夏,若镐池、伊雒之为二周,与殷之有三薄邪?齐州之音,以夏、楚为正,与河卫绝殊。故曰能夏则大。然犹谓楚声南蛮侏离。此河卫之间,里巷妇子之私言,未足以为权量也。察文王之化,西南被于庸、蜀、濮、彭,而江汉间尤美。故克殷之役,史岑称之曰:“苍生更始,朔风变楚。(《出师颂》)审师文王者,必不夷俗衺音楚矣。二南广之以为“雅”。雅之义训为乌不反哺者,而古文为疋。疋者,即人腓胫,乐府无所取其度。此以知雅则同夏,而疋与楚同声,其文皆叚借。故二雅者,夏、楚之谓也。二雅张之以为“颂”。颂者,在《周官》则隶九夏。故金奏肆夏者,颂之《时迈》也。繇是言之,四始之声,惟楚夏以为极。

十三国独楚无风。儒者皆言以僭王不贡包茅摈弃之,失也。元气广厚而物博,而用者当其无有。黄钟小素,不以名宫;元音含少,惟同律则不专其月。何者?以十二调所公也。《诗》三百,皆以楚言为中声,尚安取楚风矣?今夫种族之分合,必以其言辞异同为大齐。故自变楚以更始,则殷薄之族为顽民,自此始也。

天之草昧,大陆之先民,必宾巨川以为宅。舟楫既盛,资其流衍,溯之洄之,厉之杭之,然则百货殷赈,市里良奥,方五千里之间,而都会山出棊置矣。惟齐州人自西方来,一自秦,一自蜀,北宾河卫而居之,南宾江淮而居之。然先周帝王之宅,东南以大山、梁父为畛略,岱南徐、杨,羁縻不绝,于汉若有朱厓、九真矣。帝王者乐得殖民之地,从其喜好繇俗甘食宴居,而憎故都僻隘,故蜀亦浸废。荆州处徐、杨、蜀间,则终古沦为要服。周而始有楚声,而非莫也。熊严之作,与上国抗衡,诸吴、越复继起。及孙氏王于武昌、金陵,讫晋之东,冠带在是矣。(案:《抱朴外篇·审举》曰:“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据此,晋初中原人士,犹贱视吴楚。至东晋,始翕合无间也)

然至唐世,仕宦者犹不欲得南方;扬诩以为乐土亡与比畴者,其在雒师邺下。是何也?王景之治河,功施千年。始永平,卒之开运河,无邕溃。是故砥柱可漕,孟津可下.商旅骈阗,亭候修饬,都邑士女芋以闳,其气不彫益皈。南方者,卑湿陿促,得与比邪?熙宁以降,河则岁岁横决.水门崩圮,堤繇不息;下自勃碣,上至二陵,三千里间.水道所在埂塞。故其榜船绝迹,化居邕滞,民日蔽幪,亡职业,而犷不狎,非独被金、元之杀掠为然也.河之不治则有焉。当是时.南方江汉之水,其波沦如故。以是使其行旅日通,俊民日蕃,乃几与北方异气。中国谓谿谷诸苗蛮,满洲谓汉人蛮,(见《扬州十日记》。)淮北人谓淮南人蛮。距鬲川渎耳,而相鄙贱若异种矣。

迹江汉之盛,有轮郭于春秋,张于吴、晋,弸于宋,以至今。然其萌芽,即自变楚始。夫声乐者,因于水地,而苍生当从其文者以更始。幽、冀之音,其道不久矣。

凡今语言,略分十种:

河之朔暨于北塞,东傅海,直隶、山东、山西,南得彰德、卫煇、怀庆,为一种。纽切不具,亢而鲜入,唐、虞之遗音也。

陕西为一种。明彻正平,甘肃宵之,不与关东同。惟开封以西,却上。(陆法言曰:“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至今犹然。”此即陕西与关东诸部无入者之异也)

汝宁、南阳,今日河南,故荆、豫错壤也;及沿江而下,湖北至于镇江,为一种。武昌、汉阳,尤啴缓,当宛平二言。

其南湖南,自为一种。

福建、广东,各为一种。漳、泉、惠、潮,又相軵也.不足论。

开封而东,山东曹、沇、沂,至江、淮间,大略似朔方,而具四声,为一种。

江南苏州、松江、大仓、常州,浙江湖州、嘉兴、杭州、宁波、绍兴,为一种。宾海下湿,而内多渠浍湖沼,故声濡弱。

东南之地,独徽州、宁国处高原,为一种。厥附属者,浙江衢州、金华、严州,江西广信、饶州也。浙江温、处、台,附属于福建,而从福宁。福建之汀,附属于江西,而从赣。然山国陵阜,多自鬲绝,虽乡邑不能无异语,大略似也。

四川上下与秦、楚接,而云南、贵州、广西三部,最为僻左,然音皆大类关中.为一种。滇、黔则沐英以兵力略定,胁从中声,故其余波播于广西。湖南之沅州,亦与贵州同音。

江宁在江南,杭州在浙江,其督抚治所,音与他府县绝异.略似中原,用晋、宋尝徙都故。

夫十土同文字,而欲通其口语,当正以秦、蜀、楚、汉之声。然势不舍径而趣回曲,观于水地,异时夏口之铁道,南走广州,北走芦沟桥,东西本其中道也,即四乡皆午贯于是。君子知夏口则为都会,而宛平王迹之磨灭不终朝。是故言必上楚,反朔方之声于二南,而隆《周》《召》。

订文第二十五

泰逖之人,款其皋门而观政令,于文字之盈歉,则卜其世之盛衰矣。

昔之以书契代结绳者,非好其繁也,万事之{笞心}萌,皆伏于蛊。名实惑眩,将为之别异,而假蹄迒以为文字。然则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甚,则文以益繁,亦势自然也。

先师荀子曰:后王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是故国有政者,其伦脊必析,纲纪必秩,官事民志日以孟晋,虽欲文之不孟晋,不可得也。国无政者,其出话不然,其为犹不远,官事民志日以呰偷,虽欲文之不呰偷,不可得也。

吾闻斯宾塞尔之言曰:有语言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故非有二也,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营造之始,则昉乎神治。有神治,然后有王治。故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禹之铸鼎而为离鬽,屈原之观楚寝庙而作《天问》,古之中国尝有是矣。奥大利亚与南亚非利加之野人,尝垩涅其地,彤漆其壁,以为画图。其图则生人战斗与上古之异事,以敬鬼神。埃及小亚细亚之法,自祠庙宫寝而外,不得画壁,其名器愈陖。当是时,布政之堂,与祠庙为一,故以画图为夬之政,以扬于王庭。其朝觐仪式绘诸此,其战胜奏凯绘诸此,其民志驯服、壶箪以迎绘诸此,其顽梗方命终为俘馘绘诸此。其于图也,史视之,且六典视之。而民之震动恪恭,乃不专于神而流貤于图,见图则奭然师保莅其前矣。君人者,借此以相临制,使民驯扰,于事益便。顷之,以画图过繁,稍稍刻省,则马牛凫鹜,多以尾足相别而已,于是有墨西哥之象形字。其后愈省,凡数十画者,杀而成一画;于是有埃及之象形字。凡象形字,其沟陌又为二:一以写体貌,一以借形为象,所谓“人希见生象,而按其图以得仿佛”者也。乃若夫人之姓氏,洲国山川之主名,主形者困穷,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于是有谐声字,则西域字母根株于是矣。人之有语言也,固不能遍包众有,其形色志念之相近者,则引伸缘傅以为称。俄而聆其言者,眩惑如占覆矣,乃不得不为之分其涂畛,而文字以之孳乳。故数字之义,祖祢一名,久而莫踪迹之也。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斯氏道当时语)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海。

章炳麟曰: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鄦氏时,亦九千名。衍乎鄦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北宋之亡,而民日呰偷,其隶书无所增;增者起于俗儒鄙夫,犹无增也。是故唇吻所偫,千名而足;檄移所偫,二千名而足;细旃之所承,金匮之所藏,箸于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庙之所奏,同律之所被,箸于赋颂者,四千名而足。其他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若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以神州之广,庶事之博,而以佐治者廑是,其庸得不澶漫掍殽,使政令逡巡以日废也?

且夫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何者?文之琐细,所以为简也;词之苛碎,所以为朴也。刻玉曰瑑,刻竹以为书曰篆。黑马之黑,与黑丝之黑,名实眩也,则别以骊、缁。青石之青,孚筍之青,名实眩也,则别以苍筤、琅玕。耦怨,匹也;合耦,匹也;其匹同,其匹之情异,则别以逑、仇。马之重迟,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异,则别以笃、竺。本木曰柢,本厓氏曰氐。仰视苍也谓之天,发际曰颠。此犹单辞也。

辞或冗矣,而进言动辞者勿便。使造字无神、祗,则终古曰天之引出万物、地之提出万物者尔。斯则剧口,且烦简书也。故号以神、祗,而一言赡矣。此犹物名也。

历物之意,志念祈向之曲折,其变若云气,而言或以十数。莫曰辍,则终古曰“车小缺复合”也。莫曰毋,则终古曰“女欲奸,诃止之勿令奸”也。其冗曼勿便也尤甚,故号以辍、毋,而一言赡矣。然则名之箸者,文从其言也不可知。苟纡于祈向,而馔具一名以引导之,其必自史官之达书名,使民率从以为言,无疑也。

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蘖,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今夫含生之属,必从其便者也。然则必有弟靡以从彼者。虽吾文字,亦将弃不用矣。

孟晋之后壬,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其所称谓,足以厌塞人之所欲,欲废坠得乎?若是,则布政之言,明清长弟,较然如引绳以切墨,品庶昭苏,而呰偷者竞矣。吾闻古之道君人者,曰:审谛如帝。

附:正名杂义

管子》曰:“义也,名也。时也,似也,类也,比也,状也,谓之象。”(《七法》)其在七法,以为一官。覃及异域,言正名者众矣。夫三段之条,五旌之教,是有专家,不得采摭。今取文字声音,明其略例,与夫修辞之术宜审正者,集为《杂义》。非诚正名而附其班,盖《匡谬正俗》之次也。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震旦则否。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叠韵成语。此异于单举者。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岁阳、岁阴,义则难解。放勋、重华,古圣之建名;阿衡、祈父,官僚之定命;是皆两义和合,并为一称。苟自西方言之,亦何异一字邪?今通俗所用,虽廑跂二千,其不至甚忧困匮者,固赖以转移尔。由是言之,抪于文俗者,亦逾万字。然于理财正辞,其忧不逮甚矣。若有创作,用缵旧文,故(一字)训(数字)两端,皆名一字。是则书童竹笘,数必盈亿也。

“六书”之从形声,十固七八。自叔然、弘嗣,则有切音。其后或以婆罗门法贯之,宜若调瑟有准,观其纽切而知其音读者。然抽讽《广韵》,则二百六者勿能辨也。其能辨者,而九服又各异其敛侈也。音不吊当,彼是不明.人各相非,孰为雅言?察此其所由生,则尝正字母之读,以贯双声,未曾正二百六部建首之读,以贯叠韵。故呿、唫同概.而韵不可知。袭孙、韦切音之术,而弗整理,其切则杂举散字以为用,未尝一用字母部首,故枢轴繁乱而读不可知。世言汉文杂识,不若欧洲之易简。若专以字母韵首为纲,上、去傅于平声,加之点识,以示区别,所识不过百名。而切字既有定矣,虽咳笑鷇音之子,使无歧声,布于一国,若乡邑相通,可也。

上世语言简寡,故文字少而足以达旨。及其分析,非孳乳则辞不计。若彼上世者,与未开之国相类,本无其事,固不必有其言矣。

案:柏修门人种,以同部女子为男子所公有,故无夫妇妃耦之言;妇人、处子,语亦弗别。征之《说文》:“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曲礼》:“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斯适人之定名可知也。然《士丧礼》:“妇人侠床”,注谓“妻妾子姓”。语无区别,与柏修门种勿殊。盖虙牺俪皮以前之遗语尔。

又父子、君臣、夫妇、朋友各有正文,而昆弟独假于韦束之次弟,其后乃因缘以制“{罣-土+弟}”字。《说文》兄虽训长,毛公故训义实为兹。盖繇兹长而为长者,亦犹令长之引伸矣。斯则兄弟、昆弟,古无其文,盖亦无其语也。大宗嗣始祖,小宗嗣四亲,族人为宗服齐衰三月。宗之重于家族政体,久矣。其始鉴于立少,惧其动摇,而尊之使峭不可登;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亦不得以其戚戚宗子。故余子于适长,无敢有兄与昆之称。虽适长亦以臣庶视余子,未尝言弟也。其诸庶相谓,则孟、仲及季而已。本无兄弟、昆弟之名,故亦不制其字。及其立名借字,则社会已开,必在三王之际也。

又加路脱称:达马拉人,以淡巴苽二本,易羊一匹;淡巴苽十本,易犊一头。然其算术,知五而止。自五以上,无其语言,亦无会计。故见淡巴苽十本者,扩张两手,以指切近,略知其合于二五之数.而不知其十也。又其嚚顽者,识数至三而止。及奥大利亚人,则三数犹不能憭。夫世无衡量筹算,人之纪数,固以指尔。以五指为极数,而不能使左右相代以定位,则五以上,宜不能知也。汪容甫作《释三九》篇,遍征古籍,凡欲甚言多数者,或则举三,或则举九。余以为举九者,在社会开明而后;若举三,则上古之遗言也。当是时,以为数至于三,无可增矣。且虙牺已有十言之教,而《易》言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律历志》言五六“天地之中合”。其他五行、五色、五声、五味之属,大氐以五为度。盖当时亦特虙牺知十耳。元元之民,则以为数至于五,无可增矣。后世虽渐文明,而数极三五之说,传之故老,习于胲颊,故亦相引而弗替乎?

又古之言人、仁、夷同旨。案,《说文》古文仁字作{尸二}。而古夷字亦为{尸二}。(《汉书·樊哙传》“与司马{尸二}战砀东”,注:“{尸二},与夷同。”《孝经·仲尼居》释文:“{尸二},古夷字。”)此假仁为夷也。《海内西经》:“百神之所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仁羿者,夷羿,《传》云“夷羿收之”是也。《说文》言夷俗仁,仁者寿。故夷与仁,声训本通,脂真之转,字得互借。《表记》《中庸》皆云:仁者,人也。《表记》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韩敕碑》:“有四方士仁。”皆借仁为人矣。乃知人与仁、夷古只一字。盖种类之辨,夷字从大,而为人。自禹别九士,始以夏为中国之称,制字从页,臼、攵以肖其形。自禹而上,夷、夏并号曰人耳。夷俗仁,故就称其种为人,以就人声,而命德曰仁。仁即人字。自名家言之,人为察名,仁为玄名,而简朴之世未能理也。古彝器人有作“仌”者。重人则为仌,以小画二代重文,则为仁,明其非两字矣。自夷夏既分,不容通言为人.始就人之转音而制夷字。然《说文》儿字下云:“仁人也,古文奇字人也。”夫古文与小篆一字耳,何故别训为仁人?则知左史官之制儿字.盖专以称东夷,以别夏人。夷俗仁,故训曰仁人。(此义治小学者多不瞭,非深察古今变故不知)《白虎通义》谓夷者蹲夷无礼义,故儿字下体诘屈,(《说文》儿字下引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以象蹲夷。且《海内西经》:“仁羿”,《说文系传》儿字下注引作“人羿”。是儿、夷一字异读之明征。通其源流正变言之,则人、儿、夷、仌、仁、{尸二}六字,于古特一字一言,及社会日进,而音义分为四五。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顾不信哉!

六书初造,形、事、意、声,皆以组成本义,惟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小徐系《说文》,始有引伸一例。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令者发号,长者久远,而以为司命令位夐高者之称。是则假借即引伸,与夫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其趣殊矣。

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诸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概括;诸无形者则益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是亦势也。

姊崎正治曰:表象主义,亦一病质也。凡有生者,其所以生之机能,即病态所从起。故人世之有精神见象、社会见象也,必与病质偕存。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瘿疣,是则然矣。抑言语者本不能与外物泯合,则表象固不得已。若言雨降,(案:降,下也。本谓人自陵阜而下)风吹,(案:吹,嘘也。本谓人口出气息)皆略以人事表象。繇是进而为抽象思想之言,则其特征愈箸。若言思想之深远,度量之宽宏,深者所以度水,远者所以记里,宽宏者所以形状空中之器,莫非有形者也,而精神见象以此为表矣。若言宇宙为理性,此以人之材性表象宇宙也。若言真理,则主观客观初无二致,此以主观之承仞,客观之存在,而表象真理也。要之,生人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冯之。

其推假借引伸之原,精矣。然最为多病者,莫若神话,以“瑞麦来牟”为“天所来”;而训“行来”,以“{丿乙}至得子”为“嘉美之”,而造“孔”字。斯则真不失为瘿疣哉!

惟夫庶事繁兴,文字亦日孽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如能,如豪,如群,如朋,其始表以猛兽羊雀。此犹埃及古文,以雌蜂表至尊,以牡牛表有力,以马爵之羽表性行恺直者。(嗀利亚《英文学史》)久之能则有志,豪则有势,群则有宭,朋则有倗,皆特制正文矣。而施于文辞者,犹习用旧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然赋颂之文,声对之体,或反以代表为工,质言为拙,是则以病质为美疢也。杨泉物理论》有云:“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艺文类聚》人部引)此谓本繇一语,甲乇而为数文者。然特就简毕常言,以为条别,已不尽得其本义。(紧,本义训缠丝急,引伸施于草木)斯义益衰,则治小学与为文辞者,所繇忿争互诟,而文学之事,弥以纷纭矣。

如右所述,言语不能无病。然则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是其分际,则在文言质言而已。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然业曰“文”矣,其不能一从质言,可知也。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斯非直魏、晋以后然也,虽上自周、孔,下逮嬴、刘,其病已淹久矣。汤武革命而及“黄牛之革”,皿虫为蛊而云“干父之蛊”。易者,象也,表象尤箸。故治故训者,亦始自《易》,而病质亦于今为烈焉。

虽然,人未有生而无病者,而病必祈其少。瀸污渍染,宁知所届?荀氏有言:乱世之征,文章匿采。(《乐论》)焉可长也?近世奏牍关移,语本直核,纯出史胥,其病犹少。而庸妄宾僚,谬施涂塈,案一事也,不云“纤悉毕呈”,而云“水落石出”;排一难也,不云“祸胎可绝”,而云“釜底抽薪”。表象既多,鄙倍斯甚。夫言苛则曰“吹毛求疵”,喻猛则曰“鹰击毛鸷”,迁、固雅材,有其病矣。厚味腊毒,物极必反,遂于文格,最为傭下。是则表象之病,自古为昭。

去昏就明,亦尚训说求是而已。自昔文士,不录章句,而刘彦和独云:“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文心雕龙·论说篇》)斯固文辞之极致也。若郑君之谱《毛诗》.公彦之释《士礼》,武子之训《穀梁》,台卿之读《孟子》,师法义例,容有周疏,其文辞则皆惑然信美矣。当文学陵迟,躁人喋喋,欲使渐持名实,非此莫由也。有通俗之言,有科学之言,此学说与常语不能不分之由。今若粗举其略:炭也,铅也,金刚石也,此三者质素相同,而成形各异,在化学家可均谓之炭。日与列宿,地与行星,在天文亦岂殊物?然施之官府民俗,则较然殊矣。夫盘盂钟镈,皆冶以金;几案杯箸,皆雕以木;而立名各异,此自然之理。然苟无新造之字,则器用之新增者,其名必彼此相借矣。即如炱煤曰煤,古树入地所化,亦因其形似而曰煤,不知此正宜作墨尔。曩令古无墨字,则必当特造矣。

有农牧之言,有士大夫之言,此文言与鄙语不能不分之由。天下之士大夫少而农牧多,故农牧所言,言之粉地也。而世欲更文籍以鄙语,冀人人可以理解,则文化易流,斯则左矣。今言道、义,其旨固殊也。农牧之言道,则曰道理;其言义,亦曰道理。今言仁人、善人,其旨亦有辨也。农牧之言仁人,则曰好人;其言善人,亦曰好人。更文籍而从之,当何以为别矣?夫里巷恒言,大体不具,以是教授,适使真意讹殽,安得理解也?昔释典言“般若”者,中国义曰智慧。以般若义广,而智慧不足以尽之,然又无词以摄代,为是不译其义,而箸其音。何者?超于物质之词,高文典册则愈完,递下而词递缺,缺则两义掍矣。故教者不以鄙语易文言,译者不以文言易学说,非好为诘诎也,苟取径便而殽真意,宁勿径便也。

志念之曲折,不可字字而造之,然切用者不宜匮乏。如此直行曰径,易言也;一曲一直曰迂,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如物有大小,易言也;自圆心以出辐线,稍前益大曰耎,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如形式之分合,易言也;望两物平行者,渐远而合成交角曰{日匕},若不特为之名,则于言冗矣。古义有精眇翔实者,而今弗用,举而措之.亦犹修废官也。如火车中止,少顷即行,此宜用辍字古义。如铁路中断,济水复属,此宜特为制字。雷霆击物,昔称曰震。火山之发,上变陵谷,下迁地臧,今宜何称?釜气上烝,昔号曰融。既烝复变,既烝复凝,今宜何号?南北极半岁见日,半岁不见日,昔名之暨。赤道下昼夜平等者,今宜何名?东西半球两足相抵,昔为之僢。(正当作舛)东西背驰,终相会遇者,今宜何谓?以此比例,不翅千万。择其要者,为之制字,则可矣。

故有之字,今强借以名他物者,宜削去更定。若鎕锑,本火齐珠也,今以锑为金类元素之名。汽,本水涸也,今以汽为烝气之名。名实掍殽,易令眩惑。其在六书,诚有假借一科,然为用字法,非为造字法。至于同声通用,盖不可与造字并论矣。是故锑、汽等文,必当更定。

官吏立名,疆域大号,其称谓与事权不同者,自古有之。如秦以御史为三公,于周特簪笔之吏;唐以侍中为宰相,于汉则奉壶之役也。然封驳之官,谓之给事;一萃之长,号以千总,则已甚矣。若夫展转沿袭,至不可通者,则始于元后。如升州为府,而府仍号以某州,最为无义。今官书文牍,辄言各直省,此复袭明而误。彼时有南北直隶,故曰各直;有十三省,故曰各省。今直隶非有二也,且亦一行省耳。然则称各省以足;(省当称司,或当称部,前人已言之,此姑从俗)仍言各直,所指安在?乃观于日本之官号,何其剀切雅驯也?近法东邻,庶几复古哉!

转译官号,其事尤难。盖各国异制,无缘相拟。或谓宜一切译音,如汉时且渠、当户例。然左右贤王、僮仆都尉,则固译义矣。要之,中国当自定官号,名实既核,则相切者多,必不能比傅,然后如贤王、仆射,非汉所有,而特为作名可也。并不能为之作名者,然后从且渠、当户例可也。

人名地名,虽举音而当知其意。

从说之,苫越生子,命曰阳州,人以地名也。蒲姑,东土奄君之号,人地互称也。怀坏,汜汎,由事得称;仲中,屔和,义事兼具,此其模略可知也。

横说之,释典言世间名字,或有因缘,或无因缘。其大齐曰:有因缘者,如舍利弗,母名舍利,因母立字,故名舍利弗;如摩鍮罗道人,生摩鍮罗国,因国立名,故名摩鍮罗。无因缘者,如曼陀婆,一名二实,一名殿堂,二名饮浆,堂不饮浆,亦复得名为曼陀婆;如萨婆车多,名为蛇盖,实非蛇盖。然则渠搜以罽毳名,支那以蚕丝名,(世谓震旦、支那,译皆言秦。今人考得,实为蚕义)域多利以英吉利主名,非律宾以西班牙王名,是亦地名之有因缘者也。若能蒐集故言,如昔儒之为《春秋名字解诂》者,其于古训当愈明也。

狗有县蹄曰犬,(《说文》)犬未成豪曰狗。(《释畜》)通言则同,析言则异。故辨于墨子者曰:“狗,犬也,而杀狗非杀犬也,可。(《经下》)鸟白曰{白隺},霜雪白曰皑,玉石白曰皦。(《说文》)色举则类,形举则殊。故驳于孟子者曰: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告子》)中夏言辞,有流貤而无疑止,多支别而乏中央。观斯二事,则可知矣。《释故》以三十余言总持一义,谅以八代殊名,方国异语,靡不集合,非一时能具数词也。《方言》列训“大”者十二语,列训“至”者七语,而云别国之言,初不往来。旧书雅记,俗语不失其方,今则或同。是知闭关裹足之世,人操士风,名实符号,局于一言;而文辞亦无俪语也。

若《史通·杂说》载姚最《梁后略》述高祖语曰:“得既在我,失亦在予。”以为“变我称予,互文成句,求诸人语,理必不然。”由俪辞盛行,语须耦对故也。此于俪辞固伤繁郑,抑观庄周《山木》已云:“吾无粮,我无食矣!”(近世多读“我”为“饿”。从《释文》所举,一本也。然使辞避繁复,则但云“吾无粮”,足矣。《齐物论》云:“今者吾丧我。”吾、我互举,则此亦未必非互文)使只有“我”字,而无同训之“予”,则斯语不得就也。臧洪《与陈琳书》:“足下徼利于竟外,吾子托身于盟主。”许靖《与曹公书》:“国家安危,在于足下;百姓之命,县于执事。”寻其辞例,是亦同揆。使称人者徒曰“足下”,莫曰“吾子”、“执事”者,则斯语亦不得就也。爰在《柏舟》,则“顜闵既多,受侮不少”,义趣两同,而表里各异,非一训数文之限。若乃素王《十翼》,史聃一经,捶句皆双,俪辞是昉,察其文义,独多对待。然老云“为天下谿,为天下谷”,豁、谷大同,(《释水》:“水注川曰谿,注谿曰谷。”此广陋之异。《释山》:“山豄无所通谿。”《说文》:“水出通川为谷。”此通塞之异。而《广雅·释山》则直云:“谿,谷也。”故谓大同)直取相变;孔云“危者使平,易者使倾”,义有正负,文实互施;(《晋语》韦解:“倾,危也。”《释故》:“平,易也。”陆绩说此,即云“易,平也”)非有一训数文,亦不得为斯语矣。

虽然,俪体为用故,繇意有殊条,辞须翕闢,孑句无势不可已。所以晋、宋作者,皆取对待为工,不以同训为尚,亦见骈枝同物,义无机要者也。(明张燧作《千百年眼》十二卷,有《说古人文辞》一条,曰:“「修禊序丝竹管弦」,本出《前汉·张禹传》。又如《易》曰「明辨晰也」,《庄子》云「周遍咸」,《诗》云「昭明有融,高朗令终」,宋玉赋云「旦为朝云」,古乐府云「莫夜不归」,《左传》云「远哉遥遥」,《邯郸淳碑》云「丘墓起」,古诗云「被服罗衣裳」,《庄子》云「吾无粮,我无食」,《后汉书》云「食不充粮」。古人文辞,不厌郑重,在今人则以为复矣。”案:张氏所举,非必同训,若云“明而未融”、“墓而不坟”,则明、融、墓、坟,自有辨也。然析言则殊,通言则一,用之文辞,固取大同而遗不异,则虽谓一训,可也)

夫琴瑟专一,不可为听,分间布白,乡背乃章。故俪体之用,同训者千不一二,而非同训者擅其全部矣。辞气不殊.名物异用,于是乎辞例作焉。

辞例者,即又不可执也。若言“上下无常,进退无恒”;(《易·文言》)“处而不底,行而不流”;(《左》襄二十九年传)一则同趣,(谓“上下”与“进退”、“常”与“恒”皆同趣)一则僢驰。(谓“处”与“行”、“底”与“流”,义相反对)要其辞例则一,词性亦同,义有正负,而度无修短者也。至如《墨子·经说下》云:“白马多白,视马不多视。”(视马,谓马之善视者)白马、视马,辞例一也。而白为全体,视为一部,观念既殊。则词性亦殊矣。谢惠连《雪赋》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夺鲜、失素,辞例一也。而素为举性,鲜为加性,(《黑子·经上》有“移举加”之文,谓言词分移、举、加三性。《经说上》释之曰:“狗犬,举也;叱狗,加也。”盖直指形质谓之举,意存高下谓之加。如素,即白色,是为直指形质。如鲜.《方言》训好.《淮南·俶真训》注训明好。好者,繇人意好之,是为意存高下。如平气称狗,是为直指形质;如激气叱狗,是为意存高下。同一言狗,而有举、加之别,是犹长言短言,固不系文字之殊矣。至如鲜、素之属,皆形容词也,而当定其科别。故今取《墨子》语,命之曰举性形容词,加性形容词)观念既殊,则词性亦殊矣。

推是以言,春为苍天,秋为旻天;(《’释文》)仁覆愍下而言旻,远视苍然而言苍;函德与表色不同也。天子曰后,庶人曰妻;(《曲礼》)君母得言大后,民母不得言大妻;尊号与常名不同也。且元年一年,其实同也。递数之始,于一曰元;骈列之举,其一不曰元。故孔子书“元年”,子夏问曰:“曷不起初、哉、首、基?”(张揖《上广雅表》引《春秋元命苞》)若言一人,不得言初人、哉人矣。中国、内国,其实同也,在外而正亦曰中,在内而倚不曰中。故惠施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庄子·天下》)无外者,尺度绝,而亦无中,然未尝无内。若胶执辞例,而谓准度两语,分刌无差,至于白、视、素、鲜,亦必为之穿穴形声,改字易训,则是削性以适例也。

近世作者,高邮王氏实惟大师,其后诸儒,渐多皮傅。观其甚者,虽似涣解,方更诘鞫,宜有所杀止矣。

古人文义,与今世习用者或殊,而世必以近语绳之。或举《孟子·万章篇》“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谓“之”、“其”同义,而用之不得不异。野哉!其未知,盖阙也。《康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朕其弟”,即“朕之弟”也。《书序》;“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即“尧闻其聪明”也。《左》定二年传:“夺之杖,以敲之。”“夺之杖”,即“夺其杖”也。夫何不可代用乎?

盖之、其、是、者四文,古实同义互用,特语有轻重,则相变耳。《鸿范》曰:“时五者来备。”《宋世家》作“五是来备。”(《后汉书·李云传》作“五氏”。氏、是同音通用。《荀爽传》作“五韪”,以“韪”训“是”,非其义也)以“是”同“者”训矣。且“五是”,亦“时五”之倒语也。《艺文志》“儒家者流”,以今世文义言之,“者”字甚诘诎难通。寻《说文》:“者,别事词也”;《丧服》注“者者,明为下出也”。故“者”义与“是”、与“此”相类,至今有“者番”、“者回”等语。“儒家者流”,儒家。宜读“者流”为句,“者流”犹言“此流”也。《释训》:“之子者,是子也。”故“之”亦与“是”、“此”义同。比类观之,知古人于普通代名词,通言互用,不得以《孟子》“之”、“其”偶异,而谓辞气异施矣。

高邮王氏,以其绝学释姬汉古书,冰解壤分,无所凝滞。信哉!千五百年未有其人也。犹有未豁然者,一曰倒植,一曰间语。

倒植者,草昧未开之世,语言必先名词,次及动词,又次其助动词。譬小儿欲啖枣者,皆先言枣,而后言啖。百姓昭明,壤土割裂,或顺是以成语学,或逆是以为文辞。支那幅土,言皆有序,若其纵迹,未尽涤除。《书·禹贡》言“祗台德先”,(郑注:“其敬悦天子之德既先”)即“先祗台德”也。《无逸》言“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俾服,即康功田功”,(“伪孔”作“卑服”,今从《释文》引马本。马云,“俾,使也。”是谓大王、王季,使文王就服康功田功)即“俾文王即服康功田功”也。《墨子·非乐》引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即“饮食于野”也。(此与室于怒、市于色一例,最易憭)《非命上》引《仲虺之告》曰:“帝式之恶,袭丧厥师。”即“帝式恶之”也。(今本“式”作“伐”。据《非命中》《非命下》更正。案:《非命中》云:“帝式是恶,用阙师。”《非命下》云:“帝式是增,用爽厥师。”式,用也。帝用之恶,即帝用恶之也)《诗·日月》言“逝不古处”,传训“逝”为“逮”,即“不逮古处”也;“逝不相好”,传云“不及我以相好”也。《公羊》襄二十七年传言“昧雉彼视”,即“视彼昧雉”也。此其排列,亦不能尽合矩度。要之,此方古语,必有特别者矣。

间语者,间介于有义之词,似若繁冗,例以今世文义,又如诘诎难通。如《卷耳》言“采采卷耳”,而传云“采采,事采之也”,训上“采”字为“事”;以今观之,似迂曲不情。又如《载驰》言“载驰载驱”,传云“载,辞也”;其他“载”可训“辞”者,多训为“事”。如《释故》云“言,间也”;(间即助词)又云“言,我也”。若《诗》“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受言臧之”之辈,以今观之,皆可训“间”,而传皆训“我”;笺则“言”训“我”者,凡十七见。近人率以诘屈不通病之。毛公生于衰周,文学方盛,宁于助词尚不能通?郑君虽专治朴学,不尚文采,观其《谱序》与《戒子书》,固文章之杰也。然其训说,必如是云者,正以二公深通古语耳。夫绝代方言,或在异域。日本与我隔海而近,周秦之际,往者云属,故其言有可以证古语者。彼凡涉人世之辞,语末率加“事”字,或以コト代之,コト亦事也。又凡语不烦言我而必举我字者,往往而有,如“事采”辈,特以事字居前,其排列稍异东方,而“言告”、“言臧”之训“我”,则正与东方一致。以今观古,觉其诘诎,犹以汉观和尔,在彼则调达如簧矣。虽然,训事训我,又不得胶执读之。“事”与“我”即为助词。故“载”之训“事”,与训“辞”同;“言”之训“我”,与训“间”同。同条共贯,皆以助唇吻之发声转气而已。

当高邮时,斯二事尚未大箸,故必更易旧训,然后辞义就部。是亦千虑之一失乎?疏通古文,发为凡例,故来者之任也。

《史通·杂说篇》云“积字成文”,“由趋声对”。然则有韵之文,或以数字成句度,不可增损;或取协音律,不能曲随己意。强相支配,疣赘实多。

故又有训故常法所不能限者。如古辞《鸡鸣高树颠》云:“黄金络马头,熲熲何煌煌。”熲熲、煌煌,义无大异,(《释故》:“熲,光也”。《说文》:“熲,火光也。”《苍颉篇》:“煌,光也。”《说文》:“煌,煌辉也”;“辉,光也”,并同)而中间以“何”字,直以取足五言耳。(其有非韵文而文义类此者。如《书·多方》“大淫图天之命{佾-亻+尸}有辞”。据《多士》“大淫泆有辞”,《释文》引马本,泆作{佾-亻+尸}。则此“{佾-亻+尸}”亦即“泆”也。于“大淫泆有辞”之间,间以“图天之命”四字,与“熲熲何煌煌”相似,然尤不可理解。此则疑是简札烂错,非其本然,不则古语泰无规则矣)

亦有当时常语,非训故所能割解者。魏武帝《蒲生篇》,东阿王《明月篇》,皆云“今日乐相乐”。魏文帝《朝日篇》,云“朝日乐相乐”。是“乐相乐”为当时常语也。斯二者必求其文义,则窒阂难通,诚以韵语异于他文耳。《诗·卷阿》言“亦集爰止”,集、止义一也。(《鸨羽》传:“集,止也。”)爰有于、於、曰三训,(《释故》)间于集、止之间,皆不安聑。斯非“熲熲何煌煌”之例邪?《式微》言“式微式微”,传云“式,用也。”“用微用微”,语难憭矣!(《经传释词》以式为发声语。其实训用者,亦发声)斯非“乐相乐”之例邪?虽然,类是者亦千百之十一焉尔。不通斯例,则古义不完;逐流忘返,则缪说兹起。世有妄人,喜云“读书不求甚解”,故不得以余说为杓秉也。

前世作述,其篇题多无义例。《和式》《盗跖》,以人名为符号。《马蹄》《骈拇》,以章首为楬橥。穿凿者,或因缘生义,信无当于本旨也。至韵文,则复有特别者。盖其弦诵相授,素繇耳治,久则音节谐孰,触激唇舌,不假思虑,而天纵其声。此如心理学有曰联念者,酲醉之夫,或书一札,湎乱易讹,固其职矣;而讹者或有文义可通,要必其平日所习书者,此手有联动也。歌繇旧曲,成响在喉,及其抒意倡歌,语多因彼,此口有联声也。

是故后人新曲.往往袭用古辞,义实去以千里。若《吕氏春秋·古乐》曰:“汤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夫“晨露”为义,大氐如《小雅》所言“匪阳不晞”者也,而音谐语变,则遂为“振鹭”。《周颂》云:“振鹭于飞,于彼西雍”,以是名篇,《鲁颂·有駜》亦云“振振鹭,鹭于下”,皆自此流变者也。汉鼓吹铙歌十八曲,有《朱鹭》篇,其辞曰:“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及何承天拟作《朱路篇》,则曰:“朱路扬和鸾,翠盖耀金华。”音均递代,以水鸟为轮舆。是即晨露、振鹭转变之例也。铙歌又有《拥离》,其辞曰:“拥离趾中可筑室,何用葺之蕙用兰。拥离趾中。”及承天拟作《雍离》篇,则曰:“雍士多离心,荆民怀怨情。”以雍为雍州矣。又有《上邪》,其辞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及承天拟作《上邪篇》,则曰:“上邪下难正,众枉不可矫。”以邪为邪正矣。是皆声类相同,辞旨大异,其名实讹变,又不可以训故常法限之也。亦有义训相近.而取舍绝殊者。若《吕氏·古乐》所载有娀二女作歌曰“燕燕往飞”,而《邶风》曰:“燕燕于飞”;涂山女作歌曰:“候人兮猗”,而《曹风》曰“彼候人兮”。孔甲作《破斧之歌》,而《豳风》亦有《破斧》。寻其事指,绝非一揆,而文句相同,义训亦近。斯皆所谓音节谐孰,天纵其声者也。必欲彼此互证,岂非陷于两伤者乎?

复有用古调以成新曲,而其篇题与诗旨绝远者,乃骫曲傅合以就之。如古《黄爵》《钓竿》二行,未知何指。及傅玄作《鼓吹曲》以颂晋德,则因《黄爵》而傅合于伯益之知鸟言,因《钓竿》而傅合于大公之善饵术,然后可以言“神雀来游,飞龙戾天”,而与晋德相会。夫古之《黄爵》《钓竿》,亦未必取于致嘉瑞、用阴符也。此骫曲迁就者又为一例,三百五篇盖未之见。虽然,六代之乐,今尽崩阤;文始五行,唐后亦缺。古乐章之篇题,既不可睹,宁知三百五篇必无是例乎!

世言希腊文学,自然发达,观其秩序,如一岁气候,梅华先发,次及樱华;桃实先成,次及柿实;故韵文完具而后有笔语,史诗功善而后有舞诗。(歰江保《希腊罗马文学史》)韵文先史诗,次乐诗,后舞诗;笔语先历史、哲学,后演说。其所谓史诗者:一、大史诗,述复杂大事者也;二、裨诗,述小说者也;三、物语;四、歌曲,短篇简单者也;五、正史诗,即有韵历史也;六、半乐诗,乐诗、史诗掍合者也;七、牧歌;八、散行作话,毗于街谈巷语者也。征之吾党,秩序亦同。夫三科五家,文质各异,然商、周誓诰,语多磔格;帝典荡荡,乃反易知。繇彼直录其语,而此乃裁成有韵之史者也。(《顾命》:“陈教则肄肄不违。”江叔沄说,重言肄者,病甚,气喘而语吃。其说最是。夫以剧气蹇吃,犹无删削,是知商、周记言,一切迻书本语,无史官润色之辞也。帝典陈叙大事,不得多录口说,以芜史体,故刊落盈辞矣)盖古者文字未兴,口耳之传,渐则忘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臆。意者苍、沮以前,亦直有史诗而已。下及勋、华,简篇已具,故帝典虽言皆有韵,而文句参差,恣其修短,与诗殊流矣。其体废于史官,其业存于矇瞽。繇是二《雅》踵起,借歌陈政,(《诗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同波异澜,斯各为派别焉。

春秋以降,史皆不韵,而哲学演说亦繇斯作。原夫九流肇起,分于王官,故诸子初兴,旧章未变,立均出度,管、老所同。建及孔父,优为俪辞;墨子谆谆,言多不辩;奇耦虽异,笔语未殊。六国诸子皆承其风烈矣。斯哲学所由昉乎?从横出自行人,短长诸策实多口语,寻理本旨,无过数言,而务为粉葩,期于造次可听。溯其流别,实不歌而诵之赋也。秦代仪、轸之辞,所以异于子虚、大人者,亦有韵无韵云尔。名家出自礼官,墨师史角,固清庙之守也。故《经说》上下,权舆于是;龙、施相绍,其流遂昌。辩士凌谇,固非韵文所能检柙矣。然则从横近于雄辩,虽言或偭规,而口给可用。名家契于论理,苟语差以米,则条贯已歧。一为无法,一为有法,而皆隶于演说者也。抑名家所箸,为演说之法程,彼固施诸笔龠,犹与演说有殊。至于战国游说,惟在立谈。言语、文学,厥科本异,凡集录文辞者,宜无取焉。(战国陈说,与宋人语录、近世演说为类,本言语,非文学也。效战国口说以为文辞者,语必伧俗,且私徇笔端,苟炫文采,浮言妨要,其伤实多。唐杜牧、宋苏轼,便其譁嚣,至今为梗。故宜沟分畛域,无使两份。文辞则务合体要,口说则在动听闻,庶几各就部伍尔。)

武岛又次郎作《修辞学》曰:言语三种,适于文辞,曰见在语、国民语、箸名语,是为善用法;反之亦有三种,曰废弃语、(千百年以上所必用,而今亡佚者,曰废弃语)外来语、新造语,施于文辞,是为不善用法。世人或取丘墓死语,强令苏生,语既久废,人所不晓,辄令神味减失。如外来语,破纯粹之国语而驳之,亦非尽人理解;有时势所逼迫,非他语可以佣代,则用之可也;若务为虚饰,适示其言语匮乏耳。(美诗人普来乌德氏,尝语其友曰:观君数用法兰西文,果使精练英语,无论何种感想,自有语言可表,安用借法语也?武岛又次郎案:美语匮乏,不得不借他国输入,然普来乌德犹为是言,则外来语不得恣用,明矣)新造语者,盖言语发达之端,新陈代谢之用也;今世纪为进步发现之时,代有新事物,诚非新造语不明。然其用此,或为华言虚饰,或为势不可已,是有辨矣。古者日本思想简单,即简易之汉语,已足指明,而作者悫用险怪多画之文,何其陋也?

案:武岛以外来、新造,有时需用;废弃语则直为官师所不材。是于日本,容可云尔。至于禹域,进化虽纡,人事万端,本殊偏岛。顷岁或需新造,寻检《苍》《雅》,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若耎、{日匕}、辍、暨诸文是也。东人鲜通小学,不知其可相摄代,则宜以为一瞑而不复视矣。语有恶其冗长,施用遗言,则一二字可了者,于势固最为径便。西方新语,多取希腊,或本梵文,腐臭之化神奇,道则不易,宁若樊、卢诸子,憙为险怪,以眩视惑听邪?夫惟官号地望,箸于榜题,施于传志谱录者,必用今名,而他语皆不得代。械器舆服,古今异宜,亦又同此。故崔鸿易“抚盘”以“推案”,百药变“脱帽”为“免冠”,物非所有,饰从雅言,见讥于子玄矣。(见《史通·叙事篇》)今之言者,非拥旄剖符之率,而亟称“击节”;处髡首辫发之俗,而自述“抽簪”。此之宜绝,盖文辞之恒例也。若其雅俗称名,新故杂用,是宁有厉禁邪?

至云“人所不晓,致减神味”,说尤鄙俴。夫废弃之语,固有施于文辞,则为间见;行于繇谚,反为达称者矣。颜籀作《匡谬正俗》,尝举数条。若《释故》云:“略,利也”,而唐人谓“厉刃”为“略刃”。《释故》云“洋,多也”,而山东谓“众”为“洋”。《释言》云“恫,痛也”,而大原谓“痛而呻吟”为“通唤”。(颜云:通,即恫)《晋令》有“覆逴”,而唐人谓检察探试为“覆坼”。此并旷绝千年,或数百稔,不见于文辞久矣!然耕夫贩妇,尚人人能言之。至于今日,斯例犹多。《方言》云“佻,(丁小反)县也”,今称“县系”曰“吊”,则其遗语也;“塞,安也”,今杭人谓“安宁”曰“利塞”,则其遗语也;“崽者,子也”,(音枲)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声如宰)今湘粤人谓儿童曰“崽”,(声如宰)则其遗语也;“伪,(音讹)谓之{亻气}”,(注:船动摇之貌也)今南人皆谓动摇船曰“划”,则其遗语也。自秦以后,人臣不敢称“朕”,而今北人犹自称“朁”,斯“朕”之音变矣。晋人言“宁馨”,唐人言“某享”,(见《匡谬正俗》,云俗呼某人处为某享。享音火刚反)今吴、越人并有是语,斯亦关、雒之旧言矣。至于负重之呼“邪许”,痛苦之呼“燠休”;应人曰“若”,以诺而从若声;拒人曰“咅”,以否而从咅语。如此类者,何可胜道?又况思字从囟,(息晋切)俗学不晓其音,而里巷称小儿脑盖,犹曰“囟门”。礼有追胥,律令讹为缉捕,而鄙谚谓俾睨、侦伺,犹存胥语。(《地官》小司徒:“以此追胥。”注:“胥,伺捕盗贼也。”此本《释故》“胥,相也”为训。今律,缉捕义亦为伺。然缉字本义、借义,皆与“伺”训绝远。此必习用“胥”字,展转传讹,隶变“胥”字作“肙”,多讹为“咠”,官书又增偏旁,遂为“缉”字。今杨、越言俾睨、侦伺,则音如疏)故文辞则千年旷绝,繇谚则百姓与能,亦与颜籀所举一也。夫十棊之变,犹不可穷,而况天下之言乎?吾侪足迹,所涉无几,犹能举此数端。然则不晓者仅一部之文人,而晓者乃散在全部之国民,何为其惛懑减味也?

由是以言,废弃语之待用,亦与外来、新造无殊,特当审举而戒滥耳。亚诺路得《评判论》曰:孰为见在?在视其施于体格、关于目的者而定之,不在常谈之有无也。此则废语所施,各于其党,其在学说,称名有界,先后同条。虽言两,而间以言二,不可也。其在常文,趋于达意,无问周、鲁;虽言光明,而增言缉熙,可也。《诗·敬之》:“学有缉熙于光明。”笺:“缉熙,光明也。”本《释故》、《文王》传)宁以牻{牛京}无常之辞,恣其狂举者乎?

顾宁人曰:“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是则然矣。余以黾勉、密勿,《毛》恒《鲁》通,而世多有用密勿者。匍匐、蒲伏.《诗》恒《传》通,而世多有用蒲伏者。若不推类例,抑彼扬此,则顾义亦无以立地。

至乎六书本义,废置已夙;经籍仍用,假借为多。舍借用真,兹为复始,其与好书通用,正负不同,瞢者不睹字例之条,一切訾以难字,非其例矣。

陆务观曰:“近世或掇《史》《汉》中字入文,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如彼雕琢,实可嗤鄙。”循研其实,今昔又殊。夫天子曰“乘舆”,名非今之宪典;朝士曰“荐绅”,物非今之章服。(乘舆、荐绅,皆《史》《汉》正文)若实异者无邮,而名通者受谯,方之陆义,不其远乎!乃夫一字所函,周包曲折,晚世废绝.辞不慊志,必当采用故言,然后义无遗缺。野者不闻正名之旨,一切訾以藻缋,非其例矣。知《尔雅》之为近正,明民之以共财,奇恒今古,视若游尘,取舍不同,惟其吊当。斯则华士謏闻,鄙夫玩习,其皆有所底止乎?

章炳麟曰:后王置文部之官,以同一文字,比合形名,勿使僭差。其道则犹齐度量、一衡矩也。文辞者,亦因制其律令,其巧拙则无问。何者?修辞之术,上者闳雅,其次隐约,知谀辞之不令,则碑表符命不作,明直言之无忌,则《变雅》《楚辞》不兴。故世乱则文辞盛,学说衰;世治则学说盛,文辞衰。(如六国学说,盛于周、汉。此为学说始造之世,不与后代并论)若其训辞深厚,数典翔博者,独史官之籍尔,又与文辞异职者也。九变知言,出于庄周,则百世不能易矣!曰:天也,道德也,仁义也,分守也,形名也,因任也,原省也,是非也,赏罚也,以此大平。

述图第二十六

画图之山川,不足以程远近;人物,不足以穷形相。廑而被壁,则当官者放不用矣。今之为画者,独缋地,自远西来,规方辨度,自径易也,而他图史皆晻昧。

凡画图之亟,亡亟于军旅版籍。军旅之间,山海窈冥,林麓回闭,未战固图也;既战,亦宜图其出入,知其方略.以贻后人。昭于文字,营目而辨版籍之于地体华离,一事也。近世以地概丁,而后王之法,治以头会,季冬则街弹,三岁则大比,皆登其画象,以知民数。及其少壮老耄,与处险阻易以匿逃者,奸宄之萌,偷穴攻盗、杀人亡命无踪迹者,异国之宾旅杭江海以款关者,必把握其容法,足以辨识,故治于簟席,不劳。

西方军有胜负,必{髟桼}而画之。古者得其方类。汉建昭四年春正月,以诛郅支单于告祠郊庙,群臣上寿,置酒,以其图书示后宫贵人。(服虔曰:讨郅支之图书也。右见《汉书·元帝纪》)此以知告捷者兼写其状也。

西方以光学取民物形景,人必有象,以上有司。游观初至者,入于传舍,则警吏征之。古者得其方类。唐开元二十五年户令曰:“诸户计年,将入丁老疾,应征免课役及给侍者,皆县令貌形状以为定簿;一定以后,不须更貌;若有奸欺者,听随事貌定.以附于实。”天宝九载制:天下虽三载定户,每载亦有团貌.自今以后,计其转年,合入中男成丁五十者,任追团貌。(《通典》七)此以知民不匿形,足以拱柙也。

夫古者绩事虽眇丽,比于西方,犹不尽空积忽微。后王所崇法,诚在彼矣。然往世独汉唐文牍有图,而宋元至今浸绝者,何也?曰:山川不足以程远近,人物不足以穷形相,廑而被壁,则当官者放不用也。

古之尊官,器三,簪中图云。《散氏盘》曰:兓付散氏田器。”而《贾子》说郑伯肉袒牵羊,奉簪而献国。(《先醒》)兓、簪,皆志也。(《易·豫》:“朋盇簪。”京作“撍”,虞作“{音戈}”,是兓声、{音戈}声通。《春官》保章氏注:“志,古文识。”兓,簪皆可通识,即志字也)小史掌邦国之志则然。天府,“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臧之”。小司寇“登中于天府”。中者,计簿也。(天府注:“郑司农云:治中,谓其治职簿书之要。”小司寇注:“上其所断狱讼之数。”皆谓中即计簿也。余以《礼器》云“因名山升中于天”,升中即登中,谓自陈功德,上计于天也。《论语·尧曰》“允执其中”,中亦簿书,犹言握天下之图也。《楚语》“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宫”,中亦簿书,韦解谓“把其录籍”是也。又训中为身,则失之。寻用字从中,篆形作用,则知古文中字作{卅一},不从口也。用即{卌一}字,去其两简。簿书当为中字本义,{中乂}从又持中,可互证)

中不可汗漫,簪足以昭视意旨,独画无分刌度齐,使人自为量。故至今犹用簪中,而不用图。(今乡邑垄庙,县亦有{卌一}图之,然粗粗无足言者)新圣观于艺人所为,朴樕小故,而昭其时物。

乱世之征,文辩反覆而无征验,乐府通韵而违今古,(既非今韵,又非古音,吴棫毛奇龄以来,其流繁矣)篆刻谲缪而弃形声,草书缴绕而难识知,比类万端,苟为哙事,以不征于民用者众矣,不画而止也。虽然,云能之长短,虽小足明其所缘矣。古之画者,侂于工师;今之画者,侂于名士。

公言第二十七

求朝夕于大地,而千岁不定,横赤道之带是也;借假吾手所左右以期之,而上下于半球者异言矣;是以一方之人为公者也。黄赤、碧涅、修广,以目异;徵角、清商、叫啸、喁于,以耳异;酢甘、辛咸、苦歰、隽永百旨,以口异;芳苾、腐殠、腥蝼、羶朽,以鼻异;温寒、熙湿、平棘、坚疏、枯泽,以肌骨异;是以人类为公者也。生而乐,死而哀;同类则爱,异类则憎;是以生物之类为公者也。公有大小,而人不营度,公其小者,其去自私,不间以白氂。是故至人谓之“纍傂之智”。

虽然,以黄赤碧涅之异,缘于人之眸子,可也;以目之眚者,视火而有青炎,因是以为火之色不恒,其悖矣。取岐光之壁流离,蔽遮之于白日,而白者为七色,非壁流离之成之,日色固有七,不岐光则不见也。火之有青炎,火者实射之,不眚目则亦不可见也。烛灺钧冶之上,七色而外,有幻火变火,可以熔金铁,而人目不能见。不见其光,而不得谓之无色;见者异其光,而不得谓之无恒之色。虽缘眸子以为蓺极有不缘者矣。(右论色)

大鱼始生,卵割于海水,久渍而不知其咸。苟以是论咸味之无成极,而坐知咸者以舌臄之妄缘。(《荀子·正名篇》已言“缘天官”,又言“验之所缘,无以同异而观其孰调”。释典未入中国,儒书言“缘”者始此)夫缘非妄也,虽化合亦有其受化者也。且人日茹饮于酸素之内而不知其酢,及其食醯梅,则酢者觉矣。苟日寝处于醯梅而噍之,虽醯梅亦不知其酢也,乃酢于醯梅者则知之。是故分剂有细大,而淡咸无乱味。以忘微咸者而欲没咸之达性,固不厌也。(右论味)

单穆公曰:目之察色,不过墨丈寻常之间,耳之察清浊,不过一人之所胜,故制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过是则听乐而震,观美而眩。声一秒之动,下至于十六,高至于三万八千,而听不逮。日赤之余{炎舌},(《说文》:“炎,火光上也”;“{炎舌},炎光也”。案:“炎光”,即今所谓光线;光自发点以至人目,皆顺线,行至目则成圜锥形,即炎光上锐之义)电赤之余{炎舌},光力万然蒸,而视不逮。余尝西登黄鹤山,瞻星汉阳,闪尸乍见,屑屑如有声。以是知河汉以外,有华臧焉,有钧天广乐之九奏万舞焉,体巨而吾耳目勿能以闻见也。以不闻见,毅言其灭没,其厌人乎?(右论声色二事)

夫物各缘天官所合以为言,则又譬称之以期至于不合,然后为大共名也。虽然,其已可譬称者,其必非无成极,而可恣膺腹以为拟议者也。今吾以范人之形,而勿能求其异合于非人之形,其不从大共以为名者,数也。及夫宗教之士,知其宥,不知其别,以杜塞人智虑,则进化之几自此阻。吾与之陟灵台,曰:道型乎域中,而智周九天之上。